后来过了很多年，孙婧还是转不过那个弯，她想不通，夏天中暑的人那么多，为什么偏偏只有她妈把命丢了。

小升初那年暑假特别热，连最爱疯跑的小孩子们都不乐意动弹，她妈却坚持每天中午给老徐送饭菜和水果。

那天她妈从老徐公司回来后，脸色有一种不正常的红，孙婧迎上去问怎么回事，她妈虚弱地摆手，没事，可能有点中暑，我去房间里歇会儿，等下吃饭。

说完，她妈就回卧室躺在了床上，孙婧倒了杯凉白开送进去，出来就窝进沙发继续看电视。

肚子咕咕叫的时候，孙婧下意识抬头看挂钟，已经是下午两点多，她急忙起身去房间里叫她妈，结果发现她妈侧卧着，嘴角边有一滩呕吐物，整个人已经毫无意识。

孙婧急了，伸手去推她妈，他妈却毫无反应。孙婧心头一惊，赶紧跑到客厅里打急救电话，撂下电话后又冲进院子里喊邻居。

大家合力把人送到医院，医生用小电筒翻看了眼球，又听了心跳，最后无奈摇头，太晚了。

中暑导致严重脱水，引发多器官系统衰竭，孙婧就那么眼睁睁看着医生把白布盖在她妈身上。

老徐匆匆赶到时，孙婧正瘫在地上，一看见老徐，她疯了一样冲上去又打又踢，我妈要不是为了给你送那口吃的，她也不会送命！

顾不上和孙婧掰扯，老徐上前掀开白布看了一眼，然后就捂着脸痛苦万分，都怪我，怪我，我要是多劝她几次就好了。

刹那间，孙婧突然想起，之前老徐劝过两次，说自己可以吃食堂，她妈眼一瞪，语气却温柔，这么热的天，食堂饭菜怕是不卫生。

是的，是她妈坚持要送饭，因为她妈总对她说，老徐对她们母女有恩，她得将他照顾得面面俱到。

孙婧三岁时，她爸得急病离世，爷爷奶奶恨不得生吞活剥了她妈，非说当初就不同意她妈进门，因为八字不合，结果儿子到底还是被克死了。

孙婧和她妈被扫地出门，孤儿寡母艰难地讨生活，因为命格一说，她们备尝冷眼，就连孙妈进工厂打工，都被里头的工人排挤，逼得没办法，最后只能支了个路边摊卖早点。

老徐是早点摊的第一个客人，这一吃就是好几年，时间长了，孙妈和他熟悉起来，知道他竟然也丧偶，自己带一个儿子生活。

相似的经历让俩人惺惺相惜，孙婧八岁那年，老徐鼓足勇气问孙妈愿不愿意和他搭伙过日子，孙妈犹疑说自己命格不好，老徐笑，那不是挺巧的，我也命格不好。

就这样，两个经历过岁月磋磨的苦命人，走到了一起。

孙婧母女搬进了老徐的房子里后才知道，其实老徐的生活条件不错，工作也很好，甚至老徐的一日三餐都可以在厂子里代伙，但他却愣是在孙妈的早点摊子上吃了好几年。

孙妈问老徐为什么，老徐憨厚一笑，刚开始就是凑巧，楼下新开个早点摊，我寻思尝一尝，后来听人说你单身带个女儿，就想帮帮你，也帮不了别的，只能每天凑过去吃一口。

老徐像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孙妈却感受到了这个世界的善意。

之后的几年，这个重组家庭过得特别和谐，老徐儿子比孙婧大六岁，平时住校，周末才回来，孙妈对两个孩子一视同仁，孙婧和这个半路上冒出来的哥哥关系也不错。

一家四口的日子过得蒸蒸日上，半个月前孙婧考上了县里最好的初中，为了方便孙婧以后读书，老徐这阵子正张罗着要去县城买房子，谁知道会突然出这样的事。

当天晚上，老徐就一个电话将正在外面毕业旅游的儿子叫了回来。

办完后事，孙婧的去留被摆上桌面，爷爷奶奶不会要她这是肯定的，只是她没想到，连舅舅舅妈也有心把她往外推。

舅舅冲老徐嗫嚅道，我们……我们以后会来看看，但我们自己也有两个孩子，负担重的很……

磕磕巴巴，但意思很清楚，孙婧站在一旁，心里是无尽悲凉，她想，当初被爷爷奶奶赶出来的时候，大概也和现在差不多吧。

想着想着，孙婧脱口而出，你们谁都不用管我，大不了我去孤儿院，再过两三年，十六岁我就可以出来打工……

说到后来，孙婧的眼泪止不住，老徐就在这时候站到她身边，伸手揽住她的肩头，字字铿锵，你们放心，小婧就是我闺女，她妈不在了也是，我会管到底。

舅舅没说完的话就那么被老徐堵在了喉咙里。

一切尘埃落定，生活复归平静。

那天晚上，送走吊唁的宾客后，老徐把房子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然后像从前一样，坐到桌边和孙婧聊天，秋天哥哥就要读大学了，往后家里就咱们父女俩，以前什么样，以后还什么样，我会替你妈把你好好养大。

孙婧低头抠手指，不敢抬头看老徐，她怕一抬头，就会被老徐看到她流了满脸的泪。

父母都不在了，她怎么都没想到，最后竟然会是老徐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后爸接下她这个烫手山芋。

失去双亲的痛，被家人抛弃的痛，全都抵不过这一刻老徐给她的那一丝依靠。

老徐还是去县城买了房子，甚至为了能就近照顾孙婧，他还换了工作。

原本在镇上的工厂里，老徐属于技术指导人员，加上工龄长，他的威望还是比较高的，可到了县城后，一切都要重新开始，尽管他有技术傍身，可想一步登天，也是不可能。

那一年老徐46岁，为了孙婧选择重新开始，这让孙婧有一种说不出的愧疚。

为了报答老徐，孙婧唯一能做的就是拼了命地读书，好在她是念书的好材料，在学习方面，从没让老徐操过心，甚至还给老徐脸上添了光。

有好几次，孙婧都在楼上听到老徐和邻居们炫耀，我闺女这回考试又得第一了

，老师让我在家长会发言呢，发言稿还是闺女给我写的，哎呀，真怕给孩子丢人。

透过窗户，孙婧能看到老徐紧张的搓手，满是褶子的脸上，溢满笑容。

老徐的新工作比较忙，可他还是每天中午赶回家给孙婧做饭，那些日子，孙婧恍惚有一种回到过去的错觉，就好像从前她妈给老徐做饭送饭一样。

这样的时空交替，给了孙婧安全感，她总觉得，老徐是在默默跟自己较劲，他想把从前孙妈为他做过的那些事，都还报给她。

2005年9月23，是孙婧十六岁生日，老徐一早就起床燃了一炷香，然后又颠颠地去菜场买回来一堆菜，等他忙好这一切时，孙婧刚好起床，他给孙婧煮了碗鸡蛋面，笑眯眯说中午回来给她做顿像样的午饭。

中午放学，孙婧先回了家，想着把菜择出来，结果她左等右等都不见老徐，那时老徐买了一部二手的翻盖手机，孙婧便给他拨电话，接电话的人不是老徐，而是一个急匆匆的陌生声音。

喂，这手机的主人出车祸了，你是他家里人吧？那你现在赶紧来人民医院一趟吧……

晴天霹雳兜头而下，孙婧冲到小区门口拦了车，到医院后，她问了咨询台，找到老徐，当时他已经做完了手术，但人还没醒，右腿打了石膏，吊在半空中，脸上的血迹都还没擦干净，整个人看上去有一种触目惊心的惊悚。

孙婧吓坏了，扑过去看老徐，又不敢碰他，还是医生告诉她说没什么大碍，就是出血有点多了，右腿骨折，看上去恐怖，她这才微微放了心。

老徐是傍晚醒来的，孙婧看见他睁眼，眼泪汩汩而下，徐叔，你吓死我了。

老徐动动僵硬的身体，声音有些嘶哑，闺女你别哭啊，今天过生日呢，我兜里有钱，你……你掏出来，去楼下餐馆儿吃顿好的，都怪我，把你生日搞砸了……

孙婧哭得更厉害了，我才不要吃什么好的，我要你好好活着，你怎么那么不注意呢，怎么能闯红灯呢？

老徐红了脸，我寻思给你买个蛋糕，一着急，就没注意那红绿灯。

孙婧又气又急，我以后都不要你中午回来给我做饭，我妈已经没了，你不能也丢下我。

老徐心虚地瞅了一眼孙婧，默默点头。

老徐住院期间，孙婧仿佛一下子长大了，她学着做饭熬汤，每天在学校、家、医院之间穿梭，老徐笑得合不拢嘴，成天和同病房的病友炫耀自己有个好闺女。

出院已是深秋，日子突然就像上了发条，快速往前滑去，一晃就到了考大学的时候，孙婧没想到当年把她们母女扫地出门的爷爷奶奶竟然会找上门来。

一双老人年纪大了，但精神还不错，上来就冲着孙婧忏悔，道歉，说当年对不起她们娘俩，又历数这些年来对孙女的思念，这架势弄得孙婧有些发懵。

絮絮叨叨了好半天后，老人提出这次来的目的，原来是想把孙婧的户口迁回去，孙婧爷爷开口道，我们孙家的骨肉，总还是要回去的，户口迁回去，你爸也能安心，将来我们两个老的一撒手，那老房子就留给你。

孙婧慌得六神无主，只能眼巴巴看着老徐，老徐说他要考虑一下，拿起手机就进了房间。

十多分钟后，老徐走出来，脸上挂着讥诮的笑，我当你们真的良心发现了呢，原来是你们家那块儿要拆迁了，这才想着把小婧户口弄回去，好多分点钱，是吧？

孙婧被惊到了，不可置信地看面前的爷爷奶奶，被人戳中心事，爷爷干脆也不遮不掩了，那又怎么样，她是我们孙家的孩子，户口自然要上到我们家里去，能多分为什么不要，你要舍不得她，大不了她还跟着你过嘛，我们就是想借户口用一下，我们年纪大了，就想多些钱养老，她也有责任……

爷爷叨叨不休地说着，彻底惹怒了老徐，那是孙婧头一次看老徐发那么大的火，他把一双老人拉起来往门外推，走，从我家里出去，没管过小婧一天，还想从她身上揩油水，再来捣乱，别怪我不尊老！

把人送走后，老徐坐在沙发上缓了好久，孙婧看着看着就笑了，笑着笑着就哭了，爸，谢谢你。

老徐听到那声爸，全身僵直。

兵荒马乱的高考季，孙婧分数线在全县都很出圈，那时老徐的儿子早已参加工作，听说妹妹考了高分，他特意请了假回来，说要帮忙填志愿。

孙婧不想走太远，老徐却大手一挥，使劲儿飞，往远了往高了飞，让你妈在天上也看见。

最后在哥哥的建议下，孙婧选了北京的一所学校。

大学四年，老徐每年都去北京看她一次，每次去都是大包小裹的带一堆东西，吃的喝的都有，孙婧哭笑不得，爸，我在首都啊，什么东西买不到？

老徐那时已经上五十了，憨劲儿却一直在，他朝孙婧笑，那能一样吗，这是当爸的一片心意。

孙婧捂嘴偷乐，自从她改口后，老徐就自动把自己划归到了这个位置上，时不时就要自诩一番。

孙婧大学毕业那年，哥哥结婚，老徐给哥哥在省城首付了一套房子，还给办了场像样的婚礼。

婚礼那天，老徐把孙婧拉到一边，做贼似的压着声音说，闺女你放心，爸还有钱呢，你哥有啥，你也一样，保证不会厚此薄彼。

孙婧脸皮薄，红着脸嘟囔，爸，我又没跟你争什么，您养我这些年，供我读书，就已经是大恩了。

老徐不干了，虎着脸说，一家人，什么恩不恩，爸愿意给你！

老徐说到做到，三年后，孙婧结婚，明面上他给陪嫁了一套省城两居室的房子，私下还塞给孙婧一张银行卡，这卡收好了，是你最后的退路，婆家日子不好过，咱也不怕。

后来孙婧去查，卡里竟然有整整二十万。

孙婧被惊到了，思来想去了好，她给哥哥打电话，要把卡寄过去，当初老徐给儿子买房子才出了个首付，无论如何她都不能收了一套全款房后，还再留着那张卡。

没想到电话那头哥哥突然声音低沉，爸给你的，你好好收着就是，这些年他一直觉得对不住你，要不是为了他，你起码还有个亲妈。

握着听筒，孙婧的眼泪止不住往下落。

儿女都成了家，老徐也退休了，他在北京和省城两头跑着，给孙婧兄妹俩带孩子。

孙婧和老公的工作都在北京，所以他们长年住在北京，逢年过节时才回省城。

2019年夏天，哥哥的孩子放暑假，孙婧把老徐和侄子一起接到了北京。

最初半个月，孙婧成天带着老徐和两个孩子出去野，动物园、游乐场、水上乐园，还有各大网红小吃，她都领老徐去了一遭。

半个月后的一天早晨，孙婧照例去叫老徐起床吃早饭，结果走进房间就发现老徐蜷着身子缩在床上，很痛苦的样子。孙婧吓得不轻，仿佛童年失去母亲的噩梦重温，她慌得手脚冰冷，尖叫着叫来老公，一起把老徐送进医院。

检查结果显示是胆结石，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医生问老徐以前有没有疼过，老徐点头，我知道什么毛病，老家那边的医生让开刀来着，我本来想从北京回去再治……

医生看他一眼，语气抱怨，简直是胡闹！结石疼起来要人命的！

医生走后，孙婧拉了张椅子坐到老徐身边，埋怨道，爸，您早知道怎么早不说呢，有病得早治啊。

老徐还是那副憨样，你这难得有时间领我出去溜达，我寻思玩过了再开刀也不迟，又不是癌，再一个，开了刀得人照顾啊，你也不方便，到时候我回你哥那儿去。

孙婧一愣神，回过味来，知道老徐是什么意思，她故作生气，怎么，你意思我不是你亲闺女呗？

看孙婧有些发怒，老徐连忙摆手，不……不是那个意思……你一个姑娘家……

孙婧没等他说下去，直接打断，姑娘家怎么了，那也是你养大的我，照顾自己爸还分男女？

话音落，孙婧抬手给老徐掖被角，医生去安排手术了，就在这做，做完了我伺候你，养不好不准回去！

瞅着孙婧一脸愠怒却又担心的神色，老徐鼻头一酸，好嘞闺女，爸都听你的。

第二天早上九点，孙婧送老徐进手术室，临进门时，孙婧拉着老徐枯瘦的手，眼泪止不住往下流，爸，你好好听医生的话，我在外边儿等你，回头养好了身体咱再满世界溜达去。

老徐咧嘴一乐，我又不是绝症，哭啥呢。

孙婧不管不顾地扑到老徐身上，轻轻抱他，呸呸呸，爸，我不管，等你好了我就和哥哥商量，要你一直住我这儿，以前你养我那么多年，现在轮也该轮到我孝敬你了。

老徐颤巍巍应了一声，扭头一看，窗外夏花绚烂，这场人生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