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桉一怔，好一会儿才清了声喉咙，“我……”

不过是因为每个令人困怠的周一下午，二班都要声势浩大地经过一班罢了。

不过是她，总能看见那双劲瘦有力的脚踝从门框那里一晃而过罢了。

不过是……不过是这样罢了。她想。

陆判见好就收，给了她台阶下，“唔，是有点紧了，我送你回去。”

萧然早给他发消息说在操场碰头，他还是跟着什桉往回走。路过超市进去提了一袋东西出来，也不说是给她的，到教室前才连同自己的书一道塞进她怀里，说：“吃了，书替我拿着。”

什桉不要，“……你不用这样。”

陆判已经下了几级台阶，转过来仰头看她，“是不用，但我想。”

楼梯口靠着卫生间，还有十几分钟就要上课，刚好是几个班级活动最频繁的时候。两个人都是学校里的名人，上上下下的都要看他们一眼。

她看着他的鞋尖，没说话。

“你觉得不方便？”陆判扫了一圈她身后，那些打量他们的人视线和他一碰就躲开了。他上了一级台阶，轻声问她，“……嗯？”

“所以还是去餐厅比较好，是不是？”

他自顾自地接上自己的话，说了句“走了”，转身下了楼。

什桉把话咽下去，提着东西回教室。

陆判的书还在她手里，照他的性子下了课肯定要公然来找她要书。她翻了下几本书的扉页，那里和内页一样干净，什桉拿铅笔把陆判的名字写上，准备帮他还到二班去。

隔壁班人不多，她叫住了一个走廊里的，在对方惊异的目光中把书递过去，让帮忙还到陆判的桌上。

一分钟不到的时间走回班，什桉在后门又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都要靠别人捐款了还这么大手笔，李什桉是在故意装可怜么，然后自己用捐款的钱？在学校这么久就没见她去过食堂，天天吃馒头，刚捐完钱就有钱去超市了！”

吴依依一点也不掩饰声音的音量，她前座看到什桉都快走回座位了，忙戳了戳吴依依的手臂，吴依依也不理会，“——不能说？说到底谁也没看见她妈到底是不是得了癌症。她自己说得了就得了，说不定再过两天就说治好了呢！”

这话说得有点踩线了。前座担心地看了看吴依依，又看了眼后面的什桉。

“吴！依！依！”文静啪地一拍桌子，瞪着一双圆碌碌的大眼睛，转过头来怒视吴依依，“你没资格这么说什桉！”

文静嚎的那嗓子又尖又利，全班都看了过来，两个人就这么无视了当事人什桉的存在吵了起来——

“怎么没资格？红十字会还接受社会监督呢！说实话你们也好奇吧？就是不敢说！李什桉给你们灌了什么迷魂汤你们这么向着她？就因为老师们宠她？我看不起你们！”

为什么不好奇？一班所有人心知肚明。吴依依这么闹只说明了一个事实——她没有捐钱。

大家都是聪明人，包括平时和吴依依走得近的也都心照不宣，就有男生看不下去她这样了——他们都不敢表露什么就怕班花觉得被捐款了别扭，她这个连捐都没捐过的在这里大言不惭地教育人？还看不起他们？谁还看得起她呢！？

男生说话就比女生直白多了：“行了吴依依，人买什么关你屁事，你是吃太饱了还是怎么的？还是期中考快跌出一班了跟这儿报复社会呢？”

吴依依被戳了痛处，脸色一僵。

“我真服了你们女……呸，我真服了你了吴依依。你读过《诗经》没？搬弄是非是一切灾难邪恶的根源啊！妥妥的殷鉴在前，你怎么能跟个长舌妇一样叨逼叨个没完呢？”

“有这闲工夫不如多背两遍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我觉得你脑子缺德。”

“不止缺德，简直反社会，建议洗脑。”

……

吴依依被群起而攻之，下不来台，好战地一个个回击。女生里没一个帮她，连她的小姐妹也不敢多嘴，就怕火烧到自己身上。

“大家。”

战火倏地一滞。

她站在教室后面，所有人都以为她要反驳些什么，可她什么都没说，突然对着整个教室的人弯下腰，深深地鞠了一躬。久到整间教室一点声音都没有了，什桉直起身。

“谢谢大家对我的帮助，我已经收到了。妈妈现在在市一医院治疗，住院一部五楼肺癌肿瘤病区5107病房。明天做第一期化疗，如果顺利，我会告诉大家这个消息的。”

一班都被她鞠的那一躬惊到了。

她挺直着背，神情不卑不亢，是一个十分严谨认真的姿态。她没有回避这个或许令人有些难堪的“被救助者”身份，每个人都好像被她清澈的目光看着，从那对透亮而干净的眼眸中，感受到了她不掺杂一点矫饰的真挚和感谢。

刚才口齿伶俐的男生们面对温言软语反倒结巴起来，互相搭肩搡背，前言不搭后语地说着：“哈哈哈哈谢啥……不用不用、不用。哈哈……”

“是啊哈哈……哈，祝阿姨明天顺、顺利！”

“你说啥呢蠢货？不用祝也必然顺利的好么，要祝就祝早日康复！嘿嘿嘿……”

几句话交代了治疗情况和地点，而且他们班花看起来并无芥蒂，在他们七嘴八舌的祝愿中微笑了笑，就回座看书了。他们放下心，拌着嘴回归到争吵前的氛围中去。

当事人的大方回应让吴依依再度沦为了笑话，没人再理会她。她的小伙伴把她拉回位子上坐好，想跟她说不要再去闹李什桉了，但一看她愤懑的表情以及出现在窗边的唐丽，就什么都没说地转回去了。

篮球场上，陆判手机一震，收到了一条短信。他点开看了看，然后丢到了一边。

萧然察言观色，“怎么了陆爷？刚不还乐得跟地主家的傻儿子似的嘛？”

“三次。”

萧然：“哈？”

陆判冷冷一笑，“这场让你摸到三次球我就不姓陆。”

“……！！！”

“妈妈听护士说，这里会凸起来一块儿呢。”江月指着自己的锁骨下方，纠结地想，“人家看到会不会觉得很奇怪啊？”

静脉给药要先在锁骨下面开个刀，植入一个叫做输液港的装置，再进行化疗。什桉对比了几种方式，输液港费用是最高的，但这种装置在人体内可以保留几十年，省去每次穿刺的痛苦和麻烦不说，准确性高还降低了感染风险，很适合像江月这样需要长期治疗的患者使用。

“妈妈你不觉得这样很酷吗？你跟别人都不一样。”什桉也拉着领子往里看了看自己的锁骨，自言自语地道，“要不去问问医生好了，能不能给我也安一个……这样我们就是一对酷酷的仙女啦。”

江月眼一瞪，“安什么安？仙女什么仙女？”最近几次下来她发现自己的女儿思想上并不很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她严肃起来教育她，“哪有主动在自己身上划刀子的？我可先跟你说了啊，不许摔跤，不许受伤，不许纹身！”

“纹身怎么了，纹身又没……”

“反正不行！”一针针的往自己身上扎，那么痛！而且她女儿白白净净的，这皮肤别人羡慕都羡慕不来，当然要一直保持了！小孩子家家现在哪里知道这个的重要性。

什桉原本就没有那个心思，不会真的反驳江月，“好啦妈妈，我不会去的。可我真的觉得你好酷，像有超能力的那种——”她见护士进来了，话里一转，笑眯眯地问江月，“所以你可以保佑我下次月考考第一吗？”

母女俩说着笑，跟在护士身后去手术室。

江月这几天有了背痛的迹象，大部分时间都躺在床上。什桉想，自己又要上学又要打工，这样下去可能还是要请个护工来照顾妈妈才更稳妥一些……江月进了手术室，她就在手术外坐着等，脑子里想着无数种办法。

半工半读，半读半陪护，半工半读半陪护……好像怎么做都不是那么的尽如人意。治疗费在头顶上压着，进项远远填不上出项。

正思索着，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陌生号码。什桉接起来，“喂？”

“是李什桉同学吗？我是竞赛组的崔老师——”

什桉坐直了些，“您好，我是。”

那头整理了一下才开口：“我刚去找唐老师说你不在，就给你打电话了哈。是这样的，我们一中学生不是一直活跃在全国全世界的青少年比赛里嘛，像上上届世奥赛中国代表队的两个队员就是我们一中的，拿奖后就直接被保送D大了——这事儿你知道吗？”

“知道的。”比赛那几天整个珒市都在关注这两位一中的学长学姐，得奖后更是引起了轩然大波，一举成为珒市和全国的骄傲，校门口的横幅挂了整一暑假。

“知道就好哈，我高一的时候就找过唐老师，但是她怕你做竞赛影响学习——有些好苗子是会这样的嘛，为了走捷径本末倒置。就说观望观望，没跟你提。现在你们班新课都结束了，我们也都清楚你的能力，就想问问你的意愿，愿不愿意把平时复习的时间抽一部分出来到学科竞赛里去？”

停顿了几秒钟，崔老师又说：“其实我们老师对你的一致评估都是你不需要靠保送也能考到自己想考的大学。就把竞赛当作全科学习的补充的话，既能为学校甚至是国家争光，也能再开发你的思维——如果是抱着这种心理参赛，我觉得对你是百利无害的。另外，一般得奖的话还会有个小几万块钱的奖金哈哈……你要考虑下吗？”

“崔老师，比赛多吗？”

“多啊！”以为什桉顾虑赛事过多，他找补着道，“但是你想参加哪个可以选，我和唐老师会一起把控，不影响你正常学习。”

“数物化生我都去，信息我弱一点，但是可以学，老师您帮我安排。”

崔老师愣了一会儿，激动起来，“哦哦……好的！这几天我得把你之前的学习资料都研究一遍，还得跟你几位老师商量商量、分析分析，制定你的竞赛表格……”他自个儿说了一通，终于想起来正事，“这样，你周五自习课来教学楼C栋的竞赛组办公室找我。到时候我再跟你详细说，最后都要结合你的个人意愿的，……”

挂完电话又过了半个小时的样子，手术室的门开了。江月是自己和医生走出来的，锁骨下贴着医疗纱布，覆盖在一块凸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