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低头一看，只见一个小孩儿牵着一名妇人的手，穿着一身粗布衣裳，戴着獠牙鬼怪的面具，伸出一根幼白的小手指，指着自己手中的琉璃麒麟彩灯。

那幼童大约只有成人一半高，由于年纪尚小，又戴着面具，分不清是男孩还是女孩。

“掌柜，这琉璃麒麟灯，烦请再给拿一盏。”那女子伸出手，手上一串铜钱。

“大姐，不凑巧，这灯只剩下一盏了。别的灯也好，你看我们这店里，有龙灯、虎灯、还有走马灯，漂亮的紧……”老板看这粗衣打扮的女子出手竟如此阔绰，开始推售店铺里其它彩灯。

冯德佑眼光一扫，店铺的灯光往照在那女子脸上，清眉杏眼、唇红齿白、肤色白皙、相貌不凡，这样貌与粗衣布衫的打扮并不十分相配。

“小姑娘，这麒麟献瑞你要是不要，不要的话，这位大姐要买了。”掌柜看那小孩眼睛还是盯着麒麟花灯，对少女说到。

“这灯原是我家少阁主看好了，现下就要付钱了。大妹子，对不住，你再到别处看看，或许还有一样的。”冯德祐说着将手伸到衣襟里摸钱。

“不碍事不碍事，既是你先看到的，自然你先买，欢儿，你看别的灯好不好，你看着龙灯，还有这走马灯……”那女子蹲下身来，对被叫做欢儿的小孩说。

“那个……最好看，是爹爹故事里说的麒麟……”那戴着面具的小孩边说边摇头，也不说话，眼睛咕噜噜的转过来，看着少女，听人讲说孩童的眼光里没有杂质，那黑黑的眼珠盯着自己，那少女觉得忽然有些窘，和一个五六岁的小孩看上了同一盏花灯。

“阿娘带你再到别处寻寻，想必还有的。”那女子道。

“别处寻不得的，几十年老店的手艺，现如今只剩下这独一的店铺，不凑巧，最后一盏了。”店家颇为得意。

少女自生下来以后便在云台上跟随自己的父亲清修，十三年来从未下过山，还未曾与这般大的小孩接触过，再看那小孩双漆黑的眼珠，只是觉得这小孩童音叮咚、可爱动听，眼珠黑亮、纯真无邪。

“给你吧。”少女向那小孩递过那灯。

那青面獠牙的鬼怪面具后的小孩儿不知道是个什么表情，也不吭声，面具后的两只眼睛，自少女的身上，转向了女子的脸。

“多谢了，既然是你先买的，君子不夺人所好。”女子说着，边抱起那小孩，“欢儿乖，阿娘带你去看别的灯，街上的彩灯多，兔子灯,骰子灯,走马灯,圆灯,关刀灯。”边说着边走远了，那小孩伏在那妇女的肩头，眼睛还是盯着少女提在手里的琉璃麒麟花灯。少女看着那孩童青面獠牙鬼怪面具下面黑幽幽的眼睛，慢慢的走远了。

冯德佑付了钱，少女提了灯，三人又往前逛去了。

已是过了戌时，今日里山上虽落了雪，这山脚下的永乐城里，确是未见落雪的痕迹，正月里积雪融尽了，今日月色也好，许多人家的大人小孩儿，便在这上元佳节里，扶老携幼的出了门。到了永乐城的主街上，便是摩肩接踵的人挤着人、人贴着人了，人流挤在一起，缓缓地前行。

“少阁主，你离我近一些，莫走散了。”冯德佑以他宽大的臂膀撑出了一个圆，一边警惕地观察着来往的行人。

刚离了那店铺没有几步路程，人群忽地向反方向躲闪，冯德佑站稳脚跟，半圈住了怀中的人，与此同时，空气中传来了一股焦糊的味道。老幺小说网首发 www..

“走水了。”忽然有人惊呼，顺着惊呼方向看过去，街边的一间商铺从门和窗边冒着黑烟，隐约能从窗户里看到屋内闪烁跳跃的红黄色火光。

应该是这上元夜里点灯的人家多，这临街的店铺里失了火了。

一时间救火声、呼嚎声、骡马声，人声鼎沸；奔走的、跌倒的、呼救的、救火的、看热闹的，人群乱哄哄地挤作了一团。

“阿洞，快去助人灭火。”冯德祐说到，阿洞领了令，匆匆的去了。

冯德佑好不容易带着那少女挤到了旁边一户大户人家的门口，只见一个汉子自那走水的店铺里冲出来，放下一个黑乎乎的女子，那女子还不等被人医治，大叫一声“我的儿啊……”就要爬起身来再冲进屋去，被旁边的人拦住了。

冯德佑见状，双拳一握，刚想冲上前去，看到身边的少女，冲了一步，又停住了。

“德祐，你去救人，我就在这朱门的石狮子边上等你，不妨事的。”少女说这话时，街上已是乱纷纷的一片，行人推搡、车马奔走、只是失火的那商铺附近，倒是救火的人少，围观的人多。

“少主……”冯德佑不敢将少女一人放在这乱哄哄的街上，虽说少阁主的性情已入成人一般，左不过，却总归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

“济世救人，是凌烟阁的规矩，你当去的，等烧到了旁边的铺子再至这条街，便再也救不得了。”少女说话时，带着不似自己年龄的沉静稳妥。

“是，少阁主。”冯德佑借了铺子里的水桶，冲进了火场里。

只见那屋里的火越烧越旺，几缕赤红的火焰从窗里爬了出来，向屋外的梁上窜过去，店铺顶上黑浓的烟，也是越来越浓。一时间，男女老少的呼号声、火焰的嗤嗤燃烧声、木材燃烧的噼啪声响成一片。

众商铺看到城东的商铺起了火，纷纷吹灭了自家售卖花灯中的烛火，免得也遭了火灾。不过半炷香时间，原本光彩流转的主街上便变的漆黑一片，只有那燃烧的店铺中火焰成了这街上唯一的光点。

又过了一些时候，应该是火势被控制住了，那商铺只剩下向上冒出的黑烟，窗户里也只看得到星星点点的火光。

整条街大概是震慑与刚在的火势，竟还是黑漆漆一片，只有临街的住户隔着窗户的灯光投映在街上，昏昏暗暗，光影斑驳。

少女在那石狮子旁又等了片刻，遍顾四周，在熙熙攘攘推挤的人群中，还未曾见到冯德佑与阿洞的身影。

街巷的那一头，一匹高头大马带着长嘶，甩着鬃毛与四蹄，瞬地掠过了那着火的店铺，在主街上风似的奔来，沿途竟是瞧不见似的撞翻了几个铺子。

“马惊了！”有人惊叫到，大街上的人纷纷向左右躲避，那叫的人确是躲闪不及，被身边来不及收回腿脚的人，绊的仰躺在地上。

少女闻言，迅速向着石狮子后闪了闪。那疯马越跑越近，少女定睛一瞧，这主街的侧右边，这疯马奔去的方向，正站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小孩儿，躲开。”凌轻霜向那小孩叫到，那小孩似是听不见一般，戴着面具，背对那马站着。

少女脚下轻点，身形一个晃动，便到了那小孩儿旁边，再一个晃动，那小孩儿便随着少女的白色大氅飘飞的影子一同移到了路边。

疯马带着四蹄扬起的灰尘，一路奔腾，自这二人身边略过，消失在了街尾。

“瞧不见的么，那马？听不见的么，叫你？”少女迅速从惊慌中稳住神，问道，待放下这小孩，才发现，这带着青面獠牙面具的，正是方才与自己看上同一盏花灯的那小孩。

小孩似是还未从刚才惊险的状况中反应过来，只是呆呆的立着，隔着面具，双眼好似含了一包水，看着自己，黑亮的眸子带着水汽，小小的身躯微微的颤抖着。

少女瞧不清那小孩的表情，又担心这小孩在这乱哄哄的街上受了惊吓。“拿下来？”少女指着小孩面上的面具，问道。

那小孩点点头，少女伸手，向上掀开了小孩儿的面具。

原是个女孩子，此时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哭做了一团，白皙的脸上挂满了横七竖八的泪痕，小巧的鼻头下是一张樱红的嘴，面上最引人注目的，便是那两只漆黑的大眼睛，一双黑亮的眸子定定的自下而上瞧着自己。

少女掀开面具后。想要收回手，那小孩却忽然伸手，拽住了少女的衣袖。

“你做什么捉着我的衣袖？”少女有些诧异。

“我已经不在‘此处’了……阿娘寻不见我了……哇……”小孩说着，漆黑的眸子里迅速漾出一层水光，又想起了自己方才应是在哭，便又大哭了起来。

少女自幼在凌烟阁修习，还并未见过世面人因为这样的事如此的大哭，也未同这样大的小孩儿相处过，只觉得能迅速流下这许多的泪水，很是惊奇。

“不在此处？”少女问道。

“阿娘说等在‘此处’，此处已经寻不见了。你为何……为何要抱我走？”小孩儿又看了一遍四周的街道，继续大哭道。

少女这才明白了，大约是小孩儿的娘将小孩儿放在刚才那处，嘱咐她莫要走开，免得走丢了，方才为了躲避那马，自己将这小孩从原站立的地方挪开了，于是，现下的此处，并不是小孩儿所言的“此处”了。

看着这小孩儿握住自己的衣袖哭的伤心，少女索性抱起那小孩儿，走到方才将她捡回来的地方，将那小孩儿往地上一放：“现下，你已经在你所言的“此处”了，能放开我的衣袖么？”少女想要抽出衣袖。

那小孩儿抽噎着转过头，又瞧了一遍四周，伸出了另一只手，两只手抓住了少女的衣袖。

少女：“又如何了？”

小孩脸上的泪痕还没有完全干透，“此处不是阿娘说的‘此处’，‘此处’的周围……原是有许多许多人的……”

少女：“……”

这小孩儿说的没错，在那受惊的马匹未曾经过此地时，此地确实是有许多人在张望的。而现下，那许多的人，也因怕这街上在奔来车辆马匹，全都躲闪在了不知什么地方，这要她如何找出那许多的人来。

“此处，确实是你阿娘说的‘此处’，只不过那许多人，早已走完了。”少女无奈地道。

“不是的……”小孩儿边说着，边抬起另一边的手，以手背去擦拭脸上的许多泪水，那手背不知何时早已粘了灰，脸上便灰的黑的抹做了一团。

少女此刻，既无法证明此处是此处，也无法证明此处不是此处，看着眼前这半大的人脸上花猫似的一团，一时间没了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