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弄心房(重生)

《娇弄心房(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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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质问

在凉亭中对弈嬉闹的四个人里, 杜尔姝是第一个发现,陆子骥已经突然回来了的。

今日, 原本是谢珣带着卫郊和采露去汾河畔、赴那平康郡主办的花宴,但回来的时辰,却比她预计之中要早得多。

但是,更出乎她意料的是,回来的三个人之中,竟然是陆子骥的表妹卫郊的脸色最差。

而卫郊身旁的采露, 似乎真的在卫郊的努力之下,恢复了不少生气,在看向谢珣时,也不再那么怯生生的了。

当然, 久在风月场混迹的谢珣,自然也能看出卫郊大约是心情不好。他们从花宴回来的路上, 卫郊便向他和采露说起了昨日之事。

原来, 在她手气大增赢了许多钱并因此得罪了聚宝赌坊之前, 她还偶遇了一个贵妇, 彼时对方因为身上的现银输光, 她还曾试图出手相助。

卫郊本以为, 这就是小事一桩, 也从未向谢珣他们提及, 却不想那个仪表不凡的贵妇, 竟然是今晚被裕王夫妇和平康郡主邀来花宴的贵宾——潞州周王的生母,贤太妃范氏。

按照常理来推断,卫郊与贤太妃萍水相逢, 又在不知对方真实身份的情况下慷慨解囊,贤太妃在花宴上想要单独见她, 自然是为了表示感谢,她应该高兴才对。

但,看卫郊的模样,非但没有被太妃召见的欣喜雀跃,反倒满眼都是忧虑和慌乱,这样的反常,即使是自诩智计卓绝的谢珣,也是怎么想,都想不明白其中缘由的。

不过,他谢珣谢学琛毕竟已二十有四,又是早早便开始放浪形骸、在万花丛中过的风流之人,对于探听女子的真心实意,他也自认游刃有余。

但另一方面,即使是他的那位知交好友陆子骥并没有把话挑得明白,谢珣自己心里也十分清楚,卫郊是陆子骥看中的女人。两个人在现今,即使对外还是以表兄妹相称,谢珣这个外男,也万万不能对卫郊表露超出分寸的关心。

人嘛,总是要学会变通的。

不问缘由,却可以知其解法。三人回到谢宅之后,谢珣便对迎上来的杜尔姝使了眼色,主动提出,要与卫郊对弈。

看得出,卫郊对采露也着实贴心,即使自己还十分闷闷不乐,也照样是先征求了采露的意见,才同意要与谢珣对弈的。

哄女人开心,这是风流公子谢珣的拿手好戏。何况他答应了陆子骥要好好照拂卫郊,若是卫郊在他这里住得不舒心,他也根本不好同陆子骥这个多年知交好友交代。

于是,谢珣便也舍了世家公子惯有的清贵矜持做派,满口诙谐俚语,把卫郊这个不谙世事的少女,逗得喜笑颜开。

一局棋,谁赢谁输,根本就不重要,反正杜尔姝、卫郊和采露,三个女人都在他的把控之下,个个都是言笑晏晏的——

但,他千算万算都没有想到,到了最后,竟然是陆子骥突然出现,阴沉着一张脸,硬生生闯入了他们四个人之间持续了许久的欢愉的气氛。

杜尔姝出身青楼,也最会察言观色,最先开口,打破了眼前这颇为尴尬的沉默:

“陆公子,你回来了,怎么,都不提前派人通传一声?”

殷琬宁彼时正贴着采露圆润的小耳朵,为她整理蓬乱发髻上即将掉下来的金钗,听到杜尔姝的言语,赶忙回头,急急向林骥说道:

“骥哥哥……”

没有惊喜,甚至有些惊吓。

林骥却只冷冷地看向她对面的谢珣,剑眉微紧,那尖锐而刺骨的语气,与这棋局之上欢愉融洽的气氛,完全格格不入:

“谢学琛,我有话同你说,你跟我过来。”

待两人离开了凉亭数步、保证那边已经听不见他们两人的对话时,林骥这才缓缓将心中一直提着的气舒出,冷冷道:

“谢学琛,我不想打你。”

谢珣难得一愣,以为陆子骥是因为看见了卫郊与自己正相谈甚欢,所以吃醋了,连忙开口解释:

“今晚我们从花宴回来之后,卫姑娘她——”

“你为什么要让她去赌场?”林骥二话不说抢白。

到了如今,谢珣依旧不想让陆子骥知晓卫郊被聚宝赌场找上门来、还差点受了欺凌之事,于是,只轻描淡写:

“你走了以后,她一个人在我这里住着,实在是烦闷无聊。尔姝心疼她喜欢她,也知道她涉世不深,对很多事情都充满了好奇,所以这才提出,她可以去赌坊里玩玩,没别的意思。”

“好奇?”林骥剑眉紧蹙,“好奇就可以哪里都去吗?赌坊是什么地方,卫郊她不谙世事不知轻重,你久经风月的谢学琛还不知道吗?”

好友这样的态度,谢珣也很难保持风度,他反问道:

“赌场怎么了?只要她去了赌场,高高兴兴回来,这不就足够了吗?你难道,是不想让她高兴吗?”

“你根本就完完全全,完完全全没有替她考虑过,”听到谢珣这么说,一向自持冷静地林骥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她去赌场,可能存在的危险可太多了。因为杜尔姝她自己出身秦楼楚馆勾栏瓦舍,她觉得没什么,所以才觉得卫郊也没什么所谓,是不是?”

这话很重,也与陆子骥多年来与谢珣相知相交的冷静沉稳、不苟言笑的形象大相径庭,谢珣脸色一变,道:

“陆子骥,我不允许你这样侮辱我的女人,请你收回,收回刚刚所说的那句话。”

林骥却仍然紧咬着牙关,良久之后,话语中仍旧是火力不减:

“如果我不知道,后来那个聚宝赌坊的人曾经找上了门来,还差点伤了她的话,我一定会向你道歉的。”

听到这里,谢珣更是沉了脸色:“看来,你都已经知道了。”

林骥提着气:“我不说,你谢学琛,是不是就不准备主动告诉我了?”

“本来,事情都已经完完全全解决了,”谢珣的眼色,慢慢也恢复了清明,“告诉你做什么,都只不过是徒增你的烦恼而已。”

“谢珣!”却不想,看起来沉稳如山的林骥,在此时突然双手握拳,拽住了谢珣象牙白袍子的衣领,“你不会是——”

“我怎么了?”谢珣毫不相让,这两个人相识这么多年,他见陆子骥如此反常,原本就不占道理的他,心中不免也被激起了怒火重重,“陆子骥,你要不要看看,你现在在我面前发什么疯?我答应了你的事情,又有哪一点,没有做到?”

林骥却只冷冷看着自己的好友,手上的力道,一点都没有轻下来,继续捏着衣领死紧:“你只管坦白告诉我,你到底有没有?”

谢珣见状,也知道他正在气头上,冷笑一声,复道:

“是又怎么样?你的表妹卫郊天真可爱,单纯善良,就只有你陆子骥可以喜欢她?”

林骥的眼底掠过了一丝阴影,语气也多了犹疑:“我没有……”

“还说没有?”谢珣的直觉敏锐,“那你现在,又在发什么疯?看到她和我一起下棋,笑得畅快自在,吃醋吃得你乱了分寸,开始发疯了?”

林骥语塞,这时才反应过来,自觉自己的失态。

他松开了谢珣的衣领,仍旧皱着眉头,向自己的好友拱手施礼:“对不起,学琛,是我失礼了……”

宽宏大量的谢珣并不计较,只反手拍了拍林骥:

“我与你虽然已相识多年,但我到底比你虚长两岁,在情场上,也算是过来人。男人嘛,为心爱之人冲冠一怒,我完完全全可以理解的。”

但从容如林骥,此时也嗫嚅着矢口否认:“我,我没有……”

谢珣笑了,风流公子的桃花眼里满满都是欣慰:

“你呀,别不承认了。从这一次,我见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你已经认定她了。你对她的那份心思,能瞒得过自己,也不可能瞒得过我和尔姝的眼睛。承认吧,承认了又不会有损你陆子骥威严伟岸的形象,对不对?铁汉柔情,我谢学琛,反而更要引你为知己。”

林骥却沉着脸色,依旧没有说话。

“那个赌场的事,是我不对,我向你郑重道歉。”谢珣把话说开,“不过,既然你也知晓了,我也实话实说。那聚宝赌场是裕王爷开的,裕王林迈现在又跟朝内的大权宦仇元澄走得很近,你我虽富贵逼人,但到底无权,裕王爷那边,你也千万别去招惹。”

林骥却说:“想不到,你谢学琛口口声声不问朝堂、处江湖之远,却依然对朝堂之内的变动,了如指掌。”

“扯我干什么……”被说中心事的谢珣尴尬一咳,“刚刚我说那些什么,喜欢卫姑娘的事,都是为了气你才那么说的,一点不能当真,你也可千万别把我视作情敌。另外,我也必须再跟你解释清楚,今晚从花宴回来,卫姑娘便开始闷闷不乐,我也是为了让她高兴起来,才和她下棋的,尔姝和采露都在,坦坦荡荡。”

林骥点了点头。

作为过来人,谢珣继续向林骥传授着他的男女之道:

“女人是要哄的,不哄她,她便要跟你置气,你们相处不和睦,最后还是白白给自己添堵。明晚的花宴,我就不去了,你带着卫姑娘单独再去。实在不想去也成,反正今晚我已经去看过那花宴了,没什么特别大的意思。后日晚上,那花宴会改在游船画舫上举行,那日又刚好是七夕,乞巧祈福,你也顺便能多点机会,好好哄哄她。”

“但如果这样的话,”林骥没有反驳,只陷入了沉吟,“我们恐怕就要再在晋州多叨扰你几日——”

“不不不!可千万千万不能再耽误行程了!”突然,殷琬宁的声音,从两人的身后传来。

林骥闻声转头,只看见他的逃妻满脸焦急。

一身杏黄色雨丝锦衫裙的少女正站在距离他们两丈外的地方,随云髻配着那对她祖母留给她的耳环,多添了俏皮和灵动。

但,少女此刻白皙的脸颊通红,鹿眼微湿,显然是因为刚刚他们的话而十分激动。

林骥心下一沉,他与谢珣的对话,也不知道被殷琬宁听去了多少……

“卫郊,你过来干什么?”

殷琬宁被他的这句话镇住了。

他的语气实在是太凶,就好像是正在和挚友密谋,说了好一些不该被她听到的话,但却突然发现被偷听到的恼怒和羞祚一般。

殷琬宁骤然被吼,一阵委屈急急泛上了心头,眼眶一热,眼泪便不可遏制地流了下来。

第42章 哄人

此刻的殷琬宁, 越想,越觉得自己委屈至极。

今天晚上, 她原本是想带采露去那花宴上看看玩玩,凑个热闹,采露多接触不同的人,心情也应该能愉快不少。

但,殷琬宁一路还算上乘的心情,从在花宴上听见隔壁那桌的几个所谓高门贵女口中的流言蜚语开始, 便已经被破坏殆尽、变得一发不可而收了。

更何况,不久的后来,那差点就要直面她生平最恨的人——周王林骥,他的生母、贤太妃范氏的侥幸, 已经让她不得不开始反复在心中祈求,祈求陆子骥能快快回来, 她必须要他尽可能快地带她逃离晋州, 到达幽州。

谈承烨可以是她的保护伞, 但陆子骥不是。

她必须要这么做。

多留在此地一刻, 她便多了一分暴露的危险。

因而, 在陆子骥阴沉着脸突然再次出现在谢宅之内、他们正在借着对弈而笑闹的人身后的时候, 殷琬宁当下的第一个反应, 其实是欣喜的。

但令她失望的是, 陆子骥只冷冷看了她一眼, 便将谢珣单独叫走了。

殷琬宁一向不是多么主动之人,既然如此,她也可以多等一会儿, 等陆子骥和谢珣把专属于他们两人的知心话讲完,她再去求, 求陆子骥立刻动身带她离开,也不是不可以的。

所以,恬静懂事的少女,选择了稍稍离陆子骥和谢珣远一点点,安安静静、心无旁骛地等。

她可以发誓,自己真的没有故意想要去听他们究竟在说什么,即使是看到了陆子骥一反常态,突然狠狠地抓住了谢珣的衣领,她也只是焦急,焦急他们两个大男人,什么时候能够和好。

总不可能会像她一样闹别扭吧。

可是,当听到陆子骥口中说出的“留在晋州多几日”时,她还是慌了,惊慌无措。

她不由自主地开了口,想趁着这二人还没有把这个决定彻底定下,赶紧自动自发,直白表达自己的诉求。

可是,她不过是急切了一点、紧迫了一点,他陆子骥怎么就突然恼羞成怒,那样凶那样恶狠狠地吼她?

他好凶。

他的剑眉紧蹙,他的鼻梁高挺,他那双从灵济寺开始,便对她多了几分并不加掩饰的温柔的、狭长的、深不见底的眸子,在此时此刻,也并未有多半分的怜惜。

他,他不是喜欢她嘛?怎么能,怎么能这样对她呢?

亏她还盼了他好久——

虽然,那点期盼,并不是出于对他陆子骥本人的,而是盼着他快快回来,能让她在他那里稍稍示个好,他便会从善如流,尽最大的可能让她避免被贤太妃范氏、甚至是被林骥本人抓住,从而避免先前的所有努力,全都功亏一篑。

嗯……就算不是期盼他本人,可是她对他,也并不完全是绝情和利用呀,这样的一腔热忱,却不想换来的,竟然是他的一声吼?

那么凶的一声吼……

随着殷琬宁的眼泪完全不受控制地流淌,那两个起先还在争执不休的男人,也各自都变了脸色。

陆子骥的面上,似乎还仍然写着不耐烦:“我与学琛谈正事,你先回去。”

连“娇娇”都不肯叫她一声了,语气冷如冰窟。

谢珣却没有再接话,只是拍了拍陆子骥的肩膀,轻声说了一句“好好哄”之后,便默默离开了。

而殷琬宁呢,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何,明明已经听到了他的解释,那眼泪却还是犹如断了线的珍珠一样,根本就收不住。

是愚笨如她,都能听出他话里的那般不耐烦的敷衍?

还是那差一点点就要与贤太妃范氏正面交锋的劫后余生,在听到他如此简单粗暴的拒绝之后,彻底化作了孤立无援的委屈?

殷琬宁啊殷琬宁,你可真是不争气啊,明明以为已经能够拿捏他了,却被他这样一个简单粗暴的动作,立刻就被吓得现出了原形。

但是,她必须要倔强一次。

她不能就此走开,她的目的还完全没有达到,即使再委屈再失落再伤心,她必须还是要尽快地告诉陆子骥,诉说她的缘由,让他立刻带她启程。

……要是实在不行,就再像那日在灵济寺中摊牌时那样,主动一点,求求他?

所以,即使陆子骥此刻的眼神还是那般阴晴不定,她依旧坚持着艰难向前挪了几步,离他近了一点:“骥哥哥……”

这一句软软糯糯、湿湿嗒嗒,每一个音节,又都分明透着不情不愿的“骥哥哥”,仿佛在天寒地冻的雪野里,熊熊燃烧的篝火上,那突然被从天而降砸进去的一团软雪,堪堪略过了冰化水的过程,直直凝结成了水汽,缠缠绵绵,将林骥的心瞬间笼住。

他一路风尘仆仆赶回晋州,又有惊无险地处理了行事张狂放纵、差一点就酿出了大祸的范英仪,回来看见对这所有的一切根本一无所知的殷琬宁,正在和谢珣言笑晏晏也就罢了,怎么,他因为她的偷听而说话语气重了一点点,她就能哭成这样?

是因为本来就没有他的那其乐融融的氛围,被他突然的出现所破坏,所以伤心难过了?

还是因为,看见他对谢珣动了手,心痛谢珣委屈受伤了?

反正,总归都不是因为他。

自从重生重遇了她之后,她在他的面前哭,也不是一次两次之事了,而其中大约有不少的次数,都真真切切地因为他。

但是这一次,她却没有。

谢珣走的时候,还大剌剌说了要他去哄女人,她现在这副样子、也没有为了他而哭泣,又有什么,值得他来哄的?

就这样想着,林骥不耐烦地揉着皱了的眉心,并没有搭理殷琬宁的那句呼唤,转身就要走。

他想一个人静静。

“骥哥哥……”却不想,殷琬宁竟然主动拉住了他的袖口。

她人小,力气也小,只这样轻轻拉住他的袖口,他当然是可以挣开的。

但那一向胆小、绝不会主动的小姑娘,竟然沿着他宽大的衣袖摸到了他的手腕,两只小手堪堪握着他僵硬的手指,柔柔嫩嫩。

夏日的夜晚潮湿,她的小手也是微微湿润的,那指尖滑腻,又像是沾满了琼浆玉露,就连他一贯硬挺的扳指,在她的手下,也变得格外温润似水。

“骥哥哥,”殷琬宁明显还在强忍着抽噎,自己一点一点往他那处靠,“我有话,要跟你说。”

林骥叹了一口气,用另一只手抚上她早已湿漉漉的面容,粗粝的拇指点在她因为哭泣而又红又肿的鹿眼上,叹道:

“有什么话,非要哭着说的?”

却不想,此话在殷琬宁听来,又是在责备她胡乱宣泄委屈。

少女心中因为主动向面前男人示好的委屈,则毫无意外地更加汹涌,反应在了眼泪上,那便如决了堤的洪水一般,根本就收不住。

但即使她哭成了累人,那两只抓着林骥不让他离开的手,依然没有一丁点要放开的意思。

她到底想要求他什么?

难道,他一路以来几次为了她除困纾难,都比不上他离开之后,这短短两日与谢珣的相处吗?

但林骥已经来不及理智思索和气恼了,现在,一贯高高在上的周王殿下,唯一想要做的,不过是让眼前委屈又可怜的、明明只能依靠他的小姑娘,止住哭泣而已。

高大俊朗、芝兰玉树的男子俯下了身,轻吻她面上不断涌出的热泪,那咸湿的金豆子入口苦涩,他却不管不顾。

薄唇一点一点向上,最终,停在了那决堤泪水的发源之处——那双总能莫名吸引他的目光停驻、但他却总是隐隐讲不出缘由的浅瞳鹿眼之上。

“别哭了,好不好?”林骥吻完了一只眼,又去吻了另一只。

他把大掌从她的小手里抽了出来,再轻轻将她的小手安在了自己的胸口,揽住她的纤月要,让她靠自己近一点。

但被他吻住眼泪的殷琬宁,仍然沉浸在他先前那无比恶劣的态度里,见到他这般动作,又气恼他非要她主动一点,才肯服软。

可是,明明是他喜欢她呀,怎么,他还能让她主动呢?

于是,被他越抱越紧的殷琬宁,心里反而还更加委屈了。

“殷琬宁,”林骥见她并没有因为自己这番完全超出他过往做事限度准则的让步而收敛,反倒是越哭越凶,心里便就像顶了一块巨石一般,咬着牙,问她——

但“殷琬宁”这三个字一入耳,泣涕涟涟的少女便觉得他这是又要拿她的真实身份来威胁她了,同时也更加恼了,含着哭腔说道

——“你是不是又准备欺负我了?”

——“你到底要我怎么样?”

两人的问话同时说出了口,又同时听到了对方的问话,一时间,双双愣住了。

但殷琬宁的泪水,却并不像话到嘴边的言语那样,能轻而易举地收回,僵持之间,最后一滴浅粉色的珍珠,从她的眼角倏然滑落。

——“我又哪里敢要你怎么样呢?”

——“我只是不想让你再哭了。”

又是同时,两个人,都回答了对方在面前的问题。

但听完陆子骥的那句话,殷琬宁还是莫名心口发酸,大约是想到了他竟然似乎真的是在哄自己,那眼泪仿佛真如停了他的话一般,戛然而止。

而就眼前的形势来看,自己今晚的主动,也应该到此,戛然而止了。

他的唇还尽在咫尺,尽管他确乎实在哄着她,但到底,他还是会用“殷琬宁”这个身份来威胁她。

想到贤太妃范氏此刻仍然还在晋州城、随时都有可能把她叫走,即使陆子骥曾经答应过她,要在不暴露她真实身份的前提下、把她平安送到幽州,她依旧是不能肆意挥霍,他难得的这份耐心的。

“我听谢学琛说了,”在殷琬宁还在思考的当口,他却先开了口,“那聚宝赌场的事凶险……他们,有没有伤害到你?”

既然他提了,大抵也是心疼了,殷琬宁的心下一暖:

“我倒是没事,幸亏有东桓先生及时出手,不过,莹雪的那双手……”

陆子骥又仔细用手擦了擦她小脸上的泪痕,见她仍然垂着眼帘,长长浅浅的睫毛因为被泪水沾湿,此时被夏夜的洒满了月光的清风一吹,竟然颇有一番遗世独立的怆然。

他忍不住,再俯身,又亲了亲她倔强而湿漉漉地睫毛:

“没事了,以后都不会再出这种事了。”

殷琬宁被他亲得发痒,稍稍躲了一下,一面又轻轻地“嗯”了一声。

而陆子骥却伸手托住了她的后脑勺,不让她稍微离开他的视线:

“今晚你们去那平康郡主的花宴,你为何要闷闷不乐?”

这一问,反倒是正中了殷琬宁的下怀。

但她突然又不想那么快,就把自己的全部诉求和盘托出,依现在陆子骥对她的“关怀备至”,她大约、可能、也许,可以多讨到一点好处。

“今晚花宴,我听到了许多流言蜚语,自然是闷闷不乐。”她娇娇软软地回答他的问题。

“是关于谁的?”他敛眉。

“好多,好多都有。”她撅着小嘴。

“那就一个一个说。”他极有耐心。

她语气轻缓:“刚刚,我与东桓先生对弈的时候,坐在我身侧的那个小姑娘,骥哥哥,你看到了吗?”

还抱着她的男人想了想,淡淡点了点头。

殷琬宁故弄玄虚:“骥哥哥可知道,她是谁?”

陆子骥的眼底,掠过了一丝阴影:“你说。”

“她叫采露,她的生父因为沉迷赌博,弄到家财散尽、家徒四壁,”殷琬宁顿了顿,“最后,为了还赌债,竟然把她和她的生母一并卖到了青楼。她的生母不堪受辱,当着她的面,跳楼自尽了。”

两个人,此时还站在起先陆子骥与谢珣谈话的地方,远离最开始时对弈的凉亭、正靠近池塘边。他们的身后,便是一块巨大的山石,容下两人闲坐,完全绰绰有余。

于是,在殷琬宁说着话的时候,陆子骥便已经松开了怀抱,自己先一步,坐在了颇为凉爽的石面上。

正要拉她一并坐下,却见殷琬宁面露犹疑。

他似笑非笑:“怎么,怕这里也有蜘蛛?”

这也能被他看穿了心事,颇为羞怯的少女低头,想要松开一直被男人牵着的手。

谁料,他铁了心要继续与她在这月下池边谈心,并没有放手的意思:

“有我在,你怕什么?”

还没等她回答,他已经将她再次拉到了怀里、坐在了他的腿上。

即使是身处谢宅、他好友的私家住所,这池塘的四周也都应该没有人,但眼下到底不是能看见四面墙的室内,随时都可能会被人撞破两人这大大逾越礼数的互动。

殷琬宁顿时心跳如雷,忽然生了一种“偷情”的羞愧和愤愤。

“陆子骥,”她直呼他的名讳,勉强才忍住了压在口中的惊呼,低斥,“光天化日,这,这不是在山里……”

那始作俑者却根本无视了她的抗疫,淡淡询问:

“娇娇,你刚刚在说什么,跳楼自尽?”

但经过他的这一番动作,殷琬宁差点就要忘了,自己一直牢记于心的、想要向陆子骥所求的正事。

慢慢回过神来的少女眼珠一转,咽下了口中的津液,道:

“对……采露的生母,在她面前跳楼自尽了,采露则因为被东桓先生及时救下,这才捡回了一条命。”

“嗯,”陆子骥颇有些无关痛痒的意思,“所以呢?这跟你在花宴上听见流言蜚语,有什么关系?”

她看着他疏朗又深不见底的眼睛,下意识舔了舔朱唇:

“采露,采露被东桓先生养在了家中,名义上是救命之恩,实际上,她以后,却要成为东桓先生的妾……”

这话,他听着却颇不是滋味,不由问道:

“怎么?你不想让谢学琛再纳妾了?”

第43章 请求

他们身处的池塘边。

夏夜的月光朗润, 如钩的银月,倒映在此时宁静的水面上, 与殷琬宁此时此刻的心境一样,被水面那不知名的小虫惊扰,泛起了一层又一层无来之处、也无归之所的涟漪。

“你不想让谢学琛再纳妾了?”

这是陆子骥刚刚对她说的那句疑问。

意思,倒也真的是她本来的意思,但她却总觉得,这话从他的口中说出来, 有一种莫名的古怪的味道。

是,她必须承认,她刻意先不提自己想要立刻离开晋州、躲开贤太妃范氏的目的,确实是为了阻止谢珣纳了采露。

但, 陆子骥的重点——似乎是在,以为她不愿意, 谢珣的身边, 再有旁人?

他, 他怎么会这么想她, 以为她钟情于谢珣?

原来在他的眼里, 她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 见一个爱一个吗?

“是, 也不是。”面上最初的愠怒消散之后, 殷琬宁便想通了。

她心如明镜, 并没有对任何人多情,也根本不在乎陆子骥怎么看她,反正, 她又不在意他,她只把自己的思量说出:

“采露这个小姑娘身世凄惨, 我与她相处了两日,发现她应该是并不想给东桓先生做妾的。但,因为有东桓先生的救命之恩在先,她一个已经举目无亲、毫无依仗的可怜女子,除了对东桓先生以身相许之外,也并没有旁的办法,来报答这份恩情。”

此时,陆子骥那温柔了许久的眸色,才突然一凛:

“娇娇,你的意思是……让我,我去和学琛说,让他把那个叫采露的姑娘,放了?”

听他这么说,显然是明白了她的意图,殷琬宁松了一口气,粲然一笑:

“骥哥哥聪明过人,是这样的,不错。你是不知道,我在那花宴上,听到那些人议论东桓先生的后宅,说的有多么难听,简直就是,不堪入耳……”

陆子骥却偏偏抓住了其中的小小一点,说道:

“就因为有人议论谢学琛,所以你才闷闷不乐的?”

发现他又一次把话绕回到了自己和谢珣的身上,这莫名其妙的关联,殷琬宁颇有些恼怒,用柔嫩的指尖轻轻戳了一下他硬邦邦的肩头,黛眉微蹙,正色道:

“采露这个小姑娘招人疼,我只是,不愿看她囿于这方小小的天地。谢东桓呢,又和你陆子骥一样,后宅里从来都不缺女人,又何必勉强一个不情不愿的小姑娘——”

“我还没有成亲,”他却急急抢白,“更没有所谓的妾室、通房,怎么就和他谢东桓一样了?”

殷琬宁却不想与他争辩此事,只撇撇嘴,随口说道:“现在不一样,以后也还会是一样的。”

“殷琬宁,”他似乎恼了,“你这样——”

但不料“殷琬宁”三个字甫一出口,她的头皮一阵发麻,赶紧仰着小脸,轻轻在他紧绷的薄唇上啄了一口,又急又羞地说道:

“骥哥哥,别叫我的真名呀,小心隔墙有耳……”

他只低低笑道:“那你也不许再提三妻四妾之事。”

殷琬宁从善如流,点头如捣蒜:

“好,你和东桓先生不一样,你陆彻之洁身自好、从一而终,你绝不会让你的后宅起火,有损你英明神武的形象……”

“我与谢珣,是君子之交,”他捏了一下她的掌心,颜色恢复如常,谈话的内容也拉回了正轨,“娇娇,你提的这件事,说到底,是他后宅的私事,我一个外男若是开口干涉,怎么讲,都始终不太方便的。”

他的话有几分道理,可心地善良的少女仍然不愿就此放弃,垂眸道:

“采露与我的经历有几分相似,我一看见她,便是心有戚戚。我很想帮帮她,可我也没有什么旁的办法,只能来求你。若是,连骥哥哥你都不去向东桓先生说,恐怕……”

“什么几分相似?”却不想陆子骥的眸色一凛,“你,你可是朝廷三品大员的长女,从小锦衣玉食软裘快马,又怎么会和她……”

“骥哥哥,”他要拐到她的身上,她却不愿意再纠缠他的疑问,赶忙再拐回去,道:“你真的,不愿意去向东桓先生开口?”

他正色道:

“你同我讲的这些,既然是他们二人之事,无论你我如何插手,始终都是外人。若要解决,不如……把问题,再交还给他们?”

嗯?交还给他们?

殷琬宁沉吟片刻,才复道:

“可是……无论如何,采露都永远是被动的那一方,你说要交还给他们,不就还是把主动权又交给了东桓先生手上么?那样,和现在的,又有什么区别呢?”

“你,和采露姑娘聊过了,”他将她耳边的碎发别住,循循善诱,“那些不愿意跟着谢学琛的话,都是她亲口告诉你的?”

“那倒是没有,”她垂眸,不自觉咬唇,“都是我自己看出来的。”

“那……”陆子骥嘴角噙着笑,点了点殷琬宁小小的鼻尖,“娇娇小姐,你在让我帮你忙之前,是不是应该先探听探听清楚,究竟有没有这回事?”

她若有所思,重复着他先前的那句话:

“把问题交还给他们……可是,可是来不及了呀。”

“嗯?”他轻声。

对话并未如她预料那般进行,曲折回环,少女颇有些犹豫,不敢看他探究的深邃的眼睛:

“其实,骥哥哥,我来找你,是为了另一件事。”

他难得剑眉轻挑:“也与花宴有关?”

“嗯,”少女一面点头,一面在心中感慨他的料事如神,“不仅与花宴有关,同样,也与那聚宝赌场有关。”

林骥自然是已经猜到了殷琬宁所指的是什么,但他不说,他需要等她自己主动说,于是面上便仍然保持着冷静:

“娇娇,说说看。”

“昨日的午后,在那聚宝赌场里,我其实,是先遇见了一个出手不俗的贵妇。”已经同谢珣和采露讲过一遍经过了,殷琬宁的语速很快,“那个贵妇不知怎的,运气极差,一直在输钱,最后输到现银见了底,仍然是不过瘾的。”

林骥想起了今日见到范英仪那副装腔作势的模样,忍不住一声冷嗤。

“骥哥哥,”她眨了眨眼,根本不可能知道他心里此时在想什么,“你是不是,也不喜欢赌场那种地方?”

林骥这才迅速收敛了可能外溢的神色,一直放在她月要间的大掌轻轻拍了拍:“没事,你继续说。”

“我呢,我也是好奇心重,”殷琬宁顿了顿,“这才想到骥哥哥走之前留给莹雪的那张银票,想着,借给那贵妇应个急,还会继续有好戏可以看……”

“好戏”——原来,范英仪那自以为高贵典雅、无懈可击的一番操作,在殷琬宁这个她未来儿媳的眼里,仅仅只是一出娱人误己的“好戏”而已。

早已经知晓结果的林骥,并不担心那张最后并未兑现、还安安稳稳被莹雪收好的银票会暴露他周王的身份,反而因为殷琬宁那“好戏”的言论而莫名地心情舒畅。

他眸色微动,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她所言的问题所在:

“所以,我留给你用来防身的银票,就被你这样胡乱造作,用去换取不认识的人,演的好戏了?”

被他一语中的的少女缩了缩脖子,也自知自己这么做实在是不对,只能急急说道:

“但是,但是最后没成嘛,那银票已经被我们收好啦。我本来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谁曾想……今日的花宴上,我才知道,原来那个贵妇不是别人,正是周王林骥的生母、贤太妃范氏!”

“哦——”林骥眼角一松,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也就是,你未来的婆母?”

这几个字果然刺痛了她,殷琬宁红着脸反驳:

“胡说八道,胡说八道!谁说她是我未来婆母的……如果,我真的情愿她是,我,我还跟着你做什么?”

“所以——”林骥又故意拉长了尾音。

一想到范英仪、林骥,那些梦里或真或假的可能的危险,还有今晚在花宴上听到的、关于自己和林骥的种种传闻……

“所以骥哥哥,”殷琬宁忍了许久,还是决定直截了当,把她本来要找他所说的最终诉求说了出来,“咱们,能不能,明天一大早,就离开晋州,快快启程,继续往幽州去?”

早就洞悉一切的林骥,继续循循善诱、明知故问:

“为什么要这么匆忙赶路?是晋州不好玩?”

殷琬宁张着眼睛,那双从一开始便哭得又红又肿的鹿眼,此刻仍然红着,又因为她不加掩饰的急迫,多了几颗在高原山地上,才能看见的漫天星星。

星星一闪一闪,却和她的话语一样,满是娇憨:

“我……我已经在贤太妃那里露过脸了,即使,即使我仍然保持着卫郊的身份,但她到底也是周王的生母,万一我一不小心暴露了……”

“你在花宴上,与她再见了?”林骥问道。

殷琬宁十分欣慰地摇了摇头:“阴差阳错,我差点就再见到她了。所以你刚刚提我的名字,我才赶紧让你别说了……骥哥哥,我害怕,若是真的就这么暴露了,那我可真就……”

“害怕,你害怕什么?是贤太妃范氏?”太阳穴突然猛跳,林骥不自觉一顿,最终,还是继续:

“还是——周王林骥?”

殷琬宁却丝毫没有发现,与她相隔咫尺的男人,双眸蓦地黯淡了好几分,她只沉浸在自己焦急的世界之中:

“若是,被他们发现了我,你这个帮我逃脱的人,你也很危险,不是吗?骥哥哥,你可别问这么多了,明日一早,我们就启程出发,好不好?”

林骥忍不住捏了捏她柔嫩的小脸,那上面,都还有一些干了的泪痕:

“小花猫,既然有这么重要的事情,为什么不在一开始,就跟我讲?”

“因为,采露的事情,”殷琬宁心虚,声音越来越小,“在我眼里,同样那么重要……”

“嗯?”这一次,林骥确实有些疑惑。

“骥哥哥现在答应了我,明日一早,便去向东桓先生说,”她对自己的安排无比满意,“两件事,都说,就……正好合适嘛。”

林骥被自己天真善良的逃妻,那如意算盘珠子崩了一脸,俯身轻轻啜吻她异想天开的唇角:

“我与谢学琛确为知交,但——若真就这么做,我还是依然会很担心,他会就此不认我这个朋友。”

借着月色,她轻松找到了他的另一只手,拽着衣袖,轻轻摇了摇:

“骥哥哥……你,你就同意吧,好不好?”

“我可以答应你明天就走,”他正色,似乎完全不为所动。“但,关于采露姑娘,我确实是爱莫能助。”

闻言,殷琬宁抿着唇,又一沉吟,而后突然眼前一亮:

“那……不如我今晚找采露再谈谈,明天,我们启程的时候,我自己去向东桓先生提?”

林骥将她的发丝后挽:

“娇娇,现在你明明都已经自身难保了,为何还一定要用尽全力、去想着帮助别人呢?”

这一次,心情雀跃的殷琬宁却趁着他不注意,挣脱了他的怀抱。

活泼灵动的少女刚跳到了地上,马上便笑眯眯对他说道:

“因为呀,我可不像你,你是个黑心肠的坏哥哥,只会欺凌弱小,比如欺负我。”

说完,还没等他再次回话,便小跑着离开,重新回到了凉亭之内。

林骥被她剩下,留在原地,笑着摇了摇头,心道:

若我真是你口中那黑心肠的坏哥哥,早在发现你逃婚的第一日,便就会像前世那样,直接将你绑回去成亲了,哪里还会隐藏身份陪你一路胡闹,直到今日?

落了馨香满怀的林骥这才站了起来,感受着即使在清凉如水的月光下,也愈发火热不减的身躯,微微叹了口气,往自己的厢房走去。

而得到了承诺的殷琬宁欢欣雀跃,却是连自己的厢房都没有回,径直去到了采露的小院之中。

采露又在绣着那送给谢珣的香囊,见到殷琬宁来了,却早已没有了初遇时的那般局促和羞赧,反倒满眼都是欣喜。

想着自己明日一早便要启程离开,也不知下次何时还能再来晋州,殷琬宁心下一动,便提出了要和采露一同就寝的请求。

采露怔忪了片刻,最终,还是欣然同意了。

于是,两个年纪只差了不到一岁的闺阁小姑娘,就在殷琬宁前期的单方面示好和强求之下,虽相识日短,却已经能够一并躺在一张床榻之上,亲密无间。

而直到闻见了采露身上那淡淡的、少女才有的香甜气味,殷琬宁这才恍然,陆子骥从前总缠着她说她身上香气扑鼻,可能,也是因为这个。

只有当事人才浑然不觉。

可是一想到陆子骥,她便再次想起了明日与采露即将到来的分别,颇为不舍、心事重重的少女,在黑暗之中,悄然叹了口气。

但旋即,便被采露给捕捉到了:

“卫姐姐,你这是怎么了?是那个陆公子,惹你不高兴了吗?”

回过神来的殷琬宁这才想起,采露似乎并没有见过陆子骥。而在陆子骥刚刚回来那阵,自己在凉亭之中匆匆与她和杜尔姝分别、跟着陆子骥和谢珣走了之后,杜尔姝,一定也向采露介绍了陆子骥。

今晚,她的终极目的,是为了要向采露问个清楚明白,当然不能多地把话题往她自己身上引,便只能先说:

“因为,一想到明日就要与你分别,我心里呀,十分不舍。”

“明日,这么快?”采露不免错愕,“可是,刚刚,卫姐姐同公子对弈之时,都根本没有提起这件事呢。”

殷琬宁又叹了口气:

“是陆公子与我,刚刚才定下的。这一走,我便要回到幽州老家去,也不知道,下次再见到你,会是什么时候,又会在哪里呢?”

“哪里?”采露却对她的言外之意懵然无知,“左不过……还是在这园子里吧。”

“你……”殷琬宁决定直白一些,“就没想过,要出去吗?”

采露不明就里:“出去?”

殷琬宁顺着说道:“不再跟着东桓先生,做他的……妾。”

最后那个字,她还是犹豫了好久,才终于说出口的。

说完之后,她也十分不安,借着这一室的黑暗中那从窗牗上透下来的点点月光,悄悄观察着采露惆怅郁结的神色,也不知她是否会因为这个称呼,而有所变化。

采露却只闭上了眼:

“不跟着东桓先生,我又能去哪里呢?不满姐姐说,其实……我曾经有一个指腹为婚的未婚夫,他的父亲,曾经与我的父亲是至交。”

“只可惜,后来我父亲染上了赌瘾,不仅借遍了所有的亲戚,就连过去的往来之交,也统统都断了。就在我和我的母亲被卖到青楼的当天,我的那个未婚夫,也刚好迎娶了后来才认识的新妇。”

听到此处,殷琬宁伸手,拍了拍采露十分单薄的肩臂:“你……曾经很爱慕他吗?”

“卫姐姐你是说,那个未婚夫?”采露在黑暗中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我出身不高,眼界也窄,除了阿爹阿娘,也从未对谁动过真心。抛弃我,或者说抛弃我们一家,是他们趋利避害的正确的选择,我既然对他从没有动过心,又何谈怪他们呢?”

面对采露的这番答非所问,殷琬宁反倒是有些不知所措了。

既然,她从未动过真心,那么,对谢珣,自然也只有报恩了。

听到殷琬宁的低叹,采露又接着说道:

“除了会做女红之外,我并没有任何的一技之长……而就算是这个女红,卫姐姐,你也是见过的,并不算是多么精巧,若真是要出去,又哪里有本事谋生呢?”

“你的针黹女红比我都要好上不少,”殷琬宁急了,“怎么又在妄自菲薄了?”

采露却顿了顿:

“能被东桓先生救下来,已经是我的幸运,我一个小小的孤女,又哪里敢奢求什么旁的。”

殷琬宁黛眉紧蹙:

“可是,报恩也不仅仅只有以身相许,这一个办法呀?”

这一次,却换成是采露伸手,反过来,摸索到了殷琬宁细嫩的手腕,小声道:

“卫姐姐,你也别劝我了,你的好意,其实我都明白的。哪些事该做,哪些事不该做,我虽然年纪小,却也分得清楚的。”

采露把话说到了这里,殷琬宁即便再不识时务,自然也明白多说无益。

采露这个姑娘,虽然看起来柔柔弱弱娇娇小小又十分沉闷,但实际上,她认定了的事情,谁都左右不了。不然的话,就以杜尔姝对采露的用心程度,采露会不对杜尔姝的真心敞开心扉?

原来,很多事说到底,都不过是殷琬宁自己一厢情愿罢了。

第二日,殷琬宁从采露的榻上睁眼,一想到自己可以离开晋州、离开落入贤太妃范氏之手的可能,早早便翻身起了床。

匆匆洗漱完毕,穿好衣裳,只随意挽了个髻,便离开了采露的小院。

但是却不想,她怀抱着一颗兴冲冲想要赶紧离开晋州的心,却被正在气定神闲与谢珣对弈的陆子骥,当头一盆冷水泼了上来:

“娇娇,你的棋艺也实在是太差了,昨日与学琛的这盘残局,我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拉到了堪堪打平。”

谢珣也只在一旁低笑:

“陆彻之,你自己棋艺不佳,怪你妹妹做什么?等到晚上的花宴,她不给你好脸,看你怎么办。”

第44章 出街

在这个夏日的清晨里, 阳光还并没有浓烈到令人生厌的地步,而对弈的凉亭, 又正对着池塘边,谢宅的仆从正站在老地方,喂食着池塘之中的锦鲤。

金红不一的锦鲤游来游去,咕噜咕噜冒着泡,像初升的旭日一般,鱼尾一摆, 鱼头一窜,便滑动出新一日的生机。

而凉亭里,正在对弈的两个容貌俊美的矜贵公子,一人着粉, 一人着青,与手执的棋子一黑一白, 堪堪分出了两个毫不相同的世界。

着粉的风流公子手执黑子, 棋风进取, 以攻为守, 手起刀落, 几步之间便能以迅雷不及掩耳攻城略地;

而着青的清隽公子手执白子, 棋风稳重, 能保守的时刻绝不贪多冒进, 面对对方的猛烈进攻, 看似是落于下风,实则游刃有余。

看到眼前这样的局面,又有谁能想到, 就在几日之前,他们两人手弹的琴曲, 还一个是款款悦耳的《高山流水》,一个是慷慨激昂的《广陵散》呢。

不过,这样和谐静谧、静中有动的对弈画卷,却被殷琬宁这个身着缃色襦裙、满头青丝略显凌乱的少女,一声怒气满满的娇啼所打破了:

“陆子骥,你昨晚上答应过我什么?”

而她的面前,身着青衣的清隽公子面色未动,似乎殷琬宁口中所唤的,根本就不是他一般。

只见他又稳稳落下了一枚白子,骨节分明的长指蜷起,这才缓缓回头,看向了被欺骗被冷落、眼眶还因为昨晚的泣涕涟涟颇有些红红肿肿的少女:

“落下这枚棋子之后,我算是帮你把昨晚上那必败的棋局赢回来了,娇娇,你准备怎么答谢我?”

而他对面风流斜坐的谢珣只以拳抵唇,轻咳一声,才道:

“彻之你先说,你昨晚答应你妹妹什么了,她今日一大早起来,就对你发这么大的火?”

殷琬宁却不想当着谢珣的面提及立刻就要离开晋州之事,又上前,拉了拉陆子骥的衣袖,不说话,只定定地看着他。

像是在怨怼,又像是在看着能拯救自己的天神。

而此时,对面的谢珣却再也看不下去了,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心里懒得去梳理那一男一女之间的暗潮汹涌。

反正,从一开始,他便已经看明白了,自己的这个多年知交、从前以为永远都不可能成家立室、孑然一身的陆子骥,在遇到了这个娇娇软软、纯真可爱又十分讨人喜欢的远房表妹之后,算是彻底栽了。

而随着谢珣的脚步声渐远,陆子骥这才敛了眉,换了一种他从前罕有的、颇为宠溺的语气,对仍然还在盛怒之下的殷琬宁说道:

“我昨晚,已经连夜让灰鹰出去打听过了,那花宴之后,贤太妃范氏便已经离开了晋州城。”

殷琬宁闻言,顿时又惊又喜:“真的?”

“都已经到了这里,”陆子骥还是那般一如既往地沉静,“我还能,把你拱手让出去不成?”

“呃嗯……”但殷琬宁难得保持着将信将疑,完全忽略掉他的话里有话,“我怎么知道,你有没有在骗我……”

他捏了捏她已经皱成一团的小脸,唇角微勾:

“不然,我怎么可能还会有闲心,在这里和谢学琛下棋?”

殷琬宁这才有了多余的心思,去看那盘从昨晚到现在都还没下完的棋。

她自知,自己的琴艺和棋艺俱属拙劣。

昨晚上从那花宴回来之后,谢珣察言观色,也知道她闷闷不乐,又不好细究原因,这才提出了要与她下这一盘棋。

但是,原本就棋艺不佳的她,又及一直在反复思考、担忧着贤太妃范氏之事,手下本就不堪的棋局,便更是雪上加霜。

陆子骥回来的时候,其实就还差两三步,殷琬宁便会彻底无路可走、只能投降认输。却不想,这样一个几乎已成定局的败局,在今早,陆子骥的手下,居然能一步步扭转败势,甚至从堪堪平手下到对面的谢珣那边毫无招架之力,陆子骥的棋艺之精湛,可见一斑。

见殷琬宁的脸上难掩欣喜,他又道:

“娇娇你还没有告诉我呢,我帮你赢了这局棋,你准备怎么答谢我?”

莫名其妙,这是明明没有需求,自己给自己创造需求呀。

她想了想,还是决定小声抗议:

“可是,一开始,我也并没有请你帮我下这盘棋的呀……”

“那今晚就不去花宴了,”他倒是直接跳过了她的追根溯源,“我们一起去外面逛逛街,可好?”

面对陆子骥的提议,一向需要多花脑筋的殷琬宁,又一次陷入了沉思:

前日,她自己在聚宝赌坊之中的种种表现,虽然颇为出格,但也应该不至于暴露她的真实身份;

而昨日,在花宴上,贤太妃范氏邀她过去,那请人的婢女也只称呼她为“卫姑娘”,暂时也还没有任何已经看出她是殷琬宁的迹象……

若今晚再去那汾河花宴,无论带不带采露一并、要不要跟着陆子骥,她都难免会再次听到那些令她、令采露都十分不适的流言蜚语;

何况,又因为贤太妃范氏的关系,昨日自己与那裕王夫妇、平康郡主的会面也根本不能用“愉快”来形容,若是今日再见,恐怕也难免尴尬。

想到此处,自觉思虑周全的少女心下一动,道:

“逛街可以,但,我要带着采露一起。”

于是,在等到午后的阳光终于黯淡了不少的时候,天朗气清,林骥和殷琬宁便带着采露一并,又一次三人同行,来到了晋州城中最为繁华热闹的地段。

想到贤太妃范氏人早已经在昨晚便离开了晋州,殷琬宁也彻底放心,因为明日便是七夕了,城内在白天,也十分热闹。

此时的大街上,还有江湖人正在卖艺,围观的大小市民们好大一圈,欢呼声喝彩声此起彼伏。

殷琬宁听到和看到这些,小猫的好奇心自然是蓬勃旺盛,根本走不动路,拉着兴致缺缺的采露,便使劲往人堆里面钻。

自从上街之后,林骥便只能看着殷琬宁和采露两人,像牛皮糖一样黏在一起,两个小姑娘钻进了人堆,他自然也必须跟上。

于是,殷琬宁站中,左边是高大挺拔、为她完全挡住了身旁可能的视线的林骥,右边则是清清淡淡、勉强提着兴趣陪她一起看表演的采露。

表演的卖艺之人有男有女、有长有幼,像顶碗、滚灯、隔空抛花球这样相对普通一些的杂技演艺,几乎都是由他们其中的几个看起来只有十岁不到的小姑娘完成的。

殷琬宁心地善良,怜惜她们几个小小年纪便要出来漂泊谋生,于是,在那个差点被滚灯溅出的油给烫到眼睛的小姑娘,端着那破破烂烂、每每敲击尽是杂音的锣来向他们讨钱时,殷琬宁毫不犹豫,便将身上所有的现银,都往那个破锣里放。

而一下子收到这么多打赏的卖艺小姑娘,自然是感激涕零、千恩万谢,作势就要跪下来给殷琬宁磕头,殷琬宁连忙拉住她纤瘦到与枯骨无异的手腕,心疼地说道:

“拿着钱,多买点吃的吧。”

在那小姑娘一蹦一跳地离开之后,殷琬宁身旁的陆子骥却幽幽说道:

“你给的那些钱,大头自然都是进了那些领头之人的口袋,你给了她那么多,最后能分到她头上的,可能不足二十分之一。”

“那……”殷琬宁立刻抬头看他,“能怎么办?我能怎么办?他们一起出来卖艺,这些小姑娘又都这么可怜,看她们身上的衣服,也都是破破烂烂的,估计是连一口饱饭都吃不上。”

“对于失去土地和生活倚仗的人来说,”陆子骥的面上仍然是平静无波的,他口中的一切,似乎都与他无关:

“能活着、有一口饭吃,已经是上天垂怜了。若是有条件、有的选,谁又愿意去做这低三下四、卖艺卖笑的营生呢?”

说这话的时候,殷琬宁也看着卖艺人那边,果然有个领头人,正在喜笑颜开地数着那小姑娘送去的打赏。

心善却涉世未深的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不过,娇娇,”陆子骥却在低头看她,认真和热忱,“你也不用太过担心,你心地善良,会得到好报的。”

这样的宽慰,似乎并没有起到多大的作用。

一想到昨晚上采露同自己说的那些话,再看向身旁一直凝着表情、一语不发的采露,那些什么刀枪不入、胸口碎大石、吞刀含剑之类等等惊险又猎奇的表演,在殷琬宁的眼中,便也变得索然无味起来。

心中烦闷的少女摇了摇头,便牵着采露的手腕,又慢慢从人堆里挤了出去。

心头的难言的酸涩,并没有因为离嘈杂喧闹的人群越来越远而逐渐消弭。

殷琬宁和采露并肩,又默然走了一会儿,眼前的商贩和来往的行人匆匆而过,她却仿佛置身世外,直到——

“这位姑娘,老朽看你天赋异禀,将来必是要大富大贵的。姑娘,可否,为老朽留步?”

耳边传来的说话之声口音浓重、含糊不清,若不是刚好清晰的“大富大贵”四个字戳到了她的犹豫彷徨之处,殷琬宁是根本不会停下脚步的。

一转头,原来那是一个半百的老头,靠着支摊算命为生,又黑又瘦的身躯,站直了都未必会比身材娇小的殷琬宁高出多少。

那老头穿着一身又脏又旧到看不出颜色的短衫,配上那几乎半瞎的眼,若说此人不是骗子,就连涉世未深的殷琬宁,都很难相信。

不过,江湖中人最擅察言观色,殷琬宁光是这“留步”的一个动作,便足以说明,这老头的话术,多多少少是起到了作用的。

“老朽看姑娘的瞳色异于常人,”既然笃定了要骗,自然是越夸张越好,那老头摇头晃脑,故作高深:

“不仅仅是大富大贵,恐怕还是要——”

“恐怕什么?”被殷琬宁甩开了几步的陆子骥这才赶到,先声夺人。

这样大的阵势,老头自然不可能忽视。

他用半瞎的眼斜斜地乜了一下自己面前这个高大如山的男子,原本还算高亢的气势,也瞬间萎靡了不少,但他不能就此罢休,只能继续说道:

“要嫁入皇家,起码能做个网页的侧妃。若是时运到了,就算是入主中宫、母仪天下,也丝毫不为过。”

“天生凤命”这四个字,困住了殷琬宁的前半生,她好不容易才挣脱桎梏、逃离命运来到了这里,却偏偏又在最不该听到的时候,再次听到了这样的说法。

“胡说八道。”

此时的她,难得展现生人勿近的怒火,咬牙切齿地丢下这句话后,连采露都没能顾得上,拔腿就走。

谁知,那老头不知自己已触到了逆鳞、还自以为自己的胡诌得了逞,一面穷追不舍,一面提高了音量:

“姑娘!姑娘未来若真如老朽所言那般飞黄腾达,可千万别忘了——”

但这说话的最后几个字,却被林骥堪堪挡住了。

那双在酷热的盛夏里,仍然冒着寒澈冻地之气的眸子,再多看那老头一眼,都像是随时都可以把老头不如胳膊粗的脖子,拧断了一般。

那老头见状,只得再度缩回了自己岣嵝的身躯,也知道自己瞎猫碰上死耗子,大约也真的是撞上了根本惹不起的人,正准备悻悻回身,又听到面前这位气度不凡的矜贵公子,冷冷说道:

“再多嘴,小心你见不到明日的太阳。”

语毕,老头的手里也多了一锭银子,光是这封口费,就足够他好几个月吃喝不愁、不出摊骗钱了。

拿人手短,将那银子揣进了脏得不像样的衣领之中,老头便拿出了平生最快的速度,连滚带爬,收拾了摊位跑掉。

而那边,被这接连之事扰得心绪不宁的殷琬宁,在多走了几步之后,也被匆匆赶来的采露追上了。

采露见殷琬宁的脸色奇差,不由关切问道:“卫姐姐,你这是怎么了?”

殷琬宁又哪里可能把心中的忧虑和不安都说出来,只摇了摇头,道:

“本来,带你出来,是想让你多高兴高兴,到最后,却不想败兴的那个人,竟然是我自己。”

采露闻言,紧抿着嘴唇,片刻,才忽然说道:

“卫姐姐,前面有个卖糖画糖人的,如果你实在心中郁结难舒,不如,去吃点甜的?”

而她所指的那个卖糖人的摊子空空荡荡,老板一见到这两个小姑娘,便热情地从马扎上站了起来,指着面前一排已经做好、穿好的糖人,笑着说:

“两位姑娘看看,想吃点什么?这边有现成的,若是没有你们喜欢的样式,我还可以现做的,都可以。”

殷琬宁随意看去,只见那用竹签插好的一排小小糖人,勉强能看出是垂髫孩童、兔子、老虎、牛、马等等,都不是她喜欢的。

“姑娘,你不喜欢小的?”那糖人的老板自然也是个察言观色的高手,看殷琬宁的眼神飘忽,便知道这位主顾大约是心不在焉的,“大的,大的我也能画,龙章凤姿,龙飞凤舞,画出来又大又好看。”

龙?凤?

殷琬宁心下更是一沉:

为什么今天出来,老是遇见这些让她不高兴的东西呢?

本想转身就走,又顾及这是采露让她来吃的,若是不买一个算作交代,似乎也会让采露不高兴的。

这种糖人,其实并不是客人说画什么,老板就会画什么的。那摊位上,有一个小小的转盘,在客人付了钱之后,需要自己去转那个转盘,转到指针指向什么图案,老板便会画什么图案。

但很显然,这老板一见殷琬宁和采露两人衣着不俗,谈吐大方,便是主动提出,要依着殷琬宁的喜好来画。

“可,可不可以,”殷琬宁尴尬回身,这才随口一说,“画一个仙鹤呢——”

“蜘蛛你要不要?”却是陆子骥在她的身后又一次抢白,话音未落,高大挺拔的男人便已经站在了她的身侧。

殷琬宁原本就心情不佳,听到陆子骥突然还要在这种时候,拿她所恐所惧来开玩笑,更是怒火中烧。

一日都不顺的少女狠狠瞪了他一眼,作势就想要离开。

陆子骥当然不可能这样放她走,握住了她不安分的手腕,又直直对那老板说道:

“仙鹤不好,蜘蛛也是我胡乱说的。老板,你擅长画什么,就给他们画什么便好了。”

但,又被强行拉住的殷琬宁一股无名火起,抬起被陆子骥拉住的手腕,举到嘴边,一张口,就毫不留情地朝着他的大掌虎口处咬了下去。

“嘶……”陆子骥吃痛,却反而越握越紧,“娇娇你做什么?”

那糖人老板摆摊了许久,也是个见惯了各类场面的,心知这三个衣着不俗的客人,今日无论如何都会帮衬他的生意,若是还能把他们哄高兴了,说不定,这一单买卖,就够他吃上好几个月的。

心下当即雀跃,那双重新点燃柴火、熬制精美糖浆的手,也愈发熟练自然。

小小的铁锅里,那栗色的糖浆还泛着同样雀跃的颗颗气泡,唯一精致的长柄汤匙在黏黏腻腻的糖浆中翻搅,旋转,上下起伏,每一次翕动,都连带着粘黏不断、如丝如缕一般的拉扯拼合,像极了殷琬宁现在,与陆子骥这莫名其妙又藕断丝连的关系。

“老板,你放下,”殷琬宁突然开口,颇有些赌气的味道,“这个糖人,让他来画,不用你动手了。”

她根本是并不想搭理陆子骥的“挑衅”的,但她突发奇想,有了更好的办法。

而她口中的这个“他”,自然是指他面前的这位仪表不凡的公子了——意识到此处的老板惊了一下,手里的汤匙都差点打翻。

画糖人,是多么上不得台面、不入流的东西呢,眼前的公子鳌里夺尊龙章凤姿,一看,便根本不可能做这不入流的活。

这样的猜想,在那老板的脑中一闪而过,却不想,登时便又听见了那位公子开口:

“好,就我来画。但是,无论我给你画什么,你都必须接受,好不好?”

而殷琬宁则先撅起了小嘴:

“但是蜘蛛不行,万万不行,只要你敢画,我就敢糊到你脸上!”

陆子骥笑着捏了捏她微红的脸蛋:

“刚刚逗你的,你还当真了。”

说完,一身青色纻丝直裰的清隽公子便放开了殷琬宁,绕过这萦绕着糖浆清甜香气的摊位,站到了刚刚那个老板所站的位置上。

“我要猫,我要小猫咪,你必须画得很像很像,画得栩栩如生,否则,我可是不认的。”

在陆子骥还盯着那一锅香气四溢糖浆的时候,殷琬宁便率先提了要求,一双水汪汪的鹿眼终于转怒为喜,好像成功让他这个眼高于顶的公子放下身段、在这繁华闹市的大庭广众之下为了她纡尊降贵去做一个用糖作画的手艺人,便能横扫荡涤她刚刚接连遇到的所有不快一般。

“好。”

陆子骥只沉沉稳稳地回答了这一个字,便埋头,提起那一只被用得精光锃亮却又看起来平平无奇的汤匙,准备试一试需要多少剂量的糖浆,才能将他心中为少女想好的猫咪,一气呵成。

作糖画的案板是米白色的,上面残留的点点糖渣早已在刚刚被那老板顺手清理干净了,只留下一张任君挥毫的空白,等待着这位纡尊降贵的公子随意发挥。

“姑娘——”

此时,却有另一个陌生的男声,从殷琬宁的侧后方传来。

是一位身着靛蓝色暗纹袍子、身材清瘦的公子,双手持着一枚青玉,似乎是想要送给殷琬宁。

而一心都扑在陆子骥手上那汤匙的殷琬宁满脸错愕,瞪着一双毫无防备的鹿眼,尚未及反应,又听见眼前的公子满眼驰骋、毫无顾忌地说道:

“在下名叫王慎行,表字用麟,是这晋州的本地认识,家住城东。昨夜,在汾河花宴上,在下远远便瞧见了姑娘,一眼难忘。”

“但见姑娘彼时与东桓先生同行,不敢冒昧叨扰,只能将对姑娘的思慕之情深埋于心,只待良时上谢府求见。却不想,时隔一日,便又如此凑巧,在此处巧遇姑娘。既是缘分使然,在下便冒昧斗胆,在下手边无物,唯有这一枚家传的青玉佩足以匹配姑娘华姿,若姑娘不嫌弃,请一定收下。”

恰在此时,陆子骥用那汤匙与糖浆作画的猫咪,也刚好完成了。

第45章 聚众

从前, 殷琬宁还在殷府的时候,一年里也偶尔会有机会跟随殷俊和冉氏, 去到长安城内的其他高门大宅里,参与那些你来我往、互相吹捧交际的名流聚会。

其实殷琬宁对这些本就不感兴趣。

又因着她自从三岁起,便已有“天生凤命”命格的说法,故而即使她生得比长安的一般名媛千金都要娇媚动人,却一直都无人敢来上门提亲。

在宴会聚集这样的场合里,长安之中的王孙公子、豪门贵胄们, 最多也不过是因为她实在夺目的容色而多看上她几眼。

但是,像今日这样,在大庭广众之下冒昧的表白心意,却是殷琬宁活了十六年, 第一次遇到的。

就连上一次在灵济寺内,那个色胆包天的无耻之徒阎京, 当着她的面, 说的那些足以撩拨她心弦的情话, 也最多不过是弯弯绕绕、旁敲侧击而已。

听到那个名叫王慎行的人如此大胆, 殷琬宁原本还白生生的小脸“唰”一下便红透, 只莫名心虚一般看了一眼正在往那糖画上插竹签、连头都没有抬一下的陆子骥, 根本不知道, 现在该不该接。

大庭广众, 私相授受, 也许本就不太好吧……但她又向来是一个不懂拒绝的人。

而那名叫王慎行的公子却根本不见她眼中那明显的局促,以为是自己实在过于冒昧、态度又不够谦卑,于是又向后微微退了一步, 双手仍捧着那枚祖传的青玉佩,弯腰拱手, 正准备再行礼,劝一次他心仪的少女。

却听见那糖人画的摊位后面,他一直并未放在眼里的地方,忽然传来了一个清冷的男声——

“卫小姐,你要的糖画好了,趁热吃。”

王慎行好奇抬头,只见那摊位之后,高大俊朗的青衣公子正面色温润地看着这位他心向往之的、并未接过他家传玉佩的姑娘,骨节分明的长指紧紧捏着一根竹签,那竹签上,串着一只用糖浆画就的狸花猫。

狸花猫憨态可掬、栩栩动人,而那最是灵动的尖头猫耳朵,此时就被那个姑娘含进了樱桃小口里

——这下,别说是接他王慎行的家传玉佩了,就连多的一眼,这姑娘也再没有看过来。

咬下了那甜脆的猫耳朵之后,殷琬宁便顺势接过了竹签。而陆子骥也适时从袖笼里掏出了一方巾帕,小心拭去了她嘴角沾着的点点糖浆。

见王慎行仍然还呆立原地,陆子骥一面顺势擦着手指,一面毫不在意地,对王慎行说道:

“王公子,既是你家的家传玉佩,自当留给你王家的人。”

说完,陆子骥便拿出了一锭银子,交给了一直在旁吃瓜看戏、好不愉悦的糖人摊位老板,然后不经意间揽住了殷琬宁的腰,头也不回地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并没有体会到起先的波澜壮阔的殷琬宁,只沉浸在糖画甜津津的滋味里,哪里又顾得上周遭的变化,即使在大庭广众之下被轻轻揽住了腰,因为早已经习惯了陆子骥的触碰,她也根本没有觉得哪里不妥。

而这个刚刚才对陌生的、异想天开妄图染指有主之花的大胆狂徒宣示了主./权的男人,侧身下倾,就着少女的柔荑握着的那穿了糖画的竹签,张口便咬掉了另一只猫耳朵。

甘甜入味,心旷神怡。

殷琬宁见状,先前心中的不快早已烟消云散,忍不住笑道:

“好吃吗?这可是你陆彻之亲手给我画的。”

陆子骥又靠近了几分,就在她的耳边,但并不触碰,只吐气如兰:

“如果,你不跟我闹别扭的话,我还是觉得,你更甜。”

有的时候,自己的脾气和心情,确实是由不得自己来完整控制的。

陆子骥和采露,根本就不知道她的过往,也自然不知她这样无故发火的真实原因。

但,他们并没有因为她的无理取闹而翻脸或干脆不理她,反而大方包容了她。想到此处,一面品着甜津津糖画的殷琬宁,一面心中也泛起了层层的羞赧。

因而,她自然没有心思再去回味,陆子骥这暧昧不清的话,究竟包含了怎样的意思。

而就在她手中的糖画被吃得七七八八的时候,不知不觉,这前前后后慢慢走着的三人,却也行到了汾河畔,也就是昨日平康郡主举办花宴的地点附近。

日头西下,距离今晚花宴的开始,还有很长很长一段时间,但这周遭却根本不似殷琬宁所料想的那般、各色仆人婢女忙前忙后井井有条,反而是混乱不堪。

停下脚步,再仔细一看,才发现,原来前方有人正在闹事,动静不小。

多听了一会儿,把周围那些人指指点点的信息一拼凑,一个完整的事件始末,便呼之欲出。

裕王林迈的世子林骅,仗着自己是天家宗亲,裕王又比天子林驰的辈分要高、还早早便与朝中如日中天的权宦仇元澄勾结,从不满十岁起,便开始在晋州城里作威作福。

林骅十分好色,远近驰名,他虽然早已经娶有世子夫人,裕王府内也早就被他塞满了各色姬妾,但好色如命的他却根本不知足,对许多已安安分分嫁为人妇的良家子,都垂涎三尺、屡屡闯祸。

昨晚,裕王夫妇和平康郡主都在汾河的花宴这边,林骅对这种虚与委蛇的无聊交聚根本不感兴趣,便趁着无人束缚的时候,翻墙进了一户他垂涎已久的、美貌少妇邹氏家中。

那邹氏的丈夫原是晋州太守衙署的一名小吏,此时,正因为花宴被调去做了协助准备的工作,家中便只有邹氏一人。

林骅早早便喝醉了酒,有如此大好的机会,他根本就不会错过,提了纨绔,当即便行起事来——

谁曾想,那邹氏的丈夫因为遗落了物件,正好在此时回家,推开门,便看见了自己捧在心上的爱妻,正在被晋州城中首屈一指的恶霸林骅欺凌。

怒火攻心的小吏哪里可能忍得下如此大的屈辱,当即便抄起家伙,便要与林骅拼命。

那林骅喝醉了酒,也正恼怒好事被突然破坏,自然起身迎拳——

但,这两人互殴的结果,却是那小吏被林骅随身带着的锋利匕首,一刀刺中了要害,当场毙命。

那邹氏先是因为过人的美貌被林骅强./暴、后又亲眼目睹丈夫被林骅杀死,她生性刚烈果敢、根本就不可能白白咽下这口气。当晚,邹氏便找到了晋州太守向敏实,请堂堂一方太守,为自己做主。

但裕王一脉自六世祖、初代裕王起便就藩晋州,在晋州之地早已有了上半年的历史,势力庞大、盘根错节,如今又有朝中权宦仇元澄撑腰,那胆小如鼠、永远都只会做裕王手下走狗的向敏实,又怎么可能为了区区一个小吏之死而得罪裕王?

丈夫尸骨未寒,邹氏实在是走投无路,自然也知道裕王夫妇和平康郡主今晚会继续在汾河边办花宴,于是,便在几个愿意为她伸冤出头的邻里和她亡夫衙署内的兄弟支持下,披麻戴孝,来到了汾河边,一定要让裕王夫妇拿出个说法,给她、给大家一个公道。

殷琬宁和陆子骥他们站着的地方,刚好可以看见那邹氏并着几个气势汹汹的百姓,各自手里紧握的竹竿上挂着几缕白布,在这姹紫嫣红的花宴之前,显得极为讽刺和醒目。

眼见着围观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那邹氏带领的闹事之人也越说越激动,殷琬宁则忽然想到,昨晚在花宴,她被那贤太妃范氏临时召到主桌的时候,裕王和裕王妃也正面色凝重、听着一个仆人的禀报。

推算一下时间,也差不多正是邹氏之事案发的时候。

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

正这样想着,却只见那边的花宴现场终于有了反馈,裕王府迅速派出了数名精干的家丁,二话不说,就要直接驱赶正怒发冲冠、要讨个公道的人们。

但这些人也并不是什么等闲之辈,大约是早已经猜到了裕王府内这样的态度,就在那短暂的推搡之间,却个个都不知从哪里掏出了武器。

那些虽然不是什么多么正规的兵器,菜刀、杀猪刀、砍柴刀等等,但毕竟刀剑无眼,这一下,原本还围着的一些看热闹的人,立刻就朝四下散去。

而更加令人想不到的事,相对于裕王府的家丁那般的人多势众,那邹氏所带来的人不多,原本应该是势单力薄、无从招架的,但几下交锋之后,却不知从哪里又好像忽然混入了一些或浑水摸鱼、或早就因为裕王父子在晋州多年来横征暴敛而怨声载道趁机作乱的人,一同与他们来对抗裕王府中的家丁,两边的混战,本来早早该分出胜负,但一时之间,竟陷入了胶着。

尖叫声、打骂声、兵器碰撞声,声声猎猎,每一声都像是砸在他们头顶的巨雷,随时都可能擦枪走火,从而引发后果不堪设想的血光之灾。

而这样的场面,陆子骥自然是要护着殷琬宁后退、不让她受到伤害的,他高大的身躯将她挡得严严实实,但殷琬宁却一心都记挂着采露,探头出来,却发现采露竟然和他们反着方向,朝正在激烈冲突的两群人走去。

“采露!你干什么!那里太危险了!快回来!”

殷琬宁急得抓心挠肝,用了生平最大的力气呼喊,可也不知是这周遭实在是太嘈杂、她呼喊的声音实在是太小,还是采露一心向前、根本听不见殷琬宁那急切的呼唤,她不仅没有停下脚步,反而还不顾一切、越走越深。

殷琬宁只顾念着采露的安危,正要自己上去拉,被陆子骥深深拦住:

“你也知道危险的很,你不要命了吗?”

可是殷琬宁眼见着采露越走越远,根本不想理这个男人的唠叨,混乱之中,他的怀抱又实在是挣脱不开,便只能急中生智,一口咬在了陆子骥的坚硬的手臂上,趁着他突然吃痛卸力的时候,她便从他手臂之下的空隙钻了出去,直奔采露而去。

幸好,在这十几步路上,殷琬宁并没有遇到什么危险,然而距离采露不到一丈远的地方,有一名手持菜刀的中年男子,正在和裕王府的精壮家丁肉./搏,刀光剑影,若是采露再这样不顾一切往前走的话,恐怕是很难保全——

想到采露是在自己的坚持之下才肯出来的,若是她因此受了伤、甚至有了性命之虞,她不仅无法向谢珣交代、自己也会陷入无限的自责之中。殷琬宁不想也不愿任凭灾祸就在眼前发生,不管不顾,用尽了平生最大的力气,伸尽了手臂,才堪堪拉住了采露的裙摆。

然而,尽管她已经足够幸运,背后那两个早就杀红了眼的男人却依然没有任何要躲开她们的意思,那长剑和菜刀噼里啪啦,火光四溅,眼看就要朝一直用手臂护着呆呆发愣的采露的殷琬宁身上砍来——

陆子骥到底是武艺高强之人,即使在片刻工夫下被殷琬宁侥幸跑脱,也立刻便反应了过来,赶在危险临近的咫尺边缘,将殷琬宁和采露都救了下来。

有惊无险,有惊无险。

一直等到陆子骥护着两个姑娘,一直快步离开,在距离那一批混战的人群已经有相当长的路程之后,他才终于停了下来。

殷琬宁则一心记挂着采露,他停下来之后,第一时间便看向采露那明显麻木的小脸,关切问道:

“采露你怎么了,我刚刚一直在拼命喊你,你却完完全全充耳不闻。你怎么了?你究竟怎么了?”

采露却只怔怔望着前方,一片狼藉之处并没有任何值得多看一眼的地方,她那双呆滞的眼,不断流着清澈的眼泪,在殷琬宁又一次的呼唤之下,这才回身,看她:

“卫姐姐,你……你受伤了吗?”

殷琬宁不明就里,仍然仔细感受了一番,身上并无任何不妥:“没有呀。”

采露皱着眉头:“可是,我,我闻到了血腥气味。”

——“是属下无能,属下来迟了!”突然,今日并未跟随他们三人一路出来逛街的灰鹰出现了,人就在他们的背后,殷琬宁还未及转身瞧,却又听见灰鹰继续说话,满满都是愧怍:

“主子,你怎么受伤了?”

嗯?陆子骥受伤了?

怪不得采露能闻见血腥气味,可殷琬宁却什么都不知道。

而冷峻如霜的陆子骥并没有任何挟功自怜的模样,只微微摆了摆手,对灰鹰说道:

“不要紧,先回去吧。”

待几人终于平安回到了谢宅、确保再不会有任何差错之后,今日出门所见所闻的一切风波,才堪堪算是尘埃落定。

陆子骥的伤口在后背腰处,要处理伤口、包扎等等,都需要除去衣衫,殷琬宁和采露自然不便留看。

有灰鹰服侍陆子骥,殷琬宁便更无甚在意他,一心都只在采露今日甚为反常的行为之上,拉着采露的手才走到了陆子骥这厢房的屏风处,便已经忍不住问道:

“采露,告诉卫姐姐,今日到底是怎么了?怎么会这样?”

“对不起,对不起卫姐姐,”采露则愧疚不已,一直在默默地掉着眼泪没有停过,“是我一时糊涂,这才连累了你差点受伤,还连累了陆公子……”

“我没事,”见采露这般模样,殷琬宁心疼不已,双手捧起了采露的小脸,不断用自己粉嫩的拇指拭去采露汨汨涌出的热泪,说道:

“你也别管他受不受伤,不用自责。现在,我只想问你,为何你明知危险,却还要那样冲到人群里?”

采露在她的掌心摇了摇头:“我,我也不知道……”

这话让本就心急如焚的殷琬宁,更加火上心头,她黛眉紧蹙,捧着采露小脸的手,并没有放开:

“这样下去,让关心你的人怎么办?你知道我看见你有危险的时候,心里有多着急多心痛吗?”

“对不起,”采露只是不断流泪,“对不起卫姐姐,都是我的错,我,我是多余的那个人,是我破坏了你和陆公子,就像,就像我……”

“胡说八道什么?什么破坏?”殷琬宁忍不住揉了揉采露的头发,“他陆子骥是心甘情愿救的我,就像,我心甘情愿救你一样——”

而此时,从动乱开始便一直沉着脸隐忍不发的男人,正大光明“偷听”到了此处,终于忍不住重重地咳了一声,颇为咬牙切齿:

“卫郊!你这个小没良心的,给我过来!”

第46章 七夕

此刻的时光让人无法流连。

向来胆小怯懦的殷琬宁, 之所以敢当着陆子骥的面如此口无遮拦,不过是她凭着过往的种种, 渐渐生了些许的娇纵和侥幸,也一再笃定他喜欢自己,会无限纵容自己。

因而,她笃信,即使她当着他的面,用不经意向采露说话那样去拂他面子, 在他好友谢珣的女人采露面前,陆子骥也并不真正地发作。

是她太天真了。

陆子骥的那句话出了口,殷琬宁立即联想到当初他们二人在长安刚刚认识的时候,以及之后他的种种作为, 不由又开始发怵。

而这偌大的厢房之内,剩下的三个人, 也随着陆子骥的那一句话, 立刻变得格外安静起来, 就连一直泣涕涟涟的采露, 都不敢再抽鼻子呜咽了。

殷琬宁心弦紧绷。

恰好此时, 灰鹰为自己的主子伤口包扎完毕, 绕过了屏风出来, 面对颇为尴尬的两人, 彬彬有礼地对采露说:

“这一趟, 采露姑娘想必也受惊了,不如,让我送采露姑娘回去?”

今日出门, 殷琬宁和采露都没有带婢女跟随,此时的采露, 也渐渐回过了神来,大约读懂了那两人之间的暗流汹涌。

当即,她从善如流,跟在灰鹰的身后,离开了这间暗藏着汹涌情潮的厢房。

灰鹰十分知情识趣,走时,还特意为自己的主子,紧紧关上了房门。

但一室静默之后,殷琬宁早已经脚下生根,并没有再过去的意思。

忐忑惴惴的少女人只站在屏风的背后,看端坐于床榻之上男子那高大挺拔的身影,透过这扇挡住她所有视线的屏风,影影绰绰地显现在她的眼前。

两人又这样僵持沉默了片刻,才听到陆子骥一声无奈的叹息:

“娇娇,你还站在那里做什么?我让你过来。”

“骥哥哥你受伤了呀,”思前想后,殷琬宁始终觉得自己的理由十分恰切:

“灰鹰为你包扎,你的伤处在背后,那肯定是脱了衣裳的。古人云,男女授受不亲,我这个未出阁的小女郎,自然不方便过来。”

“那你主动亲我的时候,”陆子骥又一向习惯于冷静地语出惊人,未得停顿:

“可有想过男女授受不亲?嗯?未来的周王妃,殷琬宁?”

后面的那几个字,仿佛是一把打开她双脚之下重锁的钥匙,逃婚的王妃最听不得他用这个来威胁自己,只能鼓着香腮,不情不愿地缓缓绕过了屏风。

而首先映入她眼帘的,不是陆子骥那张俊朗无双的脸,而是他那宽大挺阔、不着寸缕的胸膛

——大约是他赤./裸./胴./体的冲击实在是太大,殷琬宁立刻用小手捂上了双眼,刚刚的气势汹汹,也在这瞬间便化作了羞赧,小脸红成了熟透的苹果,脚下也变成了比蜗牛还要慢吞吞的挪步。

“你,你能不能先把衣服穿上?”红苹果姑娘艰难地表达着自己的抗议之情。

“伤口刚包好,眼下还不能穿。”他有理有据地拒绝。

“那……”她只好转过身,既然“非礼勿视”,那就不看他,“你有什么话,就这么对我说吧。”

但回答她的,是男人突然的动作——

她站得离他太近,他那颀长的腿一勾,配合着沉稳有力的双手一接,她还在惊叫的时候,人便已经到了他的怀里。

他的怀抱依然是滚烫的,但又与从前的,不太一样。

这一回,因着他背上的伤处,她连他坚硬有力的脖颈,那连着一路向下的、跳跃的青筋,都看得清清楚楚。

坚持着“非礼勿视”的红苹果少女,受不得这样的视觉冲击,再一次阖上了自己的双眸。

而他却扶住了她的楚楚纤月要,让她在他的怀里坐直。

这下,她不得不睁开鹿目,发现自己的视线,刚好落在了他平直宽厚的肩线上,一呼一吸,都只能让她觉得更加暧昧。

她只下意识想要推开,又一瞬间想起了过去的无数次经验,眼前的男人只不过是偶尔心软,本质依然是个阴鸷腹黑、不可一世的矜贵公子。

这样的他,没有达到目的,是根本不可能放自己走的。

“陆……”话一出口,她才惊觉自己的姿态还不够低,立刻改口,“骥哥哥,你要同我说什么呢?我都听着呢。”

她自己都觉得自己的话生无可恋。

“你,”他呼吸一顿,“就没有话想要对我说的?”

对他?有什么话呢?

即使现在人还在他的怀里,但她总是忍不住牵挂起那跟灰鹰走了的采露,满脑子都是采露今日那奇怪的表现,根本挤不下他,于是顺势说道:

“你说,采露她到底怎么了?怎么还会有人明知前方危险,还要一股脑往上冲的?”

她是认认真真,想要同他探讨这个问题的。

谁料男人的大掌忽然在她的细月要上捏了一把,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味道:

“尽知道说别人,你呢?你不也是明知前方危险,也还要一股脑往上冲的?”

“我,”她微微偏头,看他挺拔巍峨的侧脸,每一处无可挑剔的细节,现在也写满了无数的嘲讽,不自觉气恼他此刻的无理取闹、混淆是非:

“我和采露能一样吗?我是为了采露,采露又是为了谁?”

“可我是为了你。”他朗声笃笃。

这句话的语气并不重,也依然保持着陆子骥从前,那一贯的冷静沉肃、古井无波的态势。但,仔细品咂着这几个字其中的滋味,愚笨迟钝如殷琬宁,也越来越觉得不太对劲。

“什么叫为了我?”眨着鹿眼的少女小心试探着。

但出乎她意料的是——

“今日,出了这么大的事。”

抱着他的男子突然切换了话题,毫无预兆一般,谈起了正事:

“但我估计裕王那边,平康郡主要办的分化上画舫花宴,却应该还是会照常进行的。”

人的后背受伤,为了尽可能地包扎到位,免不了需要将那纱布从肩头穿过固定。被抱着的殷琬宁实在找不到支点,便只能用柔荑尖头撑着陆子骥肩头的纱布处,并沿着他刚刚的话,继续说道:

“我只关心,那个被裕王世子林骅欺凌的可怜的邹氏,究竟能不能顺利讨回公道。”

陆子骥又顿了一顿,这才伸了手,将放在他身后那干净的中衣拿起,那件染了伤口血的,早已被灰鹰处理掉了。

“裕王一脉的势力,早已在晋州盘踞了多年。”

他冷静地分析着,客观到冷血的地步:

“仅凭邹氏所带的那一群乌合之众,根本就无力改变晋州的局面万一。今日,他们凭着一腔热血冲动而为,能够不被晋州太守衙门以扰乱治安之罪逮捕,就已经是十分幸运的结果了。”

“这些姓林的,”见到了中衣,殷琬宁眼前一亮,自然而然伸手去,帮还□□着上身的陆子骥披好,“怎么一个个都这样仗势欺人、鱼肉百姓?”

他明显动作一顿:“姓林的?”

“没错,”心情大好又嫉恶如仇的少女,重重点了点头,“这个裕王世子林骅,还有周王林骥,都姓林,而且还是同辈,也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话音未落,心直口快的殷琬宁这才想起,自己从头到尾都没向眼前的男人透露过她千里迢迢逃婚去幽州的真实原因。

她的身份尴尬,这样直白辱骂林骥,确实不妥。而直到此刻,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这才匆匆忙忙找补:

“我,我也是——”

“所以,”却不想,这样的停顿,已经被他先一步抢白,“这就是你坚持要隐姓埋名、逃婚去到幽州的缘由?”

“什,什么缘由?”她只能索性装傻。

陆子骥却正色,喉头滚动,嗓音朗润:

“若是非要对比的话,周王林骥毕竟是先皇德宗血脉,从小生在长安、长于大明宫中。皇子的教养卓绝,与林骅这种生来就只为了作威作福、鱼肉百姓的藩王世子,根本就不一样。”

但殷琬宁心下越发抽紧,忽然黛眉紧蹙,捂住了他义正言辞的嘴,就连他说的那最后几个字,都尽数喷在了她湿湿软软的掌心。

“我不听,我不,”颇有点掩耳盗铃的少女只不住地摇头,“我不想听你讲他……骥哥哥,你今天为我受了伤,我应该向你道谢才对。”

被捂嘴的男人叹了口气,颇有些哭笑不得:

“是你先提起的周王……也就罢了,小没良心的,为了强行转换我们谈论的话题,这才想起来要谢谢我,嗯?”

被完完全全看穿心事的殷琬宁鹿眼一转,旋即主动环住了佯装愠怒的男人的脖子,垂眸说道:

“谢谢你,骥哥哥,真的谢谢你。是我一心只有采露,忽略了你,你可是身强体壮武艺超群百步穿杨飞檐走壁,以一敌百不在话下,却又一次在这么平平无奇的一场乱局中为小女子而折戟……”

“什么折戟?”听出了她话语里嘲讽的男人轻轻捏住她尖细的小下巴,迫使她必须看着自己,“怎么就折戟了?”

殷琬宁低低地笑,只能认真回视他波澜四起的眸子,任他看向自己时,那掩藏不住的汹涌:

“今天,骥哥哥做的那糖画,娇娇很满意,画得很好,糖也很甜。”

然而他并没有放开她,手上的力道反而加重了:“还有呢?”

“还有?”她眨了眨眼,连鸦羽长睫,都写着“想不明白”,问道:“还有什么呢?”

他不回答她,只将手从她的下巴处松开,按住她那并不安分的后脑勺,让她能够完完整整地、毫无保留地与他唇齿相依:

“以后,要是再有什么王公子张公子李公子的,无论他们是谁、什么身份、要送什么家传玉佩什么旷世奇珍给你,统统不准犹豫、看都不许看,只能头也不回走开,听到了没有?”

陆子骥的语气颇为凶悍,在被他彻底吻住之前,几乎呆住的殷琬宁,根本就不知道他所指的到底是什么。

直到他按住她的后脑勺,不断加深这个带了几分怨气和怒气的吻,沉浸在陆子骥那混合了药气、血腥气和他身上本就自带的松木竹柏气的殷琬宁,这才稳住了自己那摇摇晃晃的心潮,想起了在那个糖画摊前,那个她连名字都没记住的、要给她送玉的公子——

喔,那个人好像确实是姓王的。

过去,她只知道陆子骥喜欢她,所以才会心甘情愿地照顾她、纵容她各种无理的要求;

现在看来,他对她,可能,不仅仅是喜欢这么简单。

但是这深一步的,又会是什么呢?

涉世未深的殷琬宁,根本不知道。

就像是第二日、也就是七夕当天,他们也收到了消息,那平康郡主在汾河的画舫花宴照常举办一样,殷琬宁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还要不要去凑这个热闹。

陆子骥先前的推测十分准确。

无论昨日那邹氏带人闹的事有没有闹大、最后有没有妥善解决,为了向整个晋州表明裕王的势力稳固、永远不会受到分毫的影响,这场最后在画舫上才彻底结束的花宴,不仅要继续办、还要办得比之前预计得还要盛大、还要隆重才对。

这一次,是杜尔姝出面,温言细语,劝殷琬宁好歹再去凑一次这个热闹:

“夜晚乘画舫游江,水清山碧,放灯祈福、乞巧许愿,一年一度的盛事,又为何不去看看?”

游江、放灯、乞巧,这些殷琬宁一听便心痒痒的事情,她怎么可能会轻易错过?

几乎是立刻,她便点头同意了。

这一次的热闹也要拉上采露一并,但陆子骥的态度却出乎了她的意料:

他只自言自己有更重要的事,画舫游江这样的浪漫,他便不去参与了。

当然,这个向来口是心非的人,顶着背上那并不算太深的伤口,依然郑重嘱咐了玩心大起的殷琬宁:千万千万不能离船舷太近,一定要注意安全。

对于陆子骥来说,更重要的事是什么?

殷琬宁才不想深究、也懒得理会,反正没了他在她身边,她与采露两个人,倒是更乐得自在。

林骥当然也并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他自己暗地里吩咐了灰鹰,做的是什么事。

前世里的裕王林迈,曾经在卢龙节度使谈承烨突然起兵造./反之后,暗自勾结过河朔三镇其余的魏博和成德两个藩镇节度使,并在林骥东进出兵受挫时不念同为天家宗亲的关联,落井下石,致使林骥险些腹背受敌。

对这五毒俱全的蠹虫裕王父子,林骥从来是不加掩饰地深恶痛绝。

这一次,他也必须要先下手为强。

那位邹氏的可怜遭遇,又恰好为林骥送上了一个绝佳的契机。

倒卖私盐和私铁、私铸钱币、私开赌场妓./院、强抢民女致人死亡等等,裕王父子的罪行,罄竹难书。

而林骥吩咐灰鹰做的,是不留痕迹地保下邹氏,并安排邹氏假死、再暗中协助邹氏去往长安,蛰伏下来,等待时机,将裕王父子的所有罪证合并,最后狠狠告裕王一状,让他们得到作恶应有的下场。

到时候,裕王手下的那个聚宝赌坊欺凌殷琬宁的这笔账,也算是让他们彻彻底底还清了。

七夕当晚,当殷琬宁带着手伤初愈的莹雪、并着勉强同意前往的采露一并来到汾河畔的时候,天才刚刚擦黑。

昨晚的花宴桌椅已经全部撤走,只留下了点点尚未完全搬离的花束。

渡口上,停着几艘船型巨大、美轮美奂的三层画舫,碧瓦朱甍、雕梁画栋,比之陆地上的层楼叠榭,都丝毫不逊色。

而渡口之外的不远处,层层叠叠摆了好几排的香案,其上置有用通草、芝麻、米粒、色纸等不同材料制成的各种各样奇巧好玩的贡品,还有瓜果、鲜花、胭脂水粉、刺绣女红、小型鞋衣等等现成的贡品,琳琅满目,洋洋大观。

九州各地七夕乞巧的习俗并不相同,殷琬宁从小便一直都在长安,卫远岚和乔氏教留给她的乞巧方式,也不过是对月穿针、祭拜织女而已。

只等了片刻,很快,那渡口的画舫上便陆陆续续开始登船上人。画舫有三艘,居中的那艘规模最宏大、装潢最奢靡,想必也是裕王夫妇和平康郡主所乘的。

殷琬宁想到昨日和前日之事,下意识拉着采露避开。

等到那艘最大的画舫上满了人,缓缓启程之后,她才与采露、莹雪上了后面那艘相对小一些的。

那画舫掌舵启程之后,天也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今夜,只有一弯残月,环绕着星星点点,却也完完全全被这汾河之上的三艘画舫夺去了全部的瞩目。

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1。

殷琬宁所乘的画舫上,来来往往的女郎们全是她昨日并未见过的生面孔。而她们调笑和议论纷纷的,也无非都是昨日与那裕王世子林骅相关的、或远或近的荒唐事。

殷琬宁并不感兴趣,只与采露并坐在那三层画舫的顶层里早已摆好的茶桌之侧,品着滋味上乘的点心和好茶,看着眼前疾驰而过、陌生又静谧的江岸,好不惬意。

但,今日既是七夕,也自然有七夕的习俗。

这围坐在顶层的高门贵女们,各自也都带着听话懂事的婢女,结了彩线,无论相互之间是否认识,呼朋引伴,都招呼着一起来对月穿针斗巧,讨个头彩。

殷琬宁自忖,并不多擅长女红针黹,但是这样热热闹闹地乞巧祈福,也是她生平头一次。

透过顶层船舱华丽而繁复的窗牗,刚好可以看到天上莹白漏挂的残月,那七孔的长针如一道通往坦途秘境的桥,柔荑捏着彩线,从每一个通透的孔中灵巧地穿过,每一次过,殷琬宁便在心中默念一个愿望:

希望自己能平安到达幽州;

希望自己能顺利与生父谈承烨相认;

希望谈承烨不要责怪她任性逃婚之事,做她的保护伞,让她不用依照天子的赐婚嫁给周王林骥;

希望那些被裕王父子欺凌的百姓,都有好的收场;

希望裕王父子得到应有的惩罚;

希望采露能快乐起来,得到她真正想要得到的;

希望陆子骥……

嗯,没什么好希望陆子骥的,她的心里已经装了许许多多的人,并没有可以给他的位置。

只这么短短一刹那的错愕,原本还穿针领先的殷琬宁,便已经被其他的姑娘们迎头赶上。

听着耳边一阵阵的欢呼雀跃,殷琬宁收敛心神,小心把最后一个孔穿好,收回,打结。

只要她的心愿能够成真,这斗针的输赢,其实根本就不重要。

穿针乞巧结束,便是放河灯与孔明灯了。

一个是往水里,一个是往天上。

好不容易出来玩一次的殷琬宁,当然是两个都不会愿意错过的。与采露一并从楼梯下到了底层的船舱,她看着江面上已经漂起来的几盏花灯,鹿眼里满满都是兴奋。

小小的花灯是用竹纸制成的。

竹纸层层叠叠,折成了莲花的形状,中间插好一截短短的蜡烛,烛火莹亮,花灯漂在这并不湍急的江面上,像是照亮前往了黑夜无边无际的深渊一般,听着耳边的涛涛江水,莫名多了几分渺小却又恢弘的力量。

这样瑰丽奇异的景致,殷琬宁自然是不能错过的。待燃亮了手中的花灯之后,她便趴在了半人高的船舷上,随着画舫在偶然的波涛处颠簸而精心一抛。

那花灯稳稳落在了水面上,似乎没发出一丁点的声音,只见它摇头摆尾,往黑暗的江心处去,向她不断炫耀着自己的前路康庄。

殷琬宁先是把下巴搭在双掌叠放之处,尔后又偏头,右耳贴住右臂,目光一直追随着那被她抛入水中、与她越来越远的花灯,看着它被江涛拍打,看着它走向它的归途,也看着它,突然被另一只无名的小舟绊住。

那只小舟的船头恣肆,滴滴答答的江水落在了花灯中心的明明灭灭的火烛之上,差一点,就要将其浇熄。

小舟上并没有燃灯,只有月光和这边画舫微微灯光映照的黑暗里,那撑着船桨的挺拔男子和站在船头、看不见面容的熟悉身形,影影绰绰。

画舫上的少女颇有些恼怒,再一次支起了螓首,恼怒那属于她的花灯,即将折在这一对主仆的小舟之下了。

陆子骥,你不是说好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么?

这样黑灯瞎火地跟着她们,难道,就是所谓更重要的事?

第47章 汾河

在这样一个愉快而又充满着新奇经历的七夕夜, 殷琬宁并不想被口是心非的陆子骥,破坏自己这来之不易的好心情。

因而, 即使是看见了不远处小舟上的他和灰鹰,她也面不改色,完全视若无睹。

采露并没有凑热闹一并放花灯,只安安静静地在一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有了陆子骥和灰鹰这个小小的“插曲”,殷琬宁也暂时无暇去关切采露此时的所思所想, 只一心要再回到顶层的船舱里,去放那可以上天的孔明灯。

而两人再次回来时,船舱里已经有几位女郎,或生或熟, 一面看着自家的婢女熟练研墨,一面笑着讨论, 到底要在孔明灯上写些什么, 天上的牛郎织女才能收到。

工具都是现成的, 空白的孔明灯也是一早便提前备好的。这一次, 是莹雪第一次侍候殷琬宁书画, 研墨的动作并不熟练, 她们几人, 自然也要比别家的进度要慢上不少。

殷琬宁捏着狼毫笔, 眼见身旁的采露一直心不在焉, 便问:

“采露,是已经在想,要在孔明灯上写些什么了?”

“这……”采露又愣了一下, 才摇了摇头,小声回道:“我这也是第一次放孔明灯, 而且,我只读过一点点书,哪里又比得上别人,出口成章……”

殷琬宁轻轻揉了揉采露的头发,用手中狼毫的另一头,点了点采露面前的那个孔明灯:

“那,卫姐姐可以越俎代庖,帮你写这盏灯吗?”

采露缓缓点头:“卫姐姐,你对我实在是……”

“说什么呢,”大约是猜到了采露可能又要提一些妄自菲薄、自暴自弃的话,殷琬宁先一步打断了她,“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最重要的,是我们都能过得开心快乐,不是吗?我发现呀,你今晚,似乎也还没有笑过。”

采露一直紧抿着唇角,又呆愣了片刻,才回道:“有……吗?”

“你看,”殷琬宁笑得温柔和煦,“你一路哭丧着脸,若是这样写下的祝福,用孔明灯飞到天上去,恐怕天上的仙女天神们,都不会理睬你呢。”

采露则将头垂得更低:“是,是吗……”

“骗你的呢,”想不到也有她能骗人成功的一日,殷琬宁挤挤眼,“我信口胡诌,你也听进去了。你放心,只要诚心实意,天神都会收到的,也会实现你的愿望的。”

话音刚落,她的脑中忽然灵光一现,也不管这船舱里其他的女郎们都在讨论些什么,笔尖蘸墨,一手蝇头小楷,很快便在那用黄纸扎成的孔明灯上,洋洋洒洒写了起来。

等到最后一个字完成,殷琬宁才提着这有她半人高的孔明灯灯罩最顶端,从头至尾,将她这几百字的祝词默默念了一遍。

莹雪看着殷琬宁颇为得意的神情,虽然不懂,也忍不住附和:

“姑娘的字这样好看,想必天神收到姑娘的祈福,也会最先满足姑娘的。”

“我从小读的书杂,自认为文章诗书都不入流,”心快飘起来的殷琬宁将笔放下,越看越觉得满意,“第一次一气呵成一篇,也算是虔诚了。至于采露的这一盏,我刚刚也想好了,不如就画一幅汾河山水上去,心诚则灵,采露你说……”

刚要转头,问问采露的意见如何,她的身后却是空空如也。

再一寻,却看见采露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船舱之外的船舷上,双眼直直望向了前方的黑暗,根本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采露,”殷琬宁想起了陆子骥对自己的嘱托,“外面风大,等我把你的孔明灯画好,我们再一起出去放,现在先回来,好不好?”

采露却充耳不闻。

江风吹拂,采露鬓边和后颈的青丝,缠缠绕绕地随着江风飘在了一处,她衣衫单薄,怆然独立,此时更像是一朵盛开在悬崖上、傲雪凌霜的寒梅——

而这朵寒梅,也似乎在此刻,终于听见了殷琬宁朝她说的话,只翩然回头,凄凄楚楚地看了殷琬宁一眼。

殷琬宁的心蓦地抽紧,一种不好的预感,突然在她的脑海里蹦开。

可是,她到底也是个手无寸铁的小姑娘,眼疾手快这一类的词汇,向来、一贯都不是用来形容她的——

在采露纵身往汾河水中跳下的一瞬,她也只堪堪抓住了采露的裙角。

但,这画舫顶层的船舷太矮,只堪堪不到殷琬宁的腰际。

因为太心急要抓住采露、抓住她如彩云般易逝的性命,心焦如焚的踊跃少女,全身的重量,几乎都压在了自己的手上。

因此,一心救人的她不但没拉住采露,连带着自己,也一并落入了汾河之中。

随着“噗通”“噗通”两声连续的落水声,莹雪的呼喊,也响彻了整个汾河水面:“采露姑娘!卫姑娘!快来人呐!有人落水了!”

画舫上很快传来了尖叫和骚乱,几盏已经先一步升空高飞的孔明灯,却根本照不到此时一片混乱的水面。

旋即,一直在画舫之后小舟上的林骥和灰鹰,立即便跳入了水中。

在这几个短短的瞬间里,殷琬宁想到了许多许多事。

在过去的短短十几年里,她与水最大的接触,不过是三尺的浴桶里,每晚的浸泡沉溺,即使偶尔翻起的波涛,也只是溅出桶外,洒了一地,然后再被前来收拾的婢仆们抱怨。

但汾河与浴桶,到底是两回事。

整个人砸进滔滔河水的时候,她曾短暂地痛了一下,紧接着便是那冰冷的河水汹涌,拼命地灌进了她的口鼻,彻底扰乱了她的呼吸

——她,她一定是快要死了,否则,怎么会在落水的几乎同时,听见身后那原本荒无人烟的河岸上,有烟花升天炸开的声音呢?

七夕佳节,缺月漏挂,明灯升天,江水涛涛。

再加上漫天的烟火。

原本,应该是多么壮观多么绮丽的景象呀。

可惜,她没有眼福,再也看不见了。

而她沉浸的水,与那烟花的火,又是多么对立的存在。

被河水包裹住的殷琬宁徒劳地扑腾,只为逃离绝望,那烟花盛开之处,应该是她的希望之所吧——

但是,她根本不识水性,在即将失去意识的时候,她只能无助地感受着自己的身体,在持续不断、无法遏制地不住往下坠落。

黑暗与冰凉,是深渊的同义词,今晚,她向天神祈求的愿望,到底是不能实现了。

是她的错。

是她不够虔诚。

是她太贪心。

那么,在结束匆忙而委屈的一生,走上黄泉之路、见到早早就在九泉之下等她的卫远岚和乔氏的时候,这两个最爱她的人,会不会怪她一厢情愿、怪她非要不顾一切去改变这可笑的命运呢?

她不知道,毕竟,她们已经将她留在人世、孤零零地生活许多年了。

她想要等等看。

此时,已经游到了殷琬宁身边的林骥,却是根本不可能等的。

今晚,七夕之夜,他原本是想给她一个惊喜,让她能夜游汾河的同时,多一重美好体验的。

画舫上可以放花灯与孔明灯,但是能在黑夜的天空中照亮世界、五彩斑斓炸开的,却只有那转瞬即逝的烟花。

在他仍然记忆犹新的前世里,他们也一起看过一场烟花。

那晚,同样也是一个七夕,沉肃端持的大明宫里,第一次为了这个节日而举办宫宴。

作为太后的殷琬宁,一直都兴致缺缺,除了强颜欢笑附和着那帮赴宴的群臣、听着他们无限吹捧林骥在掌权之后的无限功绩之外,她连多一口的珍馐美馔,都不想进。

宫宴结束时,天早已经黑透了。

大明宫的北侧有一座五层的高楼,顶上是一方巨大的天台,略含薄醉的摄政王,便不顾年青太后无言的抗议,执意带她上了楼。

已经与他夜夜相处了多日,她早已习惯了他的霸道和不讲情面,因而,在被他压在那天台上早已备好的软榻丝绒的暖垫上时,她只是紧闭着双眼,不回应他的任何一句逗弄。

服侍太后与周王殿下的宫人,早已对这两人的不./伦行为习以为常,因而在他们的身影双双落下之后,知情识趣的宫人们便早早退下了,方圆几十丈之内,就只有他们二人。

他熟练地将她的双腕合拢,举过头顶,压住,她的山峦会因为这样的动作而会聚,盈盈矗立。他用右耳贴住,她愈发慌乱的心跳极为动人,他忍不住,低声问她:

“大明宫百余年从未有过因为七夕而设的宫宴,今年本王却破了例,太后可知,是为了什么?”

被欺到头上的她仍旧紧紧闭着眼,咬牙,不让自己的颤抖早早暴露,溃不成军:

“周王殿下富有四海,大权独揽,九州四海、天下万民皆仰仗您的雨露恩泽,不过一场小小的破格的宫宴,您只要一开金口……”

他却因为她的嘲弄衔住了眼前的衣襟,狼一般的男人,无论在朝堂上宴会上多么衣冠楚楚、端肃庄敦,尖利的獠牙也不会放过任何一片阻他挥霍的衣料。

殷琬宁止不住地流泪。

林骥不管不顾,拉过她仍然在颤抖的小手,覆在了她自己的那颗红痣上,他的大掌覆住她的小手,说出口的话,每一个字,都想是一把能将她干净利落割开的刀子,决不浪费:

“听听,听听你的心,你还要嘴硬到什么时候?你什么样子本王没有见过,现在本王特意带你来到这里,你又在装什么烈女贞妇?”

话音未落,他身后那深不见底的天空上,忽然绽放出了无数的烟花,五光十色、五彩斑斓,像是要照亮他们一般。

他们原本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她,还有他。

但若一切都以谷欠望为注解、为发端,为遮天蔽日的隐匿在身份背后、用无穷禁忌的包裹住的绝望,那么她,从第一次遇见他开始,就不该被他救赎。

让她坠入深渊、万劫不复吧。

反正与现在,也没有任何区别。

“林骥,”她的泪水将眼前绚烂的烟花折射得更加炫目多姿,“我殷琬宁早就是你的人,任你放肆,任你胡来,你为何要这样……这样来羞辱我?”

那时的他,权势欺天、不可一世,根本无暇、也不屑于去思考这些深入骨髓的问题。

他只承认自己占有她为了谷欠,为了她那可怜的、从三岁起便成为她深深桎梏的命格,为了她皇嫂的身份,还有那隐藏在他心底最深处、绝对不可能透露给第二个人知晓的执念和心魔。

先前纵容着言语羞辱她的唇,在此刻放肆地深吻她。

就像从他得到她的第一天起那样,做得毫无保留,做得淋漓尽致。

反正,她永远都逃不出他的掌心,永远都会心甘情愿臣服他、做他的女人,无论是否名正言顺,无论是否光明正大。

他的女人,必须只属于他一人,不管他对她,到底只是疯狂的占有谷欠,还是比谷欠更浓厚的、不可控制的情。

可事实上是,无论前世还是今世,无论他是否承认,无论他与她并肩前行到了何处,他都从未真真正正、完完全全拥有过她。

她小小的心是自由而宽广的,但里面却从来没有属于他的、哪怕一点点的立锥之地。

一起看烟花的那日,他欺着她,她说的那句“我早就是你的人”,其实,才是最大的谎言和讽刺。

可以随心掌握江山和天下的男人,独独掌握不了她。

而重生时至今日、几次都差点失去她的林骥,在滚滚的汾河水里,终于把冰凉的她拥在怀里的时候,胸膛左边那跳动如雷的心,也一下一下,似针锥似刀刺,痛彻心扉,痛到他差一点乱了阵脚。

而这熟悉的、窒息的心痛之感,让他终于幡然醒悟、不再自欺欺人。

在前世的最后一段时光里,当他正与范英仪为了他的心魔而争执不休时,突然听闻她因为难产血崩身亡的林骥,也同样有这样销魂蚀骨的心痛。

那个时候,直到刚才,他都一直以为,他是恨她的。

恨她怀着他的骨肉仍然要不辞而别,恨她为了躲他不远千里从长安跑到了幽州,更恨她为了报私仇,将他们两人之间的事,变成了一朝与一镇之事,打破了天下微妙的平衡。

她恨他,他也恨她,这都是理所应当,是人之常情,是被皇权、人./伦和谷欠望裹挟之下,不断滋生蔓延、盛开了溃败了、汹涌了消弭了的,难以自持的纠缠。

可是,他若真恨她,又怎么会在发现自己重生之后,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加倍报复她,而是不顾危险和他一直以来蛰伏的低调,也一定要名正言顺地求娶她、让她没有机会再像前世那样入宫、嫁给林驰,成为他的皇嫂?

他若真恨她,又怎么会在发现她与前世行迹不同、独自一人冒着重重困难也要躲开成为周王妃的时候,下意识在她面前完美伪装,只为了护她周全、让她安心上路?

林骥,在你做这些的时候,你可有想过为什么?

承认吧,你早已经将她视作了心里眼里身体里,生生世世的唯一。

不可替代的唯一。

不能失去的唯一。

你深深、深深地爱着她,从前世见到她的第一眼起便是如此,直至今日。

托着她越来越冰凉的身体,在终于浮出水面的时候,河岸边上,他专门为了她而燃放的烟火,正开得灿烂。

她刚刚,看见了吗?

“林骥……林骥……”

他听见怀里冰凉的人,在无意识地呢喃。

她竟叫着他的真名。

“嗯,我在,我一直都在的。”

林骥一面回应她,一面加快了速度,急急向河岸游去。

“我殷琬宁,这一生,到头,终究没有嫁给你……真好啊,我也算是,干干净净了。”

在无穷无尽的黑夜里,在涛涛的江浪声和簇簇的烟火声里,她最后的几个字,更加虚弱无力。

林骥的口中却突然涌上一片腥甜。

是血。

第48章 急救

当林骥带着已经彻底昏厥的殷琬宁上岸的时候, 灰鹰已经先将采露救了起来。

此时,灰鹰正冷静机敏地, 在飞鹏点燃的火把之下,为采露做着溺水之后的急救。

而林骥口中,被殷琬宁最后的话语激到翻上喉头的急血,最终,也还是勉强被他自己给控住了。

保住心爱之人的性命要紧,至于她是不是到死都在恨他, 只有等到两两坦诚的那日,他亲自问个清楚明白。

她若还要继续恨他,就千万千万要醒过来,醒过来了, 才好再继续好好恨他。

他让她恨。

恨比爱长久而深刻。

灰鹰和飞鹏皆是训练有素,虽有男女大防, 但这边的河岸四下无人, 采露的性命也比清誉更加紧要。因而, 他们两人也并没有因为旁的顾虑, 而多耽误片刻的急救。

林骥接过了飞鹏递来的火把之后, 再一探鼻息, 殷琬宁的呼吸已经明显越来越微弱。

她的身体本就娇弱, 乍一落水, 根本经不起这样的磋磨。

他不能让她死, 她必须要好好活着。

林骥颇通医理,强行按下心跳如雷和浑身的颤抖,他冷静了下来, 此时为她做及时有效的急救,至关重要。

在快速清理了殷琬宁口中的杂物之后, 他便将她反身置于自己曲膝的大腿上,让她的头朝下,使他按压她背部时那先前被她吸入腹中的江水能够顺利倒出。

做完,他又迅速将她平放,捏着她的口鼻,对她口对口呼吸,配合着有力而规律的双手按压,再探鼻息时,她已不像最初那样微弱。

但,她的手她的脸,都还是那样冰凉。

他依然随时都可能会失去她。

飞鹏是林骥早早交代在此处的。原本的安排是,飞鹏等到殷琬宁他们所乘的画舫行船至前方差不多的位置时,便依照他先前的吩咐,点燃烟花,给她一场美丽的惊喜。

却不想,就在飞鹏以为一切顺利、回身点燃烟花的同时,画舫上却突然出了这样大的变故。

林骥根本不知道、也无暇去思考那好好的画舫之上究竟出了什么事,才会让殷琬宁和采露双双落水。

他只知道,眼下虽然是夏季,可江水刺骨冰凉,几人从江水中脱出后,在这夜间江风的吹拂之下,仍然能感到一丝寒冷。

何况是早已经失去了知觉的殷琬宁。

飞鹏备好的马车上有大氅,林骥和灰鹰分别抱着两个落水的女子上车后,为她们裹上大氅,林骥仍然能感受到怀中的殷琬宁,在隐隐地瑟瑟发抖。

“林骥……林骥……”

在焦急的回程时,意识早已混沌、早已含糊不清的殷琬宁,还在不断地喃喃自语。

只念着林骥的大名。

而在车内一并照顾着的飞鹏,在听清了未来周王妃的这番呢喃之后,看向自家主子的眼神,也多了几分同情和疑惑。

真是一对怨侣。

但,林骥再不多说一语,只将殷琬宁抱得更深、更紧,这样,她才不会被冷气入体,才能好好地继续活下去。

灰鹰驾着马车一路飞驰,回到谢宅后,林骥一路将殷琬宁抱回了厢房。紧随其后的灰鹰则抱着采露,只说两个姑娘在游船时落水了,让谢宅的人赶忙找大夫来看。

谢珣和杜尔姝只一头雾水,尤其是谢宅的主人谢珣,见到如此混乱不堪的场面,自然要找他的好友问个究竟。

但一心扑在殷琬宁的安危之上的林骥,哪里又有可能搭理此时谢珣的“无理取闹”?

倘若放在今日之前,他尚且有余暇耐心细致地回应谢珣的质问;但今日,当他反复忆起前世事、也终于明白自己对殷琬宁的心意之后,他的眼里,便再没有旁的。

殷琬宁落水,浑身湿透,需要婢女来为她擦身并换上干净的衣衫。她虽然是林骥的未婚妻、前世二人也早已有了夫妻之实,但此时的林骥,仍然不能留在房内。

不舍地退了出去,披上了大氅,林骥再次碰上了谢珣,也便终于想起前事,对他说,自己其实也对今晚画舫之上的事,一无所知。

此时的谢珣,也早已经恢复了冷静,那双桃花眼里写满了担忧和同情。

他拍了拍林骥还湿着的肩膀,颇有些语重心长的味道:

“彻之,你不如先去把身上的湿衣服换下来,大夫应该即刻就到了,卫姑娘吉人天相,一定会没事的。”

林骥凝着面色,默默摇了摇头。

谢珣只当他还在恼怒自己先前的关心则乱、口不择言,又软了几分语气:

“对不起彻之,是我起先实在太冲动了。尔姝说得对,我冷静下来也知道,如果今晚没有你们,恐怕采露的这条命,也根本救不回来。”

林骥却依旧眉头紧皱,始终不发一言。

恰好此时,灰鹰在他们身后的出现,旁边还并着谢珣的利仆谢秦和一名匆匆赶来的大夫。

将他们都引进去后,灰鹰才转身对林骥关切说道:

“主子,你背上还有昨日的新伤。为了救卫姑娘,你泡在河水里那么久,你要不要,也顺便让大夫看看?”

林骥还是摇了摇头,目光直直落在殷琬宁的房内:“我没事。”

他不可能有事的。

实在大不了,他那里还多的是灵药,背上的区区小伤,又哪里有她的性命安危重要。

几乎是与此同时,那在变故发生时还留在画舫上的莹雪,此时也被接了回来。

莹雪仍然惊魂未定着,对所有急于知晓事故缘由的众人,断断续续将今晚发生之事,如实告知。

拼拼凑凑,事情也大约有了全貌。

原来,是采露想不开,一心求死。殷琬宁关心则乱,奋力冲上前、想要拉住采露,却被顺势也一并带入了江水之中。

原本应该祈福乞巧、福泽万物的七夕,偏偏变成了这样。

剧变之后的殷琬宁,反复做着一场深深、长长的梦境。

梦里的她,只有小小的一点,被高大威猛的谈承烨抱在怀里——虽然,她其实从不知道谈承烨究竟长什么样,但她知道,这如珠如宝一般抱着她哄着她的俊朗男人,一定不是殷俊。

因为殷俊,永远只会忽略她做的好事,放大和痛斥她所犯下的错误,甚至将弟弟妹妹们的过错,无端扣在她的头上。

何谈这样如珠如宝地抱着她。

而卫远岚看他的眼神,则又是另一个明证——

在年幼的殷琬宁那为数不多的、卫远岚同殷俊共处的记忆中,卫远岚永远都冷冷淡淡,绝不会将目光停留在殷俊的身上,更不可能,像现在这样,温柔笑着对殷俊说:

“我们的娇娇粉雕玉琢,等你将来长大了,一定是个聪明又漂亮的小姑娘。到时候,大把的男儿上门求娶,可要把阿娘和我们娇娇给愁坏了,唔……要选谁好呢?”

三口之家,和和美美,谈承烨,卫远岚,卫郊。

要是从一开始便是这样,该有多好呢?

可牙牙学语的殷琬宁尚未来得及开口附和母亲对于未来的无限畅想,她眼前的人和事,就忽然换成了完全不同的另一个。

她长大了,和现实的自己一样,亭亭玉立,我见犹怜。

她被关在了一个暗无天日的地牢里,阴森,黑暗,没有一丝太阳的光亮。而地牢里有满满的水,她的半条小腿都只能被迫浸在水里,黑水冰凉刺骨,她衣衫单薄,瑟瑟发抖。

“殷琬宁,”有人在牢外唤她,她实在是看不清面容,但知觉告诉她,这个人是林骥——

果然,那个人的下一句话,便立马十足映证了她的猜想:

“怎么样,本王为你准备的礼物,你还满意吗?”

她娇嫩的柔荑只好扒住那潮湿生霉的木杆,每一个触碰都令她作呕,可她不得不这样,继续对林骥咬牙切齿:

“林骥,你放我出去,你必须放我出去!”

但向来不可一世的摄政王,怎么可能放过到手的猎物?

只见他优哉游哉走到她的身前,粗粝的手指穿过地牢的幽暗阴森,穿过令她作呕的、潮湿生霉的木杆,毫不怜惜地攥住她的下巴,逼着她直视他模糊的面容:

“殷琬宁,你不是想跑吗,你还想跑去哪里?”

她力气小挣不开,腿下又是冰凉刺骨的水,让她牙齿打颤:

“就算,跑,跑到天涯海角,我,我也要跑,去到你再也找不到我,我的地方,不行吗?”

“喔——”林骥的拇指覆上她发抖的唇瓣,用力摩挲,像是在品咂着独属于他的旷世奇珍:

“你是我的女人,想跑,你又能跑到哪里去?没用的,没有用的,别再做这些无谓的挣扎了。无论你跑到哪里,我都会找到你,把你关起来,就像现在这样,让你永远只属于我一个人——”

此时一个黑影突然闪过,按住殷琬宁唇瓣的手突然卸了力,林骥被那黑影掐住了脖子,生生逼退。

是陆子骥,他怎么会出现,又怎么会在这里出现?

殷琬宁又惊又喜,眼见着陆子骥与那个她永远看不清面容的林骥迅速缠斗在了一起。

她早就知道,陆子骥的武艺高强,几乎可以算是顶尖的高手了,但没有想到的是,那林骥也毫不相让,即使最开始是被陆子骥偷袭而稍稍落了下风,但迅速调整过来,也能沉着冷静应战。

还在那地牢冰冷刺骨的水中泡着的殷琬宁,不自觉用手死死捂住嘴唇,捂住自己即将冲口而出的尖叫,影响到此时并不占优势的陆子骥。

而那两个身形极为相似的男人,赤手空拳也打得难分难解,第一次见到这样情景的少女屏住了呼吸,在心中不断默默祈祷。

不知不觉里,在她的梦里,第一次有了陆子骥的身影。

他奋不顾身,他鲜血直流,他披荆斩棘英雄救美,他是把她从恶魔林骥手中救出来的、同时怀抱大慈和大狠的天神

——但,天神最终失败了,天神打不过恶魔,就像死亡临近时,她什么也抓不住一样。

只有最后的赢家林骥,如狼一般看着她。

要加倍对她的惩罚。

惊醒过来的时候,殷琬宁发现自己完完整整地躺在了谢宅里属于她的那间厢房之内,身上盖着蜀锦的衾被,干净,明朗,温暖,和梦中那阴暗潮湿不见天日的地牢,完完全全是相反的两个世界。

额上有一滴虚汗缓缓淌下,是为了她这次更加不着边际、不敢深想的噩梦——

思绪回笼,她才慢慢开始回想,在失去意识之前,她究竟在经历些什么。

七夕,汾河,画舫,花灯,

是一路沉默的采露突然纵身跳进了河里,她心急如焚,上去想要拉住她,却被她一并带进了滚滚的汾河水里

——喔,还有在彻底坠入河中前,在她眼角余光中看到的,那对面漆黑如洞的河岸上升起的,那五颜六色的烟花。

多么璀璨夺目,却又是转瞬即逝。

她现在能这般完好无缺地静静地躺着,那,采露呢?

恰在此时,莹雪打开了房门,见到殷琬宁正在准备下床,自然是欣喜不已:

“姑娘,姑娘你醒了!你醒了就好!”

殷琬宁下床的动作未停,继续急急穿鞋:

“是不是采露也被就起来了?她,她现在怎么样了?”

莹雪却面露愁色:

“姑娘,你对采露姑娘真是关怀备注,刚一醒来就说要去找她……不过,姑娘,要有心理准备。”

采露的床前,是神色疲惫的杜尔姝在守着,见到殷琬宁过去,也是喜不自胜:

“卫姑娘你醒了?可还觉得身上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

殷琬宁轻轻摇了摇头,一心只在床榻上躺着的那个脸色苍白、双目紧闭的采露身上,小声问道:“杜娘子,采露她,怎么样了?”

杜尔姝微微垂头,一声长叹之后,才从袖笼里掏出了一个东西,递给了殷琬宁。

殷琬宁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是自己第一次同采露说话时,采露手里正在绣的那个香囊。

墨绿色的香缎做底,绣的花纹,是一排高飞的鸿雁。

香囊已经绣成,里面却没有半点香料,只有一封信。

采露的字很是稚嫩,歪歪扭扭,看得出,写的时分吃力。但看殷琬宁看完全信,心中萦绕的,就只有对采露的万分心疼和怜惜:

原来,采露自从亲眼目睹了母亲的跳楼身亡之后,便一直都不能安稳,浑浑噩噩,惶惶度日。被谢珣好心救下之后,她知道自己除了以身相许之外,并没有任何办法报答谢珣的恩情;而她本人,也确实在与谢珣的日常相处中,发现了自己对谢珣那不可遏制的爱慕。

但,越是这样,她越觉得自己这廉价的爱慕更加罪无可恕。谢珣与杜尔姝,名义上虽然不是夫妻,但却与寻常的夫妻无异。采露眼见着他们恩恩爱爱,便认为是自己的出现,成为了横亘在两人中间的一条刺。谢珣和杜尔姝对她越好,她就越是愧疚不已,觉得自己根本配不上、也对不起他们的好。

既然这样,她不忍心看着他们难受,反正她也本是一个该死之人,长痛不如短痛,不如早早了结罢了。

原来,采露早就有了从容赴死的心,否则在那日的乱局里,她就不会不顾殷琬宁的声声呼喊,一心要往刀剑上冲了。

殷琬宁悔愧不已。

是她一厢情愿,是她自作聪明。

她死死捏着信,如同捏着采露此时薄如蝉翼的生的希望那般,任凭脸上的滚滚热泪落下,仍是紧张朝着杜尔姝问道:

“大夫来看过了吗,大夫是怎么说的?我都能安然无恙,采露她,应该也能逢凶化吉吧?”

满眼都是疲惫的杜尔姝又是一声长叹:

“大夫说,该做的,我们都做了。采露究竟能不能活下去、醒过来,都要全靠她自己的求生意志……但,但我们后来找到了她的这封遗书,也知道也许这个对她来说……”

殷琬宁闻罢更是心乱如麻,在她有限的知识和回忆里不断翻找,努力为采露的性命出自己的一份力。

忽然,她的脑中灵光一现:

“我记得陆子骥他也颇通医理,他那里有许多的灵丹妙药,说不定,能将采露救活呢”

“灵丹妙药?”杜尔姝的神情微妙,“若是真有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陆公子第一个,就要用在你的身上,也不会到现在还昏迷不醒了。”

殷琬宁黛眉微蹙:“昏迷不醒?他怎么了?”

陆子骥身强体壮,就连蛇毒入体都不怕的他,怎么可能会昏迷不醒呢?

这个疑问令杜尔姝不解又惊异,不由扬高了声调:

“怎么,你还不知道么?那晚你与采露落水,是陆公子跳进河里,这才把你救起来的。之后,你昏迷不醒,他一直都在不眠不休地守着你。”

“但是,前几日,那几个被裕王世子林骅欺凌的邹氏带着人闹事的时候,他为了救你而被人砍伤的伤口,却因为泡在那浑浊的河水里面太久,感染溃烂了,现在也还高烧不止,一直昏迷不醒……我以为,你过来之前已经去看过他了,原来,你还什么都不知道?”

一直到来到了陆子骥的床前,殷琬宁都还没从杜尔姝说的那番话里,完全回过神来。

救她……落水……再救她……溃烂……高烧……

他又一次自告奋勇地做了她的救命恩人。

但,与之前不同的是,这一次他付出的代价,实在是要高得多得多。

值得吗?为了她这样一个人值得吗?

采露的那封信,不仅仅是宣告了采露一直以来那从未磨灭过的求死之心,更是狠狠打了自以为是的殷琬宁的脸。

或许,没有自己的那番“强求”,那番“逼迫”,采露不会这么早便心生了越陷越深、终于无法回头的绝望?

她是谁啊,她才是那个十恶不赦、万劫不复的罪人。

她是母亲卫远岚婚前与旁人私./通生下的孩子,生来便没有了父亲;

她是殷俊留在身边的累赘,什么都做不好、学不会,总不能讨人喜欢;

她是祖母乔氏千般万般都护不住的废人,蠢笨不堪,做事鲁莽,几次都差一点弄丢了乔氏留给她的遗物;

她是在前世里克死天子的妖女,是今生永远都无法摆脱林骥魔爪的逃妻,不仅自己受苦,还要连累陆子骥这个无辜之人,为了救她,性命危在旦夕……

她不值得的,她殷琬宁不值得的。

而一直守着自己主人的灰鹰见到了殷琬宁这样泪流满面地进来,单纯直爽的他一时错愕,竟然不知道该如何称呼面前这梨花带雨的姑娘。

即使已经跟随着主子林骥走南闯北了很多年,也前后经历过大大小小的许多事,灰鹰在七夕前夜,知晓了七夕当晚林骥要安排飞鹏在河岸上为王妃放烟花、自己还要悄悄跟在王妃她们的画舫之后时,他是根本没有想过,事情会演变到这个地步的。

他的主子,几乎从来没有生过疾病。

大夫第一次来看病时,便说了王妃因为得到了及时的救助,基本没有什么大碍,平安醒来会是早晚的事;

但周王林骥依然没有放下心,一直穿着那身在浑浊不堪的河水里泡了许久的湿衣服,不眠不休、水米未进地守在王妃的身边,直到那背后完全没有做任何处理的伤口一点点溃烂、发炎,最后,一向活龙鲜健、如铜墙铁壁一般的他,终于不支倒地,昏迷不醒。

看到未来的王妃喁喁哭泣,灰鹰很想直接告诉她,殿下为了王妃做了许许多多的事,完全不顾惜自己的性命安危。

他灰鹰是个小人,根本不清楚殿下与王妃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如果王妃一直记恨殿下,也请看在殿下一心一意为了王妃这一点上,原谅他,和他好好过,行不行?

可惜,这些话,灰鹰只能牢牢憋在心里,万万说不出口。

因为,就在林骥倒地不支、几乎昏迷的时候,他仍然撑着一口气,对灰鹰郑重嘱咐过:他的身份,无论如何,都不能告诉任何一个人。

所以,在那如浪潮一般翻涌的急切渐渐退去、彻底冷静下来之后,灰鹰只能忍痛,将早上大夫来看时说过的话,再同未来的王妃说一遍:

“卫姑娘莫要担心。大夫说了,虽然主子这伤口溃烂发炎,处理起来有些棘手,但,他现在正在发着的高热,也正是身强体壮之人面对伤口感染应有的表现。只要这阵高热过了,主子就会无碍。”

此时的殷琬宁,仍然在不断流着泪,无法分辨灰鹰究竟是在安慰她,才故意把陆子骥的病情说得这般轻巧,还是陆子骥真的并没什么大碍,用不了多久,就会醒来。

因为伤口在背上,又在溃烂发炎,此时的陆子骥正朝下躺着,背上的伤口处露在外面,是专门在薄被上掏了个大洞。

殷琬宁忍着害怕,用巾帕轻掩口鼻,凑近了细看。

那伤口处显然又经过了十分精心的处理。里里外外撒了一圈白色的药粉,上下皮肉红肿、沁出不少黄色脓液,而伤口里外的血红色深浅不一,光是这样看,已经使她的心头,一阵抽痛。

难以想象,他为了她忍受了多大的痛楚。

她再将目光移到了陆子骥正侧头枕着的面容之上。

因为发着高热,他本就白皙的脸,透着淡淡的粉色,但神态仍旧是沉着安静的,和他平日里,并没有什么两样。

不,还是不一样的。

如剑一般锋利的眉,此时是舒展的;

如潭一般深邃的眸子,此时是紧闭的;

如山峦一般高挺的鼻梁,在静静地沉睡;

薄唇不再开阖,那些从前欺她、逗她、哄她的话,都被他吞进了腹中,再也不发一语。

——“未经允许,睡主子的床,这也是你那殷府大小姐教你的?”

——“你如果不想断着腿回幽州老家,见你的父母亲人,现在就最好听话,乖一点。”

——“你最好不要骗我,否则,我会有无数种方式来惩罚你。”

——“你也知道危险的很,你不要命了吗?”

——“小娇娇,再说,我要亲你了。”

都是他曾经对她说过的话。

现在他不。

矜贵的公子就这样安静地睡着,谁知道他这一副睥睨天下举世无双的皮囊之下,到底藏着一颗怎样的心?

一颗令殷琬宁害怕、根本不敢窥伺深渊的心。

但心潮澎湃的少女还是忍不住伸手,想要去抚摸他微微颤动的长睫。

柔荑还未触碰,他却突然睁开了眼睛。

第49章 推诿

殷琬宁着实吓了一跳。

就在刚刚, 凝视着陆子骥的睡颜时,她仍然还在流着泪, 而他却毫无预兆地睁开了眼眸,让她抖了抖,那最后的一颗眼泪,又刚好在他的眼前滑落。

像是偷偷查看被束之高阁的旷世奇珍又被逮住的少女,她本想要离他远一些,但他却哑着嗓子, 只说了两个字:

“娇娇……”

她忍不住心软了。

殷琬宁身后的灰鹰和莹雪见状,自然是知情识趣,立刻退了出去,关上房门, 再去向谢珣和杜尔姝报喜。

“你……是为我而哭的?”

因为人在趴着,手臂自然不能像其他姿态那般活动自如, 陆子骥又是刚刚从昏迷中苏醒过来, 眼里, 也少了许多往日的那般凌厉和寒锋。

只见他缓缓将手臂移到了与肩膀平齐的位置, 这样, 他便能勉强握住殷琬宁那局促不安的小手。

尽管他一直都在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可他的那个问题, 她却根本回答不了。

为了他而哭……

说是为了他, 可她也为危在旦夕的采露和几乎万念俱灰的自己;

说不是为了他, 可她又想起了两人从前相处的种种,眼见他为了自己沦落到了如此地步,又实在是觉得自己太过自私和残忍——

就这样想着, 眼泪又滴了两颗,刚好落在了他还微微发烫的手背上。

“你醒了就好, ”殷琬宁哽咽着,“醒了,我心中的愧疚,也就少了许多……”

陆子骥眸光一动:“只是愧疚?”

“当然,还有感激,我由衷的感激。”她依照着自己的心,说得真诚无比,“谢谢你,谢谢你又一次救了我……是我一意孤行,是我非要自作多情,想着能改变采露,结果却弄巧成拙,害得她和你,都成了这样……”

“那封信,你也看过了?”他依旧没有移开视线。

“采露是钻了牛角尖,”殷琬宁缓缓点头,“她……她怎么能这么想呢?什么破坏了别人,什么不配活在世上……”

想到那字字锥心的信,想到七夕那晚在画舫的船舷上、江风吹拂下采露最后回头看向自己的眼神,想到采露此时躺在床上那毫无血色和生机的小脸,殷琬宁双手捂住了脸,泣不成声。

“娇娇,娇娇。”

林骥温柔地唤着殷琬宁的乳名,嗓音沙哑。

但她并没有止住哭泣,反而哭得肩膀一抽一抽的,那呜呜的连声,让林骥的心,也跟着越来越抽紧。

心上被她泪水浸湿的泥泞,一塌糊涂。

“我现在还在病着……”林骥艰难地用双掌平移,挪动自己的身体,想往床榻之外的殷琬宁那里靠过去。

但,他背上的伤口还十分严重,仅仅林骥这不顾一切的工作,牵连到了痛处,他不由发出了“嘶”的一声。

但他只顾着说:

“没有办法像从前那样亲你,哄你劝你,让你别再哭了。”

听到这一句心软的话时,他已经挪到了自己的身前,近在咫尺。

殷琬宁这才松开了脸,看着他的半个上身都探出了床榻,那身上原本好好地盖着的被衾,也因为他的动作而胡乱搭着。

此时,他的上身赤./裸,只有一只左手的手臂可以碰到她,他的伤处,也大约是真的很痛,他的剑眉紧锁着,可仍然是只顾着哄她……

他越是这样,殷琬宁便越觉得羞愧。

他是顶天立地的男儿,龙章凤姿,高洁出尘,倒了血霉遇到了她,还冒着身死抄家的极大风险,把她这个已经被当今天子下旨赐婚给了周王的中丞之女平安顺利送到幽州,还不断地满足着她许许多多无理而过分的要求。

可是,她却什么都回报不了他。

“对不起,对不起,”她仍然还在哭着,一抽一抽地说话,“是我太自私,永远都只想着自己……”

眼见他又要动作,她只能一面哭泣一面握住陆子骥裸,露的上臂,将他提起来,想要让他回到昏迷的时候,那相对舒适的姿势。

却不料,他实在是太沉,又一心只想止住她的哭泣,他的手捧住了她的脸,那微烫的手掌,将她冰凉又源源不断的泪水压下。

“采露的事,与你没有关系。”他一字一顿地说。

殷琬宁用自己的手掌覆住他的,想要把他扯开,让他老老实实躺回去:

“骥哥哥……你先趴好,好不好?”

但终归是徒劳的,他说:“你这个样子,我又怎么能安心?”

“可是……可是你若不能好起来,我只会更加内疚。”她重复着心底的话,丝毫没有察觉,这像是个死循环一般。

“我不要你的内疚。”他嗓音低哑。

“我知道,我都知道的,”她只顾着喃喃,“我这样的人,内疚感激,都是不值钱的,你不要也很正常。”

他却用他的拇指,按在了她哭得又红又肿的眼眶上,叹了口气,才道:

“你要我拿你怎么办?”

此时的殷琬宁却并没有因此动容,沉浸在她的世界和逻辑里,抽噎了一下,反手握住他的手腕:

“你……你先躺回去,好吗?我有事想要对你说。”

就在这番胡思乱想的当口,她悄悄做了一个决定。

但陆子骥仍旧没有松口的意思:

“你不告诉我,我就不躺回去。”

她为难:“骥哥哥……”

“一直这样趴着,我的脖子有点疼,”他似乎终于想通,换了一个话题,“不如,你让我坐起来,我们好好说,行不行?”

平日里睡觉,她自己应该都是侧着蜷着或者平躺,起先她也忘记了问灰鹰,不知道陆子骥究竟高烧昏迷了多久,一直趴着、那样扭着脖子,应该确实是不太舒服的。

是她欠考虑了。

于是,心里加倍愧疚的少女便在厢房内重新找了几个软垫,用手掸去了那上面可能的灰尘,又拭了拭软度,这才先在陆子骥的床头,堆放在了一起。

他干净的中衣挂在了厢房内的木架上,殷琬宁又先拿了过来,在扶着他慢慢坐起来的时候,她仍然能感受到陆子骥身上,那并未减褪的伙热。

但此时的他,眼神十分清明澄澈,想到他颇通医理,殷琬宁便不再于此处纠结。

这是她第二次直面陆子骥赤,裸的躯体。

他露在外面的肌理和轮廓,都同他此时的面庞一样,原本是白皙的,却因为不断的高热,而泛着淡淡的红色。

从前他衣衫笔挺的时候,尽管从外面看,他的身形高大、身姿挺拔,但那衣衫之下的躯体,却是瘦不见骨、肌遒肉劲的。

殷琬宁不敢再多看了,“非礼勿视”这几个字,即使早已经心乱如麻,她依然要牢记于心。

将陆子骥扶坐好,为他披上备好的中衣,她顾及着他后背的伤口,小心问他:

“这样坐可行?若是会拉扯到你伤口的话……”

他只淡淡摇头:“我无事。”

殷琬宁坚持:“你虽然有着傲人的铜墙铁壁钢筋铁骨,可人到底是血肉之躯——”

“习武之人,”他打断了她,“伤筋动骨的事是常有的,我一直都有分寸,你不必多虑。”

“多虑?”她抓住了令她心寒的词语。

陆子骥在出口之时,也隐隐悔恨,急急弥补:

“只要是你的忧虑,那都是有用的,是我,是我高估了自己。”

她轻轻嗯了一声:“骥哥哥,谢谢你。”

“这话你已经说过好几次了,”他替她回忆,自己拉进距离,“你我之间,也不用这样谢来谢去的。”

“不,不是‘谢来谢去’,”殷琬宁却执着反驳,“从头到尾,我都并没有帮过你什么,反而一直在给你惹麻烦。说‘谢谢’的话,只有我谢你,你又哪里有需要谢我的时候?”

“娇娇。”他的声音又低沉了几分。

“嗯?”少女抬起了湿漉漉的眸子。

“你刚刚不是说,有事情要告诉我?”他替她重新捡起了话头。

“嗯,嗯。”她开始措辞,要从何说起。

“怎么不说了?”他问她。

“骥哥哥,”她的嗓音又软了一分,自己却不敢看他,只垂下了眼帘,“我,我的那枚玉佩,你能不能还给我?”

陆子骥登时皱起了眉头:“在我这里放着,不好吗?”

“在,在你醒之前,我认真想过了……”她越说,越是吞吞吐吐,“其实,这一路以来,包括,包括从我们在长安相遇开始,我知道的,你一直都在勉强。”

“勉强?”他重复着她的话,眉头锁得更深。

“嗯,”她重重地点头,这才重新与他四目相对,“你在长安,还有自己的事吧?在遇到我之前,也应该都还没有做完的吧?这一路以来,你也几次单独离开,我想,若是没有我的话,你肯定已经做成了好几件大事了……”

“所以呢?”三个字的深底,竟然隐隐透着试探。

“是我勉强了你,”她承认着自己的自私和错误,“勉强你送我到了这里,勉强你让我认识了东桓先生、杜娘子和采露,勉强你几次三番救我于危难……”

此时的陆子骥,那张泛红的俊脸已经越来越差,终于耐心耗尽,突然抬起了手臂,握住了她的后脑勺,让她被迫和自己靠近:

“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心绪如麻的少女根本不敢直视他,但因为这样近的距离,她再一次闻到了他身上那混合着药气、血腥气和他本来就自带着的松木气,气息缭绕,馥郁氤氲,就像也是在逼迫着她一般。

殷琬宁闭上了眼,这一次,再没有眼泪流出了。

既然,话已经到了嘴边,再去逃避也无甚作用,不如索性趁着现在把话说开,先不用去想可能的后果。

他又不会真的拿她怎么样。

“骥哥哥,”她的喉咙粘黏,和她现在的话语一样凝住,“你,你就送我到这里吧,余下,那些去幽州的路,我自己一个人走就行。”

她依旧没有睁开眼睛。

话音刚落,那按住她后脑勺的力道加重,她被迫又距离这个芝兰玉树的男人那松柏一般的气息,又近了几分。

“你再说一遍?”

陆子骥的声音,和他摩挲她耳后的拇指一样粗粝。

“骥哥哥,”她忍不住哽咽,咽下了口中的津液,闭着眼睛,重复自己刚刚的话,“我,我真的不想再连累你了,你把我送到晋州,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什么叫连累?”他似乎在咬牙切齿。

“抗旨逃婚,抛家傍路,”她说的这些,没有半分夸大的意思,“若是被抓住,是要杀头的,可能,可能还会株连九族……”

“殷琬宁,”陆子骥怒极反笑,那张俊脸,第一次与“狰狞”这二字起了紧密的关联,“都到了这个时候,你现在才知道这些吗?”

“我知道我知道,”她这才睁开了眼,以为他误会了她的笨拙,急急为自己辩解,“我其实早就知道了!但除了这些,遥遥路途,本身就充满着危险和变数。即使没有被抓,我也很有可能会连累到你,骥哥哥,你是无辜的,是被我强行拖下水的……”

但这番辩解却是越描越黑,面前本就躁动不安的他突然倾身,咬住了她的耳垂。

殷琬宁一声尖叫,想要躲开,不料,他的伤口发炎着、身体也高热着却还是动作迅速,单手便能握住她的双腕,拉着她,不让她动。

之后,这个突然变得像狼一般的男人还咬住了她的耳垂狠狠一拉,继而松开,目光停驻,欣赏着他在她莹白圆润的耳垂上留下的齿印,如同旷世佳作。

“殷琬宁,”他仍停留在那处,话语间的热息喷在那齿印上,“还记得,你当初是怎么咬我的吗?”

她只能摇头,自己那时中了媚./药,怎么可能记得,可话到嘴边,那刚刚被他啃,咬的耳垂的下方、那连着的玉颈处,又传来了滚烫的湿意,是还对她敷衍的回答不满的他,在沿着那处一点一点向下吻去……

他的另一只手,也早已按住了她的香肩,不让她有分毫的动弹,而他身前原本被她拿来盖住的中衣,早已经因为他的这番动作而悄然滑落。

他赤,裸的月匈膛上青筋微微凸起,仿佛和现在的他一样,想用这样的方式,来展示自己的怒火冲天。

“连累?你知道什么叫连累吗?”

陆子骥霸道的吻最终停在了她颤抖的肩窝,尔后,他才终于又抬起了头来,与色厉内荏都算不上的她四目相对。

“我……”她哪里敢表达自己的抗议,只能嗫嚅着,“我也是为了你好。”

“那就让我来教教你,”他的话语如利刃一般锋利,“什么,才叫作连累。”

说完,陆子骥又俯下了身,就要朝着殷琬宁月匈前前的衣料而去。

殷琬宁此前也才昏迷了几日,醒来时,一心着急着看望采露,随手便拿了一件交领的上衫胡乱套着。

而此时,因为他先前的动作,她挣扎过,那交领早就混乱不堪,隐隐露出了其中的里衣。

她直往后躲,但双腕和肩膀都还在他的手里,又能躲到哪里去?只不过是徒劳挣扎罢了。

却不想,狼首在距离她那红痣之处不到一寸时,忽然停了下来。

她心下侥幸,以为他清醒了,不再要做这万劫不复之事。

却不想,他如狼啸一般的声音,猎猎传入了她的双耳:

“连累?我现在就可以要了你。”

“然后我们一起上官府报官,就说周王林骥那逃婚的王妃殷琬宁与商户陆子骥通./奸,证据确凿。”

“要死,我们就一起死,好不好?”

第50章 逼迫

殷琬宁以为, 自己的呼吸已经停止了。

在听到“林骥”“逃婚”“通./奸”等等刺耳字眼的时候,她那刚刚被陆子骥咬到的耳垂, 霎时红得滴血。

短短时间内,突然就变成了这样。

向来怯懦习惯逃避的少女,此时,更加不敢继续深想下去了。

如果说,现在这每一个毛孔都透着占有气息的陆子骥,是个不折不扣的衣冠禽兽的话,

那么从前那个对她动不动搂搂抱抱、卿卿我我的陆子骥,就简直个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

见识短浅如殷琬宁,从来没有见过真正的狼的样子。

就连生平里唯一一次进山,都是他带着她去的。

但, 若要她用那贫瘠的想象力动起来、形容一下的话,那么书上写的那绿眸獠牙、油毛利爪的苍狼, 一定就是陆子骥现在的模样。

趁着自己尚有一丝清明, 她必须要制止他。

“骥哥哥, ”她的目光落在了眼前他颇为凌乱的发髻之上, “你, 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话一出口, 觉得自己像含着又甜又涩糊糖的少女发现还带了哭腔, 双眼也涩涩的。

“我怎么对你了?”他反问她。

“我, 我不过是在为你着想、减轻你的负担, ”她努力把思绪从头梳理,找寻着自己的支撑,“你又为何突然变了一个人?”

陆子骥却嗤笑一声, 在她的交领开处,又落下了一个轻巧的吻。

殷琬宁浑身战栗。

“怎么就变了一个人?”那糊糖现在又含在了他的嘴里, “这样?”

“我,我不知道……”她呜咽着。

那些逾矩的动作和过火的语言,她又怎么能说得出口?

而她面前的男人仿佛听不懂她的抗拒,那只原本紧握她肩膀的手,忽然停在了那刚刚被他吻过的交领之下、她的里衣边缘。

并未触碰,却像火一样炽热。

“还是——这样?”

他故意问她,像是料定了她的反应一般,嗓音郁郁沉沉。

是啊,他此刻说得很对,他说得对极了,他要想得到她,她根本反抗不了什么。

只要他现在攥住那里衣的边缘,轻轻向下一拉,她便会再无颜见人……

身处绝境,她最后一次再挣扎一次:“骥哥哥——”

“其实你这里的这颗红痣,我早就看过了。”却不料被他抢白。

徒劳自救的殷琬宁登时愣住,浑身僵硬,血气上涌,又仿佛有一道惊雷,将她原地劈成了两半。

“什,什么?”她颤抖着问他,一定要问清楚。

“你以为,”他却一面说,一面将手松开了,还细致而体贴地为她整理着早已凌乱不堪的交领,“是我把你从河水里救出来的,为了让你能够活下来,我可是做了许许多多事。”

自从落水之后,自己几乎立刻便失去了知觉,最后到底是谁救她的、怎么救的,殷琬宁一概不知。

但,陆子骥这个如此笃定的语气,让她从僵硬又慢慢回温的身体,再一次遍体生寒。

“小娇娇,”大约是看到了她霎时变了的脸色,他又一次握住了她的下巴,抬起来,话语流利:

“你不是从前最爱看话本子么?你可知道为什么,那些话本子里写的,闺阁小姐们若与男子一同落了水,下场,就只能是嫁给对方么?”

“我,我不知道……”她张着鹿眼,期期艾艾。

这话不假,她确实不知道,从前,她也确实十分好奇过。

只可惜,没有人能解答她的这个疑问。

“因为,”陆子骥又突然放开了那另一只攥着她双腕的手,放到了她的月要间,隔着衣料摩挲,“在水里湿透的人,和没穿衣,服并没有两样。”

什么……竟然,竟然是这样?

那,他救了她,岂不是也……

殷琬宁本就粉扑扑的小脸霎时通红,像一颗鲜艳欲滴又熟透的苹果。

“当然,不仅仅是这些。对溺水之人的急救,需要好多好多步骤。”

此时的她浑身再次陷入了僵硬,即使没有他的钳制,也根本就如被施了蛊下了咒,动弹不得。

“这里,”他的拇指停留在她紧绷的唇角,“我要嘴对着嘴,朝里面吹气。”

“这里,”他的掌心贴在她的小月复,“我要用膝盖顶住,往上推,才能让你腹中的河水吐出来。”

“还有这里,”他的掌心又向上来到了她红痣的位置,“给你吹气之后,我要反复按压,才能保证那些气进入了你的身体,让你的小命,不被阎王爷收走。”

说完,他的掌却没有移开,即使隔着几层衣料,殷琬宁仍能感受到那张着一层薄茧的掌心,炽热的余温。

“我,我……”她仓皇地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可是那些在她脑海里胡乱游移的话,到了嘴边,就像那晚被浑浊的浪花一股一股拍散的气泡,词不成词,句不成句。

她应该恨她的。无论她是不是周王林骥的未婚妻,作为一个尚未定亲、尚未出阁的大家闺秀,与外男这样超越界限地亲密接触,他已经是玷污了她的清白。

可是,她又怎么能恨他呢?如果没有他,她早就死了很多回了。

“不错,我是很卑鄙,是很无耻。”说话间,他的另一只手却放在了她的后背,与他前面覆住她红痣的那只手,一前一后,像是在按压一块薄薄的巨石,又或者是一块正在缓缓融化的,傲寒的坚冰。

她的身体就像是一块即将融化的坚冰,水一般流淌。

她因而无端想起了从前在话本子里读过的一些江湖故事。那些武艺高强的江湖侠客们内力深厚,若他们在意之人受了内伤、亟需诊治,他们便能通过手掌,将内力传输给他们。

而陆子骥也是这样武艺高强的人,虽然他现在自己也正受着伤,但……

他会不会也这样对她呢?

殷琬宁又一次浑身战栗。

面前的男人大权在握,仍在不停口出狂言:

“当初在灵济寺,那个无耻狂徒阎京,曾经想要借你身上的印记来污蔑你。现在,我也在做着和他同样的事,只要我想,我随时都可以。”

原来,“无耻”和“卑鄙”是指这个。

“不,骥哥哥,你不会的。”

她逃不掉,只下意识否定他。

“我会,我做得出来,”可他却一点面子都不给回给她,“我什么都做得出来,你不是不想连累我吗?嗯?”

殷琬宁摇头:“不不,这不一样。”

可他的下一句,却反手给她扣了一顶巨大的恶毒的帽子:

“殷琬宁,你同样也是个无耻之人。”

她呆呆凝住。

他嗓音低哑,继续宣布着她的罪行:

“你从一开始就在扮可怜利用我的同情心——”

“不,我没有。”这一次,终于轮到她来抢白。

他却不恼,只靠近她,那只按在她后背的大掌上移,再一次按住了她惶恐的后脑勺,逼迫她与自己呼吸相闻。

“你有,你很有,”他不急不躁,仿佛她的罪行真如他所说那般罄竹难书:

“说什么自己被殷府大小姐逼着男扮女装和她一并玩乐,说什么好不容易偷跑出来,若是把你再送回殷府,腿都会被管家打断。”

殷琬宁痛苦地闭上了眼,尽管她知道他有些话明明是在胡编乱造,可她的唇齿发冷舌头打结,反驳的言语卡在了喉咙里,只能咕噜咕噜,再被她生生吞回去。

“喔,这些都还没有结束,”他明明举重若轻,说来的话却似夏日午后突然而至的暴雨,一颗一颗敲打着危如累卵的土地,一丝一毫都没有放过的意思:

“在你女扮男装被我识破之后,你还仍然坚持着说自己是被拐到了长安,甚至在你的真实身份实在藏不住的时候,你又是怎么说的?嗯?”

“你说你就要得寸进尺,就要我将你平安送到幽州,说你一介孤女如何胆大妄为,平生所求,唯有这一件事情而已。你还主动献吻,要巩固我们之间本来就脆弱的关系——殷琬宁,你还敢不敢摸着你的良心,说你不是个无耻之人,说你没有在利用我的同情心?”

桩桩件件,他都记得一清二楚。

被说透的少女,小脸也彻底红透了。

“现在,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陆子骥仍旧在步步紧逼,丝毫不给她喘息的余地,“你利用我完了,就要把我一脚踢开,你还说,你不是无耻?”

殷琬宁只能期期艾艾解释:

“我,我明明是为了你好……”

什么叫达到了目的,什么又叫无耻利用?

她若真像他说的那般无耻,势必要等到他平安将她送到幽州、她顺利与生父谈承烨相认之后,然后再向谈承烨夸大他对她的无礼和轻薄,让谈承烨肆意惩罚他,最好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可是,她明明没有。

他又为什么要这样羞辱她?

“殷琬宁,我不会让你得逞的。”他又连名带姓唤她,咬牙切齿,根本不似君子的做派,“你以为,我是谁?我可以随意任你踢开?你若是敢,刚刚我说的那些话,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细节,我现在也可以做给你看。”

什么,什么话?

呆滞的少女突然头皮一紧,就连十指指尖,都隐隐透着酥麻。

“骥哥哥……骥哥哥……”

到了紧张的时候,她只会不断唤他。

她知道他喜欢她,也喜欢听她这么唤他。

娇娇软软柔柔嫩嫩,说不定,他会改变主意,放过她?

谁料,他却依然没有丁点改变的意思,拉着她还在发麻的手指,放在了他仍然赤,裸的月匈月堂上。

那里的肌理细腻光滑,不似他的掌心那般粗糙厚重。

“求我,”他的嗓音也是粗糙厚重的,“求我继续带你去幽州。”

他的不可理喻,让她只能凭借本能,低低唤着那三个字:“骥哥哥……”

他却只再将她的手背压紧,逼她紧贴他的心跳:

“感受到了吗?若你不求我,等会儿,它会跳得更快,更狠。”

深受威胁的少女只想抽回自己的手,但总是徒劳,反被他紧紧按住。

他这样地步步紧逼,她再一次忍不住,泪如雨下。

她已经哭得太累太累了。

她不过是想了一个让他们两个人都好的办法,仅此而已,他为什么非要这样?

这世上,又哪有逼着别人求他的?

“我之,之所以逃婚,”红肿的双眼再一次哭得梨花带雨,已经有了微微的痛意,她保持着一贯地断断续续说话,“就是因为,我知道周王林骥会强迫我,他衣冠楚楚禽兽不如——”

“所以呢?”他咬牙切齿地抢白。

殷琬宁心如刀割:“若,若你也像他一样,会不顾人./伦,逼迫我去做我不愿意做的事,那你和他,又有什么两样呢?”

此刻的她像是跌落在无底深渊的野兔,横冲直撞,找不到任何上岸的方法,只剩下了筋疲力竭。

而居高临下、手握缰绳的他,却因为她这句实在是逼不得已的真话,松开了绳索,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往下放:

“你是说,周王林骥,他不顾人./伦,曾经逼迫你做了不愿意做的事?”

死死抓住缰绳的绝望少女依然在流着泪,不语,只当是默认。

而在殷琬宁看不见的地方,林骥也在迟疑。

这个向来高高在上、目无下尘的天潢贵胄,在最如水月镜花的情爱面前,不得不低下了高贵的头颅,被抽空了理智和无懈可击的自尊。

只是,他尚还可以仗着自己体力的优势和诡辩的技巧,逼着他心爱的女人,做出那些勉强顺他心意的选择。

但任凭他心无旁骛、手段通天,他也根本不可能完全控制,她说出口的话语。

是,若真的细究起来,上一世的自己,确实做过那些事。

可是今生已经重来了,他明明已经回到了他与她相识的一年多之前。

对前世事,她到底知道多少?又怎么会知道的?

而那些他一直逃避的、明明事实胜于雄辩的问题,也终于在他不停地逼迫她之后,即将迎来独属于他的答案。

他不敢说爱她,甚至连承认自己就是林骥的勇气也没有。

活了两世,这么长的时间,林骥第一次深刻而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原来,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懦夫。

想到这里,那些因为她突然说要抛下他离开的恼怒早已被他抛在了脑后,他现在只念着那些刨根问底的话,根本收不住,迫不及待地冲口而出

——

他问她:“你见过他了?他到底都对你做过些什么?可以,可以告诉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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