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之时,天色昏暗。
身上的衣服早已被冻得半硬,连地上的雨水都被半冻了起来,变成一层薄薄的水膜。
营地里烤起了火来,士兵们不免怨声道载,郑豫脱下蓑衣,难免有些烦躁。
这场冬雨来得不及时,若是全都得了风寒,那就叫人头疼了。
他听到营口处的人声忽起,继而是杂乱的马蹄声与惊呼声。
“主公……”
侍从低声问道。
脚步声停留在了郑豫帐门口。
郑豫方才抬眼,“是朔北侯来了。”
“郑公好耳力。”
那人笑道。
郑豫丝毫不意外的看到了张闫的人头。
那年轻人浑身湿透,面上还带着冷淡的笑,却莫名叫人不敢直视。
正如一把出鞘的刀,锋芒慑人眼。
“那支白狼,还是在你手下才有这等凶性,”年长者叹道,“若论领兵,我大抵是不如你。”
“南人不善北事,这无可厚非,”那人竟为他说了一句,叫郑豫颇为讶异,下一瞬江柔便神色如常的补上那后半句。
“毕竟你能力如此。”
郑豫一时无言。
若论才能,江流光自然是少年英才。
可好好一个少年郎,偏生性情实在傲慢古怪,还生得一张不饶人的嘴。
与他那严谨自持的兄长几乎不像是一个家门出来的。
江柔摘下斗笠,毫不客气的一身湿衣服往郑豫帐内的火盆边上凑,也不在乎弄湿了人家的窝。
“使君可真能追,”他抱怨着,“我寻了好些时候,差些赶不上了。”
郑豫长长呼出一口气,这会竟也不觉恼怒。
“既首恶已除,算是了却一桩大事。”
他望向张闫的头颅。
江柔反问道:“使君以为,宁州之乱独张闫之罪乎?”
“此人谋划已久,早有反骨,”郑豫道,“外通狄人,内祸百姓,自然为首罪,当传首京师,以谢天下。”
江柔蓦地冷笑一声。
“朔北侯。”
江州牧的声音中隐隐带着警告之意。
江柔便不说话了,有些事,二人心知肚明便是,不必再说出来。
他是认识张闫的,巧的是,上辈子张闫也是死在他手中的。
此人的确身有反骨,在宁州谋划多年,一朝大乱,割据自守,为一方军阀,为了收拾宁州,他当年花了不少力气。
可若真要提到宁州之乱,又岂是独独张闫一人之罪?
郡守、刺史、大族……谁人无罪?
“此战我自会为你请功,”郑豫看向他,“只一事归一事,江侯不如与我说说,前段时间去了哪儿?”
但凡军中,擅离职守皆是重罪,只西南联军又是不同,朝中只正式任命了郑豫,其余诸将多是兴义兵,他虽占了个主帅之名,却远远谈不上主从。
而今北胡之势衰微,联军中早有不少将领打道回府,但像江柔这般一言不发离去,留了个校尉充数的也实在少见。
“私事,”江柔道,“不便说来。”
郑豫眯着眼睛看了他许久,那年轻将军额发微湿,垂下眼眸时竟显得有几分温顺,盖是一副世家子弟方有的端正仪态。
“将军可知,我大雍建朝多少春秋?”
江柔答:“四百载。”
“四百年啊,什么事都经历过了,”长者似乎意有所指,“老树虽老,根基犹在。”
“可若是根基都被虫蛀了呢?”江柔反问,他笑道,“世间焉有一成不变之事?”
郑豫有一瞬间似从他眼中看到了锋锐的冷光,下一瞬又觉是自己看错了。
江氏长子与次子的差异,实在令他讶异。
江慈敦厚藏锋,稳重端庄,江柔傲慢激进,锋芒毕露,他隐隐有些心惊,却不便说来。
江柔已然起身,他身上的衣袍还半湿这,一身狼狈,却难掩格外出众的风采,他问道:“使君莫不是疑心我心有不轨?”
他挑起来眉,眉眼愈发显得昳丽逼人。
“何出此言?”郑豫断然否决。
他确实不认同江柔行事,却不得不承认,无论是戍卫西州,亦或是攻克北胡,追击叛军,他都已是尽力为之,换了谁来说,都得夸他一句大雍忠臣。
他突然便想起了前段时日,那位江氏长子至他帐下赔罪,为江柔说话的模样。
兄弟二人,倒是有趣。
江柔对此事一无所知,他只草率行了个礼。
“我有要事,要往长郡一趟,”他看了眼郑豫,眼神莫名,“郑公闲来不妨多关注一些江州事。”
江州事?
江柔离去后,郑豫尚且没有想明白这句话,却有八百里加急的信至帐下。
敦州牧第五朗误杀东海王,天子大怒。
郑豫陡然色变。
……
长郡在宁州,与阳勺不过两日路程。
江柔驰马而去,两日都用不得。
宋轻疑惑问他,为何是要去长郡。
江柔只说长郡许氏与江氏有旧,算是故交,如今兵乱,应当去看上一眼。
这个解释于江流光而言实在牵强,毕竟他自幼散漫,不喜欢凑世家的热闹,恐怕连长郡许氏有哪些人都不认得。
沿路不时有流民四处流窜,只是张闫已死,他们便没了头目,也就不成气候了,可若是放任他们流窜,只会叫州郡愈发贫困混乱,生出事端。
他几乎下意识去思索着该如何安置宁州了。
他不是没有想过能不能与张闫合作,只是思来想去觉得此人还是弊大于利,若说上辈子的印象,张闫轻狡反复,几次背叛他又佯作归顺,几乎叫他头疼了五六年。
上辈子的郑豫,这会儿还在清水关下和北胡人,和自己人较劲,张闫的叛乱可没有遇上这样子的对手,不过一两年就在宁州称王称霸了。
他暂时放下思绪,他想先去寻一个人。
长郡安流县,长郡许氏宗族之所在。
下马时江柔一个趔趄,竟是险些一头栽倒在了地上,索性一直护卫在旁的亲卫手忙脚乱扶了他一把。
“将军。”
卫二的语气不免有些担忧。
江柔闭了闭眼,缓过这一阵眩晕,他拍了拍亲从的手,再睁眼时已与往常无异。
这具身体虽是年轻强健,但自打他醒来以后便马不停蹄的到处奔波,几乎没有一天是正常歇息的,再铁打的身子也会感到疲惫。
只是他停不下来。
他心口憋着一簇火,他迫切的需要去做一些什么,好去缓解那些不甘与遗憾。
县城外人迹罕见,房屋坍塌,到处都是被洗劫过后的模样,直到城内方才好上一些,却也是人人面有不安之色。
宁州叛军大多都是宁州百姓,可落草为寇的百姓可从来不会对自己的同胞手下留情,当只有那一口食物的时候,人性便是如此。
江柔问了路,可等到他站在了许氏府邸门口时,却又没有了动作。
“将军为何不进门?”
卫二问道。
江柔转过了身。
没什么好进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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