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楼月

《江楼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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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121 小世界(十六)

◎“您和少教主之间,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呢?”◎

春末的风有些冷, 日光又有些热。

军帐正中,魔教三长老躺在榻上,身着锦衣, 满身西域风情的佩饰珠玉, 看上去不像个统帅,倒像个出来游山玩水的富家翁。

两个美姬站在他身旁,一个不停打着扇, 一个手捧果盘侍立在榻旁,娇柔婉转,煞是好看。

这幅画面充满了醉生梦死的颓靡气息,无论开战与否,在军帐里这般行事,都极为不妥, 容易使得军心涣散。

下方的中层将领依旧有条不紊禀报着战事, 丝毫未曾流露出不满, 神情反而更为认真恭谨。

这些中层将领当然也是魔教的中高层,只有寥寥几个是旧秦国保皇党,后来跟随衡阳公主来到木叶城。

但他们毫无不满,自然不是因为三长老以势压人,而是因为三长老真的很会带兵。

魔教中高手如云, 真正精通兵法的却不多。像三长老这样能担起东军主帅的能人更是罕见,这些将领们开战以来就跟随三长老, 足有一年时间, 早已经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 哪里还会因这些事心生不满?

天色不早, 将领们和三长老议论军务之后, 帐外夜幕已经降临。

三长老挥手, 示意他们先不急着离去。

帐外侍从鱼贯而入,从数个巨大的食盒中捧出菜肴,摆在下方将领面前的桌案上。

春末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两军对阵时条件更是极为有限。将领们在教中锦衣玉食,往日并不在意口腹之欲,今日见了这些菜也移不开眼。

三长老道:“这是少教主赐下的。”

帐外远处隐隐传来士卒欢呼声,显然是士卒的饮食同样有所改善,发出了快活的叫声。

将领们再忍不住,起身谢过少教主恩典,便依次落座,开始大快朵颐。

侍从们捧着食盒,将菜肴同样陈列在三长老面前的桌案上,摆满了整张桌子,甚至还有一壶酒。

酒香从壶中飘散,弥漫在整座帐中。

“好酒。”三长老陶醉道。

一名侍从拿起酒壶,小心地斟入杯中。

三长老眼眸微亮,从榻上坐了起来。

他最爱美酒,所以在教中有个绰号,叫做酒魔。

两名美姬自然不会在旁碍事,朝后退去,三长老朝前倾身,便要端起那杯难得的好酒。

侍从站在他身边,微微弓着腰,谦卑至极,像是随时准备为长老布菜。

他的面目寻常,神情谦卑,无论扔到哪里,都显得非常普通,绝不会有人多留意半分。

但极致的普通有时也是一种不普通。

就像他看上去寻常无奇的袖子里,其实隐藏着一把利刃。

他站的位置离三长老很近,只有一步之遥,抬起手就能碰到,却没有人会因此警惕,因为侍从本就该站在这里。

三长老端起酒杯。

侍从的手忽然藏进了袖子里。

下一秒,一道幽暗的流光出现在他的手中,向着三长老的胸腹间袭去。

这道流光角度极其刁钻,速度极其迅捷,更重要的是他与三长老的距离真的很近。

三长老是魔教中排行前列的高手。

但即使他武功再高,功法再强,都无法在电光石火之间做出应变,避开或是挡下这一击。

眼看这道流光就要没入三长老的身体,帐中忽然响起一声清脆的裂响。

啪!

一只雪白的手掌落了下来,印在了侍从的背心。

一道血箭喷薄而出,紧接着是更多的鲜血,源源不断汹涌而出。

那些血来自侍从的唇间。

三长老双手一拍桌案,转瞬间退出数步,避开了侍从的攻击范围,顺便端走了手边的美酒与菜肴。

直到这时,帐中的人们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全都惊跳而起,如临大敌。

当啷一声,那道幽暗的流光从侍从手里滚落,摔在地上。

三长老低头一看,面色微变,喃喃道:“乌蛟刃?”

乌蛟刃是正道宗门琼台山的镇山至宝,会出现在这名刺客手中,证明这名刺客的地位和武功在琼台山中一定极高。而他方才出手时,三长老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更佐证了这一点。

如果没有背后袭来的那一掌,三长老今天一定会死。

三长老双手都端着酒菜,空不出手来,只好看了一眼身后的美姬。

那名美姬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然后走上前去,将乌蛟刃捡了起来,迅速退开。

如果是在往常,三长老敢这么使唤她干活,她一定要立刻跳起来拧着他的耳朵大骂,让三长老明白这个家里到底谁做主。

但今天她没有骂人,只是瞪了三长老一眼,足以说明她内心的紧张。

她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因为那名侍从自从挨了一掌,就仿佛变作了一座雕塑。

明明他的手再往前送出一寸,刀刃便会刺进三长老的身体。

明明他只要收紧手指,乌蛟刃就不会掉落。

但此刻,即使是这么微小的两个动作,他都做不了了。

他只能站在原地,保持着那个脊背微弯,一手前伸的动作,像一座雕像,只能不断咳嗽,不断吐血,看上去既可怜又狼狈。

印在侍从背心的那只手掌撤开了。

僵立在原地的雕像摇晃两下,轰然倒地,砸进了自己吐出来的血泊之中,呼吸彻底断绝。

出手的那个人终于露出了真容。

她有一张极为秀美的面容,像是新月初照、霜凝清溪。

另一名美姬站在她的身后,看着她的目光满是崇敬。

三长老俯身拜倒,感激道:“多谢公主出手。”

帐中诸将方才因那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呆住,好不容易回过神,听到三长老的话,顿时又惊住了。

从数年前开始,魔教承认的公主就只有一位。

——旧秦国末帝之女,魔教推选的景氏正统,传国玉玺的主人,衡阳公主。

这位公主很少在公开场合露面,只有魔教真正的高层才见过她。许多魔教教徒暗自猜测,认为衡阳公主实际上是教中推出的一个傀儡,所以行动不够自由,很少出现。

但猜测归猜测,魔教的教徒自然不会有多余的想法以及不平。

直到今日,他们毫无预兆地见到了传说中的衡阳公主。

她竟然就在东路军的军帐里。

没有人看见她的动作,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存在。

她一直停留在军帐角落里,不知为什么,走进帐中的所有人都忽略了她的存在。

直到那名身怀乌蛟刃的刺客出现,两名美姬同时退去,其中一名美姬正好挡在她的身前。

借着那名美姬身形的阻挡,她来到了场间,然后拍出一掌。

于是那名刺客就死了。

只看那名刺客手中的乌蛟刃,再加上帐中所有人都没有看出他的武功,就能说明这名刺客绝对是个顶尖高手。

然而这个顶尖高手,却连景昀来到他身后都没能发现,无知无觉地死去了。

四面八方投来震惊的目光,帐中将领相继拜倒。

无论衡阳公主是不是魔教推出的傀儡,只要魔教还想打着正统的招牌行事,那就必须对她保持绝对的尊重。

更何况,看到那一掌之后,没有人还能只把她当做一个普通的傀儡。

景昀没有理会相继拜倒的将领们,她平静地转头,目光落在了跪在最后的那人身上。

她的神情并不刻意冷肃,目光却有如实质,仿佛一座沉沉的山峰当头落下,令人几欲窒息。

那人承受不住如山般的无形威压,猛地抬首,竟然也不起身,双掌朝前拍出,掌风骤起,落向身前的两名将领。同时借着这一掌的力道,身形如风般飘然向后,撞破营帐垂帘,急掠而出。

帐中将领大多都是魔教高手出身,纷纷闪避,避开掌风。

他们来得及躲避,却来不及追击,闪避的身形又挡住了三长老与景昀的去路,眼看便要让那人逃出军帐。

景昀身后那名美姬身形急动,向外追去,却已经来不及了。

景昀面色丝毫未变。

她一步未动,仍然立在原地,随意地抬起手,从案上捡起一只瓷盏,丢了出去。

雪白的瓷盏有如闪电,急射而出。

一件死物,却比帐中任何一名魔教高手的速度都要快。

那人的身影撞破帐帘,转瞬间退出数丈,却终究不及瓷盏迅捷。

一声闷响,血花四溅。

帐外远处,急匆匆逃离的身影像棵被砍倒的老树倒在地上,惊动帐外的士卒,引起阵阵惊呼。

帐中的鲜血很快打扫干净,将领们怀着复杂的心绪各自退了下去。

三长老恭恭敬敬拜倒在景昀面前,神情无比敬重。

景昀对三长老的态度有些惊讶,却没有发问,只是令他起身。

三长老看了一眼他的妻子。

三夫人还没有换掉美姬的装束,一手拿着团扇,另一只手拿着乌蛟刃,奉到景昀面前。

这对夫妇过于恭顺的态度令景昀有些不习惯,摇摇头道:“送回去,不必给我。”

送回去自然不是指送回琼台山,而是送到教主或是少教主手中的意思。

三夫人连忙应下,感激不尽道:“外子愚钝,若非公主特意前来相助,哪里还有命在。”

三长老闻言有些不满,心想我是你夫君,在你心里就这般没用……好吧,就算真是如此,你也不能丝毫不给我面子,当着外人就说出来啊!

当然,他心里这样想,嘴上却半个字也不敢多说,无论是对衡阳公主,还是对妻子。

景昀摇摇头:“既然得到消息,总要亲自来看看。”

三夫人道:“那刺客竟然会假冒营中侍从,选在光天化日的军帐中下手,真是丧心病狂,想必是想要趁此机会和内奸一同动手,幸好公主亲身至此,否则还真是有些麻烦。”

她想起那突如其来的袭击,仍然心有余悸。

景昀的反应依旧平淡,看了眼帐外,问道:“何时围攻?”

三长老道:“定在明日丑时,与中路军一同动手。”

说到这里,三长老又小心地看了一眼景昀,犹豫道:“前两日少教主还派人来问过……”

景昀淡淡道:“和你们无关,实话实说即可。”

三长老松了口气,见景昀站起身来,连忙道:“公主……”

挽留的话还未出口,景昀便已经来到了帐外,在她身后,装扮成另一位美姬的左少护法急急忙忙跟上,百忙之中抽空对着三长老夫妇挥了挥手。

三长老夫妇挽留不及,对视一眼,有些担心又有些犹疑。

“难道公主和少教主吵架了?”三夫人不安道。

三长老摇着头,同样百思不得其解:“看少教主的态度,不像啊。”

他们夫妇都是魔教举足轻重的高层,又是教主以及少教主父子最器重的下属之一,对少教主与衡阳公主之间的关系知道的更多。

普通魔教教众或许会以为衡阳公主只是推出来的傀儡,但在三长老夫妇看来,将来少教主一定会迎娶衡阳公主,不仅是为了顺理成章地将旧秦国正统与魔教融合,更是因为他们之间的情分。

但现在看来,少教主和衡阳公主之间的关系似乎出了些问题。

“该怎么办?”三夫人忧心忡忡地望向丈夫。

倒不是她喜欢在别人的故事中占据一席之地,而是他们夫妇二人早就做出了选择并且站了队,少教主与公主之间的分歧矛盾很可能会影响到他们的未来,所以格外担忧。

三长老凝眉沉思半晌,皱眉道:“先看看中军那边的态度再说。”.

在三长老夫妇二人不知道的地方,左少护法和他们其实抱有同样的疑惑。

“您和少教主之间,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呢?”

夜晚的山峰宁静如水,峰间有风来回穿行,枝叶簌簌起伏,从高处看去就像起伏的海浪。

漆黑的天穹上挂着几点星星,一轮弯月,柔和的清光映亮大地,分不清是星光还是月光。

星辰闪耀,像是明亮的眼睛。

月光皎洁,像是不染尘埃的衣摆。

景昀负手静静看着天边的星月,唇角微弯,不知是想到了谁。

身后,左少护法看不见景昀的表情,难过地问:“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像是难过到要哭出声来。

她是左护法的小女儿,左护法对魔教教主忠心耿耿,他的女儿自然走上了相同的道路。

左护法护卫教主,他的女儿便要跟随少教主。

这是教主赐下的恩典,是对左护法子女地位的保障,更是因为左护法极其忠诚,他的儿女担得起这份信任。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左少护法的一言一行,都是她父亲态度的反映,甚至是教主态度的反映。

教主对景昀一直提防,左护法也是如此。

左少护法自然也是如此,因为她年纪轻、沉不住气,便显得更为外露,只是因为江雪溪从来不吝于表现出对景昀的亲近,才使得左少护法竭力收敛了自己的态度。

但事情很快发生了改变,因为开泰六年四月,魔教与白氏皇族正式开战。

随着战事骤起,教主有意为爱子养望,便令江雪溪亲自坐镇中路军大营。

坐镇军帐,当然不能再随景昀一同外出。

以往二人外出游历,江雪溪包揽了沿途一切杂务,包括定路线、找消息、联络魔教探子、准备随身物品。因为他是魔教少教主,做这些自然要简单很多。

所以景昀外出时,江雪溪就令左少护法随行。

从此,左少护法定路线、找消息、联络魔教探子、准备随身物品。

江雪溪做这些,是心甘情愿;左少护法做这些,则是愁眉苦脸。

起初左护法还要宽慰女儿几句,然而随景昀出行两次之后,左少护法的态度迅速地发生了改变。

左护法:?

左少护法站在低处的岩石上,望着景昀的背影,心情很是低落。

她崇敬景昀,并且仰慕景昀。

这种崇敬与仰慕的来源并不只是因为景昀的强大,还有着更深的缘由。

在左少护法的心里,公主智谋深邃如海,胸怀有若天地,少教主惊才绝艳,二人正该是天生一对。

可是如今,他们二人之间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景昀道:“我们之间没有问题。”

左少护法伤感道:“可是您为什么不肯回去见少教主呢?不止如此,少教主派人过来,您也不肯出面。”

景昀听出了她声音中隐约的颤抖,在心底轻叹一声。

“乱想便会自寻烦恼,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不要多想。”

左少护法吸了吸鼻子:“您和少教主之间真的没有问题吗?”

景昀说道:“是的。”

左少护法却更加伤心了:“难道您真的只是单纯不喜欢少教主了吗?”

景昀:“……”

她无言片刻,唤道:“怀鸢。”

左少护法抽噎着道:“请您吩咐,您需要我做什么?”

景昀道:“不要说话,现在沿着山路离开,我需要一个脑子正常的护法。”

左少护法:“……”

左少护法没了声音。

景昀静静站在山崖之畔,夜风吹起她的长发,月光毫无保留地落在她的身上,清丽如画。

她突然开始咳,断断续续,许久未曾停歇。

喉间泛起淡淡的腥甜,景昀确认那是血的味道,有些新奇地扬起了眉梢。

她很久没有尝过自己鲜血的味道了。

咳声戛然而止。

山道上传来几近于无的脚步声。

景昀将沾血的帕子收回袖中,捋起被风吹乱的长发,依旧负手静静立在崖边,目光投向崖外远处的林海。

来人停在她的身后,没有出声。

景昀也没有回头。

二人谁都没有开口,直到天边的星辰逐渐暗淡,那轮弯月开始沉落。

“还好吗?”江雪溪轻声道。

景昀想了想,说:“还好。”

江雪溪轻轻嗯了一声:“怎么不回去?”

景昀提醒道:“我们不久前才见过面。”

江雪溪纠正道:“不是不久前,上一次见面是在除夕。”

景昀平静地说:“我们当时聊了一夜。”

江雪溪黛眉微蹙,认真地问:“我说错了话吗?”

景昀说:“没有啊。”

江雪溪的叹息声像一阵风,又像一片羽毛,轻飘飘地从景昀心头拂过。

“那你为什么不肯见我?”

作者有话说:

字数还差一点,明天补上,希望明天能结束小世界。

评论区我都看了,等我确定要写哪些番外,会在作话说一下的。

第122章 122 小世界(十七)

◎江雪溪道:“既然你最看重我的愿望,那么便该知道,我最在乎的是你。”◎

为什么不肯见你?

这个问题拿去问不同的人, 会得到不同的答案。譬如数千年前的凤君的答案是见到你便会生出无限牵挂不舍,无法平静地迎接即将来临的劫难;譬如前任天君哭着对丈夫说我不是不想见你而是不能见你,否则见了你之后, 又如何能狠下心诛杀你呢;又譬如旧秦国那位皇后娘娘, 临终前要求以发覆面下葬,原因是觉得对不起唯一的妹妹,到了地下无颜见她。

归根结底, 一切答案无非指向三个词语。

不敢、不能或不愿。

千年前江雪溪除夕夜饮下那盏梅酒,而后销声匿迹二十年,不肯与景昀相见,再见便是生死之际最后一眼。

而今江雪溪的神魂正在渐渐恢复,眼看在小世界中大概再过二十年便能养好,真真正正重临世间, 为何景昀突然在这个时候选择避开他, 不再相见?

三千镜外, 凤君想起了小世界中除夕那夜发生的对话,眼神中浮现出明了的神色。

他微微一笑,对慕容灼道:“玄真用心良苦,我们也算捡了个便宜。”

慕容灼依偎在凤君肩头,闻言却摇了摇头:“才不止呢。”

“哦?”

做了千年的朋友, 慕容灼虽然时常跟不上景昀的思路,论起对景昀的了解却绝不算少。

“阿昀可不是那么无趣的人。”慕容灼侧首, 神情天真烂漫中隐隐带着一丝狡黠的戏谑。

凤君失笑:“我倒觉得玄真是为了实现拂微真人的心愿。”

他说话时长发微动, 一缕发丝落在慕容灼眼前。

慕容灼蠢蠢欲动。

凤君眼疾手快, 按住慕容灼想要揪住他发丝的手。

慕容灼鼓了鼓腮, 看上去便像一只气鼓鼓的河豚, 很是娇憨可爱。

她理直气壮道:“实现拂微真人的心愿, 和趁机小小报复一下他,这二者之间并不冲突啊!”.

夜风吹动江雪溪如雪的衣摆,送来冰雪般的清冽淡香。

他在外时常穿黛白二色,浓墨重彩的装束只有私下里才会换上。

景昀转过身看着江雪溪,向后退了一步,一步便退到了崖边。

她自然记得自己身在何处,后退是为了更好地打量江雪溪,而不是存心想要跳崖。

江雪溪黛眉紧蹙,出手如风,隔着衣袖攥住了景昀的手腕:“当心!”

景昀微微一笑,并不挣扎,温声道:“好。”

她没有回答江雪溪的问题。

二人相对静默。

“左怀鸢?”景昀问。

江雪溪沉默片刻,犹豫着要不要出卖为自己通风报信的左少护法,仔细想了想,却发现左少护法身上的嫌疑简直无可辩驳。

于是他干脆点头:“是。”

景昀并无怒色。

左少护法毕竟是魔教的人,忠于江雪溪是情理之中的事。景昀明知此事还要用她,行踪泄露就是景昀自己的责任,没必要为此为难左少护法。

“我不是不愿意见你。”景昀轻声道,“我有些事要去做。”

江雪溪道:“战事正急,最后的时刻即将到来,还有什么事比它更重要?”

景昀平静道:“当然有。”

江雪溪道:“是什么?”

景昀望着他,道:“你的愿望。”

江雪溪怔住。

景昀想起了除夕那夜二人的谈话,唇角微扬,露出笑意:“你说过,你觉得这样不错。”

江雪溪回想起自己曾经说过的话,点头道:“没错,但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

景昀静静想着,你觉得这方世界、这片天地、这里的众生不错,但这里的一切都只是虚幻而非真实,我们离开的那一刻,这里便会倾颓崩溃,化作尘烟。

景昀知道,师兄看似多情,实则极为薄情。

他对这方天地说不上多么喜爱,但终究觉得不错。

这已经极为难得。

既然如此,我替你把它留住,倒也不错。

要付出的代价,只是小世界中一具随时可以放弃的身体。

这很划算。

想到这里,景昀笑了起来。

她的眼眸微弯,唇角微扬,淡淡的顽皮从眼底一闪而过,有些得意,像个恶作剧的小女孩。

这是很难在她身上看到的一面。

江雪溪看着景昀。

他并未全然理解景昀话中的深意,却已经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静声道:“我最大的心愿是什么,难道你不明白?”

景昀微笑道:“我明白。”

江雪溪道:“既然你最看重我的愿望,那么便该知道,我最在乎的是你。”

说出这句话时,他的神情极为平静,但眼眸有如秋水,秋水深处泛起清浅的涟漪。

夜色不能遮蔽景昀和江雪溪的眼睛,却能够掩去一些很不起眼的细枝末节。

譬如江雪溪颊边泛起的绯色。

又譬如景昀急促眨动的长睫。

这些无形涌动的情愫与心绪,都被夜色尽数掩去。

天亮之前,江雪溪下山离去。

江雪溪趁夜离开中军大营,必须要在清晨之前赶回去。

景昀立在峰间,看着下方山道上时隐时现,飘摇不定的雪白身影逐渐远去。

天边渐渐泛起白色,景昀抬起头,神情若有所思。

她淡红的唇瓣此刻殷红如血,不知是咬着唇瓣的缘故,还是有其他原因。

在她身后,脚步声再度响起。

这次的脚步声远比江雪溪要明显,徘徊着不敢靠近。

景昀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淡淡道:“做什么?”

左少护法吓了一跳,期期艾艾走上前来,行了个礼,不敢说话。

江雪溪昨夜没有选择回护于她是正确的,因为此刻左少护法的脸上几乎写着心虚二字。

景昀静默片刻,平静道:“往后不许再这样了。”

左少护法先是一喜,然后又卡住——她们父女都是魔教的人,如果将来少教主乃至教主命令她回禀衡阳公主的行踪,她又怎么敢拒绝?

左少护法越想越着急,咬着嘴唇不知说些什么。

景昀叹口气:“罢了。”

说完这句话,她转过身,朝着山下走去,经过左少护法身旁时,注意到左少护法抖了一下,又愧疚又心虚地偷偷看着她。

景昀没有说话。

眼看衡阳公主就要走远,左少护法终于忍不住,蔫头耷脑地鼓起勇气跟上去。想了想,又悄悄落脚重了些。

足音轻响,清晰无比。

景昀没有回头,更没有开口,仿佛未曾听见。

左少护法心中一定,忐忑的心绪渐渐平复,加快步伐追了上去。

离开山峰后,景昀带着左少护法,径直向京城行去。

白诫已经过世,就在开战三个月后。

有趣的是,如今的皇帝不是他生前十分看重、精心培养的嫡长子,而是继室所出的嫡三子。

那位深肖其父、沉稳多智的嫡长子曾经被立为太子,距离皇位只有一步之遥,却在最后关头倒在了弟弟的屠刀下。

皇位争端自然在朝堂上掀起了一番动荡,也使得白氏皇族的名声更为狼藉,人心更加动荡。

如果这时朝野安宁,天下平定,白氏皇族花费几十年甚至上百年时间仔细经营,说不定可以抹去白氏得位不正的流言,重新书写史书。

但很遗憾的是,有很多人不想给他们这个机会。

比如魔教。

又比如世家。

望着京城寥落的街道,景昀哂道:“都不知道他们在想些什么。”

这样的故事她曾经看过许多次,早已很是厌烦。

她当然能猜出世家在想什么。

世家不会希望皇权太过强势,唯有皇权衰弱,大权落入世家手中,对他们来说才是最好的局面。

天下是他们的天下,皇帝是他们的看门狗。

对于世家来说,这是一幅多么美妙的图景。

只是现在,世家还满意吗?

景昀带着微嘲,静静想着。

华贵的马车从街道上驶来,浓郁的香风扑面而来,马车中传出不堪入耳的声音。街道上为数不多的行人看见马车,纷纷逃散。

马车车壁上的家徽极为明显,昭示着车中人物的显赫身份。

左少护法有些不悦,细细的双眉飞起,像两把窄而薄的小剑,她的手指情不自禁蜷起,抓握两下。

“想去就去。”景昀淡淡道。

左少护法微惊,旋即意识到景昀是在对自己说话,响亮地应了一声。

她站起身,从酒楼窗口跳了下去。

惊呼声中,左少护法袖间寒光闪烁,像只疾飞的鸟,直扑下方那辆马车。

马车旁护卫同时拔剑,几人从马背上飞身而起,迎上从天而降的左少护法,刀剑齐出,眼看便要将左少护法扎成筛子。

酒楼窗前,景昀八风不动,只平静地注视着下方街道。

刀剑划过空中,带出阵阵风声。

左少护法却比风还快。

没有一个护卫看清她的动作,只见左少护法身形如电,险而又险避过刀锋,足尖轻点一名护卫肩膀,在刀剑临身前硬生生中途转向,擦着凛冽刀光,在阵阵尖叫惊呼声中穿过狭窄的车窗,扑了进去。

女子的惊叫声此起彼伏,下一刻却尽数归于死寂,仿佛恐惧到了极点,已经叫不出声。

车厢正中,一名衣衫不整的华服男子双眼圆睁,眉心多了一个铜钱大小的血洞,鲜血汨汨流淌。

左少护法杀死那名男子,运起内力护住要害,便要钻出车帘。

车外护卫层层叠叠,她即使有再大的能耐,也很难突破重围。

但她的神情却毫不慌乱,眼中甚至还跳跃着兴奋的火焰。

惊叫声从车中响起的那一刹,景昀从酒楼之上消失了。

酒楼中的人们看到这一幕,终于反应过来,无比惊恐,同样发出惊叫。

景昀来到了高空中。

白云皑皑,日光灿烂,碧空如洗。明媚的阳光下,京城显得那样明亮,那样堂皇,也那样寥落。

景昀负起双手,朝下看去。

整座京城此刻都在她的眼中。

景昀的目光飞快移动,分别落在不同的几个位置,确定了心中所想,满意地点了点头。

然后她回到了地面上,出现在马车前。

她的速度太快,因此酒楼内外看到这一幕的所有人都以为她从酒楼上跳了下来,落到了马车前。

没有人注意到,景昀从空中消失了一瞬。

这种速度明显不是凡人能有,甚至金丹境修行者都无法做到,景昀展现出来的力量已经超越出了这方小世界的限制,然而小世界却没有震颤,更没有任何即将崩溃的迹象。

看似已经过去了很久,其实只有短短的一刹。

数道灰影从她的袖中飞出,如骤雨般落下。

每一道灰影都是一颗瓜子,是景昀信手在酒楼的果盘中抓来的。

电光火石之间,护卫们根本来不及辨认,纷纷格挡。

与此同时,景昀抓住了钻出车帘的左少护法,带着她朝远处急掠而去。

世家出行所携护卫固然武艺高强、刀兵锋锐,却还没有张扬无忌到能够公然携带弓箭的地步。

既无弓箭,这些护卫连左少护法一人都无法追上,更不要说景昀了,只能面如死灰地看着二人飘然而去。

左少护法面颊绯红,眸光晶亮,兴奋之色难以掩饰,显然杀得意犹未尽。

魔教弟子生性总是更为凶煞、更喜杀伐。

她看向远处那些华丽的府邸,朝景昀投去询问的目光,跃跃欲试。

景昀说:“够了。”

这些人不值得刻意去杀,将来白氏皇族倾覆,大军入主京城,再行清算即可。

左少护法有些失落,却不敢表现出来,低着头站回景昀身后,像只乖巧的小猫。

“公主,我们去哪里?”

景昀凝视着远方最为巍峨的一座建筑。

那是整个京城最高的地方。

“我们去皇宫。”

京城西方的战事还处于胶着状态,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由世家把控的朝廷衰颓之色明显,这场战争的结果已经注定,要考虑的只有时间问题。

事实上,朝廷能抵抗一年多,已经出乎很多人的意料。因为无论是传闻中篡权乱政的白氏皇族,还是最擅长保全自身的世家,都不像是会拼死抵御的模样。

但在这场与魔教的战争中,他们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决心。皇帝连下七道诏书,削减皇宫用度,将绝大部分国库投入进去,更是接连提拔将领,一改此前重文轻武的态度;世家不但捐出了很多财富,甚至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允许皇帝提拔了数名庶民出身的将领进入朝堂。

这当然不是因为皇族与世家幡然醒悟,要保全最后的气节,而是因为他们的后路被尽数切断。

魔教不接受世家的示好,每攻下一座城池,便会杀掉城中的世家豪强,查抄财富施恩庶民,不但充实了魔教的银库,还赢得了庶民的支持,达成了上下一心和乐融融的局面。

对此感到不满的,当然只有世家。

魔教的做法不仅使他们轻鄙,而且使他们恐惧。

既然无路可走,那么就只能死战到底。

没有别的选择。

景昀熟门熟路地带着左少护法进了皇宫,就像回自己家一样容易。

这里本来就是她的家,她在这里曾经住过九年,期间无数次偷偷溜出去和江雪溪见面,当然极为熟悉。

皇宫里有几道非常强大的气息,景昀确认那是白氏皇族请来的供奉,眉梢微扬。

她虽然虚弱了很多,仍然是此方世界唯一的修行者,也是最强者,甚至因为一些特殊的原因,此刻她比从前更强。

只要她愿意,现在就可以出手杀掉那几名供奉,为魔教赢下这场战争扫平更多的障碍。

但不知为什么,景昀没有这样做。

她朝那些气息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

就像魔教教主看着自己满园奇花异草,就像一个起早贪黑的老农看着自己田里丰收的庄稼。

景昀神情不变,眼底却隐隐露出一丝满意的情绪。

皇宫中有一座非常偏僻的宫殿,位于西南角,占地宽广,却十分凋敝。

这里是旧秦国的冷宫。

旧秦国末帝妃子很少,只有萧皇后、萧昭仪两位表妹,以及白家送进宫的几个女儿,前者末帝舍不得,后者末帝动不得,冷宫自然空置。

白诫登基时已经年迈,心思早不在后宫之中,那些夫人侍妾各自封了位份,极少面君,只能安静待在各自宫中,也没有触怒皇帝从而被打入冷宫的机会。

直到数月前,白诫驾崩,新帝登基,这座冷宫才迎来了它的主人。

被关进这里的不是一名妃嫔,而是一位公主。

确切地说,是白氏的公主。

皇贵妃曾经是个极为出众的美人,白诫登基之后,她被封为公主,养尊处优锦衣玉食,保养极好。但在冷宫里住了短短数月,她的脸上已经出现了无法掩饰的憔悴。

因为新帝没有废黜她的公主之位,所以皇贵妃身边还有几个忠心的侍从跟随侍奉,只是冷宫极大,只靠着几个侍从还是无法面面俱到。

皇贵妃孤身坐在窗下,麻木绝望地望着冷宫的宫门,仿佛透过那扇紧闭的宫门看到了自己凄凉悲惨的未来,于是更加绝望,心如死灰。

忽然,她抬起手用力揉了揉眼睛。

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冷宫中关的太久,以至于出现了幻觉。

如果不是幻觉的话,她怎么会看见有两个少女从冷宫门外走了进来?

作者有话说:

还是没写完,小世界的收尾要放到明天了,明天那章确定可以写完小世界,会比较长,所以应该比较晚,大概十一点之前更新。

第123章 123 小世界(完)

◎您的儿子外向,跟着前朝公主跑了,关我们什么事呢?◎

“当年你父皇驾崩前的那些日子, 我一直侍奉左右,当时就察觉到有些问题。”

皇贵妃仰起头,看向殿外的天际。

碧蓝天际飘着几朵云, 云层被日光镀上了淡淡金色, 无比美丽,又有些不真实。

或许是日光灼目,皇贵妃收回目光, 闭上了双眼,眼眶泛红。

“只是那些猜测太过离奇,我甚至一度以为是自己生性多疑的缘故,所以没有往深处思考。”

她睁开眼睛,看着面前的景昀,语气复杂又很认真道:“如果早知会有今日, 我一定先杀了你。”

左少护法清秀的面容上怒色骤现, 一手抚上腰间佩剑, 随时准备出手将皇贵妃斩杀。

景昀的神色丝毫未变。

因为皇贵妃的话不是诅咒,不含怨毒,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景昀在皇贵妃眼中看到了深重的悔意,平静道:“你未必能杀掉我,但你一定会死。”

“也对。”皇贵妃想了想, 苦笑道,“谁能杀死你呢?”

她沉默片刻, 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呢?”

景昀清晰地感受到, 左少护法的呼吸微乱。

左少护法的思路一向有些剑走偏锋, 景昀并不想知道她心里生出了怎样离奇的猜测。

景昀道:“我是衡阳。”

皇贵妃叹息道:“我到了生死之际, 还是无缘听到一句实话吗?”

景昀道:“这就是实话。”

皇贵妃盯着她的眼睛, 似乎想要从景昀眼底的情绪变化中判断她的话是真是假。

良久, 皇贵妃若有所思道:“原来是生而知之?或是谪仙转世?”

景昀不喜欢谪仙这个词,听上去总有一种不太吉利的感觉。

她淡淡道:“时间到了。”

时间到了。

什么时间?

自然是上路的时间。

皇贵妃虽然极力镇定,终究无法在生死面前保持平常心,她的睫毛不停颤抖,含泪道:“你应该知道,这是我父亲的意思,我们姐妹除了奉命行事,哪里还能有别的选择?”

景昀平淡道:“至少在杀死贞献皇后时,你心甘情愿,甚至主动促成。”

皇贵妃神色微变,沉默片刻,道:“我从小……”

景昀抬起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我不关心这些,你可能拥有一个悲惨的童年,又或者迫切想要掌握自己的人生,但这些和贞献皇后并没有关系,代价不应该由她承担,她没有义务成为你向上爬的垫脚石。”

白诫确实是萧皇后之死的元凶,只是他的性命对大局更有用,而且对他来说,江山基业更重于性命,所以他死在江山风雨飘摇之时最好。

至于皇贵妃,她的死期何时来临,只在于景昀何时想起找她算账。

“各行其道吗。”景昀平静道,“确实,所以我杀掉你,同样也在情理之中。”

确认自己今日没有办法摆脱死亡的结局,皇贵妃的面色更加苍白,泪水却渐渐止住。

哭叫声和脚步声忽然同时响起,一个老妇人踉踉跄跄从殿中帷幕后冲了出来。

景昀和左少护法早就感知到那里有人,只是确定对方毫无威胁,所以全然不在意。皇贵妃却被吓了一跳,惊呼道:“嬷嬷!”

那位老嬷嬷真的很老了,过去景昀住在皇贵妃宫里的时候,对她很熟悉,知道她是皇贵妃的乳母。

老妇人冲到皇贵妃面前,像一只张开翅膀保护幼崽的老母鸡,看着景昀的目光中充满了警惕与仇恨。

“嬷嬷。”皇贵妃面色大变,连忙用力推开老妇人,将她死死挡住,既怕她朝景昀扑过去,又怕景昀杀了她。

老妇人年老体衰,挣扎着想要护住皇贵妃,却挣脱不开皇贵妃的拉扯,再也忍不住,伤心痛哭起来,哭声中夹杂着对景昀的诅咒。

魔教当然没有尊老的习惯,左少护法神情更加冷峻,看着老妇人的眼神就像看着一个死人,眼看便要拔剑。

啪的一声,老妇人倒了下去。

皇贵妃收回劈在老妇人颈后的手,扶住老妇人的身体,将她仔细安放到榻上,朝景昀拜倒:“嬷嬷年纪大了,我愿意承担一切,求你饶过她——当年她什么都不知道,待你也尽心竭力。”

景昀平静道:“告诉我皇帝信玺的下落。”

君王共有六玺,其中一方名为皇帝信玺,极其重要。

玉玺原本都被存放在皇宫中的司宝司,但白诫驾崩时,宫中出了些乱子,太子因此而死,新帝趁势而上,即位成为皇帝。

皇贵妃为妃多年,曾经为父亲立下汗马功劳,白诫登基后便封她为定国公主,封号十分尊贵,赏赐极其丰厚。但因为一些原因,白诫对皇贵妃并不信任,所以皇贵妃除了封号与赏赐外,并没有得到更多的好处。

对于皇贵妃来说,从统领后宫的皇贵妃变成了诸多公主中的一个,地位实际上算是下降。

于是她选择朝着最受白诫喜爱的太子靠拢,而争夺皇位这种事上,是容不得两面下注的。

所以太子死后,太子一党遭到清洗,皇贵妃因为亲近太子受到连累,被囚禁在冷宫中,短短数月便从高贵优雅的公主殿下变成了一个憔悴的妇人。

从成王败寇的道理上来说,新帝登基之后清算皇贵妃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但从情理上来说,京城中不缺关押宗亲的地方,把自己的妹妹关在冷宫里,怎么看怎么奇怪。

事实上,新帝这样做的原因很简单。

因为他需要找回一件东西,这件东西不大,倘若皇贵妃不肯开口招供,只凭皇帝的人自行寻找,很难找回来。出于特殊的原因,新帝不能大张旗鼓地逼供皇贵妃,只能将她囚禁在皇宫中,最大限度地隔绝皇贵妃与外界的交流,设法促使她开口。

景昀不知道皇贵妃和新帝之间发生过怎样的交锋,但她知道丢失的是什么。

那便是皇帝信玺。

皇贵妃愣住,下意识道:“你怎么知道?”

景昀平静道:“我以为你会主动拿出来买自己的命。”

皇贵妃苦笑道:“可以吗?”

景昀道:“当然不行。”

皇贵妃对此并不意外,没有露出更多哀伤或绝望的神色,点头道:“那我可以换些别的吗?”

左少护法又一次扬起了锋利如剑的眉,心想这女人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若不是在皇宫里有些麻烦,早就将她一剑劈了。

景昀淡淡道:“说。”

皇贵妃望着面前自己曾经抚养过两年,如今却显得无比陌生的孩子,心情复杂道:“我有三个条件。”

左少护法心想这女人贪婪至此,真该把她一剑劈了。

景昀依旧道:“说。”

允许皇贵妃说出她的条件,不代表景昀会接受这些条件。

这个道理景昀很清楚,皇贵妃当然也很清楚。

于是她斟酌片刻,尽可能小心地说出了自己的三个愿望。

第一,她希望景昀能保住嬷嬷的命,把她带出宫去。

第二,她希望日后景昀能够杀了新皇。

前两个条件都很简单,无论是安置一个孤苦的老妇人还是处死一个皇帝,对景昀来说都没有任何难度,尤其是第二个条件本就是魔教要做的事。

皇贵妃说出了最后的条件。

“如果……”她沉默片刻,“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白诫死后不得安宁,尸骨尽丧,无处安身。”

左少护法愣了片刻,失声道:“你要我们挖了你父亲的坟?还是挫骨扬灰?”

“人死为大。”皇贵妃微讽道,“若是公主觉得做这件事有些困难,就当没听过,只答应前两个条件也就够了。”

“可以。”景昀平静道。

皇贵妃十分意外:“当真?”

白诫毕竟是皇帝,景昀要想实现皇贵妃的第三个愿望,只能开掘皇陵——但人死为大,君王纵然无德,死后尊严也应该得到保护,这样做了,衡阳公主的声名立刻就会变得和白氏皇族相差仿佛。

景昀道:“你很难看到了。”

皇贵妃道:“我相信你不会骗我,再说,即使你不同意,我也没有辖制你的手段。”

景昀有些惊讶,却没有表现出来,道:“你现在可以说了。”

皇贵妃报出了一个地点。

景昀点点头,示意左少护法上前。

左少护法不情不愿地扛起昏迷的老嬷嬷。

景昀看了一眼:“练习过?”

皇贵妃道:“嬷嬷把我当做她的女儿,她会为了保护我不顾生死,我却不想看到这一幕,所以暗中演练过,总不能让她陪着我去死——不过那时没有想到,来杀我的不是皇帝,是你。”

景昀点点头,对皇贵妃道:“时间到了。”.

左少护法回头看向远处冷宫的屋檐。

很快会有人发现皇贵妃死了,而她身边的老嬷嬷失踪。相信很快京城里就会掀起一场动荡,不过注定是徒劳无功。

她皱起眉,把肩头的老嬷嬷换了个位置。

景昀走在前方。

左少护法看见她的裙摆随风轻飘,有如云雾。

那幅画面真的很美。

美的出尘脱俗,不似在人间。

左少护法想起皇贵妃死前的话,心底微颤,看向景昀的目光中不自觉带了些畏惧与敬怕。

景昀的步伐忽然停住。

左少护法思绪没收住,险些撞到景昀身上,被景昀淡淡瞟了一眼,心想难道自己的想法被看穿了?于是大为惊恐,情不自禁站的更加笔直。

一样东西从景昀手中飞出,在空中划出弧线,朝着左少护法飞来。

左少护法下意识伸手抓住,入手一沉,发现原来是皇帝信玺,顿时觉得无比烫手,大惊失色道:“这……”

景昀道:“你拿回去,交给江雪溪。”

左少护法闻言怔住:“您不和我一同回去吗?”

景昀嗯了一声。

左少护法大惊道:“您要去哪里……我不是要打探您的去向,只是,只是我没法跟少教主交代。”

景昀道:“告诉江雪溪,我在京城等他。”

左少护法更加惊慌,想劝说景昀京城形势今日之后必然更为混乱,独自留在这里风险极大,还是让我留下来替您分忧。

她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景昀已经随意地摆了摆手。

“去吧。”景昀平淡道。

那口吻活像命左少护法去集市上买只鸡,轻描淡写至极。

说完,景昀朝着前方走去。

走出三步之后,她的身形忽然变得像是水面上泛起的涟漪,毫无预兆地消散了.

景昀负手行走在云端之上。

天穹上狂风席卷,将她的衣裙吹得猎猎飞舞,在骤风中,景昀的面色微微发白,显得无比清丽动人,又有一丝难言的柔弱。

云层一望无垠,白如冰雪,又如厚重的毛毯,令人看着就想要倒头睡下。

在这片看不见尽头的云层正中,有个巨大的黑洞。

黑洞上接穹顶,站在云层上仰头望去,看不见它的尽头。

无边无际,无远弗届。

黑洞深处没有任何光芒,更没有任何气息,但却绝不寻常,只看着便让人生出莫大的战栗心悸,仿佛天道尽头真正的虚无。

景昀站在黑洞下,仰头看去。

黑洞是那样幽深,她的白裙是那样单薄,仿佛随时都会被卷入洞口中,化作虚无的一部分。

景昀的神情非常平静。

她的目光忽然变得无比幽深,就像那口黑洞一样。

轰!

无数灵气从白裙中逸散而出,向着黑洞深处涌去。

无形无质的灵气因为过于浓郁,竟然隐隐现出了实质,像条气势昂扬的苍龙,穿梭在云端时带起的风声则像是真正的龙吟。

苍龙昂首,冲入了黑洞深处。

不知是不是错觉,此时黑洞深处那种极致的虚无似乎变淡了些,竟然像是在渐渐凝实。

景昀的面色更加苍白,如雪如冰,亦如上好的宣纸。

她仍然负着双手,清丽的背影在巨大的黑洞下显得极为娇小,却有着令人望而生畏的凛然威势。

她仰着头,静静望着黑洞,更多灵气源源不断地从白裙中逸散出来,涌向黑洞深处。

黑洞渐渐凝实。

这幅画面极其美丽,极为壮观,仿佛传说中仙人补天的故事再现人间。

景昀的确是在补天。

补这方小世界的天。

这个小世界是凤族挑出来为江雪溪修补神魂的,在修补神魂的过程中,小世界中的一切灵气都会被抽空用于修补江雪溪的神魂,等到神魂尽数修复时,便是这个小世界坍塌崩毁之日。

小世界不是真实的世界,仍然是虚幻。但虚幻有可能化为真实,这就说明了小世界本身仍然蕴含着极为充沛、难以想象的灵气。

即使景昀的神魂属于仙人,在小世界中修为终究有上限,哪怕她将修为散尽还给天地,也不足以维持小世界不灭。

但这其中发生了一点小小的变故。

江雪溪神魂恢复格外迅速,所以三千镜外的凤君抽空了另一个刚刚诞生的小世界,以此来补充这个小世界中的灵气。

这点变故为景昀的想法提供了机会。

她决定将这具承载仙人神魂的身体化入小世界的规则之中,以此来填补灵气空缺,推动小世界运转不灭。

换句话说,这就是补天。

尽管小世界只是虚幻而非真实,但景昀此前也从来没有补天的经验,所以在开始之前,她推演计算了许久,最终得出结论:此事有一成可能。

既然有一成可能,那便可以一试。

她踩在厚毛毯般的云层边缘,朝下方望去,唇角微弯.

“故弄玄虚。”教主寒声道。

左少护法情不自禁低下头去,瑟瑟发抖,心想我只是个转述事情经过的跟班,为什么要承担如此之大的压力?

很显然,无论是景昀鬼魅般消失在左少护法眼前,还是她和皇贵妃那些隐有深意的对话,在教主看来都是故弄玄虚,必有险恶用心。

事实上,早在第一次见到衡阳公主时,他就始终怀着忌惮与警惕,如果不是察觉到景昀隐藏着很多实力以及秘密,即使江雪溪再怎么阻拦,他都会设法杀掉景昀。

传国玺也好,正统也好,无疑对他具有极大的诱惑。但那些诱惑抵不过直觉中深深的忌惮。

“我就说应该杀……”教主看了一眼儿子,话锋急速扭转,“应该留些后手防备。”

江雪溪单手支颐,沉吟不语,秀美眉眼中隐带思绪。

教主轻咳一声:“是不是?”

江雪溪平静地看他一眼:“父亲留了后手,不是吗?”

教主语声微滞,旋即面不改色道:“所以呢,你有意见?”

“儿子没有意见。”江雪溪淡淡道,“所以父亲您的后手发挥了什么作用?”

教主:“……”

江雪溪淡声道:“父亲,您没有必要总想表现出邪恶的一面,那没有任何作用,甚至可能起到反作用。”

教主自得道:“世人称我们为魔教,我便是这个世上最大的魔头,身为魔头,邪恶与阴谋才是永恒的力量。”

江雪溪看向帐外不远处无边无际的战场,纠正道:“我们很快就不是魔教了。”

所以不必坚持邪恶。

教主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快活地笑了起来。

他笑着笑着,笑声突然收住:“所以呢,你准备怎么办?”

江雪溪平淡道:“公主既然说她在京城等我,那我就去京城找她好了。”

身为坐镇中军的少教主,江雪溪当然不能远离大营,前去京城。

所以他话中的意思,自然是要尽快攻下京城,一统天下的意思。

这是极为美好的未来,也是很快便能到达的未来。

教主脸上再度出现快活的笑意,显然对江雪溪的判断极为满意。

他笑着笑着,笑声再度戛然而止,因为江雪溪的言外之意。

教主有些恼怒地瞪了江雪溪一眼,骂道:“那些蠢夫愚妇都说女儿外向,你到底是个儿子,就算为美色所迷,胳膊肘也没必要这么急着往外拐吧!”

他恨恨道:“你这个儿子,我是不是白生了!”

江雪溪淡然道:“那您再生一个好了。”

教主变脸怒道:“你想的美!”.

不管教主父子之间有着怎样的争执,云层之上景昀掀起的灵气巨浪又有多大,小世界中的情形仍然稳定地沿着轨道向前发展,没有任何意外。

从暮春到盛夏,再到夏末。

随着魔教大军不断推进,教主父子不知遭遇了多少拨刺杀,大军终于来到了京城外。

左护法在一次刺杀中失去了左臂,左少护法站在他身边,看着近在眼前的京城城门,又看看父亲空荡荡的左袖,想起一年多来的艰难险阻,忽然很是感慨,泪盈于睫。

左护法看着小女儿要哭,有些心疼:“怎么了?”

左少护法吸吸鼻子,语无伦次道:“父亲,要不我们改姓右吧。”

左护法无言以对,另一边的右护法心情复杂,心想你们改姓右,难道要叫做右左护法?这也太奇怪了。更重要的是,我这个右护法怎么办?

“左护法没有左臂,多奇怪啊。”左少护法哭着解释,“到时候,说不定人人都要来问上一句,岂不是戳您的痛处?”

“先不说你改名叫右怀鸢到底好不好听,难道你以为右护法没有左臂就不奇怪?人们就不会想问上一句?”

听了这句话,右护法神情微带幽怨,心想有人在意我的感受吗?

京城近在眼前,他们还有闲心在这里说些想些乱七八糟的事,说明他们此刻真的很紧张,所以必须说些闲话来分散那份压力。

教主从帐中走了出来。

他仰头望着前方高耸的城门,微笑道:“真是……不容易啊!”

魔教称霸西域十二国,已经有很长久的岁月。

从它成为西域之王的那一刻,当时的魔教教主就将目光投向了中原。

正如教主所说,魔教是有点邪恶的。

邪恶的人总喜欢试着把别人家的宝物装进自己的口袋。

这句话乍一听,像是窃贼的爱好。

但配上魔教的权势和力量,就正应了那句很有名的话。

窃钩者诛,窃国者侯。

中原很好,魔教很想要。

几代魔教教主,都在尝试着做这件事,最终在教主的手上做成了。

多年夙愿即将得偿,教主又怎能不欣喜若狂?

一声令下,魔教大军展开了新的一轮攻城战。

城内军队不止有着京城禁军、各大世家的部曲私兵,还有许多正道宗派的长老弟子。

这是世家与白氏皇族最后的、绝顶的精锐,全都在生死危机面前毫不犹豫地投入了最后一战,所以这场战争远比从前任何一场战事来得更为胶着。

“我一直想不明白,那些正道宗门究竟为什么会掺和进来。”右护法道。

左护法冷然道:“正道最是虚伪,天宁寺有多少僧田寺产?又有多少佃户?和那些世家有什么区别。”

右护法道:“又不是每个正道宗派都有无数产业。”

教主平静道:“因为我们是魔教,道不同不相为谋。”

道不同不相为谋,只好分道扬镳。

魔教与正道更是从来看不顺眼,互为仇雠,自然不是分道扬镳、互不理会就能解决的。

理念之争往往最为惨烈,也最为残酷。

“有些麻烦。”左少护法左右看看,小心翼翼地插嘴说出了自己的判断。

教主心情很好,并没有因此不悦,反而愉快地回答道:“最后的胜利者一定是我们。”

这场攻城战持续了三天。

三天里,魔教受创极重,京城中的守军更是血流成河,惨不忍睹。

在战斗发生的这三天里,远离大地的云端之上无比寂静,厚厚的云层上面坐着个白裙乌发的少女,气息缥缈,宛如仙人。

这具身体里的神魂本就属于仙人,但身体终究不是仙人的身体,那么这种虚幻缥缈的感觉从何而来?

日光照耀下,如果定睛细看,可以看出景昀雪般的肌肤更加雪白,近乎于冰。

冰是透明的。

此刻,景昀整个人也像是透明的。

她闭着眼睛,像是端坐云头的仙子,又像是寒冰刻成的冰像。

无比美丽,无比缥缈,隐带诡异。

诡异是因为不像人。

很显然,正常人的肌肤可以白如雪,但绝不会像是一座冰雕的塑像般隐隐透明。

那是因为景昀此刻进入了一种非常奇妙的状态。

她现在无比虚弱,因为她体内灵脉甚至身体深处的绝大部分灵气都被抽了出来,注入天穹之上那个似乎快要闭合的黑洞之中。

但她现在又极为神圣。

因为她补全了这方小世界的规则。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方小世界此刻已经从虚幻逐渐凝实,很有可能在几十甚至数百年后触摸到真实的界限,化作一方真正的凡界。

即使对于仙神而言,这都是极大的造化之功,深藏着难以想象的困难。

对于景昀当然也极为困难,但终究比对别的仙神要简单一点。

论起对大道的理解与体悟,天上地下,没有几个仙神能够越过她。

景昀睁开了眼。

她的神识消耗极大,十分疲惫,轻轻咳了数声,用帕子拂去唇边的鲜血,低下头凝望着自己的手掌,心中默默计算。

这具身体现在极为脆弱,却又很是强大。

她在这里没有多少时间了,不过不会立刻死去。

这就够了。

她微微一笑,更胜三春风光,只可惜此刻云端之上没有第二个人能够看到。

景昀来到云层边缘,向下看了一眼。

她看见了云层正下方的京城,看见了满地狼藉的鲜血,第一眼便看见了师兄。

江雪溪若有所觉,抬首向天。

他看见了一片皑皑的白云,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心中略感怪异,收回目光。

景昀唇角微扬。

她信手朝天边抓了一把,然后扔下云端。

轰隆!

雷声骤起,天边明灭。

一道雷霆自天际的虚无中生出,挟着雷霆万钧之势落向地面。

那道雷霆照亮了整片天空,地面上的人们全都被惊动,无比恐惧地仰起头等待着雷霆落下,纷扰的喧哗声中夹杂着一些老天开眼之类的哭喊或诅咒。

轰隆!

雷霆掠过天际,越过京城内外,最终落在了京郊的一座山上。

许多人被那雷霆惊得面色如土,以为下一刻便会将自己劈成齑粉,僵在原地恐惧至极。直到雷声落下,地面剧烈震动时,才意识到原来那道天雷没有落在自己头上,情不自禁地四处张望雷霆落在何方。

紧接着,喧哗之声大起。

京城内外,所有人都无比清晰地看见了那道雷霆的落处,因为那里此刻黑烟升腾,直上天际。

那里是皇陵。

正在保卫京城之际,白氏皇帝的皇陵却被天雷劈成了碎片……这怎么想都是极为不祥的预兆,甚至可能是上天降罪。

京城中许多守军差点晕了过去,随之而来的便是战意大跌,失魂落魄。

京城城门外,魔教大军攻势却更急,战意攀升到了顶峰。

眼看城门便要攻破,形势一片大好。

左少护法的小脸上满是笑容,牵着父亲空荡荡的左袖,激动地快要跳起来:“是天意!这是天意!”

她喊着喊着,忽然感到一丝怪异,仿佛忘记了一件重要的事。

轰隆!

巨响再度传来,地面开始震动。

这一次不是天雷降下,而是京城城门轰然倒下的声音。

左少护法忽然怔在原地。

她想起了那丝怪异究竟应在何处。

左少护法想起自己随衡阳公主入冷宫那日,在冷宫大殿之中,皇贵妃曾经提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要求。

当时景昀说了什么?

她平淡地应下了此事。

左少护法心底渐渐浮出一个无比骇人的猜测。

——难道那个承诺,便是应在今日?

大军直入京城,随后直入皇宫。

江雪溪走在教主身后,他的身后是许许多多的魔教高层,潮水般簇拥着他,众星捧月。

直到此刻,他的神情仍然平静,喜悦之色清浅地挂在脸上,仿佛风吹过就会散去.

大军入城是战役的终结,却只是一切事务的开端。

魔教教主从殿内走了出来。

确切地说,现在应该称他为皇帝陛下。

皇帝陛下与魔教最高层那些人花了三个月时间,才将繁多的事务大致梳理清楚,混乱的局面基本稳定下来。

该杀的人杀了很多,不该死的人暂时都还活着。

剩下要做的事当然还有很多,无穷无尽,看不到尽头。

但那些只要慢慢梳理,总能一一处置妥当,不需要教主事必躬亲。

教主有些疲惫。

他看着殿外的夜色与天边的月色,忽然骂了句:“真是儿子外向,朕这个儿子到底是给谁养的?”

殿外两侧都是教中护卫转成的侍卫,闻声纷纷低头,恨不得钻进地里去。

教主继续骂道:“满脑子风花雪月儿女情长的混账东西!”

他动怒时,周身威压暴涨,来自绝顶高手的压制使得那些侍卫身体微微颤抖,有苦说不出,差点潸然落泪,觉得冤枉到了极点。

——您的儿子外向,跟着前朝公主跑了,关我们什么事呢?

作者有话说:

正文还有两章,明天那章会交代景昀和江雪溪前后离开小世界的过程以及回到仙界的后续,后天那章正文完结,然后开始更新番外。

第155章 [VIP] 醒来(上)

碧空如洗, 白云如练。

海风阵阵吹拂,数只海鸟展翅飞过,在温暖的阳光下尽情啼鸣,歌喉呕哑嘲哳。

好在海浪声此起彼伏, 极是悦耳。

一艘大船分开深蓝的海水与雪白的浪花, 向着海域深处进发。

这艘大船很是怪异。

它没有风帆和桅杆, 速度却并不缓慢,方向也极其笔直,显然不是在随波逐流,而是有着特定的方向。

一望无际的海里飘着几条渔舟,船上的渔民正忙着捕鱼, 忽然注意到远处这艘没有风帆和桅杆的华丽大船, 无比震惊, 纷纷停下手中的动作, 朝船的方向齐齐叩首。

从三年前开始, 这片海域里便有了一个关于仙人的传说, 这艘古怪的大船在传说中有个名字,叫做蓬莱仙舟。

传说中, 这艘大船属于蓬莱仙岛, 船上有两名蓬莱仙人。一旦海上出现暴风骤雨、海雾海啸等天灾, 渔船遇险,便能看到这艘仙舟出现, 解救渔民于危难之中。

海风吹过那些不停叩首祈祷的渔民, 将他们的声音卷入风中, 一同带到了船头。

景昀站在船头, 听着风里模糊的只言片语,微微一笑。

风吹起她的长发, 发梢拂过面颊,苍白如雪。

她的眉眼依旧秀美如画,没有丝毫变化,神情宁静出尘,有如真正的仙子。

唯有如雪的长发冲淡了她周身缥缈仙气,使得她看上去和仙人有些不同,反而更像话本传奇中的美丽雪妖。

倘若定睛细看,就会发现她的肌肤较三年前更加清透,宛如真正的琉璃。

这当然很美,是常人难以想象的美丽。

却也极诡谲,美丽之余又令人生出阵阵心悸。

江雪溪从身后走来,将一件大氅轻柔地披在了景昀肩头。

做完这件事,江雪溪没有开口说话,而是从身后环抱住景昀,头靠在她的肩上,静静看着远方。

碧蓝的天空上,云层缓缓移动,变成了一道长长的白线,又有些像是修长细瘦的剑。

日光为云层镀上淡金的光芒,多出了神圣的意味,像是一把仙人的剑,正在天穹上大放光明。

江雪溪赞叹道:“真美。”

他说出这句话时,目光看向天边,话音落下时,目光却已经落在怀中妻子的脸上。

不知他赞叹的是头顶这片无垠的天,还是怀中的人。

景昀任由他抱着,平淡道:“是的,这一切真美。”

江雪溪微笑起来。

他的笑容同样很美,并不逊于世间一切风光。

不远处海面上,海鸟低飞盘旋着,再度发出呕哑嘲哳的快活叫声,很是难听。

海浪微分,几条鲸鱼浮出水面,朝着这些海鸟不断喷水。

海鸟们很是愤怒,纷纷飞至空中躲避,免得打湿了丰厚的羽毛。

“有些吵。”景昀侧首看了一眼,说道。

江雪溪沉默片刻,道:“确实。”

这些海鸟在海上称王称霸,时常偷盗抢劫过路渔船,看见这艘大船,兴致勃勃朝船头飞来。飞到一半,发现这艘船它们曾经遇见过几次,很不好惹,失望地大叫起来。

“有点烦。”景昀说。

她挥了挥手,一道柔和的无形气息从指尖散出,将那些海鸟推向了远方。

江雪溪望着其中一只失去平衡,连连翻滚着离开的海鸟,轻声道:“为什么?”

仔细看去,他的眼梢有些泛红,声音有极其轻微的颤抖。

这份难过当然不是为了称王称霸却撞上铁板,被迫背井离乡的海鸟。

他始终凝视着景昀秀美的侧脸,目光一瞬也不曾离开。

景昀道:“时间到了。”

江雪溪环抱她的手稍微用力,轻声道:“那我呢?”

景昀在他的怀抱中转过头,认真看着他的眼睛:“我们会再度相逢。”

皇贵妃当年能够猜到部分真相,江雪溪没有道理猜不出来。

当然,这也有景昀从不用心掩饰的缘故。

“再度相逢吗?”江雪溪缓缓重复着景昀的话,问道,“我该去哪里找你?”

景昀道:“平静走完你的路就好,我在路的尽头等你。”

江雪溪凝视着景昀的眼睛,许久不曾移开,眼底隐有哀意。

良久,他似乎明白了什么,眼眸深处多出许多复杂的情绪。

景昀轻声问:“你想起来了?”

江雪溪摇头道:“没有,但有些奇妙的直觉和想法。”

景昀恍然道:“那应该是真实的过往在你记忆深处留下的印记。”

江雪溪抬手,轻轻触碰景昀的面颊。

然后他低头,吻了吻景昀。

景昀了然道:“我是真实的一部分。”

江雪溪仰头看向头顶的碧空,若有所思:“真实的世界,是在云端之外?”

景昀道:“可以这么说。”

江雪溪沉吟道:“我们是不是在真实的世界里就认识?”

景昀微笑道:“当然,师兄。”

江雪溪忽然僵在原地。

他抬手按住眉心,神魂深处开始震荡摇撼,潜藏在最深处的记忆开始翻涌,试图挣脱束缚,浮上水面。

景昀抬起手。

雪白纤细的手指落在了江雪溪的眉心。

有极为浅淡的光芒从她指尖散出,源源不断向着江雪溪眉心涌去。

随着光芒泛起,景昀的面色越发苍白,身形越□□缈,仿佛化作了天地之间一抹浅淡的影子,随时可能随风而去。

江雪溪蹙紧的黛眉松开,睁开眼睛,一抹怅然若失的神色浮上眉眼之间。

他察觉到景昀的变化,紧张问道:“怎么样?”

景昀望着他道:“我要走了。”

她不待江雪溪说话,抬起食指,按住了江雪溪的眉心,微笑说道:“不要想起来,至少现在不要。”

江雪溪似是明白了她话中的深意,乌浓的睫羽剧烈颤抖起来。

景昀任他抱住自己,微笑道:“我在云层之上等你。”

对于她来说,这已经是极为直白的情意。

江雪溪声音微微颤抖:“我会去见你。”

“好。”景昀道。

“我走了。”

话音落下,天地间一片寂静。

海面上吹拂的风仿佛静止,远处呱噪的海鸟突然失去了声音,涌动的海浪同样归于死寂。

仿佛天地送行。

天边云层渐暗,晚霞如血。

江雪溪怀中一空。

景昀的身体在他怀中化作万千光点,闪烁飞舞,朝着天际而去。

这是这具承载仙人神魂的身体消解,将灵气尽数归于天地。

江雪溪仍然静静立在原地。

他微垂着头,动作不变,垂落的一绺发丝在面上投下些许暗影,遮住了他的神色。

良久,江雪溪忽然抬起头来。

他冰雪般的面容再度恢复了静默,眼梢的红意淡去,依旧平静、依旧秀美、依旧从容。

但他的妻子刚刚死去。

所以这份平静就显得格外冷淡、冷漠,甚至是冷酷。

江雪溪转身。

天地间极致的静默开始消散,海风重又吹拂、海浪徐徐涌动,海鸟的大叫声从天际传来,显得无比吵闹而且难听。

江雪溪平静地来到船的另一侧。

大船开始加速,向着更深、更远、从无人烟的海域前行。

一阵海风吹过,吹落江雪溪发间不知何时松脱的发簪。

他满头乌黑的长发,一瞬之间化作了雪白。

与景昀一般无二。

仙界银河之畔,三千镜外,忽有风来。

景昀睁开了眼。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正文完结。

第156章 [VIP] 醒来(下)

两张熟悉的面容同时出现在景昀眼前。

慕容灼担忧地问:“你还好吗?”

神魂归位带来震荡, 也带来无尽的眩晕与恍惚,一时间有种不知身在何处的错乱感。

但景昀的神魂果然极为强大,她闭上眼又睁开,须臾间微乱的气息平缓, 说道:“还好。”

凤君确认景昀说的是实话, 眉头松开, 含笑说道:“恭喜。”

景昀道:“多谢。”

凤君颔首笑道:“不必客气。”

三千镜的镜面上散出幽幽碧光。

像是天空,又像海洋。

镜中海天一色。

天也昏暗,海也昏暗。

天际狂风呼啸,日光黯淡。云层乌沉,看着仿佛要落入海中, 压得极低。

海面上波涛汹涌, 海水从好看的蓝色变成了一种极为暗沉的颜色, 像是洗砚的水。

这里看不见天涯, 也看不见海角。

无边无际的海域之上, 只有一艘船孤零零地前行。

这艘船不知在海上孤零零漂流了多久, 极大、极华丽,看上去不像是船, 反而更像一座海中的宫殿。然而此刻在无尽的狂风与海浪中前行, 却显得无比渺小, 仿佛随时可能倾覆。

江雪溪立在船头,咸湿的海风卷起他肩头散落的雪白发丝。

他束发的玉冠不知丢在了哪里, 代替玉冠束起长发的是一支青玉簪, 簪头饰以云纹, 并不华贵, 却很精细。

狂风卷起浪头,不住拍击着船身, 发出雷鸣般的巨响。

在这足以摇撼天地的伟力面前,江雪溪面色如雪,毫无半点波动。

他这具身体乃是凡人之身,纵然武功极高、内力精深,在这等天地伟力面前也毫无反抗余地。

慕容灼看着这幕画面,颇有些惊心动魄,正欲开口,瞥见景昀沉静的侧脸,下意识收住了来到唇边的话。

那艘大船毫无畏惧,险而又险地穿越层层风浪,几度裹挟入浪头之上,颠簸中险些倾覆,打湿了江雪溪的长发与衣裳。

前方海域忽然变得平静。

天色更沉,海水更暗,天地间只剩一片灰黑。

海面上开始出现浮冰,紧接着是大片相连的冰层,风变得极寒,扑面如刀。

大船不管不顾,撞破层层浮冰,最终停了下来。

再往前去,便是海的尽头,一片昏暗雪白的、无边无际的冰原。

这里是海的尽头,也像天地的尽头。

天和海仿佛在这里交汇,显得无比辽远而凄清。

“这是边界……”慕容灼低声道。

这里是小世界的边界。

世界无涯,然而小世界终究只是虚幻,直到这一刻还未变为真实。这个虚幻的世界终有边际,或许只有到它化作真实的时候,边界才会被打破。

江雪溪静静望着远方那片冰原。

沿途的海浪将他全身上下都打湿了,水珠从他的额间、眼角、颊上、唇边不住滚落,像是从水中探出来的孤零零一支菡萏,极其秀美、无比孤绝。

他的目光久久落在虚空中的一个点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忽然,他转过身来,驾船毫不犹豫地离开了这里。

慕容灼看得满心迷茫,传音道:“拂微真人这是在干什么?”

凤君同样以传音回应她:“你忘记了?玄真说过,有空的话,就去天边看看。”

慕容灼当然没忘。

小世界中的三年,在三千镜外只是短短数刻。

那是景昀与江雪溪刚刚离开京城,泛舟海上时说过的话。

那时,海上天气极好,二人被晨光唤醒,一同来到舱外,看着远方碧蓝一色的海天相接之处。

江雪溪感慨说道:“天有涯,海有岸,不知在何方。”

景昀应道:“如果有机会,就去天边看看。”

慕容灼道:“他走什么?”

驾船不知多少时日,才来到这片天地尽头,却只看了寥寥几眼,便再度折回风浪之中,冒着生命危险离去。

夫妻二人心意相通,凤君体会到了慕容灼心中所想,略带深意道:“生有何欢,死有何悲?”

他抬手摸一摸慕容灼柔软的发顶,心想当年我剔去半身血脉给你时,难道不知可能会灰飞烟灭吗?

情之所至,生死都可以不顾,还讲什么道理。

那艘大船不知在海上行驶了多久,终于回到了它出发的岸边。

江雪溪黛眉微蹙。

他看见了一些熟悉的人。

船靠岸停住,岸上的人们已经迎了上来。

“左护法。”江雪溪道。

左护法如今已经是朝中重臣,对着江雪溪俯身拜倒,手捧圣旨道:“殿下。”

江雪溪道:“你们来做什么?”

左护法恭敬道:“臣等奉圣上旨意,迎殿下与公主回宫。”

江雪溪和景昀连夜离开京城前,教主刚刚下诏登基,顺便册立江雪溪为储君。

左护法称呼江雪溪为殿下,自然指的是储君殿下。

储君的妻子无论如何不应该被称作公主,除非指的是前朝公主。

江雪溪眉目间隐有倦色,甚至没有问左护法为什么会知道他的行踪,只平静道:“我的妻子已经过世,我将在海上为她守丧,无意再回京中。”

左护法既惊且疑,一时间居然不知道先问什么。好在离京前皇帝曾经面授机宜,叮嘱过他,于是躬身道:“殿下难道不奇怪臣等为何会在这里等待殿下吗?”

江雪溪纤秀的眉梢微扬。

左护法深吸一口气,低声道:“公主当年与殿下离京前,曾经留下过一封信,殿下难道不愿回去看看吗?”.

“三年前,你们离宫时,她留下了一封信。”

已经做了皇帝的教主指着御案,说道:“信中说,早则三年,多则五年,就可以去临濯郡港口等待你,将你迎回宫中。”

江雪溪注视着信上熟悉的字迹,垂眸不语。

教主望着爱子满头白发,既惊且怜,又怒又痛,欲言又止半晌,终于恨铁不成钢地怒道:“朕半生纵情恣意,怎么生出来你这个满心儿女情长的混账!”

江雪溪平静道:“父皇还没有再生个孩子吗?”

教主冷笑道:“若不是有这封信在,朕会等到现在?”

江雪溪道:“父皇现在重新教养一个皇子还来得及。”

教主继续冷笑道:“你这孽障,是存心要气死朕不成?”

江雪溪低头道:“儿子不敢。”

教主被他那满头如雪的白发刺的眼睛发疼,再不忍心斥责半句,叹道:“朕真是拿你没办法……她怎么就死了?”

江雪溪垂眸:“大限将至。”

大限将至四个字用在一个正值妙龄的女子身上,实在是很不合适。教主情知他存心敷衍,却也没有继续追问,只问道:“朕确实还能活几年,这万里江山,你真的不打算接过来?”

江雪溪摇头不语。

教主道:“你自己为情所困,心如死灰,却不想想她是怎么为你打算的?”

江雪溪微怔。

教主挑眉道:“我虽不知她的死因,但现在看来,她正是预知到自己何时会死,才会留下这么一封信,告诉朕你会回来。”

“朕只有你这么一个亲手教养的儿子,一时半会又死不了,三五年等得起,既然知道你会回来,自然不忙着重新养一个,储君的位置还是你的。”

教主望着自己的儿子,神色微带隐痛,表情却很微妙,像是看见了魔教代代从未出过的稀奇情种,因此要多看几眼:“她倒是连自己死后的打算都为你做好了,就是要给你留些退路,这一份心思也算是少有,你当真要不管不顾?”

江雪溪沉默不语。

教主道:“储君为君,前朝公主为臣。哪里有君为臣守丧的?”

看见江雪溪面色不豫,他话锋顿时一转:“不过咱们是魔教,不讲那些乱七八糟的规矩礼数,你想守就守,在海上守与在陆地上守没什么不同。”

教主意味深长道:“你现在转身就走,朕当然也不会勉强你,只是这样一来,她就始终只是无名无分的前朝公主,隔上两年,哪还有人记得她?若是储君之妻,将来自然会被追尊为皇后,史书上必定绕不开,你们将来还能一起摆进奉先殿。”

“你说的有道理。”江雪溪抬起头,平静道。

教主微露得色,只听江雪溪道:“为你的万代江山所计,现在你再生一个还来得及。”.

春风吹绿大地,转瞬又至深冬。

小世界中日月轮转不知几何,一直到教主晚年,他都死活没能劝动爱子再立储妃,于是宫中又添了一位小皇子。

小皇子两岁那年,教主驾崩,江雪溪以储君之名登基,改元建章。

他登基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是追尊元配发妻、前朝衡阳公主为后,旋即立了年幼的小皇子为皇太弟,带到身边亲自教养。

建章年间,政通人和,天下太平。

十五年,江雪溪忽然退位,传位皇太弟。

小皇子出生时,教主已经到了暮年,没有太多心力分给幼子,何况那时他又太小,几乎是由江雪溪教养长大的,对兄长十分亲近,哭求许久,还是没能留住江雪溪。

退位当夜,江雪溪孤身离京。

魔教秘传内功极为奇异,只要功法不散,便是至死容颜依旧不改。

教主直至驾崩时,仍然不见衰败。江雪溪理政多年,依旧是年少容颜。

他离京的那条路,便是当年深夜和景昀私奔离京时的路。

路虽依旧,人却已经不见。

他径直回到了当年与景昀泛舟出海的临濯郡港口,这一次却没有乘当年那艘巨大华丽的船,而是挑了条小船出海。

暗中跟随保护江雪溪的禁卫只是慢了一步,就再没有寻到太上皇的踪影,寻来船只出海,却再找不到江雪溪的半点踪迹。

小舟从此逝。

他仿佛就伴着那条小船,消失在了海中,再没有出现过。

三千镜中清光渐淡,画面渐暗。

慕容灼和凤君对视一眼,意识到了什么,同时看了看景昀,离开了银河畔。

临走前慕容灼还不忘低低地清啸一声,将银河中的凤凰全都驱出数百里外,免得碍事。

这些动静全都落在了景昀耳中。

但她没有为之分出半丝注意力,甚至没有来得及朝慕容灼道声谢。

她只是专注地凝视着三千镜渐渐暗淡的镜面,仿佛那面镜子里藏着她最珍视的宝物。

清光终于尽灭,镜面荡起水波般的涟漪。

镜中忽然映出了一道身影。

缥缈虚幻的身影逐渐凝实,五官轮廓极为优美,又无比熟悉。

一只纤细修长的手从镜中探了出来。

紧接着,那个身影离开镜面,只向外随意一眼,正望见景昀,而后便再也移不开目光了。

师兄妹静静对视着,隔着千年的岁月,却无比亲近,又无比熟悉。

景昀微笑起来:“好久不见,师兄。”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

开文之前写大纲的时候,我想象过很多想写的画面,其中和江雪溪有关的最重要的两个画面,一个是他在苍山之巅散去修为、一个就是小世界结束这里乘着小舟孤身出海,小舟从此逝,醒来时便是仙界。

这两个画面我很喜欢,原因是它们和江雪溪的人设最矛盾,也最贴切。

景昀曾经说过,江雪溪最薄情,薄的是整个世间。

如果没有景昀,江雪溪就会是道尊,他做道尊和做皇帝都一样,挑不出任何缺点,尽职尽责,但不会对天下交付分毫感情。如果换做当年承天台上迎敌的是拂微道尊,他会尽力而为,但是不会死战。更不会做散去修为和退位出海这种事,哪怕放在天平另一端的是天下和众生。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天生就是修太上忘情的好苗子。但是因为遇见了景昀,所以变得不同了,这两个画面才会出现,所以江雪溪才是江雪溪。

对于景昀来说,江雪溪的意义同样非常特殊。

从开篇之初,我描写景昀的方式就偏向于冷淡,她一心向道,没有外在的、过大的情绪波动。因为见得够多,所以能够引起她情绪变化的事情几乎不存在,即使遇上很麻烦的问题,景昀也只会很平静地设法解决,不会产生太大的情绪变化。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景昀天生就是修无情道的好苗子。比起‘人’,她更像仙,无喜无悲,心怀天下。

但是因为江雪溪的存在,景昀多出了更多、更复杂的,完善了她属于人的那部分情绪。

因为他们和彼此在一起,所以景昀才是景昀,江雪溪才是江雪溪。

明天休息一天,周六开始更新番外,番外每章比较长,隔日更,暂定黑化if、仙界日常、师兄妹带纯华的过去时、慕容灼和凤君。以及还在思考的一个番外,这个不确定能不能写好,所以先不说,如果这个我写的不满意,就随机再从评论里挑一个写。

评论区还有一些很有趣的想法,比如西幻part、哨向,都很有趣,不过这些我不太熟悉,等我研究一下,以后如果写了就放番外集里,这次暂时不列入计划,鞠躬。

第124章 126IF线(一)

◎“我梦见东方的云端之上,白昼流星掠过天际,入我怀中。”◎

昭宁元年, 暮春。

虽未入夏,齐都的天气已经变得炎热。檐下吹过潮湿的暖风,令人一阵阵心浮气躁。

清明殿殿门半开, 门内飘出冰冷的气息, 夹杂着浓淡适宜的馥郁甜香。

午后最易疲惫,殿外的宫人都有些昏昏欲睡,却又不敢疏忽走神,便有意无意朝殿门处挪上几步, 被那冷气扑面一吹, 稍稍清醒了些。

宫人们从困意里挣脱,就免不得要注意到殿外阶下跪着的那两个身影。

清明殿是天子起居之所,规矩极大,兼之新帝声名在外, 宫人们不敢惊扰圣驾,只能悄悄交换眼神。

跪在阶下的文康伯世子有修为在身,眼力极好, 感知敏锐, 早察觉到了宫人们若有似无的打量和好奇。

他自幼金尊玉贵, 哪里经历过这样的难堪,深深低着头,攥紧了双手。

在他身旁,文康伯比起儿子更为不堪, 不知是因为炎热还是因为恐惧,额头上串串汗珠滚落,身体不住颤抖。

清明殿外的广场宽阔空旷, 日光毫无遮蔽地倾泻下来, 极其炎热。

文康伯世子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他们父子二人就像是拔掉毛的两只鸭子, 正在挂炉中被炙烤。

难堪和羞耻攫住了他的整颗心脏。

但他仍然只能老老实实地跪在原地,哪怕膝头已经剧痛而后麻木,背上的衣裳全都被汗水浸的透湿。甚至不敢表现出半点怨恨和不甘。

京都城楼上高悬的四十二颗头颅和西明门外泥土中未干的血,就是最好的前车之鉴。

文康伯世子忽然打了个寒噤,心底涌出一股森然的寒意来。

午后日光越发炽热。

文康伯父子养尊处优多年,身上那点微末修为远不足以遮蔽寒暑,早已经摇摇欲坠。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从远处走来,身后几名宫女亦步亦趋跟随。

清明殿殿门外,大太监孔秋忙不迭地迎上来:“夫人您怎么来了,天气炎热,仔细中了暑气。”

安国夫人摆了摆手,问孔秋:“跪的是谁?我看不清楚。”

孔秋低声道:“是文康伯父子,先帝十五皇子的娘家舅舅……”

安国夫人双眉顿时一横,咬牙道:“跪了多久?”

孔秋道:“今日早朝后求见皇上,皇上就让他们跪在那里,算来到现在……”

他心里飞快算着,早有机灵的小太监接话讨好:“孔爷爷,奴才们盯着,跪了三个多时辰了。”

安国夫人年纪大了老眼昏花,其实已经看不大清楚,饶是如此,她还是恨恨盯了片刻文康伯父子跪着的方向,冷笑道:“他们也有今日。”

当年先帝在时,十五皇子依仗生母得宠,小小年纪竟然也敢搅入夺位之争,寻过皇帝不少麻烦。

安国夫人服侍皇帝多年,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自然气恨不已。不过她今日并不是为此事而来,十五皇子也不是皇帝当年最大的敌手,只看了两眼便作罢,转而问孔秋:“今日朝会上,皇上又发作了几个人?”

这些话事涉前朝,多说半个字都是犯禁,孔秋一向嘴严。

但面前这位安国夫人,到底是不同的。

皇帝的亲生母亲,是先帝元后江氏。

江后在时,贞慧有度,德行昭彰,敢于劝谏。但偏偏先帝登基后日益暴虐放纵,对江皇后的劝谏极为不喜,先是逼死了江皇后所出的太子,累得江皇后产后血崩而死。

江皇后死前,指派自己的亲信女官前去侍奉她留下的一双儿女。

江皇后留下十二位女官,或死或叛。

到皇帝登基时,只剩下两位女官还活着。

这两位女官都是既忠心耿耿又绝顶聪明的人物,对皇帝来说,名为主仆,实际上与长辈并没有区别。

正因如此,皇帝初登大宝,忙着杀手足外戚、追封生母兄姐的同时,还特意下旨,册封两位女官为国夫人,以酬多年来抚养照料。

两位国夫人中,奉国夫人年老思乡,离宫回乡安养晚年;安国夫人却是既无亲眷,也放心不下皇帝,留在了宫中,皇帝下旨以太妃待遇奉养。

对待安国夫人,自然要与旁人不同。

孔秋便低声道:“是呢,皇上发作了都察院的几个御史,为的是……”

后面的话实在不好宣之于口。

或者说,即使人人心里都清楚,却绝不适合说出来。

皇帝登基之后,杀完了与他争位的兄弟,恢复了生母兄姐的待遇,株连了诸皇子的母家。

然后,他拒绝以帝王之礼为先帝下葬。

“……那些御史说,大行皇帝是父,皇上是子,自古以来,哪里有子议父过的道理?”

安国夫人连声冷笑:“好一群忠孝之臣,而后呢?”

孔秋脸上浮现出一点像是想笑又强行忍耐的古怪神情:“皇上道,尔等臣议君过,又是什么道理?”

“那群御史便道,规劝君王、直言不讳乃是御史应尽的职责。”

“皇上听了便说,好一群忠良死节的臣子,只是不知这样忠良死节的臣子,是怎么在先帝朝时保全性命的呢?”

安国夫人一呛,蓦然咳了起来。

孔秋忍笑道:“皇上此言一出,那群御史可不就是进退两难,无法回话了?”

朝中臣子都是从先帝时熬过来的,那时真是提着脑袋上朝,出门前要令家里人备好棺材。

先帝喜怒无常,兼之性情暴虐,有时好端端忽然心血来潮,朝会中途随手拔了天子剑,就要动手杀人。

品行忠耿、纯良贞直的死节之臣,不是早早被贬谪,皇帝如今还没来得及起复,就是早被先帝杀了全家。

这些御史今日也不知被谁挑唆,要出来当这个出头鸟试探新帝态度。

安国夫人问:“皇上怎么处置了?”

孔秋神色不动,指了指城墙的方向。

安国夫人眉头紧皱。

她原本是江皇后身边的女官,江皇后还是江家小姐时,她便服侍皇后,从皇帝出生时又开始侍奉皇帝。她没有自己的孩子,皇帝对她而言便是亲生骨肉一般。

人心总是偏的。

即使皇帝杀人无算,在安国夫人眼中,也只是个年幼丧母失姐的孤苦孩子,怎么看怎么怜惜。

她不在乎皇帝杀人。

她的小姐死了,太子死了,公主死了,现在小姐只剩下这么一点血脉,谁都不能欺负他。

她只在乎皇帝的名声。

皇帝是个多么好的孩子,怎么能和先帝那个疯子背上同样的恶名?

倘若可以,安国夫人恨不得自己冲上去替皇帝背负骂名。

她笑容敛去,忧色渐起。

孔秋何等机灵,存心想要打断安国夫人的思绪:“夫人,皇上午睡醒了,您进去吧,外面太热。”

安国夫人毕竟上了年纪,被孔秋打断思绪,一时间也想不起来多问,只想起自己来时的原因,本能地往里走去。

内殿的窗下摆着一张小榻。

窗扇微开,殿内香炉中馥郁的香气随着微风飘拂,仿佛尽数落到了榻边那个年轻人的身上。

年轻的皇帝轻袍缓带,一手支颐,黛色的广袖落下,堆在肘间,露出一截如凝霜雪的修长小臂。

他就那样静静坐在窗下榻上,凝望着窗外的方向。黛眉微蹙,仿佛有思绪万千。

不待安国夫人拜倒,皇帝已经转过头来,温声道:“夫人何须这样客气。”

他的称呼有些生分,事实上却只是延续旧例。

皇帝还不是皇帝时,安国夫人只是女官,皇帝称呼她们这些照料自己长大的女官们都以官职相称。而今皇帝成了皇帝,安国夫人有了外命妇的品级,自然要以更高的品级称呼。

安国夫人早习惯了,并不觉得如何,笑呵呵站直了身,在一旁侍从搬来的锦凳上坐下。

皇帝道:“夫人怎么亲自来了,天热,仔细中暑。”

安国夫人急急道:“听说小郡主找到了?”

皇帝微微颔首:“是。”

安国夫人当即喜极而泣,喃喃道:“老天开眼,公主的骨肉竟能找回来,若能亲眼看着小郡主平安,真是让我现在死了都甘愿。”

皇帝的姐姐和颐公主同样是安国夫人看着长大的,感情极深。

闻言,皇帝道:“姐姐若能得知,必定不愿夫人作此不吉之语。”

安国夫人忙抹去眼泪,点头道:“好,我不说这样不吉利的话了,皇上,小郡主什么时候能到京城?”

皇帝道:“在路上了,三日后到,朕会亲自去迎。”

安国夫人立刻道:“这可不行,哪里能让你冒险出去,宫里有皇宫大阵,外面可没有。”

皇帝去年九月登基,今年改元。不过短短数月,已经遭遇数次刺杀,幸亏皇宫大阵拦截了修行者,单凭普通人的手段很容易被皇帝看破,因此才没有出大事。

眼看安国夫人着急起来,皇帝温和地同她说了几句,糊弄住了安国夫人。

直到安国夫人心满意足地离开清明殿,皇帝才收敛起温和的神情,静静望着窗外的天空。

孔秋不算特别聪慧,若非他的干爹当年拼死救护过年幼的皇帝,断然当不上皇帝的近身内侍。但他有个好处,就是极其忠心,大着胆子劝道:“皇上,现在出宫确实危险,小郡主三日后便到,左不过是晚那么一点时间……”

皇帝仍然静静地看着窗外。

此时,他与京城传闻中那个极似先帝,心如蛇蝎的年轻皇子完全没有半点相似之处了。

他换了只手支起下颏,袖摆落下,露出手臂上纵横交错的伤痕,目光幽然如一池秋水。

——当然不止为此。

皇帝淡淡想着。

他的笑容从唇边一点点蔓延开来,最终整张秀美的面容都因此变得极为生动。

然而孔秋却无端生出了无边了寒意。

因为那笑容美则美矣,却像是一张毫不掩饰的虚假面具,诡谲无边.

“道理我都懂,但是……为什么是走东城门外?”新晋三品侍郎、天子近臣桓容好奇发问。

他倒不是不知天高地厚,敢管到皇帝头上,而是走东城门明明不是最好的选择,那里的官道直通山林,地形复杂,极其容易遭遇埋伏。

然而皇帝沉吟片刻,却忽然说道:“我做了一个梦。”

桓容为这意想不到的答案愣住,下意识追问:“什么梦?”

皇帝轻声道:“我梦见东方的云端之上,白昼流星掠过天际,入我怀中。”

【作者有话说】

开了段评,可以试一下~

下章7日更,景昀开头就出现,本章没出来主要是想铺垫一下现在的背景,让他们相遇更合理一点。本来番外是隔日更,但是这个番外有四章,所以从7日连更三天,每天6000+,过年前更完这个番外,然后恢复隔日更。

顺便预警一下,江雪溪现在看上去正常但是很快就不会那么正常了,毕竟他从小在神经病先帝手下长大,还独自拿着夺嫡剧本杀了大堆兄弟登基。

下个番外仙界日常,主打平淡快乐甜蜜的正文后续。

第125章 127IF线(二)

◎建议和明天的大章一起阅读。◎

东方的山林雾气朦胧。

忽有风来, 吹开雾霭片刻,露出山林深处一座陈旧的道观。

那座道观已经极为老旧,房梁上积压着数不尽的灰尘, 在雾气里显得灰蒙蒙的, 砖瓦梁柱均已老朽,不知是何年何月的产物。

道观中的神台上空空荡荡,唯有一层厚厚的积灰。

没有神像、没有神牌,什么都没有。

忽然, 神台上的虚空之中, 仿佛发生了一种极其微妙的变化。

虚空中撕裂出一道漆黑的裂缝。

裂缝逐渐变大,一角雪白的裙裾出现在裂缝深处。

紧接着,一道雪白的身影出现在了空中。

那是个雪白衣裙的少女,容貌清美至极, 身上却仿佛笼罩着一层淡淡的云雾。

那层云雾如烟般缥缈,隔绝了部分真实。

倘若长久凝视着她,就会发现没有人能记住她清美至极的容貌, 甚至对于这袭白裙的记忆也会逐渐淡去。仿佛她并非红尘中人, 凡人根本无法透过她衣裙之上披着的云雾看到真实。

少女本就不是红尘中人。

她落在了神台之上。

这里原本空空荡荡, 唯有灰尘。

然而当她停留在神台之上时,所有人都会情不自禁地认为,她本就该出现在这里。

因为这是她的道观。

这是她与人间的唯一联系。

少女离开神台,来到地面上。

她赤着雪白的双足, 足尖始终不曾触及地面,就这样一步步凌空走了下来。

她四下打量,神情平静如水, 眼底却隐带怀念与好奇。

因为这里是她的道观。

这个世界是她的世界.

三月二十七, 圣驾离宫。

三月二十九, 京外急报忽至。

——圣驾于玄阳山遇刺,皇上失踪。

刚从京外寻回的小郡主已经送到了皇帝面前,此次皇帝失踪,小郡主也一同失散了。

只是这时,朝中哪里还有人会在意小郡主。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两个地方。

一是宫中,二是玄阳山。

皇帝少年登基,身边最受重用的近臣有几位,这几位近臣在圣驾离京前,一同轮值外宫文思阁,用意昭然若揭——皇帝要他们代为监视朝野。

先帝生前,皇帝在诸皇子中排行第五,一向是先帝最偏爱的皇子,性情极似先帝,多疑毒辣、喜怒无常、任人唯亲。自他登基后,身边的亲信全都得登高位,不止是天子近臣,亦是朝中重臣。

有这几位近臣全力坐镇,朝中尽管风起云涌,短短几日内却暂时出不了大乱子。

玄阳山才是最多势力汇集交锋的地方。

皇帝在这里遇刺,随后混乱中失去踪影。

既然没有尸体,那么就没有人能断定皇帝已经死去。

朝中用最快的速度派出了禁军前来搜寻,为首的是禁军统领何上,此人正是皇帝亲信,极为忠诚,但禁军队伍中人多如麻,要想掺些沙子并不困难。

由何上率领的禁军很快抵达了玄阳山附近。

这支禁军中,有许多人来自不同的派别。

他们都有一个相同的任务:尽力搜寻皇帝的下落,死要见尸,生则要死.

“玄阳山终年云遮雾绕,地势复杂,山势绵长,又多虎豹,故而虽然风景如画,却始终人迹罕至。”

年轻的皇帝负手行来,黛色袍摆拂过山间带着露水的枝叶,踏过片片乱石。

他饶有兴趣地举目四望,眼底带着赞赏的神色。

侍卫们跟在身后,实在没有勇气阻止皇帝前行,只能硬着头皮跟上前去。

桓容气喘吁吁追到皇帝身侧:“皇上,再往里走实在危险,玄阳山深处从来无人踏足,那里终年云雾不散,山势极为陡峭,一个不好便有坠崖之虞。”

皇帝扬起纤秀的眉梢,似笑非笑看他一眼:“那又如何?”

桓容语塞。

他与皇帝相识多年,深知皇帝一旦兴起,从来不拿性命当回事,无论是别人的性命还是自己的性命……可问题是,桓容自己不想死啊。

正在他打叠腹稿想要阻拦时,一直沉默的扬供奉突然开口了:“皇上,还是不要再往里走了。”

这位扬供奉是位修行者,修为不低,说话很有分量。

桓容的心情并没有因此变好,反而更加惶恐——扬供奉何等人物,他都开口说前行不妥,前方该多么危险?

扬供奉的话果然有些分量,因为皇帝终于停下脚步,正眼看向扬供奉:“为什么?”

扬供奉坦诚道:“直觉,前方有极强的警兆。”

皇帝眉梢微动,似是有些讶异,又像是有话要说,然而极其嘹亮的女童哭声忽然响起,打断了皇帝将要出口的话。

是郡主齐宁。

和颐公主留下的这个孩子,恐怕是在场众人中皇帝唯一在乎死活的存在。

齐宁一直被侍卫背在背上,昏昏沉沉睡着了,她醒来时不知身在何处,嚎啕大哭。

皇帝没有置之不理,令人把齐宁抱来,自己安抚。

天色已经不早,齐宁哭完之后,夜色渐临。

此时是无论如何不宜行路了,皇帝微一蹙眉,还是命人就地扎营。

趁着扎营,桓容连忙来到皇帝身边,低声道:“皇上……”

皇帝看了他一眼。

桓容会意,立刻自觉地住了口。

齐宁郡主还趴在皇帝肩头,皇帝随手拍了拍齐宁的背,道:“叫人来把她抱下去安置。”

桓容目光往后一掠,应声而去。

月至中天。

简易的营帐内寂静一片,营帐周遭,侍卫们分成几批各自巡逻。

山林间雾气渐起,夜风极凉。

忽然,正中那座营帐的帘子轻轻一动。

皇帝从帐中走了出来。

他无声无息地离开了营帐,向东方行去。

那里是山林更深处,也就是天黑前桓容与扬供奉极力劝阻他去的方向。

不久,另一座狭小营帐的帘幕动了动,桓容鬼鬼祟祟从帐中跟了出来。

夜色里,皇帝的步伐不疾不徐。

夜风吹过,带来阵阵凉意,也带来身后几近与无的脚步声。

拐过一处狭窄的山道时,皇帝低下眼,不动声色朝身后望去。

他看见了身后山道上映出的人影。

山道最狭窄处只有一尺来宽,皇帝面不改色行去,来到更宽敞的山道上,走出很远,忽然转过身。

他手中握着一把极小的弓箭,对准了来时的方向。

身后跟踪的人影刚好来到山道最狭窄处,惊恐之下险些失足,一时间进退两难。

短短的迟疑之下,已经足够皇帝看清他的脸。

“桓容。”皇帝平静道。

月光澄澈如水,照亮一张惊慌失措的面容。

正是皇帝亲信,正三品侍郎桓容。

皇帝深夜离开营地,无需向任何人解释,因为他是天子。

那么身为天子近臣,不思劝阻皇帝,反而一声不吭悄悄尾随在后,这又是何用意?

无论是什么用意,都不必多问了。

皇帝静静看着桓容混杂着恐惧与惊惶的脸,并不多言,手中弓弦一松。

箭矢离弦而去。

那箭并非雪亮,更无寒光。

事实上,那是一支漆黑的、秀气的小箭,小到说它是箭都很勉强。

那支箭疾飞入夜色,直指桓容眉心。

此刻桓容正卡在山道最为狭窄的地方,堪称进退两难,稍有不慎便会坠崖,已经避无可避。

他身体朝侧面一斜,转瞬间直直摔入了山崖之下。

惨叫声从崖下传来,那支小箭未能射中,没入夜色深处,无影无踪。

皇帝凝视着桓容摔落的地方,久久不言。

月光将他黛色的衣摆映出一种淡淡的银色,极是好看。

“射月弓……”一个幽幽的声音从山道转角后传来,带着些怅然与忌惮,“皇上随身携带这等神器,怪不得桓侍郎一见之下,只好束手去死了。”

那个声音很苍老,又很熟悉。

“扬供奉。”皇帝缓缓道。

扬供奉从山道拐角处转了过来。

他往日里仙风道骨,但此刻深夜现身,那张出尘脱俗的面容也分明变得诡谲起来。

扬供奉叹息道:“皇上。”

皇帝秀美的眼底寒意浮现,平静道:“原来是你。”

扬供奉道:“皇上行事随心,难以捉摸,队伍中却不乏高手,今夜忽然离去,臣并不想这么早对皇上出手的,只是害怕再找不到这么好的机会。”

皇帝饶有兴趣道:“你是哪家的人?”

扬供奉道:“皇上,死人是没有必要知道那么多的。”

这话当然极不客气,皇帝却好像听到了很有意思的话,笑了起来。

扬供奉低着头、袖着手,似在忌惮什么,竟也没有立即出手。

皇帝的笑声忽然一止。

他道:“说的好。”

紧接着,他看着扬供奉,微笑道:“扬氏满门七十九人,一个都不会剩下。”

修行者虽然远较常人淡漠俗世,但家族总归是不同的。听了这等威胁,扬供奉木讷的脸上隐有波动,道:“皇上请上路吧。”

皇帝并非威胁。

他从不做胁迫之事,只是在很认真的陈述自己的打算。

听了扬供奉的话,他微微一笑,却没有做出任何回应。

扬供奉确认皇帝迟迟没有动用射月弓,心下明白皇帝已经没有办法射出第二箭,所以毫不迟疑,抬掌拍出。

扬供奉是齐国皇宫里资格极深的一位供奉。

他的修为极高,那一掌拍出时,掌风在空中化作山峦虚影,朝着皇帝当头落下。

皇帝的神色变了,好像有些兴趣,又好像有些惊奇。

无论如何,这都不是寻常人束手待死时的正常反应。

扬供奉心底微凛。

但他并没有太慌乱,因为他无法回头,更因为他极其自信。

皇帝的反应不正常?

横竖他本来就不是个正常人。

齐国所有人都知道,先帝是个疯子。

皇帝登基数月,足够所有朝臣确定,皇帝也是个疯子。

正因如此,扬供奉没有注意到,他身后的夜色中,多出了一角雪白的裙裾。

【作者有话说】

接下来的剧情断开会影响阅读体验,所以今天断在这里,剩下三千字明天一起更新。

预计除夕夜前完结这个番外,鞠躬。

第126章 128IF线 (三)

◎请看作话◎

扬供奉一掌拍落。

皇帝挑起的眉梢渐落, 不见慌张。

扬供奉心底忽然生出一种淡淡的警意。

这一切都只在须臾之间,比风拂过枝头的速度还要快,甚至来不及眨动眼睫、落下眉梢。

覆水难收。

既然已经现身出手, 哪里还有后悔的余地?

扬供奉微微动摇的心意重新变得极为坚定, 空中山峦虚影愈发凝实,已然落至皇帝头顶。

射月弓乃皇室秘藏神器,即使化神境高手也要警惕万分,但消耗的力量也极为剧烈, 皇帝哪里还有余力在这须臾之间射出第二箭?

皇帝幼年得宠, 极受关注,他的底细谁不清楚?

空中渐落的山峦虚影忽然再度变得缥缈,逐渐竟有散开的预兆。

风声骤起。

夜空中一片寂静,山林深处笼罩的云雾依旧未开。

风从何来?

扬供奉低下头。

他的胸口处出现了一个极小的洞口, 贯穿了整颗心脏。

风声从洞里传出,清晰地飘到扬供奉耳侧。

一支黑色小箭穿过扬供奉胸前,消失在夜色深处。

扬供奉难以置信地抬起头。

年轻的皇帝依然站在不远处。

他的双眉纤秀, 目如星子, 唇若丹朱, 秀美至极。

他的眉梢微挑,眼含戏谑,似笑非笑。

他那双雪白修长的手中,正握着射月弓。

这件百兵榜上赫赫有名的神器玲珑精致, 小巧无比,就像一件可爱的玩具。

皇帝的这幅神情,扬供奉非常熟悉。

他在齐国皇宫里做了很久的供奉, 久到皇帝还是新生的五皇子时, 他的资历已经极老。

皇帝还是先帝最宠爱的五皇子时, 就以貌美狠毒声名昭著。

往往他露出这幅神情时,就意味着有人要祸患临身了。

扬供奉的心蓦然沉了下去。

他的身躯摇晃两下,而后重重跪倒在地。

听着心脏处呼啸的风声,扬供奉唇边流淌出很多鲜血来。

他的脸上露出了极为复杂的神情,最终化作苦笑:“原来皇上竟是一位修行奇才,为什么要瞒着天下人呢?”

倘若不瞒,今日扬供奉绝不会出手。

倘若不瞒,当日争夺皇位时,皇帝会少掉很多阻碍。

皇帝长睫微垂,指尖在弓弦上轻拨。

弓弦回荡出动人的声音,就像是琴弦一般。

然后他抬步朝着来路走去,路过扬供奉身旁时,随意地挥了挥袖。

黛色广袖轻飘,有如浓云。

这是扬供奉此生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

一声轻响。

他的头从脖颈上滚落,鲜血喷涌,像是夜色里盛开出一朵鲜花。

皇帝唇角微弯,心情有些愉快。

此次出宫遇险,当然是事先布置好的,但能钓出扬供奉这样一条意想不到的鱼,的确让他的心情很好。

被背叛的痛苦?

没有。

他本就谁都不信,背叛乃寻常事,更不会为此痛苦。

既然敢叛,杀了便是。

皇帝唇角的笑意渐渐敛去,黛眉微蹙。

他指尖轻动,再次拨动了射月弓的弓弦。

夜色如水。

远处山林中的云雾浮动,就像少女轻飘的裙摆。

一个极其好听的声音忽然响起。

那声音动人至极,有如仙乐。

随着那道声音响起,整个世界仿佛都彻底归于沉寂,要专心倾听她的话语。

“这是……射月箭?”

皇帝猝然抬首。

一角雪白的裙裾出现在了空中。

或者说,它原本就在那里,只是此刻它才愿意被人看见,于是才会出现在皇帝眼前。

皇帝看见了一张极为清美的面容。

众里嫣然通一顾,人间颜色如尘土。

白裙少女出现在空中,然后落下地来。

她的容貌当然美。

极美。

她周身有着一种超凡脱俗的仙家风范,当她出现时,仿佛山林中弥散的云雾都因她的出现而散开了。

她握着两支漆黑的小箭,正认真打量着,语气中隐有怀念。

皇帝当然认得那两支箭。

他注视着面前忽然出现的少女,眼底警意一闪而逝,声音却温文至极,堪称柔软。

“敢问仙子芳名?”

少女收回落在射月箭上的目光。

她随意挥了挥手,那两支漆黑的小箭自动飞向皇帝,落回射月弓身侧。

她看向皇帝,回答道:“景昀。”

景,日部、京声,本意指日光。

昀者,日光也。

她的裙摆随风轻飘,仿佛如云霭。

她的眉眼美丽如画,夺目如日光.

桓容气喘吁吁狂奔而来。

他从山道上假意摔落,实则以掩藏气息的珍贵法器瞒过扬供奉,赶回营地主持大局。

果然不出所料,皇帝登基时日尚短,即使是他身边这些供奉亲卫之中,依旧有人怀有异心。

皇帝独自离开营地,扬供奉跟随而去之后,营地中便爆发了动乱。

皇帝早有预料,桓容及时赶回,以有心算无心,镇压这场叛乱并不算难。

直到动乱完全消弭,营地里鲜血汨汨流淌之际,一座小小的营帐中,齐宁郡主还睡得极为香甜。

桓容不敢拖延,立刻带了人手沿路返回,前去寻找皇帝。

虽然君臣之间早有谋划,但皇帝孤身面对扬供奉,桓容依旧不能全然放下心来。

他跑得像匹脱缰野马,紧赶慢赶带头疾行,终于赶回了山道之上。

夜色下,扬供奉身首分离的尸体仍然留在原地,皇帝却不见踪影。

山道的另一端,皇帝缓步行走,跟随在景昀身后。

“居然还有人记得我的名字。”景昀感慨道。

她赤/裸着双脚,足尖始终未曾真正触及地面,行走间飘忽不定,仿佛踏着夜风与月色前行。

皇帝静声道:“玄真道尊盛名,世人岂会不知?”

景昀道:“三千年前确实如此,三千年后却不见得,世人连玄真这个道号都未必明白属于谁。”

三千年前,玄阳山本名叫做玄真山,玄真道尊曾驻留此处二十年,这座山因此得名。

时移世易,玄真山的山名都在三千年岁月中为世人遗忘,换了名字,就连寿命悠长的修行者都隔了数代,哪里还会有人清晰记得玄真道尊的本名。

“你怎么知道?”

景昀没有侧首,神识却已经锁定了身后年轻的皇帝。

只要对方的回答有些问题,她便会立刻出手抹去对方记忆。

想到这里,她的唇角轻轻一弯,有些自嘲。

身为谪仙,总要格外警惕些。

她的目光望向天穹之上,眼底便有日月光华流淌,似在思索,又似抉择。

皇帝沉静道:“还未向仙子介绍自己,是我的过错,请仙子勿怪——我姓齐,齐国皇室上溯可至错月齐氏,太祖皇帝乃齐君嫡子。”

景昀垂眸,从记忆中翻检片刻,道:“齐君……是齐长老后人?”

皇帝低眉道:“正是,太庙中供奉有历代先祖。”

景昀若有所思道:“原来如此。”

射月弓原本就是她赐予齐长老的,若如此解释,确实可以说得通。

她沉吟片刻,道:“何以至此?”

皇帝道:“本不敢打扰仙子所遗宝地,只是朝中生乱,匆促之下不得已暂避山中。”

景昀没有回头,神识却已经捕捉到了皇帝此刻的神情。

这位年轻的小皇帝此刻正垂着眼睫,神情真挚、无比诚恳。

景昀很清楚,对方看似简单无辜的话语绝非全貌。

但那并不重要。

于是她平淡道:“既然如此,便守口如瓶。”

皇帝应道:“仙子放心。”

他停顿片刻,忽然道:“仙子临凡必有深意,本不该多言,只是先祖曾效命于道尊座下。”

即使是皇帝,这一刻也有些忐忑。

毕竟他要邀请的,是一位真正的仙人。

然而景昀平静答道:“可以。”.

桓容累的像匹跑死的马,不住喘着粗气。

皇帝从跪倒的满地亲卫中穿过,有些嫌弃地对热泪盈眶的桓容道:“哭什么。”

桓容潸然泪下,眼泪像断了线的珠串,噼里啪啦砸落。

他不哭才是怪事,皇帝若真出了事,桓家满门便要提着脑袋一同上路。而今全家上下的脑袋一齐保住,险死还生之下,欣喜可想而知。

皇帝令桓容不要再做此等丢脸情态,示意他跟上来。

营地中一片死寂,满地鲜血尚未尽数清理干净。

这样大片的、无边无际的鲜血落在皇帝眼中,桓容一瞬间全身僵硬,下意识缩了缩身体,步伐也放慢了,刻意拉大与皇帝之间的距离。

但很快他就意识到自己下意识的反应完全错了,因为皇帝似笑非笑地瞟他一眼,亲自动手掀起了营帐的垂帘。

桓容这时才意识到,御帐前空无一人,所有人都被遣走了。

他小心翼翼又无比忐忑地跟了进去。

然后桓容忽然觉得眼前乍亮。

帐中坐着一道雪白的身影。

少女脊背笔直如剑,裙摆飘摇如仙,静静坐在那里,侧影便极为动人。

即使听到帐帘处有足音传来,她也没有任何动作,甚至不曾回眸望上一眼。

皇帝对着那道雪白侧影道:“这是侍郎桓容。”

而后他转过头来,平静道:“这是朕的贵客。”

桓容面露迷茫之色,全然不懂皇帝在深夜的山林间从哪里搞来一位贵客,但他反应丝毫不慢,立刻躬身行了大礼。

那道雪白的侧影终于回过头来。

桓容听到了他此生从未听过的悦耳声音。

景昀道:“免礼。”

她的声音无比从容,她的神情无比平静。

她的面容落在桓容眼底。

于是桓容愣住了。

景昀似乎觉得有趣,唇角微弯。

皇帝感到有些丢脸,轻咳一声。

桓容很快回过神来,他毕竟见惯了皇帝的容貌,回神还算迅速。

皇帝静声吩咐:“明日回宫。”

桓容愣住。

按照计划,他们至少还要在外停留三日,京中别有盘算的人才会逐渐放下疑虑跳出来。

明日回京不是不行,只是未竟全功,未免可惜。

只是皇帝既然下了口谕,桓容绝不会在外人面前多说半句,于是垂首应是,恭恭敬敬退了出去。

景昀收回目光。

她的睫羽遮住眼底变幻的神光,望着远方山林中笼罩的云雾,若有所思.

四月,圣驾还京。

皇帝失踪只是虚惊一场,却有先帝朝诸皇子余孽沉不住气又看不清形势,意图借机搅弄风云,最终自然是一同被挂在了京城城墙上。

西明门外青砖缝隙中的血色未干,就又镀上了更为浓重的殷红,仿佛再也无法洗脱。

血色笼罩了整座京城。

然而消息灵通的人,目光却已经越过京城上空的阴影,停留在了九重宫阙之中。

皇帝从宫外带回了一个女人。

这意味着什么?

很多人一时难以猜测这背后的意义,但历经先帝一朝,他们对于任何变化都拥有极强的戒心,因为那往往意味着随时可能来临的死亡。

景昀并不知道有无数双眼睛正望向皇宫,迫切地打探着她的一举一动。

即使知道,她也并不在意。

年轻的皇帝没有对她的话阴奉阳违,将她的身份牢牢藏住,奉她为上宾,客气恭顺至极。

既然如此,景昀也很乐意给对方一点回报。

清晨,皇帝来到景昀所居的宫殿时探望她时,景昀赠给了他一颗珠子。

那颗珠子是她匆匆忙忙自谪下界时,储君塞给她的。

储君走得也十分仓促,身后跟着她的弟弟凤族少君,神祇的尊贵与排场被全然抛下,与景昀在坠天井前相见。

他们只来得及塞给她几件神器,三位仙神你推我让,争着让对方先行离开。

最后景昀实在推让不过,第一个站上了坠天井口,对着他们摆摆手。

储君对她道:“等我回来,立刻把你弄回来。”

景昀点点头,没有多问,倘若储君回不来,又该怎么办?

答案非常明了。

她从坠天井中一跃而下,耳畔罡风几乎要撕裂她的仙体。

谪仙还算仙人吗?景昀想。

或许还算,或许不算。

但无论有没有回去的那一日,她都不后悔。

景昀回过神来,对皇帝道:“我借你一分仙力,算是报酬。”

她将那颗承载着她一分仙力的珍珠递了过去。

皇帝微怔,而后拜谢。

“不必,你既然以上宾之礼供奉我,我赠你一些回礼并不算什么。”景昀顿了顿。

她不该牵涉红尘之事,为自己沾上分毫因果,但玄真道尊高居中州道殿数百年,从不怕因果缠身误了飞升。

那么谪仙景昀又怕什么。

于是景昀平静道:“不得借此仙力滥杀。”

她话中只说不得借她的仙力滥杀,但皇帝又怎会听不出言下之意。

皇帝垂眸轻轻嗯了声:“我明白。”

景昀不允皇帝泄露她的身份,皇帝却也不可能真在一位仙人面前拿出君主的架势,于是改掉了所有自称。

景昀不再多言。

她忽然想起一事,道:“你的灵脉是不是有些问题?”

早在见到皇帝的那一夜,她就看出皇帝用射月弓杀死那名供奉时,体内灵力流转滞涩,倘若那名供奉修为再高些,皇帝便会面临极大的麻烦。

皇帝未露讶异,点头道:“是,我幼年时受过些伤,灵脉断裂三处。”

景昀本来只是随口一问,此刻听了他的话,倒是当真惊讶起来。

她问:“我看看?”

皇帝自然不会拒绝。

景昀闭上眼,而后睁开。

仙人灵目一瞥,已经看清了皇帝体内灵脉走向。

那本是极为完美的一幅灵脉。

景昀未飞升时,便是声名卓著的少年天才。她的灵脉亦是极为完美,世间无出其右,而此刻她眼中所见,皇帝体内的这幅灵脉虽不及她,相去亦不远。

然而这幅堪称完美的灵脉,其中却有三处断裂,正截断了灵力运行时最要紧的数处关窍。

饶是景昀,也不由得秀眉稍蹙,生出些惋惜来。

这等天资,若是她未曾飞升时见到,也很愿意收为弟子,甚至作为传人培养,都是全然够格的。

景昀眨了眨眼,卸下双目仙力。

她的惋惜并未掩饰,却没有追问灵脉断裂的原因。

但皇帝注意到景昀唇角微微一动,似是想说些什么,却最终也未曾说出口。

“仙子?”

景昀平静道:“无事。”

皇帝颔首,同样并不追问。

他起身,告辞道:“朝会在即,我先行离去。”

景昀点点头。

齐国朝会原本极早,但先帝时常不上朝,朝会的时间渐渐混乱。

到如今,朝臣们眼看着皇帝有朝先帝发展的趋势,哪里还会在朝会时间上同皇帝争执。

皇帝乐得如此。

他厌恶先帝杀人如草,但他清楚,他只是不像先帝一样喜欢出宫狩猎百姓、荒淫滥杀无辜。然而在面对敢于冒犯皇权的朝臣时,他所采取的手段并不会比先帝温和。

同样的狠辣。

同样的嗜杀。

皇帝已经快要分不清楚,究竟是局势需要如此,还是他当真肖似先帝至此。

他从仙人居住的宫殿里步出殿阶,将那枚珠子小心放入袖中,指尖触及小臂上纵横交错、鲜血淋漓的伤口时,秀丽的眉间流泻出极淡的厌恶。

灵力从指尖流泻而出,撕裂开新的伤口。

痛苦令人清醒。皇帝漠然想着。

下一刻,鬼使神差地,他忽然转过头,望向身后的宫殿。

有风从窗前吹过,吹乱了景昀随意摆在案上的蓍草。

景昀抬起眼。

她的目光穿透开启的窗扇,与殿外皇帝回眸望来的目光相互交错,牵扯出无尽的光彩。

年轻的皇帝回首望来,额前十二垂旒轻晃。

明媚的朝光落在皇袍之上,无比夺目。

正如皇帝回首时流光溢彩的目光。

【作者有话说】

实在抱歉,出了点问题需要整理,还差一点,今晚写不完了,先断在这里,明天中午先更新一章补齐字数,下午会有二更完结这个番外,评论区发二十个红包,鞠躬。

顺便解释一下,这个if线的时间是打乱的,和正文不同。主要调整的时间差别有两点,一是景昀的时代比江雪溪早三千年,二是仙界现在所处的时间同样是正文的数千年前。

现在仙界的‘储君’,是正文的天君;现在仙界的‘凤族少君’,是正文的凤君。仙界现在发生了变故,这个变故在正文设定中同样存在,只是时间做出了调整,按照设定,凤君和慕容灼就是这次变故中相遇的。

第127章 129IF线 (四)

◎下午还有一章,双更合一。◎

蓍草, 铜钱,金错刀。

散乱的桌面上又多出了一张琴。

送琴的宫人自觉退了下去。

景昀坐在桌前,对着桌面上的陈设静默片刻, 抬手抚上琴弦。

乐声从她的指尖流泻而出, 起初有些生涩,渐渐娴熟。

琴声飘出殿外,随风散向远方。

清明殿前的广场上,有人侧首, 听见了风中的琴声。

“这是……”

“是那位。”另一位朝臣轻轻扯住他的袖子, 止住同僚即将出口的疑问。

众人同时露出了然的神色。

昭宁元年四月,皇帝自玄阳山还京时,带了名女子回宫,这并不是秘密。

皇帝与先帝是至亲父子, 许多秉性极为相似。但与此同时,皇帝又十分明确地排斥着先帝。

他登基后,拒绝住进先帝生前的寝宫, 反而迁居到了前朝议政的清明殿, 殿前议政, 殿后起居。

先帝荒淫,皇帝却连皇后都不肯册立,后宫完全空置。

皇帝将那名女子带回宫时,京中许多目光都注视着礼部的一举一动, 只等着看礼部准备的册封仪式是什么品级。

然而令朝臣们瞠目结舌的是,礼部毫无动静,宫中迟迟没有册封的圣旨降下。

但朝臣们并不会因此掉以轻心。

因为那名女子没有被安置进后宫册为妃嫔, 也没有留在清明殿就近侍奉皇帝, 而是住进了清明殿后不远处的含风殿。

含风殿份属前朝, 而非后宫,且距清明殿极近。

譬如现在,景昀在含风殿中弹琴,琴声随风而走,竟能飘到清明殿附近。

皇帝将景昀迎入含风殿中,自然是因为不方便让她住进后宫。

将一位仙人安排进后宫居所,无品级亦无名分,皇宫内外会传出来什么样的流言可想而知。

皇帝并不想触怒仙人。

但对于朝臣来说,先帝朝大小两位郑昭仪的旧例还近在眼前。

前后两位郑昭仪气焰喧天,她们的权势还仅局限于后宫,先帝不允她们插手朝局,饶是如此,两位昭仪一言便可挑动皇帝杀戮妃嫔、皇子乃至朝臣,令满朝上下战战兢兢。

没有人希望看到一位能够插手前朝的皇帝宠妃出现。

朝臣固然怕死,但若是横竖都是一死,自然要站出来做些什么.

桓容下朝后,自觉地等在原地,待朝臣三三两两离去后,跟着皇帝进了御书房。

桓容兢兢业业禀报自己的所作所为,御案前奏折堆叠如山,足有近人高,将坐在御案后的皇帝完全遮住。

他看不见皇帝的神情,自然不能从皇帝的脸色判断对方是否满意,只好硬着头皮禀报。

等桓容说完,已经是口干舌燥,心中打鼓。

奏折小山之后,皇帝淡淡道:“过来。”

桓容一头雾水,走到御案前。

皇帝道:“点上。”

桓容愣了片刻,发现自己面前摆着个炭盆。

现在的天气正值和暖,离烧炭盆还早,桓容摸不着头脑:“烧……烧炭盆?”

虽然弄不明白皇帝的用意,但桓容还是老老实实点起了炭盆。他也是名门子弟,自幼娇生惯养,从没做过这样的活,险些烧着自己的手,心有余悸。

桓容满头大汗,站起身来:“皇上,臣点着了。”

皇帝淡淡嗯了一声:“站远些。”

话音未落,面前奏折小山轰然倒下,无数本烫金封面的奏折纸页翻飞,像是鸟从空中坠落,顷刻间落入了熊熊燃烧的炭盆之中,险些将升腾而起的火焰压熄。

桓容目瞪口呆。

如山般的奏折轰然倾塌,御案后皇帝秀美森寒的面容出现在桓容眼前。

他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

皇帝在笑。

他的唇角向上扬起,笑容极美,便如画师精心勾勒出的画卷。然而与之相反的是,他的眼底毫无笑意,冰雪般森然。

皇帝微笑道:“忠臣良将,着实可用。”

追随皇帝多年,桓容对皇帝的敬畏从没有半分减弱,但至少他很清楚该怎样应对皇帝无常的喜怒。

于是他深深低下头去:“臣谨为圣上贺。”.

皇帝离开清明殿,没有理会一些大臣的求见。

不理会代表最后的容忍,却不代表他允许朝臣试图操控自己的意志。

这是最后的机会,不知道有没有聪明人能够领会皇帝的深意。

含风殿中琴声不绝,袅袅飘散。

皇帝自己便极擅琴。

他在庭院中侧耳倾听片刻,发觉琴声距离完美还有极长一段距离。

但很快,他的面色极轻地一变。

皇帝能感受到,随着琴声不绝,皇宫中的灵气流淌似乎隐隐有了变化。

齐国京城位置极好,灵气充裕。皇宫中设有大阵,护卫皇宫之余,也能使得宫中灵气有序流淌,将天地间的灵气吸纳至此,进行补充调节。

然而随着琴声,皇宫中的灵气仿佛海面上生出波澜,开始源源不断朝着含风殿内流淌而去。

皇宫大阵可以自行调节宫中灵气流向,因此方才皇帝并没有察觉到。但皇宫大阵终是人力所建,殿内那位却是真正的仙人。

再这样弹下去,很难说皇宫大阵能够维持到几时。

皇帝微一思忖,终究不能坐视不理。

他袖底一动,那颗淡金色的珠子落入手心,举步向前来到阶下,轻声道:“我欲求见仙子,不知可否入殿。”

皇帝的声音极轻,殿外阶下侍立的宫人毫无所觉,但皇帝知道景昀一定能听清。

殿内琴声戛然而止。

“皇上,请进。”

天地间灵气的流转渐缓,仍有许多灵气余波源源不断涌入含风殿中,但与方才那种令人心惊的灵气涌动相比,已经不算什么了。

皇帝心下微松,踏入了含风殿殿门。

殿内没有宫人,景昀历来不喜欢太多侍从在侧,故而将殿内的宫人全都遣了出去。

殿内显得有些空旷,景昀坐在窗下,一手支颐,眉间含着淡淡愁绪。

仙人无情,皇帝此前从未见过景昀露出此等情态。

皇帝心头忽然一紧。

景昀抬眼:“是我疏忽。”

她指的是琴声引动天地灵气。

皇帝哪里会应下,只道无妨,旋即关切道:“不知能否为仙子分忧?”

景昀情绪并不外露,却也不会刻意在皇帝面前掩饰情绪。她自信自己足够强大,自然不必克制自己的喜怒哀愁。

景昀低下头,望着案上散乱的蓍草等物,有些发怔。

她回到此方世界,已有数月。

三千六百凡界,各界间时间流速大不相同。她不知储君姐弟二人到了哪方世界,更不知他们的下落与动向。

他们去向何方?

他们究竟有没有逃脱仙使的追捕?

他们……还活着吗?

蓍草铜钱本是死物,又如何能占出九天之上仙神的吉凶?

景昀意兴阑珊,稍稍合目,却听到了皇帝关切的询问。

皇帝年少,固然心思深沉,智深如海,但如何能与景昀相较?

论起帝王之术,早在齐国还没有出现在齐州的土地上时,景昀就已经做了百余年道尊。

皇帝是一国一州之君,而道尊是九州天下之君。

景昀能看出,皇帝的这句关怀中或带三分循例,却有七分真意。

她微微一笑,正欲言语,忽然心血来潮,随口道:“你学过命数测算没有?”

皇帝摇头道:“没有。”

景昀问:“我倒没有问过,是何人教导你修行入门?”

皇帝道:“谈不上何人教导,修行时尚且年幼,自己摸索着学了些,算是入门。”

景昀真的有些惊愕了。

她坐直身体,望向皇帝:“无人教导,自行入门?”

皇帝颔首。

景昀叹道:“你也是大胆,可惜了。”

仙人灵目一开,便可看破虚实,皇帝没有必要也不敢在这等小事上夸大欺瞒。景昀思及他这般好的天赋,不由得大为惋惜。

在宫中的这些时日,她虽然一心牵挂仙界情形,却也并非全然不理会此界形势。

此方世界的人族,如今还没有一位大乘巅峰强者。

而皇帝这般好的天赋,留在宫中做皇帝才是可惜,倘若自幼送去道殿教养,再过数百年,未必没有大乘巅峰的希望。

与皇帝相处这些时日,景昀对他的性情多少有些了解,并不讳言可惜。

皇帝笑问:“在仙子看来,我的天赋如何?”

景昀诚实道:“实在可惜。”

她语气稍稍加重:“纵与我相比,也只差一线。”

和玄真道尊只差一线。

玄真道尊是数千年里唯一一个飞升者,三千年来人族再无其二的奇才。

皇帝从她的声音中听出了毫不掩饰的欣赏,也听出了毫不掩饰的惋惜。

沉默片刻,他轻轻笑了笑:“原来仙子对我的评价竟这般高。”

他的笑容依旧完美,极为动人。

但笑容之下,却隐含着更为复杂的情绪。

景昀看着皇帝毫无破绽的笑容,忽然生出些淡淡的怜惜。

第128章 130IF线 (完)

◎月非旧时月,春岂去年春,唯有此身昔时身。◎

连算七日之后, 景昀对皇帝宣布闭关。

占卜测算一道,景昀做道尊时就修的不精,飞升后更生疏不少, 七日功夫白白浪费, 景昀终于承认自己于此道毫无半点天赋。

于是她准备闭关数日,临时参玄悟道,尽最后的努力。

虽然如此,但景昀终究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 她心里清楚自己数千年都未曾修好测算一道, 临时闭关未必会有什么用。

所以闭关之前,她命人给皇帝传了张信笺,只说自己临时决定闭关,允诺他若有要事, 依旧可以前来含风殿求助。

景昀开始闭关。

她闭关的方式毫不死板,只将含风殿中所有宫人遣出,宫门从内关闭。而后回到殿中, 随意靠在窗下榻上, 一手支颐, 双目微合,神魂沉入了识海深处.

修行者闭关,往往以数十年乃至数百年为期。

接到含风殿传来的信时,皇帝正在上朝。

他打开信笺看了一眼, 眼睫微垂,神色不变。

朝会匆匆结束。

朝臣们连遇两朝暴君,别的本领没有, 察言观色倒是炉火纯青。看出皇帝神色虽然平静, 眉梢眼角却隐显不悦, 故而各个无事禀奏,纷纷匆忙住口。

朝臣们潮水般退去,殿前恢复了静默。

皇帝静静坐了片刻,忽然垂眸,将折起的信笺再度打开。

他的目光一寸寸拂过信笺,分明只有寥寥数行,他看得却极为认真。

看完了最后一字,皇帝合上信笺,平静转手递给身边的内侍。

内侍捧着这张信笺,像捧着一只烫手山芋,不知如何是好。

皇帝抬手,按了按眉心。

“裱起来。”他平静道。

仙人闭关,岁月不知凡几,等到她出关时,皇位上坐着的是哪位皇帝都很不好说。

所能留存的,唯有这份仙人手书而已。

含风殿闭殿的第二个月,皇帝下诏决定前往西山大营。

西山大营是京城驻军所在,齐国十万大军驻扎在此,与京城相距不过几十里。一旦京都局势有变,西山大营便是最快来援的。

朝中没有蠢人,皇帝自从登基以来,将先帝朝时与他夺位的诸皇子尽数清算,雷霆手段毒辣心肠可见一斑。而今先帝诸皇子及其母家尽数到地下侍奉先帝去了,皇帝的屠刀再次举起,是要对准谁?

皇帝的想法确实没有问题,他行事的确过于狠辣激进,但事实上,他没有时间也没有兴趣像先帝一样,跑到宫外狩猎无辜百姓。

他杀得极多,尽是朝中公卿。

正因如此,即使景昀一直不大喜欢皇帝这种动辄血流成河的行事风格,终究没有横加干涉。

但也正因如此,想要皇帝性命的公卿朝臣能从京城的东城墙排到西明门。

皇帝当然能察觉到平静时局下如沸的杀意。

他没有迟疑,反而示意桓容加快速度动手布置。

“既然他们想杀朕,那就来吧。”皇帝倚在椅中,支颐温声道,“如果能杀了朕,也是功德一件;杀不了朕,就请他们去死。”

说这句话时,桓容正抓着脑袋试图规劝皇帝。

当他抬起头看见皇帝面上的笑意时,顿时吓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桓容一直很敬佩皇帝,笑意分明柔软似水,眼底的煞意却能冷凝胜过三冬,分外好看、分外吓人。

他曾经私下试图模仿皇帝这种笑容,最终挨了父亲一顿好打,问他为什么走到哪里都端着一张皮笑肉不笑的脸,看着就让人来气。

桓容:“……”

发觉自己画虎不成,桓容不敢再学了。

没有人能够改变皇帝的决定。

数日后,圣驾离宫,驾临西山大营。

此时的含风殿里,景昀依旧在闭关。

仙人闭关不知岁月,数日转瞬即过,景昀却依旧静静靠在殿内的小榻上,仿佛上一刻刚刚合眼,只是准备小憩片刻。

“咣咣咣!”

殿外忽然响起了叩门声。

叩的不是含风殿正殿殿门,而是宫门。

这样大的动静,哪怕隔着一整个庭院,也能听的清清楚楚。

景昀并不是当真准备闭上数十年乃至千百年的关,她的神魂沉入识海,却仍留了一部分神识在外,神识遍及整座含风殿上下。

宫门叩响第一声时,景昀就感觉到了。

她的睫毛微微颤动,眼睛还没有睁开,已经推算出自己闭关的时间。

听着连绵不绝的叩门声,景昀眉梢轻扬,有些诧异,又有些不解。

——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以齐雪溪的性格,是决计不会令人这样急叩宫门的。

就在她思忖的这短短片刻,宫门外的人显然焦急到了极点,甚至来不及等待殿内回应,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宫门被撞开了。

景昀秀眉微蹙。

下令撞宫门的不会是齐雪溪,那么谁敢在宫中做出这等事来?

景昀指尖微动,留给皇帝那一枚珠子上的神识自动生出感应。

她好看的眉头蹙的更紧。

神识没有被触动,说明皇帝没有借用她寄在珍珠中的一分仙力。但倘若真的到了生死关头,皇帝怎么会连这最后的保命手段都不用,束手待死?

很快,她捕捉到殿外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桓容满头大汗,带着人快步而入。

他敢咬着牙命人撞开含风殿宫门,但他即使再急,也决计不敢令人撞开殿门。

殿内是起居之所,殿中住着的是皇帝金口玉言说过的贵客。事急从权,撞开宫门大不了事后受责,撞开殿门冲撞了贵客——贵客还是位女眷——那真是毫无疑问的取死之道了。

忽然,吱呀一声轻响。

庭院中,桓容顿住脚步,满眼难以置信。

那扇紧闭的殿门,突然打开了。

一道雪白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前。

白衣乌发,缥缈如仙。

景昀来到殿门处,居高临下静静看着庭院中的桓容,平静问道:“皇帝何在?”.

皇帝遇刺了。

与上次自导自演的遇刺不同,这一次,皇帝是在西山大营回宫的路上遇刺的。

“那些刺客有修行者。”桓容哭丧着脸。

“没有随行供奉?”景昀问。

桓容舌头打结:“有随行供奉,但是没防住……”

他原本一直想不出皇帝的这位贵客到底是什么人,见景昀容貌极盛,免不了便有些猜测。而今同景昀再次见面,景昀一张口,桓容那些乱七八糟的猜测顿时全没了。

这位‘贵客’站在面前,桓容就觉得害怕。

确切来说,桓容总觉得她的身上有一种极盛的威势,这种威势甚至与皇威截然不同,仿佛是从骨血深处生出的,哪怕她蓬头跣足、荆钗布裙,亦不能掩。

桓容心想难道自己分明是朝中重臣,难道是为奴的命?怎么总想往地上跪。

他心里一边担忧一边乱想,说出口的话倒是条理分明。

皇帝没有受伤,而是陷入了昏迷。

“应该是一种幻术或者魇术,使人陷入虚幻的梦境之中,身体尚且无恙,神魂却在梦境深处一点点消磨,随着沉睡时间逐渐变长,神魂也越发虚弱。”

皇室供奉做出了如上判断,同时表示束手无策。

桓容:“……”

“你怎么想到来找我的?”景昀问

桓容低头道:“皇上曾经说过,若有他无法解决的问题,便只能寄希望于请您出手了,所以……”

景昀想想觉得不对:“不对吧,皇帝的原话真是如此?”

皇帝是个很有分寸的人,他从不肯轻易向景昀开口,就是不愿景昀因此对他生出不喜,又怎会如此交代桓容?

桓容仔细想了片刻,终于后知后觉察觉到不对:“啊,皇上当时说,让我只管放手做事,解决不了的问题,皇上自会出手,若是他也解决不了的问题,普天之下怕是只有您有这种本事,所以让我不必担忧……”

景昀认真问道:“你是怎么当上侍郎的?”

皇帝的情况并不太好。

桓容彻夜疾驰赶来时,皇帝仍然陷在昏睡之中。

景昀拎起桓容的领子,平静道:“不准喊叫。”

桓容疑惑道:“您说什——啊啊啊啊啊!”

景昀踏出一步,已经来到了云端之上。

眉眼如画,缥缈如仙。

白裙如雪,衣袂轻飘。

她手中拎着的桓容声嘶力竭:“啊啊啊啊啊!”

桓容的惊叫声戛然而止。

他的双脚触及地面,景昀松开手,桓容腿一软,跪了下来。

所有人目瞪口呆,望着突然出现跪在庭院中的桓大人,一时间分不清陷入梦境的是皇帝还是自己。

桓容灰头土脸爬起来,顾不得异样的目光。

直到这时,他突然发现,所有人仿佛都没有看到景昀的身影。

他揉了揉眼,看着雪白的裙裾飘然而入,踏进了皇帝所在的内室。

桓容只觉得背心一凉,凭空生出无尽寒意。

他连忙拔腿追了上去。

景昀在床前屏风外停住。

身后足音凌乱,桓容急急忙忙追了进来。

“不必来了。”

景昀转过头平静道,眼底微露笑意。

桓容茫然:“什么?”

景昀感受着床榻上皇帝变幻的气息,缓缓道:“……醒了。”

仿佛是在为景昀的话做注解。

景昀话音刚落,守在床前的内侍宫人忽然发出惊呼声来。

床榻上,皇帝乌浓的睫羽轻颤,而后睁开了双眼。

他的目光有些朦胧,仿佛神思未醒,眼底像是笼罩着一层极其浅淡的雾气。

“皇上!”桓容冲上来,大惊大喜之下一瞬间差点再度跪倒在地。

皇帝抬起眼。

他轻声道:“你来了?”

桓容总觉得这句话不像是在问自己。

他犹犹豫豫转过头,看看屏风外雪白的身影,再小心翼翼觑向皇帝。

果然,皇帝的目光落在了屏风之上,从始至终都没有分给桓容半个眼神。

桓容:“……”

“我来了。”景昀平静道。

她从屏风外转入,出现在皇帝面前。

皇帝凝望着景昀的面容,怔怔道:“你不是在闭关吗?怎么到这里来了。”

他的语气大异寻常。

景昀眉梢轻扬。

她意识到皇帝离开了梦境,但情绪似乎仍未完全摆脱梦境的影响。

她眨了眨眼,示意道:“你们先出去。”

遣走房中的所有人后,景昀来到床前,一指点在了皇帝眉心。

片刻后,她收回手,心神微松。

“没什么大碍。”景昀道,“你的心绪有些乱,先睡一觉,睡醒就好了。”

脱离梦境后仍受梦境影响,这是许多幻术都会留下的后遗症。皇帝的情况并不严重,睡上一觉情绪便会渐渐平稳下来。

皇帝忽然伸出手,牵住了景昀垂落的袖摆。

景昀垂下眼,望着皇帝,等着他说话:“怎么了?”

皇帝闭上眼,而后睁开,道:“我在梦里……看见了我的姐姐,还有母亲,还有兄长。”

景昀了然。

对于正统修行者而言,幻术虽非邪术,却是旁门左道。

景昀修的就是最正统的道。她虽不至于对幻术百般轻蔑,却依旧不大将幻术当做一门正统道法。

所谓幻术,说来说去还是攻心之术。

幻境千变万化,最终还要着落在人的情感上。

最爱的、最恨的。

最难舍的、最恐惧的。

记不住的、忘不掉的。

仅此而已。

皇帝遇见的梦境,大概便是他最难忘怀的亲人。

景昀活了数千年,她甚至不必多想,就知道皇帝离开幻境的方法是什么。

最痛彻心扉、最难以下手的,无非手刃至亲。

杀死念念不忘的人,然后便能离开梦境。

这是最简单的破幻术之道。

但沉浸于梦境中的人,有几个还能记起这是梦境?

即使意志极为强大,看破了梦境的存在,又有多少人能够手刃至亲至爱?

她索性在床边坐了下来:“若是你早生三千年,我一定收你为徒。”

皇帝一怔,抬眸看她。

景昀平静道:“你有这份心性,实在与我极似。”

皇帝沉默片刻。

他眼底那层朦胧的雾气,仿佛散开了。

皇帝笑了起来。

他轻声道:“谢谢。”

景昀颔首,准备起身。

她并不打算在外过多停留,既然皇帝自己醒来,那她就不必留在这里,回含风殿即可。

她低头看向攥住她衣袖的那只手。

皇帝的手指雪白纤长,很是好看。

他攥住景昀的衣袖,仰头看她,笑意未散,就像攥住了一支笔、一卷书册那般自然。

“我还没有说完。”皇帝轻声道。

景昀忽然生出了一种奇异的预感。

她眉尖微蹙,想要阻止皇帝说下去。

有些话一旦出口,就再也无法收回了。

仙人一念可动天地。

想要阻止皇帝的话,甚至只需要景昀一个念头。

然而皇帝还是说出了口:“我还看到了一个遥远的剪影,白如冰雪,高远如月。”

在梦境中看到那个剪影的瞬间,皇帝彻底清醒过来。

那一刻,他意识到,这里是幻术营造出的世界,而不是他的一场寻常美梦。

就在这时,景昀竟然有些走神。

——他为什么说了出来?景昀疑惑想着。

是谪仙仙力不如从前,还是……她本心并不想阻止齐雪溪说下去?

短暂的恍神之后,景昀平静地得出了答案。

她的道心清明如镜,映出心底所有潜藏的暗影。

她从不逃避,也不遮掩。

景昀回过神来。

皇帝仍然望着她。

景昀忽然想起下界之前,少君对她说:“你回你出身的世界暂避,我算过了,那里很安全,而且与你缘分未断。”

“那你呢?”

少君掐诀道:“我算一下哪方世界与我有缘。”

“你说的缘……是什么缘?”

少君沉默片刻:“我也不知道。”

景昀:???

“难道指的是这种缘分?”景昀想着,“少君转职月老,倒很合适。”

景昀还不知道她一语成谶,少君此刻正在与他有缘的世界里花前月下。

“知君仙骨无寒暑,千载相逢犹旦暮。”皇帝低声道,“仙人寿命不知凡几,我只求长河中的短短一瞬。”

那双美丽的、秋水般动人的眼睛望着景昀,一眨不眨,极为专注。

景昀的神情依然平静。

她认真道:“倘若有性命之忧?”

这个问题来得突兀,且极为古怪。

然而皇帝平静道:“那又如何?”

生有何欢,死又何哀。

生死本就只是寻常事。

景昀凝视着皇帝的眼睛,确认他心中并无半分犹豫,静静道:“好。”

她的声音很宁静,她的语调很平淡。

然而皇帝秋水般的双眸刹那间变得极为明亮,像是银河中的星光尽数落入了他的眼中.

“我回到人间,是因为仙界出了些问题。”

长长的宫道之上,景昀信步前行。

皇帝走在她身侧,认真听着。

“我是天君一手选任的仙官,任青云司主,时常觐见天君,所以我是最早发现问题的几名仙神之一。”

“天君曾经是我很钦佩的人,她的胸怀极为开阔,其中装着整个世间。”

“但自从天君百年前出关,一切都变得不同了,我察觉到天君的行事似乎有些问题,却又不敢确定。”

景昀没有详细陈述她发觉问题的细节,只是一笔带过,而后道:“直到天君的子女——储君与少君找到了我,并且说服了我。”

身为天君近臣,景昀察觉到了问题,天君最心爱的一双儿女又岂会无知无觉?

“我们联系了另外一些察觉问题的仙官,准备做些事情验证,然而还没来得及采取行动,天君便发难了,虽然还没有牵连到我们身上,但应该很快了。”

所以景昀匆忙自贬下界,储君与少君姐弟一同逃离。

“天君不可能找不到我们。”景昀道,“但我们既然自行下界,化为谪仙,她就没有穷追猛打的理由。”

天君突如其来的发难,固然打乱了景昀与储君等人的所有计划,逼迫他们仓皇下界,但与此同时,这场发难也使得毫无所觉的众仙官同时窥见了问题。

天君当然可以抓回景昀,抓回储君,甚至杀死他们,抹去神魂。

但那又有什么用呢?

她无法抹除整个仙界。

所以,只要确定景昀等人无力反抗,她不会做更多,只会全力收拢天君的权柄。

皇帝敏锐地听出了问题。

“你猜的没有错。”景昀平静道,“我们怀疑,出关之后的天君已经不是天君了。”

“或者说,出现在仙界的,是另一个天君。”

“我现在只能等。”景昀仰起头,望向天穹,“等待储君向我发出返回仙界的讯号,或是等待天君的杀意降临。”

“又或者,以谪仙的身份活在这方世界之中,永远无法离去。”.

昭宁七年,夜色如水。

漆黑的天幕之上,忽有流星划过。

清明殿内,正与皇帝对酌的景昀猝然抬首,望向天际。

那颗流星划破天穹,沉落在远方的夜色之中。

雪白裙裾飘然而起,离开殿中,来到夜色里。

景昀仰首望着天穹,神情惊讶,半含欣悦。

皇帝跟了出来。

他站在殿阶之上,望着景昀的背影,久久不语。

景昀转过头来,看向他,变得有些不舍。

皇帝轻声道:“你要走了吗?”

景昀颔首。

皇帝合上眼,掩去眼底所有情绪,片刻后又睁开,平静问道:“你还会回来吗?”

景昀道:“如果我还活着,一定回来。”

“如果我没能活下来,我会燃烧神魂,化作一颗流星,落入此方世界,等你看到那颗在天际燃烧的星星时,就知道我回来看你了。”

皇帝颔首道:“只要我还活着,就在清明殿中等你;如果那时我已经不在了,我会下令不许封死陵寝,你再去看我一眼。”

景昀道:“我不会让你死的。”

她伸手对着夜色深处一招,抓来一把清风,乘风直上天穹。

天穹之上,夜色似乎被撕裂了一个极小的口子,清光乍泄,映亮整片夜空。

景昀朝着天际而去。

她雪白的裙裾出现在清光之中,仿佛随时都会消失在那片撕裂的夜色里。

那道雪白的身影忽然转过头来,最后深深望向皇帝。

她微微一笑。

众里嫣然通一顾,人间颜色如尘土。

她消失在天穹之上。

皇帝仰首,静静望着。

他的眼梢泛起浅淡的红晕,终于合上了眼。

忽然,他的衣袖一动。

皇帝垂眼望去。

一枚珠子从袖中滚落,而后无声无息碎裂开来。

似乎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在皇帝周身徐徐展开,将他与这片无尽的夜色尽数隔绝。

源源不断的仙力在黑夜里化作淡金色的雾气,包裹了他,朝着他的灵脉汹涌而入,有如江海、有如汪洋。

这是最正宗的仙人之力,是足以摇撼整个修行界的力量。

它们无声地涌入皇帝的灵脉,修补他灵脉的伤口,填补他缺失的灵力,迅速提升着皇帝的修为,最终到达了一个极为可怕的高度。

最后一缕淡金色的仙力没入皇帝掌心。

他低下眼,望着自己的手掌。

毫无痕迹。

唯有体内的灵力证明,这不是一场虚无缥缈的梦境。

皇帝忽然落下泪来。

“我不会让你死的。”

这是景昀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昭宁朝百年,齐国上下清平,百姓安居乐业。

唯有朝臣活的胆战心惊,不过总算不必出门上朝前备好棺材。

夜色里,皇帝拾级而下,走过清明殿漫长的殿阶。

他行走在无尽的宫道之上,形单影只,冠冕前十二垂旒轻动,在他秀美的面容上投下更为浓重的阴影。

月色如水。

天光乍破。

皇帝抬起头来。

仿佛时空倒转,又是昭宁七年。

清光从夜色中流泻而下,映出雪白裙裾,冰雪容颜。

皇帝仰首,望着天穹之上熟悉的面容,忽而一笑。

月非旧时月,春岂去年春,唯有此身昔时身。

【作者有话说】

除夕快乐!

众里嫣然通一顾,人间颜色如尘土。——王国维《蝶恋花》

景昀和皇帝就是一见钟情啊,他们只是看清了自己的心,感情从始至终都没有变过。

知君仙骨无寒暑,千载相逢犹旦暮。——苏轼《木兰花令》这句诗的本意不是这个,我篡改了一下。

月非旧时月,春岂去年春。唯有此身昔时身。——《古今集》载在原业平和歌

第129章 131仙界日常(上)

◎未来的司主夫人◎

和风吹散缭绕的雾气, 远处云径上的景象渐渐清晰。

华丽的鸾车自云雾中飞来,数只青鸾啼鸣声响彻云霄。

道旁数位仙神回首,纷纷露出讶然目光。

鸾车之上, 霞光织成的垂帘收起, 露出鸾车主人的真容。

那是一个约莫凡人孩童七八岁年纪的小女孩,稚气未脱,衣袍如火,满头长长的乌发整齐披在肩头, 耳前生有两簇金红的绒羽。

“啊。”四时司的百花仙子低呼一声, “是朱雀君!”

朱雀乃仙界初开时的四灵神之一,是先天真神中历史最悠久、地位最尊贵的真神之一。

四灵神与仙界伴生,诞生于世时便有大道所赐的血脉天赋,朱雀的血脉天赋尤为特殊, 寓意为‘不灭’。

朱雀生来不死不灭,历任朱雀神君陨落之后,天火降下, 真身焚烧成灰, 从灰烬中诞生出一只朱雀雏鸟, 继任南方神君之位。

这只朱雀雏鸟,生来便拥有历任朱雀神君的全部记忆与传承,随着它渐渐长大,记忆与传承渐渐尽数复苏。

从传承的角度来说, 历任朱雀神君甚至可以看做同一位,即使陨落,朱雀血脉不灭, 新的传承又会迅速诞生, 是为不灭。

如今这位朱雀神君, 按真神的年纪来算,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鸾车速度极快,转瞬间掠过众仙神头顶,朝南方飞去。

仙人目力极强,许多仙人匆匆一瞥,注意到鸾车中朱雀神君鼓着小脸满面不悦,讶异道:“这是怎么了?南方出事了?”

仙界极大,南方也是如此。

但谈起朱雀神君和南方的关系,所有仙人第一时间想到的都是青云司。

青云司在南方。

青云司掌凡界一切事宜,司主景昀仙子更是亲自掌管南方九百世界,而四时司主管凡界四季轮转,与青云司关系极近。

在场仙人全都看向百花仙子。

百花仙子果然不负众望,微一思忖,小声说道:“不会是因为……”

“因为什么?”

仙人们迅速围了上去,甚至有仙人十分识趣,挥手放出了仙力屏障。

百花仙子左右顾盼,低声说道:“前日天君下旨,仙界招募了一批仙官。”

仙人们嗯嗯连声,纷纷点头。

仙界仙神众多,真正能干活又愿意干活且合天君心意的仙神却少,所以仙官长期缺位,往往不得不临时招募。

那些招募来的仙官,严格意义上是‘吏’而非‘官’,但招到合用的人手不容易,自然要多给些尊重,所以也没有仙神会在这方面纠缠。

百花仙子声音更低:“青云司招了一位,是从下界选来的,这个不是重点——重点是那位仙官,是有正经职位级别的,不是普通临时招募来的仙官——他的职位是司主副使!”

众仙纷纷:“嘶!”

仙廷共分九司,青云司主是毫无疑问的仙界重臣,司主副使这样的亲近信臣职位,根本不可能授予临时从下界招募来的仙官。

“什么人什么人。”“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百花仙子住口,先警惕环顾围上来的众仙:“你们发誓,我今天说的话不能外传。”

“我们发誓我们发誓。”

众仙听得津津有味,见百花仙子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哪里忍得住。

百花仙子点头道:“好,我接下来说的话,说完之后是绝不会认的——据说,青云司那位仙官是景司主的旧情人……”

“哈哈哈哈哈哈怎么可能。”

“百花你这是哪里听来的假消息,上当了吧。”

“夜路走多了撞见鬼,小道消息听多了还能听到景司主有旧情人,这跟鬼话有什么区别吗哈哈哈哈哈哈。”

众仙的笑声中,百花仙子恼怒道:“笑什么笑,我话还没说完呢,这消息要是假的,朱雀君为什么忽然怒气冲冲往南方去?”

“……”

众仙的笑声忽然一止。

四灵神乃大道所造,与仙界同生,因此拥有许多殊异众仙的特质。

——比如说,四灵神成年之前,是雌雄未分的,直到成年期到来,才会依照心愿选择化出男女。

千年前青云司主景昀飞升时,于天门前一剑斩碎重重雾障,剑光光耀整座天门。

雏鸟朱雀正好飞至天门附近,被这道夺目剑光晃花了眼睛,当即自称对景昀一见钟情,时常嚷着成年后要化作雄鸟,求娶景昀仙子。

求娶这句话,绝大部分仙神都当做幼雏不懂事的趣谈。

毕竟朱雀神君虽然时时叫嚷着要化作雄鸟,如今的人身却依旧是女童,显然更倾向于化作女身。

但小孩子的话有时虽是为了好玩,说多了却也会情不自禁变得认真起来。

朱雀就是如此。

上一任朱雀神君陨落在仙界数千年前那场动乱中,新诞生出的朱雀受了些影响,传承记忆虽在,融合的速度却慢上许多,以至于数千年还是只未长成的雏鸟。

她坐在鸾车中,气呼呼鼓着腮,很有些为赋新词强说愁的难过,伤心想着那个仙官难道真是景昀仙子说过的师兄?可是……他们不是师兄妹吗,为什么又要结为仙侣?

鸾车飞越云海,拉车的青鸾仰头清鸣,落在云径之上。

朱雀化作一道朱红流光,自车中飞出,扑向近在眼前的宫门。

忽然,一只纤细的手从旁伸出,轻轻一招,便将那道朱红的流光握住。

来人轻噫一声:“小朱雀?”

流光褪去,化成原身的朱雀变作了一只通体朱红,毛茸茸圆滚滚的小鸟,蹲在来人的掌心,愤怒尖叫。

天君低下头,看着掌中尖叫的朱雀,微笑道:“现在你年纪比我小,称一声小朱雀又如何?”

她听着朱雀愤怒的啼鸣,失笑道:“你来参观江仙官……参观这个词用的不大妥当,还是应该多读书。”

“罢了。”天君掌心微松,眼底浮现戏谑笑意,“我不是此宫主人,不能替主人拦客。”

朱雀挣脱天君的束缚,重新化作流光,飞入了未掩的宫门之中。

这座宫殿从外面看便占地极广,内里更是别有洞天。

朱雀已经来过无数次,自然没有浪费时间欣赏风景。

庭院尽头,殿阶上有一个绯红的身影,分外夺目。

景昀不喜欢仙侍在侧,更不喜欢喧闹,所以宫里很少有旁人在,只有寥寥几个仙侍,也从不会作此夺目的装扮。

那个绯红身影背影颀长,极为秀丽,尽管未曾转过头来,周身仙意缥缈,风神无限。

云雾般的白裙出现在殿门处。

江雪溪微微一笑,自然而然牵住了师妹的手。

很多年前,他们还是道殿的道尊与正使时,便时常这样做。

不过那时只是普通的牵手,如今却可以十指相扣。

下一刻,景昀道:“朱雀君,你来了。”

这里是景昀的宫殿,朱雀飞进宫门的那一刻,景昀就察觉到了它的到来。

江雪溪转过头,看见那只疾飞而来的红色小鸟时,眉梢忽然轻轻一动。

景昀知道,师兄想起了小白。

朱红流光飞至景昀身侧,落下地来,化作女童。

她看着景昀和江雪溪相扣的手,哇的哭了出来。

景昀:“……”

宫门处传来笑声,天君款款而入:“哎呀,朱雀君,怎么哭得这般伤心?”

朱雀的哭声顿时更大了。

她看也不看讨人厌的江雪溪,哭着抱住景昀另一只手臂,伤心道:“景仙子,你答应过要等我长大的!”

景昀:“……我没有。”

朱雀哭得委屈,滴滴泪水化作极小的火焰落下,险些将景昀的裙摆烧出一个洞来。

景昀只想按一按眉心。

然而她的两只手一左一右,分别被江雪溪和朱雀牵住,甚至连这个小小的愿望都难以达成。

江雪溪眉梢微扬,朝师妹投来戏谑的目光。

拂微真人何等机敏,从朱雀飞来到此刻,不过瞬间功夫,他已经猜出了这只突然飞来的小鸟……这位突然出现的女童哭得如此伤心的原因。

江雪溪有些意外,却并不惊讶。

师妹这般完美,人人倾慕才是应该。

只是这位倾慕者居然是个极似小白的小鸟——好吧,四灵神之一的朱雀神君居然是这幅模样,还是令江雪溪有些惊讶。

江雪溪莞尔一笑。

紧接着他蹲下身来,平视着抽抽噎噎的朱雀君,温声道:“朱雀君何故痛哭?”

朱雀君原本有满腹话要说,一见景昀的面却先哭出了声,本就大感丢脸,见江雪溪发问,更用力别开了头,赌气不去看他:“你是谁!要你管!”

景昀终于空出一只手,按了按眉心,开口道:“师……”

她对江雪溪的了解可谓登峰造极,正欲开口阻拦,却已经晚了。

听到朱雀君的话,江雪溪丝毫不恼,微笑道:“在下青云司司主副使,嗯,也会是未来的司主夫人,朱雀君在司主宫殿内痛哭,在下自然该关怀。不知朱雀君何故痛哭?是否需要帮助?”

天君:“……”

朱雀:“……”

江雪溪笑意款款,极是好看。

他不气不恼,平视着朱雀君,等待对方的回答,神情真诚到了极点。

只听哇的一声,朱雀哭得更大声了。

第130章 132仙界日常(中)

◎江雪溪低头吻她。◎

身为四灵神之一, 朱雀的眼泪蕴含着丰富的天火之力,此刻她伤心痛哭,泪如雨下, 即使是天河尽头霞光织成的锦缎也难以抵御, 险些当场将景昀的裙摆烧穿。

天君看够了热闹,终于上前悄声附在朱雀耳畔,耳语片刻。

仅仅只是数句话的功夫,朱雀居然收住了泪水, 哽咽片刻, 伤心地牵着景昀的裙摆,问:“景仙子,我以后还能再来找你吗?”

景昀道:“当然。”

“那我会经常来找你的。”

景昀温声道:“好。”

朱雀君抽泣着,纡尊降贵地分出目光深深看了江雪溪一眼。

它还是只雏鸟, 不擅掩饰情绪,敌意以及情绪清晰分明写在眼底,仿佛忠心耿耿的老臣痛心疾首看着诱惑君王的妖妃。

接收到朱雀的目光, 江雪溪并不恼怒, 相反更加愉快, 于是笑意更加真挚,秀美面容光华熠熠,动人至极。

朱雀大感冒犯,然而看了一眼景昀, 想起天君方才的耳语,伤心地化作原身,小红鸟漆黑的圆眼睛里噙着泪水, 哭着飞走了。

景昀心底生出些怪异感, 问天君:“您对朱雀君说了什么?”

天君顾左右而言他:“这个么……我替你解决了问题, 何必刨根问底?”

景昀不喜反惊。

天君从来没有什么架子,并不因景昀的质疑感到不悦,转向江雪溪,和颜悦色地道:“江仙官。”

江雪溪颔首为礼,和声问候:“天君陛下。”

天君喜笑颜开,看着江雪溪的神情分外慈祥,像是终年辛勤苦干的磨坊主看到路过的骏马,饱含热情,十分渴求。

饶是以江雪溪的养气功夫,都被天君的眼神看得心下发毛。

景昀轻咳一声。

天君见好就收,并没有迫不及待地邀请江雪溪长期卖身仙廷,而是和风细雨道:“拂微真人。”

江雪溪准备聆听天君圣谕。

只听天君认真道:“虽然仙人容颜不改,但你还是要注重装扮。”

江雪溪一愣,下意识垂眸打量自己的装束。

宽袍广袖,绯衣风流,毫无半点不妥之处。

天君咳了声:“以后,是以后。”

江雪溪与天君至今只见过寥寥数次,并不熟悉。景昀却和天君相识千年,极为了解对方的行事,闻言隐约猜到了些:“你……”

天君哪里会等景昀说完,转瞬间已经化作天光遁去,宫院中唯余她的笑声回荡。

景昀挥袖一拂。

天君的笑声渐止,扬声道:“还不快走?你们再不离开,那些还在偷懒闭关的家伙都要得到消息,出关来看青云司司主夫人是何方神圣了。”

说到最后一句,声音渐低,余音尽数散去。

景昀眉尖一抖,显然想起了些不太愉快的回忆。

她转头对江雪溪道:“师兄,我们快走。”

江雪溪微笑说好。

红衣与白裙交错,景昀牵住江雪溪的手。

宫门轰然闭合,阵法自动运转,将青云司主的宫殿封闭其中。

春风渡青碧如水,穿行在重重云海之中。

江雪溪信手拈下一朵云絮,带笑道:“我们去哪里?”

“你想去哪里?”

景昀转过头来,望着江雪溪近在咫尺的面容。

她神情平静,望着江雪溪的目光却专注到了极点。

江雪溪环抱住她,面颊冰凉柔软,贴上她的面颊。

他松开手,那朵云絮便被风从指尖卷走,转瞬间无影无踪。

江雪溪全不在意。

他低下头,眼底倒影中唯剩景昀的面容。

“哪里都好。”江雪溪道,“只要我们在一起,去哪里都很好。”

景昀望着他,静静道:“我们去南方天涯尽头。”

“那里只有我们两人。”

青云司主景昀,掌管南方世界。

南方天涯尽头,是景昀的领土。

云海尽头,出现了一座岛屿。

那座岛屿孤悬在天际尽头,虚空之上,仿佛孤立于天地之外,自成一方领域。

碧光敛没,江雪溪立在岛屿前,讶色微露。

这座岛屿极美。

凡人穷尽一生所能想象出的琼台仙境,也难及眼前所见的千万分之一。

然而这座美丽的仙境,却死气沉沉。

美则美矣,毫无生机。

二人的手仍然牵在一起。

景昀带着江雪溪,踏上了岛屿,朝前走去。

随着景昀走过,岛屿之上,忽然开始焕发生机。

仿佛覆在上空的无形雾气渐被吹散,整座仙境活了过来。

生机急速蔓延,从景昀踏上岛屿的那一刻开始,转瞬间整座岛好似完全复苏。

江雪溪意识到了什么,猝然望向景昀。

景昀仿佛知道江雪溪所思所想,静声道:“没错。”

这里是她的领土。

所以这里的一切当然受她心念所控。

江雪溪神情不变,眼梢微红。

他静静想着,过往千年,师妹坐守南方天际时,心境便如死水般毫无生机吗?

这样的千年,只怀抱着一点缥缈的希冀,究竟是怎么熬过来的呢?

景昀最了解江雪溪。

正如此刻,她甚至不必看江雪溪一眼,就能猜出师兄心中所想。

但她还是看向了江雪溪。

于是她注意到了江雪溪微红的眼梢。

景昀知道,师兄在为她伤感。

她有些开心,又有些不好意思。

所以她侧首,对着江雪溪微笑道:“倒也没有那么惨。”

她心念微动,旋即与江雪溪来到了岛屿的另一端。

这里是真正的南方天际尽头。

从这里朝下望去,所有厚重的云层都不见了。

唯有星辰密布,倒映在二人眼底。

每一颗星辰般闪烁的存在,都是一个南方世界。

景昀坐下,挽起右手袖摆,探入岛屿尽头的虚空中,对着下方的星辰看了片刻,辨认出其中一颗星星,伸手一捞。

那颗星辰出现在她的掌心,略显暗淡的光芒逐渐敛去。

江雪溪轻轻啊了一声:“是它。”

“我想给你看看它。”景昀道。

江雪溪凝视着这颗星辰折射在空中走马灯般的画面:“已经过去很久了吧。”

景昀定睛细看:“还好,这方世界的时间流速不算很快,从你飞升那日到如今,大约过去了四十年。”

当日在小世界中,景昀以仙人神魂的力量,补全了小世界中被抽离的灵气,又舍弃承载仙人魂魄的躯壳,使得这方小世界由虚幻渐渐转为真实。

自江雪溪乘舟入海,神魂回到仙界的那一刻,这方小世界终于与真实靠拢,化作了真正的一方凡界。

仙人不得轻易干涉凡界。

但这方世界又有不同,它由景昀补全,随着江雪溪的离去化作真实,便成了一个例外。

从银河畔离去时,景昀随手将它从银河中捞起,抛进了南方诸世界中。

江雪溪笑起来。

他的目光直接越过了所有人物的画面,反而落在了一片宫墙之上。

“我们是从这里私奔的,对吧。”

景昀嗯了声:“临濯郡中那夜,你骗我有要事处理,实际上是去找婚服了,是不是?”

“原来你都知道。”

“我还知道,你看似气定神闲,实际上深夜还在院外游荡。”

“想到要和你成婚,怎么可能真正气定神闲?我当夜生怕惊动你,刻意挑了相反的方向,原来还是被你察觉到了。”

“当然,我都知道。”

“你还知道什么?”

“我还知道,我那夜只是失言唤了一声师兄,你背地里派人查了好久,是不是?”

“是啊,我的妻子在红烛帐中唤了他人,我怎么能不在意?”

“那为什么不亲口问我?”

“因为恐惧。”

景昀一怔。

她轻声道:“恐惧?”

江雪溪道:“是啊,我害怕得到令我恐惧的答案。”

“你恐惧了多久?”

“没有多久。”

江雪溪笑起来:“因为我很快发现,你赠与我的情意,正如我对你的心意,一般无二。就像拂晓时落下的天光,根本无从掩盖,无法忽视,既然如此,又有什么值得在意的呢?”

他捧起景昀的面颊,像捧起无比珍爱的宝物。

景昀望着江雪溪,她的眼睛明亮至极,胜过银河中一切星光。

江雪溪低头吻她。

【作者有话说】

下章比较长,结束仙界日常,然后开始下一个番外。

天君哄骗朱雀的话就是虽然现在你还小没有胜算,但是朱雀不死不灭,寿命胜过天地间一切存在,所以只要活的够久就有机会,不要在敌人最得宠的时候冲上去针锋相对。然后朱雀年纪小真的信了天君的糊弄学鬼话,所以天君开玩笑让江雪溪未来时刻都不要放松,一定要以最完美的姿态防备朱雀(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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