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骨樊笼

《肉骨樊笼》

015(捉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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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里头没声音。

“那你忙吧,我就在边上,完事了叫我啊。”

……

肖芥子重又钻进皮卡车。

后车座上有新买的毛毯,还有已经剪好形状的挡光塑料膜,都是她吩咐苗千年准备的,她拎过毛毯扯开包装,无意中瞥见车内的后视镜,伸手拽低,仔细对着看。

这几天没睡好,有黑眼圈了。

刚粗暴卸妆,没有擦水乳,冷风一激,皮肤有点干。

以及,耳朵下方的颈侧,有一道细小的血痕,应该是刚玻璃爆开时、被溅划到的。

肖芥子对着镜子喃喃:“长怪好看的,怎么就落到这地步,吃尽了生活的苦,东奔西走,住破屋,开破车……”

边说边向上直拎起脑顶的一撮白头发:“白头发也多了,这都是愁的……不过了,找个男人包养、躺平等死算了。”

说着来了气,撒手往后就倒,仿佛被人捅了一刀,上半身倒进前后座逼仄的空隙,脖子后拗,脑袋悬空,头发拖地,手里还攥着被角,一脸麻木,颇似马拉之死。

过了会,慢吞吞坐起来,嘴里念叨:“还得过,继续过吧。”

她比对挡光塑料膜的形状,撕下边缘处的双面胶纸,将车窗一一封贴,担心贴得不严实会漏光,还用力摁了摁。

末了手伸进衣服,扯着颈间的黑色丝线编绳,扯出一块挂件来。

是和田玉。

国人喜玉,很多美好的事物,都以玉比拟:美人叫“玉人”,谦谦君子叫“温润如玉”,好话是“金玉良言”,登对叫“金童玉女”,连站得好看都叫“亭亭玉立”、“玉树临风”。

而玉中王者,首推和田玉。

这块玉不大,是根长约4cm的锥体,历史上,这样的形制也是吉祥件,叫“直钩”,取“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之意,引申出“我有直钩,只待青云,天来钓我,扶摇直上”。

她这块很特殊,是双色件,半截处好似斜斩一刀,上半部分漆亮如墨,下半部分是羊脂白,细腻内敛。一般认为,这样的玉,本体应是白色,黑色是因为受了水银沁,古人鉴词曰“水银沁真者,黑白分界处明晰如刀截”。这种双色料在业内被称为“黑白分明”,但肖芥子更喜欢它的另一个俗称。

——天地玄黄

肖芥子关掉车灯。

车内瞬间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挡光膜虽然廉价,效果倒是不错。

肖芥子低下头,将那根直钩贴印在眉心。

这是她抓石周时抓到的,姜红烛有条石周链,是一根用不同人的头发编成的、长长的编结线,结线上,每隔十多厘米就兜包了一块桑果大小的宝玉石,总计得有百来块,抓的时候,她牵住棉线一头,闭着眼睛,捻念珠一样摸索着一块,不是,再摸下一块。

最终摸定一块,姜红烛便将石周链收起,说:“你的少见,是和田玉,黑白双色料,自己慢慢去找吧。”

……

过了会,她将直钩放回衣内,深吸一口气,左手食指微微屈突,仿佛叩门,在眉心处不轻不重叩了一下,力道掌握得刚好,头晕目眩,很想睡觉。

轻微的窸窣声中,她摸到了那片藏着的“眼睛”,摁贴于眉心。

不用你教,谁还不会用了?这“眼”不能晒日光,是拿来看“阴间”的。

尔后毯子一扬,裹身裹头,把自己包得像个茧,躺倒在地,车内空间不舒展,人也躺得扭曲,更像个不安分的茧了。

***

临睡前,颜如玉缩进洗手间打了个电话,出来时一脸震惊:“陈兄,我家那头,居然没人听说过姜红烛!”

然后得出结论:要么她是个小角色,太没名气了;要么,就是事情太过机密,局限在小范围内,不为外人道。

陈琮表面吹捧、实则刺探:“这么尊贵的号,协会有什么秘密,都不跟你们分享?”

颜如玉说:“No,no,no,陈兄,你要理解这种关系,这就好比你开了个医馆,请了著名专家坐诊,人家也是你的员工、服务于你的医馆没错,但半年来一次。来的时候是备受尊重,但你医馆平时运营时那些乌七八糟的事,他能知道?”

陈琮:“……”

好有道理。

他欠身去关灯:“就说了这?没别的了?”

颜如玉笑嘻嘻的:“有啊。”

陈琮手停在开关近前,等他说完。

“据我干爷,也就是老039号回忆,三十多年前,这个协会的确不大太平,出了不少事,疯的、死的、突然退会的,光他有印象的,就有好几个,还都是老资历。”

陈琮沉吟几秒,嗯了一声,揿灭了灯。

灯灭的刹那,他说:“那个姜红烛,死在三十多年前,她的死多半有蹊跷,跟‘人石会’脱不了关系。这趟,如果背后的人是她,她八成是回来报仇的。如果不是,那来的人,也一定是为了她来的。”

黑暗里,看不到颜如玉的表情,但听动静,也知道这货又激动了。

“怎么看出来的?”

陈琮说:“很明显啊。”

——事情只有小部分人知道,方天芝、黑山、三老等等,都是上了年纪的,三十多年前,正值青壮,应该或多或少参与其中。

——福婆见到照片、甩出手机的反应,与其说是害怕,不如说是亏心。

——对方上来就下重手,一而再、再而三,连“人石会”有了戒备都没收手,这样的“勇夫”,不是受激于重赏,就是因为血仇。

事情扑朔迷离,但跟他应该没什么关系了,他的结已经解开,过两天就可以高高兴兴回老家了。

陈琮一身轻松,要说还有什么小遗憾,应该就是葛鹏了:相识一场,又得金媛媛“救”了一次,也算是有缘聚头。

这小子,人间蒸发一样,到底跑哪去了?

***

陈琮还以为,今晚总算是能睡个好觉了,没想到,又做梦了。

这一次,不好说是不是噩梦:他被一种难以名状的扰动惊醒,心慌气短,烦躁难安。那感觉,很像地震来临前的动物,想乱跳、想出窝、想上树、还想拱圈。

他翻身起来,大口喘息、口干舌燥,窗帘拉得太紧了,一丝光和气都不透,他大步过去,唰地一声拉开。

窗外,简直是一出魔幻现实主义大片。

停车场还是那个停车场,小车大车都趴伏得安稳、纹丝不动,但颜色不对。

整个停车场,不止停车场,视线里的一切都被裹在涌动着的半透明油彩当中,明明房子、车子乃至路灯、垃圾桶等各类大小物件都是静止的,偏偏不同的色彩是在游动、挤压、碰撞、甚至互相渗透的。

色彩有多种,油黄色、青绿色、黑色、紫红色,以及来不及细细辨认的其他颜色,色彩的诡异流动带来了视觉上的假象,会让人觉得,整个环境也在扭曲、变形。

更妖的是,陈琮可以肯定,这些色彩不是看画那种平面二维的涂抹,而是三维立体铺展的,所以色彩行进之际,会隐约出现明暗的拖影。

还有,这些颜色本身也不平静。

油黄色在晃漾,陈琮就是凭这一点确认自己是在做梦。

青绿色中有雾状的起伏,黑色中有更黑的杂点以及流动痕迹,紫红色中又好像有针,极细极长,贯穿其中。

他乍看时觉得,这种多色的混杂颇似梵高的名画《星月夜》,后来觉得不适,更像《呐喊》,试想想,《呐喊》这幅画,所有颜色躁动般游起来撞起来挤压起来,还向着现实入侵、三维展开,并且每一种颜色内部,都是活的……

色彩狠起来,是能杀人的。

这不止是眼花缭乱,这是让人的五感运转都崩盘了,陈琮呼吸急促、心跳过速,开始出现幻听,甚至会突然惊惧,觉得那颜色铺天盖地、即将把自己压扁。

多亏了突如其来的一声信息音,仿佛一根自天而降的尖细钓线,把他从那个窒息的大漩涡里颤巍巍拎钓出来。

陈琮腾一下坐起,大汗淋漓。

这真还不如梦到蛇呢。

颜如玉跟他说话:“怎么,做噩梦啦?吓我一跳。”

陈琮转头看。

那声信息音不是幻听,颜如玉真的在查看手机消息,一张脸被屏幕光映得白亮。

陈琮抹了把额头的汗:“几点了?”

颜如玉答非所问:“嚯,天不亮发这通知,昨晚上肯定出什么事了。”

还念给陈琮听:“第四十七届大会延期,会众可根据工作安排,自行选择去留……散会咯。”

这就……散会了?

陈琮觉得自己有一半还停留在梦里,听颜如玉念信息,每个字都听得清楚,连缀成句,就是反应不过来是什么意思。

他僵了会,下床走到窗前,拉帘推窗,想让凌晨的寒气帮自己醒醒脑。

天确实没亮,但边缘处最稀薄的地方,已经隐隐渗出晨曦的微白,停车场还浸在安静泛黄的路灯光中,正对着窗停了辆蓝色的皮卡,车灯像两只呆滞的眼。

一阵风吹来。

真特么冷啊,陈琮抖抖索索伸手,又关上了窗。

***

肖芥子也还没醒。

可能是因为昨晚上运动量有点大,她睡得很好,停车场靠近马路,总在过车,其实有点吵,但听习惯了之后,车声就像河流,连绵不断,反而把人拉向更深度的睡眠。

睁开眼的时候,身周都是雾,像混沌初开。

这场景,她每晚都能见到。

她爬起来,向着雾里走,心里很平静,知道走着走着,雾气就会渐渐消散,接下来,会像书里说的那样:混沌初开,乾坤始奠,气之轻清上升者为天,气之重浊下凝者为地。

又走了一段,她停下来。

没有雾了,可能是因为多“长”了一只眼睛,这次看周围,比之前每一次都要更清晰。

天地阔大,是黑白二色,黑色罩在头顶,白色则自半空延展到脚下,分界处不是平直的地平线,是斜而巨大的一条——这个世界像是经历过挥刀一斩,留了条无边无际的刀痕做分界线。

肖芥子原地坐下,顿了顿又躺倒,阖上眼睛,两手努力向左右伸展开,陷进地下,想象自己是一粒呼吸着的种子,而手指是种子上长出的根苗,要尽可能多地向大地汲取养分。

姜红烛说,这叫“石补”。

她说,吃东西是补,养石头也是补啊,石头也是能养的你信不信?就好比乡下人养猪崽,它小的时候是你照料它,养大了,膘肥体壮,就该它回馈你了。

石头养着养着,也跟人亲,养到后来,就好开宰进补了,只不过补的不是营养,是另一些东西罢了。

这话,肖芥子是信的,毕竟她的石头是和田玉,而关于玉,民间自古就有很多说法,比如“人养玉,玉养人”,再比如“玉碎人平安”。

玉碎了不就是开宰了吗,人平安那就是进补了,这种补,好过人参虫草。

过了会,肖芥子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睁开眼睛。

就在她身侧不远,有一处的空间似乎发生了扭曲——很像夏日高温时,因为太阳炙烤引发区域空气密度变化,光线产生折射,使得人眼视物失真。

有什么东西,雾蒙蒙的一团,就在那一处,又钻又挣,仿佛要拼命挤出来。

肖芥子目视着那一处,叹了口气,喃喃说了句:“两年了,怀个哪吒也该出来了,肖结夏,你怎么就一直没动静呢?”

像是要回应她的话,有一根细长的东西,像电线,又像拗弯的铁丝,自那一处突然荡出来,又瞬间收了回去。

***

皮卡车内响起一声发闷的骇叫,地上那个“茧”扭了又扭,终于挣脱开来。

肖芥子头发蓬乱,身子微颤地顶着被角坐在一片黑里,突然反应过来,扬手抓下最近一面车窗上的挡光膜。

天微微亮,场周的路灯已经熄灭,不远处,兴许是早餐店晨起作业,烟囱里的白烟像雾,袅袅扬升。

什么鬼东西,她的那个胎里头,是什么鬼东西!?

红姑呢,得赶紧去找红姑问问。

念及姜红烛,肖芥子才忽然又意识到一件事:天都亮了,红姑居然一整晚都没来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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