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种弟弟,在线捞兄

《冤种弟弟,在线捞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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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虽说虎父无犬子, 但王雱到底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郎,如今说起这话时面上满是担忧:“父亲总说人这一辈子短暂的很,总要为天下苍生留下些什么。”

“可对我来说, 对我母亲来说, 对我年迈的娘娘来说,父亲远比这天下要重要得多,更何况, 天下苍生并不领情, 他又何苦如此?”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已有几分哽咽,更是道:“说起来我今日登门实在冒昧, 从前我并未见过苏大人,之所以今日来找您,是因这几日父亲对您赞不绝口。”

“您也是知道的,我父亲这人一向与旁人不大一样, 寻常人根本入不了他的眼。”

“如今他对您刮目相看,我想……您能不能帮着劝劝他?”

苏辙看着眼前眼眶通红的少年郎, 只是微微叹了口气:“王大人是不是对我刮目相看,我并不知道。”

“但我却知道在他心里, 我远远及不上你们重要,你们的话他都不听,我的话他哪里会听?”

王雱眼中的光亮顿时就熄了。

但苏辙却是话锋一转, 继续道:“不过,我倒是能给你出出法子。”

王雱忙道:“还请苏大人赐教。”

***

一刻钟后, 王雱就含笑离开了苏家。

他回家去时, 见着父亲王安石正在书房门口等着他,一看到他就道:“……大郎, 你又去找谁帮忙了?我都不知与你说了多少次,如今我遇刺是个难得的机会,官家看在我遇刺的份上,定会对变法一事多加斟酌的。”

“这件事,我是势在必行。”

王雱看着眼前脸上带伤的父亲,心里说是没气那是假的。

他想着方才苏辙给他出的主意,故意赌气道:“不瞒您说,方才我去见了苏辙苏大人。”

说起来苏辙到底于王安石有恩,王安石如今对他印象很是不错:“哦?他说什么?”

“苏辙是个很聪明的人,最懂得明哲保身的道理,应该是不会帮你的。”

王雱点了点头:“苏大人与我说,如今别说九头牛拉不回您来,只怕九十头牛都拉不回您来,要我别管您,随您折腾。”

“苏大人还说,如今我最好离您有多远就离多远,以防到时候您被人杀了,父子情深,我伤心过度!”

王安石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他觉得苏辙还是怪懂他的。

倒是王雱看见这一幕却是愈发生气,转身就走了。

他很快就去找母亲与娘娘,她们两人一听说这主意也颇为赞同,三人很快就达成了一致。

没过几日。

王老太君就病了。

病的十分厉害。

王安石见母亲这病来的蹊跷,一开始只觉得有些怀疑,怀疑母亲是不是装病骗他的。

谁知宫中太医看了,京中名医瞧了,一个个都是直摆头。

他这才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

殊不知宫中太医也好,还是京中名医也好,王雱早就打点过了,一个个见他说的声泪俱下,也不好拒绝。

不过这些人也并未说假话,人年纪大了,谁身上没点毛病?更别说王老太君这些年跟着王安石四处上任,跟着王安石担惊受怕,这病症严重些许也是人之常情。

很快,王安石就四处求医问药起来。

他还找了苏辙一趟,问问那位孙神医离开汴京没有。

只是说来也巧,孙神医在前两日已离开汴京回去了眉州。

王安石没办法,只能四处寻找别的大夫。

随着王老太君的病症越来越严重,一个个大夫都说她老人家得的这是心病,心病还须心药医,寻常汤药是治不好的。

更别说王老太君见王安石直至如今还折腾着变法一事,死活不肯吃药。

王安石跪在床前苦苦求她老人家,她老人家只冷冷道:“……反正早死晚死都是要死的,我还不如早点死算了,就算真熬过这一遭,来日也要被你气死,更免得日后白发人送黑发人。”

王安石:……

很快王安石就发现自己的糟心事不止这一件。

官家刚刚对他的变法有几分犹豫,还未来得及施行,欧阳修就联合不少官员直言纳谏,请求官家三思。

就连与他关系不错的曾巩也站在了欧阳修那一边。

更别说范镇更口口声声要撞死在金銮殿上。

官家到底还是松口了,这一日专程将他留了下来,直道:“……朕知王大人是爱国爱民的好官,变法之计更是慎之又慎,只是欧阳大人等人说的没错,此事不宜操之过急,得慢慢来。”

王安石又劝了官家几句。

只是官家心意已决。

王安石心碎了。

这一日天降大雪,王安石连自己怎么走出皇宫都忘了,随从远远跟在他身后,他一个人走在冰天雪地里,生出一种被天下人抛弃的感觉。

王安石不知走了多久,不知自己走到何处,却看见眼前有个熟悉的身影。

他定睛一看,这人不是苏辙还能是谁?

苏辙看着他,微微一笑:“不知王大人可有时间陪下官喝杯茶?”

不说不打紧,王安石听到这话这才发现自己浑身已冻的没了知觉,下意识点了点头。

两人很快就在一间茶社包厢坐了下来。

一杯热茶下肚,王安石这才觉得五脏六腑好像暖和了些许。

苏辙又为他倒了一杯茶,开口道:“……朝中一事下官已听说,欧阳大人联合朝中文武百官反对您变法,只怕您的计划这次是失败了。”

王安石没有接话。

毕竟苏辙字字句句说的都是实话。

苏辙又道:“我若是您,如今该担心的不是变法一事,而是您的安危,您家人的安危。”

“如今人人皆知这次变法虽失败,但您却没有放弃的意思,官家也好,还是那些您的拥护者也好,过些日子,很快会将这件事抛到脑后的。”

“我若是那些世家贵族,朱门世家,等着过些日子就会找人要了您的性命,以后就可以高枕无忧。”

“再不济,也会冲着您母亲下手的。”

王安石脸色一沉。

若那些人冲他母亲下手,他就要回乡丁忧三年,谁知道三年之后又是什么光景?

他沉吟道:“苏大人,你有什么话直说就是。”

苏辙含笑开口:“若换成我,我会在此时选择辞官。”

对上满脸不解的王安石,他又道:“我知道,如今您心里肯定在想我为了终止您变法一事可谓想尽一切办法,但您是个聪明人,该知道如今这是最好的办法。”

“就好比男人和女人之间,情到浓时突然有一人去世,另一方定会多年念念不忘。”

“换成您也是一样的,您受了这样大的委屈,若突然辞官回乡,官家定觉得对不住您。”

“如今欧阳大人等人年事已高,只怕也不能再为朝廷效力几年,到时候您再入朝为官,这朝廷岂不就是您的天下?”

王安石微微一愣,迟疑着点了点头:“你说的有道理。”

“就像你说的,如今朝中很多人反对变法是与你一样,并不是他们觉得我说的不对,而是觉得此事操之过急。”

“既然如此,那我回去之后再好好想想变法有无改进之处。”

苏辙见他言语间有些松动,知道他是个绝顶聪明之人,会在逆境之中做出对自己最有利的决定:“况且下官听说令尊已去世,令堂是真病也好,还是装病也罢,若一直忧心伤身,只怕时日无多。”

王雱可是偷偷来找过他,说王老太君最近消瘦不少。

两人又对坐喝了两杯茶,王安石这才离去。

不出三日,苏辙又听说王安石遇刺一事。

前一桩遇刺案尚未查出真相,却又有贼人卷土重来,官家是怒不可遏,再次下令严查。

与此同时,王安石向官家提出辞官一事。

此消息一出,朝中哗然。

毕竟前几日王安石还一副死性不改的样子,如今却闹着要回老家,谁都觉得有几分不敢相信。

但深思之下,好些人也想明白过来。

就算对一件事再痴迷,却也及不上小命重要。

就连饭桌上苏洵说起这件事来都颇为唏嘘:“……天子脚下,那些人未免也太大胆了些,也不知道会不会抓到那些贼人。”

苏辙心知这件事到了最后大概是不了了之的。

他猜,第二次遇刺案定是王安石自己策划的,为的就是叫官家对王安石恋恋不忘,心存愧疚。

不得不说,这人啊,真是个聪明人!

很快官家就准许了王安石的辞官,毕竟三辞三留之下,官家也不好再多挽留。

等到了王安石离开汴京回去老家那一天,王雱亲自来了苏家一趟。

这位酷似王安石的少年郎面上带着几分欣喜,连连与苏辙道谢:“……今日是家父要我前来的,他说苏大人的恩情他永世铭记于心。”

这一刻,他是真心高兴的。

随着王安石的官越当越大,他们一家老小的心整日都悬在了嗓子眼,整日都担心王安石会出事,如今他们悬着的一颗心总算能够放下来,只觉得平平淡淡倒也挺好的。

苏辙只道:“你父亲客气了,永世铭记于心倒不必了,只要他记得欠我一个人情就够了。”

他相信这个人情以后是大有用途的时候。

“这是自然。”王雱含笑道。

因他们一行着急回乡,所以他略说了几句话后就匆匆走了。

倒是元宝有几分不解道:“少爷,方才您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跟在自家少爷身边多年,也知道自家少爷的性子,寻常能帮忙的地方随手就帮了。

苏辙微微叹了口气:“以后你就知道了。”

因为在不久的将来,王安石会卷土重来。

那一日,王安石的变法会更周密,更是来势汹汹。

朝中不少官员都因劝阻变法贬官的贬官,流放的流放,他的六哥苏轼就是其中一个。

其实最近一两个月来,苏辙与苏轼的来信中大部分内容都和王安石,变法有关。

用苏轼的话来说,王安石闹着变法简直是胡闹,不管任何朝代,总有受苦受难的老百姓,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别到时候折腾一通,老百姓的日子是一日不如一日,又何必多此一举?

所以这次欧阳修率文武百官上书官家阻止变法,其中就有苏轼。

一想到这里,苏辙就觉得头疼。

毕竟王安石也好,还是苏辙也好,那都是不折不扣的犟牛,他谁都说服不了。

等着冬雪洋洋洒洒落了几场,又至腊月。

今年因有史宛陪着,程氏腊月里并不十分繁忙,闲来无事就念叨起远在他乡的苏八娘与苏轼起来:“太初又升官了,八娘一家的日子是越过越好,也不知道她那一双儿女还记不记得我,不过记不记得也无妨,只要他们过的好就行。”

“倒是六郎,我实在放心不下,他从小到大就是小孩子心性,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哪里能照顾好迈哥儿?”

“凤翔府那地方比不上汴京,缺医少药的,若是病了,连个好大夫都寻不到。”

“关键他们身边也没个老人照顾,关键时候也不能替他们出出主意……”

她可真是将儿行千里母担忧演绎到了极致。

苏辙见状,便与史宛商量给程氏买个宠物回来,有猫儿狗儿的陪着,程氏也能分分神。

这一日他又是休沐时,正欲出门去看看王巩家刚出生的小奶狗儿,谁知他还未走出院门,元宝就兴高采烈跑了进来。

因跑的太快太着急,到了廊下,他更是摔了个狗吃屎。

即便如此,他笑的嘴角还是咧到了耳后根:“少爷,少爷,好消息……”

苏辙连忙上前将他扶了起来:“什么好消息值得你这样高兴?”

“少爷,六少爷回来了!”元宝笑的眼睛都看不见了:“您说,这是不是天大的好消息?”

苏辙微微一愣。

他下意识觉得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自苏轼离开凤翔府后,他好几次都梦到自己去了凤翔府探望苏轼或苏轼回来汴京,每每做到这个梦时,梦里的他有多高兴,醒来之后就有难受。

如今他更是顾不上元宝,匆匆朝外走去。

惹得元宝跟在他身后道:“少爷,您慢点,您慢点,当心也摔跤了!”

苏辙哪里慢的下来?

他匆匆朝门口走去,刚走到一半,就碰到迎面走来的苏轼。

将近两年的时间未见,苏轼长高了,长黑了,也长瘦了,唯一一样的是他看到苏辙那一刻,眼中的笑与从前是差不多的。

漫天大雪。

苏轼的笑容是格外耀眼。

苏辙扬声道:“六哥!”

苏轼亦道:“八郎!”

阔别将近两年的兄弟终于再次见面,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

这一刻,向来沉稳的苏辙满脸笑容,很是少见。

苏辙直道:“六哥,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他觉得奇怪。

一来苏轼并未提前与他说自己要回汴京之事。

二来从凤翔府至汴京路途遥远,苏轼哪里有这样多的假期?

三来今日王弗等人也跟着一并来汴京,苏迈年纪尚小,哪里经得住这般舟车劳顿?

等着兄弟两人走进屋,苏轼这才解释起来:“……如今我与陈、希亮陈大人虽关系仍不算和睦,却也不像从前一样针尖对麦芒似的,因先前凤翔府的知府宋选被罢免官职,凤翔府不少官员都跟着罢了官,一时间府衙人手不太充裕,每至沐休时总要呆在府衙。”

“如此一来,我差不多近一年未曾休息过,所以就想着将这些假期攒起来,好能回来汴京一趟。”

“至于为何先前没与你们说起这事儿,不过是想给你们一个惊喜!”

苏辙在他肩上狠拍了两下:“你啊你,怎么还像小孩子一样。”

“先前给我送了鹦鹉不够,年礼到了除夕这日送过来也就算了,怎么这样大的事都不提前说一声?也难怪娘常说你都是当爹的人,却是一点都没变……”

另一边的王弗与史宛并非第一次见面,再加上两人都不是那等内向的性子,略说了几句话后就熟络起来。

王弗更是道:“……自郎君去了凤翔府之后就一直惦念着八郎他们,夜里做梦都喊着八郎的名字,这次他有足够多的假期,我与迈哥儿提前一个月出发,乘坐的马车上面的东西不仅一应俱全,更是又大又舒服。”

“我与迈哥儿乘坐的马车走的很慢,后来郎君又乘坐了一辆马车追了上来,所以我们这才能一起来汴京的。”

史宛笑道:“六哥果然聪明。”

王弗也跟着笑了起来:“不过是思乡心切罢了。”

很快一家人就围在一起用起午饭来。

桌上摆的全是苏轼爱吃的菜,像什么炙羊肉,糖醋里脊……还有杏花楼最近新推出颇受好评的三丝拌面,铜锅串串,满满当当摆了一大桌子,真真是比过年还要丰盛。

苏轼等人面上的笑容更是挡都挡不住。

苏辙更是道:“六哥,六嫂,你们还有什么想吃的吗?若是有,先说一声。”

“晚上要厨房做,若是厨房做不出来,要杏花楼那边做了送过来也行。”

苏轼离开汴京这么久,除去想念家人,也想念汴京美食,连连说够了。

接下来,他更是吃的是狼吞虎咽,连连道:“说来也是奇怪,家中的炙羊肉的做法与我在凤翔府吃的炙羊肉做法是一模一样,可我却觉得家中的炙羊肉更好吃些。”

“不对,是好吃很多。”

“难不成是汴京的羊与凤翔府的羊不一样吗?”

苏洵又为他夹了一筷子炙羊肉,道:“好吃你就多吃些。”

程氏抱着几个月的苏迈舍不得撒手,越看越觉得胖孙儿可爱,抽空扫了苏轼一眼:“不是家中的炙羊肉好吃,是因你回来后心情好了许多,所以吃什么都觉得好吃。”

说着,她更是皱眉道:“你说你,真是胡闹得很!”

“迈哥儿这样小,这么冷的天,怎么能带着他回来?若是路上有个三长两短,我看你们怎么办!”

苏轼嘿嘿一笑,程氏这般态度,在他的意料之中。

程氏自说自话道:“幸好咱们迈哥儿听话,若不然,娘娘可是要狠狠训斥你爹爹的!”

众人是笑声连连。

苏轼更是偷偷与苏辙道:“……我看娘也太偏心了些,有了迈哥儿,连我这个亲儿子都顾不上。”

“不过娘这反应,比我想象中要好上许多,我还以为她会狠狠训我一顿了!”

苏辙笑道:“若娘知道你说这话,定又要说你是个没良心的。”

“你不在家的这些日子,娘日日牵挂着你,娘之所以这样疼惜迈哥儿,不过是因迈哥儿有你小时候的影子罢了。”

苏轼看了看苏迈,又认真想了想:“应该不是吧。”

“我觉得我小时候应该比迈哥儿长得好看许多!”

程氏知道他们兄弟两个感情极好,便道:“……你们两个在那儿说什么悄悄话呢?可是将我们当成外人?若有话要说去书房说去吧!”

苏轼便与苏辙一同去了书房。

苏轼一进苏辙书房,就看到了那几块耀眼的砚屏石,直道:“果然八郎你升官之后就不一样了,书房的好东西都多了不少。”

苏辙:……

他无奈道:“旁人不知道这几块砚屏石的来历,难道你还不知道?”

说起这几块砚屏石他就觉得头疼。

凡事讲究个先来后到,一开始,他只是将欧阳修送他的这块砚屏石摆在书房。

可有一次,王巩过来,盯着这块砚屏石看了许久。

第二日,王巩又派人送来了一块成色更好的砚屏石。

苏辙是哭笑不得。

他大概能猜到王巩在想些什么,无非是想着他送自己的那块砚屏石之所以没被摆出来,是自己嫌东西不好。

索性他一股脑将几块砚屏石都摆了出来。

所以即便如今天色阴沉沉的,但他的书房中却仍是五光十色,大放异彩。

苏轼瞧见这几块砚屏石却像想起什么似的,道:“八郎,你猜我这次回来给你带了什么礼物?保准你喜欢!”

苏辙好奇道:“哦?六哥,你给我带的什么东西?”

第72章

苏轼神神秘秘一笑, 低声道:“自然又是一块砚屏石。”

苏辙:……

他听到了自己心碎的声音。

苏轼瞧见他不说话,以为他是因他们兄弟齐心而感动:“八郎,你是不知道, 你因不到两年的时间官升几级, 凤翔府的人都知道了,众人更说你与欧阳修欧阳大人一样,喜欢砚屏石。”

“一开始我还不大相信, 今日看来我这礼物没有选错。”

说着, 他更是笑了起来:“砚屏石并非凤翔府特产,你是不知道我为了寻这块砚屏石花费多少精力,这才寻了一块像样的砚屏石。”

他往苏辙书房仅剩的一块空地一指, 道:“到时候我送你的那块砚屏石送来之后,就摆在这儿好了。”

苏辙:……

这是他书房唯一的一块净土啊!

苏轼更是拍着他的肩膀道:“八郎,看我对你多好?你是不是感动的说不出话来?”

苏辙强撑着笑点了点头:“是。”

他想,这砚屏石价格不菲, 苏轼已花钱买了,他总不好说些丧气话:“不过六哥, 我们兄弟之间不必见外,你以后就不必破费。”

“对了, 你那些凤翔府的同僚都知道我吗?”

“是了!”苏轼重重点了点头,面上带着骄傲之色:“你是不知道,别说凤翔府, 我一路从凤翔府走来,不少人都说起你来, 说你才学出众, 年轻有为,更说你能成为第二个王安石。”

“哼, 叫我说,你比那王安石强多了。”

“我虽未见过他,却也知道这不是个好人,几次遇刺,如今灰溜溜回老家了!”

苏辙猜测他最后送出去的那封信并没能送到苏轼手中,故而苏轼也没看到他信中所劝的那些话,不过也好,有些话当面说更为合适:“六哥,你为何不喜欢王相公?”

苏轼正色道:“他的一些想法简直是匪夷所思……怎么,八郎,你很喜欢他?”

苏辙想了想,正色道:“说不上喜欢,却也说不上不喜欢,只是觉得王大人这人很厉害,实在叫人钦佩。”

“人人都说他是奸臣,是因爹写的那篇文章和背后有人以讹传讹。”

“若他真是奸臣,如何舍得辞官回乡?他那个位置,若想要收受贿赂,简直易如反掌。”

说着,他更是将王安石的变法内一条条说与苏轼听,不说让苏轼赞同王安石变法,起码内心不要那么抵触。

凡事讲究个先入为主,苏轼却根本听不进去他的话,不管他怎么说,都认为变法是不可取的。

苏辙:……

得,又是一头犟牛!

他耐着性子道:“……那好,六哥,我问你,若有朝一日王相公身居高位,且官家也支持他变法,这变法是势在必行,你会怎么做?”

苏轼认真想了想,正色道:“那我还是会反对他变法的。”

“我勤学苦读二十年,可不是为了当官享福的,也是想为老百姓谋求福利。”

苏辙又道:“那因为你的反对,会遭到贬官呢?”

“那我也在所不惜!”苏轼这话说的是铿锵有力,想当初他未入仕之前,只觉得清廉如张方平等人简直是叫人想不明白,但如今见得多了,看得多了,便明白张方平等人为何会这样:“不过是贬官而已,又不是要了我的命?又有什么可怕的?”

“我大宋山河广阔,地大物博,各地美食大不相同,若能多走走看看,尝尽天下美食也未尝不可。”

说着,他更是笑看了苏辙一眼,道:“再说了,不还有八郎你吗?”

“你从小到大就是个沉稳聪慧的性子,永远会在恰当的时候做出最合适的选择,虽待人真诚却也八面玲珑,你这样的性子,可是不愁升官的。”

“我是你一母同胞的亲哥哥,就算旁人没有看在你的面子上照拂我一二,可以你的本事,却也不会让我吃苦的。”

苏辙:……

好家伙。

他从来没有这样无语过。

他只觉得历史正在一点点与现实重合,正色道:“六哥,话不能这样说,从前我刚跟着娘启蒙时就得娘教导过,求人不如求己,你这样的想法是不对的……”

苏轼看着他,笑道:“八郎,你这样着急做什么?”

“我开玩笑的!”

苏辙:……

好家伙!

他是更无语了。

他更知道许多时候玩笑话那可都是心里话。

但他想着他们兄弟两人阔别将近两年的时间见面,有些事情不好太较真,没打算继续这个话题,只道:“六哥啊,你还是和从前一样。”

坑弟不含糊。

苏轼也跟着笑了起来:“你还不是与从前一样?”

他继而说起自己在凤翔府的见闻来,签判一职虽不高,却也能学到不少东西。

当然,他向来秉持着在其位谋其职的原则,既是休沐,则不愿多谈论公事,只说起自己感兴趣的事情来:“我记得原先我们小时候很喜欢吃肉夹馍,觉得眉州城东的那家肉夹馍是一绝,不曾想到了凤翔府,那里的肉夹馍味道更好,肉汁鲜嫩,口感丰富,价钱与眉州也是差不多的。”

“凤翔府除了肉夹馍出名,还有千层油酥饼味道也很好,一层一层的,每一层都很酥,我原想着带些来给你尝一尝,可是那酥饼放两天就皮了。”

“还有葫芦头,八郎,你可知道这葫芦头是什么东西?用的是猪下水做的,我第一次听说这东西很是嫌弃,可后来尝过一次,却是一发不可收拾……”

说来说去,他感兴趣的都是吃食,连他的儿子苏迈都得往后靠一靠。

苏辙笑着听他说话,时不时笑着接上两句,觉得很是幸福。

兄弟两人说了足足两个时辰的话,若非元宝来说又到了用晚饭的时候,他们两人还能继续说下去。

因苏轼一家归来,晚饭仍是丰盛。

苏轼边吃边陪着程氏与苏洵说话,气氛是其乐融融。

有了孙儿,程氏对苏轼,王弗就不怎么稀罕,即便苏迈睡着,她嘴里念叨的也多是苏迈,更是忍不住对苏辙与史宛道:“……瞧瞧迈哥儿多可爱,说起来你们成亲也有些时日了,得加把劲才是。”

“从小六郎与八郎感情就好,其中也有他们年纪相仿的缘故,若孩子们差着年纪,关系就没那么好了。”

“你们啊,得早些给迈哥儿添个弟弟或妹妹才好。”

苏辙:……

史宛:……

他们直到今日尚未圆房,哪里来的孩子?

虽说他们对对方并无排斥,甚至是略有好感,却也没到圆房的地步。

苏辙为程氏夹了一筷子白灼黄鱼,笑道:“娘,凡事不可操之过急,得顺其自然才是!”

程氏扫了眼史宛,这才惊觉失言,道:“你说的是,不着急的!”

用完饭,苏轼还打算跟着苏辙到书房说说话。

谁知苏辙却已下起逐客令来:“六哥,你舟车劳顿辛苦了,好好休息,反正你过了元宵节才会离京,咱们兄弟两人多的是叙旧说话的机会。”

苏轼笑道:“你这小子!”

“若是你我皆未成亲,我今晚上肯定是要赖着与你一起睡觉的。”

这话吓得苏辙连连后退。

从小到大苏轼的睡相就不好,他已领教过多次。

等着回房之后,史宛都察觉出苏辙心情很好。

甚至连他坐在榻上看书嘴角都是带着笑,可见心情是十分愉悦的。

翌日,苏辙就陪苏轼去了欧阳府上。

经孙神医诊治之后,欧阳修的眼疾与身子已好了许多,整个人看起来精神不错,看到苏轼归来更是十分高兴,甚至道:“……你与子由一人是状元,一人是榜眼,不过相差一名而已,如今子由已是六品京官,可你尚在凤翔府当差,你心中莫要不平,为官之道与念书是差不多的,急不来,你的性子多在地方上历练几年也是好事。”

他仍是真心为苏辙兄弟两人考虑。

苏轼拱手道:“大人放心,学生就算嫉妒天下任何人,却也不会嫉妒八郎的。”

“八郎能够高升,学生比谁都高兴。”

欧阳修见他们兄弟依旧如从前一样,颔首道:“如此就好。”

这次苏轼回京,自也是要给欧阳修备上礼物的。

他送给欧阳修的也是一块砚屏石。

欧阳修知晓苏轼为他寻到了一块宛如仙人指梦的烟灰色砚屏石,则十分高兴,更是留他们兄弟两人在欧阳府上吃饭。

苏轼又是道谢,说想去看看欧阳发再回来用饭。

欧阳修自是一口答应,直道:“你去吧,子由留下。”

等着苏轼离开后,欧阳修这才开口道:“子由,你可知道今日我将你留下所为何事?”

苏辙想了又想,还是道:“学生不知。”

欧阳修看着眼前的少年郎,不得不承认他是极优秀的,优秀到他觉得再过上二三十年,大宋人人皆知苏子由,而忘了他们这些人。

好一会,他才缓缓开口道:“你既不知,那我便提醒你几句。”

“王安石离京,是不是与你有关?”

苏辙微微一怔,旋即却道:“是。”

顿了顿,他更是道:“学生不敢欺瞒您,只是学生不明白,这件事您怎么知道的?”

欧阳修笑了笑,愈发觉得他是聪明绝顶。

他不过二十岁左右就已有如此城府,只怕不久的将来,朝中无人能与他相争:“其实我也只是怀疑而已,王安石虽才学过人,但因这几年他推行变法一事,与他交好之人并无几个。”

“曾巩你是知道的,他是我的学生,从前与王安石交好,可因曾巩与我一起上书反对变法,如今王安石与他都没了来往。”

“可王安石却唯独对你另眼相看,他离京那一日,他的长子还专程与你辞行……若是没有受到你的恩惠,他们父子何至于此?”

说着,欧阳修的神色渐渐严肃起来,直道:“我听到王安石离京的消息就觉得惊愕,我当初也曾提携过他,对他的性子是有几分了解的。”

“他这个人虽聪明,却更执拗,即便撞南墙撞的是头破血流都不肯回头的,突然离京,想必是受了高人指点。”

“我思来想去,就猜到他背后的这个高人是你。”

苏辙是愈发觉得北宋是高人如云,没一个简单的。

他更觉得,今日欧阳修专程将他留下来可不是只为了说这些的。

果不其然,下一刻欧阳修就道:“子由,你为何要帮他?”

苏辙身上一直有种淡然如水,温润如玉的气质。

他一直感念欧阳修对他们父子三人的提携之恩,所以每每欧阳修说什么,他都是顺从的,如今却道:“大人觉得学生不该帮他?”

欧阳修点了点头。

虽一早苏辙都知道政客都是残酷的,但如今还是有几分意外的:“以大人的聪慧大概也能知道王相公是不会放弃的,当初行刺之人见他如此执拗,也不会放弃。”

“学生猜测,不出一年,王相公就会死于非命。”

“是,就算如此,我依旧觉得你不该救他。”欧阳修的眼神落在窗外,今日仍是大雪簌簌,可他的面容却比窗外的天气还要冷上几分:“因为我知道,他若不死,以他的心智很快会卷土重来,到时候他的变法之策会愈发周全。”

“官家如今年纪大了,身子也不大好,也不知还有多少年的活头。”

“以如今之势看来,巨鹿郡公被立为太子的几率很大。”

“新皇一旦登基,难免会有所动作,到时候再加上变法,你觉得死的会是一个两个人吗?只怕是数不尽的老百姓。”

“还是你们觉得,只靠变法能解决我朝内忧外患的境况?”

苏辙知道历史上的欧阳修就是不折不扣的保守派,却还是道:“可成与不成,总要试一试才能知道的。”

“朝廷既已是内忧外患,那就一点点解决,总不能因问题多就不解决了。”

道不同,不相为谋。

王安石也曾是欧阳修的学生,欧阳修从前觉得王安石不可小觑,但如今却觉得苏辙更叫他担忧。

他更是觉得王安石眼光毒辣,当日若真叫王安石说服了苏辙,这两人联手,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苏辙大概猜到他在想些什么,直道:“还请大人放心,学生与王相公不一样,并不是那等看不清局势一股脑非闹着要变法之人。”

“就好像小马过河。”

“如今我站在河的一端,想要过去河的另一端,如今在河水湍急,且不知道深浅的情况下,不会贸贸然行动。”

“若真要过河,略行几步,察觉不对就会转身回来,不会以身涉险,更不会踩到河中无辜的鱼虾。”

河中的鱼虾指的就是北宋无辜的百姓。

他看着欧阳修的眼睛,正色道:“还请大人放心,学生与王相公到底是不一样的。”

欧阳修虽微微点了点头,却还是长长叹了口气。

很快,欧阳发就与苏轼一块来到了书房。

几人略说了几句话,就开始用饭起来。

席间仍是其乐融融。

可等着出了欧阳府大门,一上了马车,苏轼就道:“八郎,方才你与欧阳大人在书房里说了些什么?”

他扫了苏辙一眼:“我只觉得你们在书房说完话后,气氛好像就有点不一样了。”

苏辙直道:“没什么。”

苏轼微微一愣:“八郎,我一直以为我们兄弟两人不管身在何方,不管时隔多少年见面,我们之间的关系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如今不过将近两年的时间没见,就已生分了是吗?你就有事情瞒着了我是吗?”

苏辙:……

好家伙!

他这六哥的确是不一样了,都会用苦肉计了!

他扫了苏轼一眼,道:“六哥,这件事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你放心,我们之间的感情如你想象中一样坚若磐石,之所以有些事情不告诉你,是为你好,难不成你觉得我会害你吗?若你这样想,那我也无话可说。”

他主打的就是一个用魔法打败魔法。

果然,苏轼听了这话是无话可说,毕竟从小到大苏辙瞒着他的事儿也不少。

到了第二日,苏辙该去府衙当差。

苏洵则陪着苏轼拜会一些官员与长辈。

期间,苏轼也做过几篇文章,众人是称赞不已,比起当初高中时,苏轼的文章平和沉稳了许多,隐隐有了苏辙文章的影子。

到了除夕前几日。

苏辙也休沐了,便提议一家人前去城郊寺庙住上两日。

他知晓程氏如今虽觉得日子幸福美满,可在程氏心里,却一直惦念着早夭的一儿两女,时常去寺庙为那三个孩子祈福。

即将过年,他并未将话点明,直道:“……六哥六嫂难得回京一趟,我听说城郊有个寺庙有温泉池子,不如去住两日,泡泡温泉,身上也能舒服些。”

苏轼向来对各种稀奇事儿都很感兴趣,听说那寺庙每个院子都有个小温泉池子,连连称好:“雪天泡澡,我还没体验过了。”

翌日一早,一家人就出发了。

苏辙扶着史宛登上马车,正打算上马车时,苏轼就道:“八郎,今日我们两个一起坐马车!”

这人丝毫没意识到自己是个电灯泡,笑着道:“我看八弟妹很喜欢迈哥儿,不如就要他们三人一起坐好了。”

史宛掀开窗帘道:“如此甚好。”

“有迈哥儿陪着,也免得我路上无聊。”

王弗这才带着苏迈登上马车,一上车更是连连赔不是:“你们新婚燕尔的,郎君却时常霸着八郎……”

史宛却道:“嫂嫂见外了,从前我就听娘说过六哥与郎君好的像一个人似的,他们兄弟两人难得见面,想要多说说话也是人之常情。”

王弗莞尔一笑,只觉得自己这个弟妹也是个知书达理的。

雪天路滑,马车驶的很慢。

苏轼时不时撩开窗帘看向外面,颇为怀念道:“八郎,你还记不记得当初我们在天庆观念书时的事?那年我们过完年返回天庆观,雪天路滑,马车上不去,可我们两人却是一边背书一边走上去的。”

“等着我们上去之后,发现只有我们两人与八姐夫三人而已。”

“如今想来,当初我们真是厉害,可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

“这等事,我如何忘得了?”苏辙想起小时候的事,面上也满是笑容:“若如今你要我再在雪地里走这么久的路,只怕我可坚持不下去的……”

兄弟两人说说笑笑,即便路上足足花了两个时辰,但他们却也觉得时间是一晃而过。

等到寺庙,苏轼就算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霸着苏辙。

苏辙与史宛同住一间房,这寺庙是每间屋子后头都围了个栅栏,院子里有个小小的温泉池子。

史宛瞧见很是喜欢,一进去就去泡温泉了。

半个时辰后。

她回屋时肩上散着湿漉漉的头发,一身月牙中衣,不施粉黛,身上有种与从前不一样的美。

外头是寒风萧瑟,风雪交加。

屋子里燃着碳盆子,桌上煮着一壶清茶,很是温暖静谧。

一时间,屋内的气氛竟有几分旖旎。

苏辙也察觉到了。

若换成从前,他大概会去书房避一避,但今日他们就这样一间屋子,实在没地方可避。

史宛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却还是强撑着笑道:“我们是夫妻,我这样穿着应该没什么不妥吧……”

苏辙点点头:“是没什么不妥。”

他们两个都是聪明人,隐隐觉得这屋子里既不宽敞又没榻,他们之间大概会发生点什么。

苏辙正想着自己是不是该在去泡个温泉时,却听见外头又传来了熟悉的声音:“八郎!”

“八郎!”

“你在干嘛?”

“你快出来!咱们两个一起去泡温泉!”

苏辙:……

史宛:……

偏偏苏轼没听到里头传来苏辙的回话,将门拍的更响了,声音也更大了:“八郎!八郎!你到底在不在里面啊?”

苏辙瞧他大有一副今日非得找到自己的架势,只能硬着头皮道:“我在!”

“六哥,你别拍门了,再拍,这门就要垮了!”

第73章

苏辙将门一打开, 就看到了苏轼那张雀跃欢喜的面庞。

如今寒风萧萧,大雪簌簌,因太冷的缘故, 苏轼的脸吹的有几分发青, 但他却是浑然不在意,拽着苏辙就往外走:“八郎,走, 咱们两个一起去泡温泉。”

“方才我要来福去看过了, 隔壁有个大些的温泉池子,应该够我们两个一起泡的。”

“我还记得小时候我不爱洗澡,你时常督促我了……”

苏辙下意识往回看了眼。

史宛正准备关上门。

两人对视的那一刻, 皆是哭笑不得。

苏轼也察觉到了,他回头时,正好见着门已被关上,直道:“八郎, 你与八弟妹整日待在一起,没必要这样黏黏糊糊吗?”

“我难得回来一趟, 就算是日夜霸着你,想必八弟妹也不会在意的, 对吧?”

苏辙微微叹了口气。

苏轼却有种“你不给我一个满意的答案我就不罢休”的架势,扯着他的袖子扬声道:“你说是不是?”

“是!是了!”苏辙愈发无奈,直道:“六哥你说什么都对。”

苏轼这才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来。

兄弟两人进了温泉池子, 暖烘烘的热水正好漫过胸膛,泡的人很舒服。

苏辙放眼望去, 只见大雪不断, 远处的山峰看的并不真切,宛如整个人沉浸在一幅大雪图中一样。

因程氏给的香油钱很多, 还有僧人在他们温泉池子旁边放了瓜果和点心,甚至知道他们是文人,喜好风雅,还在池子边放了一壶正煮着的茶。

苏轼连声称赞:“还是在汴京好啊,虽说在凤翔府的日子也不错,可与汴京比起来,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苏辙不知为何想起了王安石。

方才一路走来,特别是出了汴京之后,他一路见到不少衣衫破旧,愁眉苦脸的老百姓,连汴京周遭都是如此,更何况别的地方?

像苏轼等人,也许会对这等情景司空见惯,但他却是见识过未来的人,看到这样一幕幕,自然觉得心里有些难受。

苏轼很快发现他的不对劲来,追问道:“八郎,你怎么了?”

“我们兄弟之间,你可别说这等事你又不能告诉我?若真是如此,那我可要不高兴的。”

苏辙心道这件事还真不能告诉你:“没事儿。”

“让我来好好猜一猜。”苏轼将自己回汴京之后的所有事是想了又想,这才道:“我总觉得你和从前有些不一样了,难道真如旁人所说,成了亲就是大人呢?”

“方才我敲门时,屋子里的气氛有些怪异,你和我一起离开时更是对八弟妹依依不舍。”

说着,他不由好奇看向苏辙:“难道这件事与八弟妹有关系?”

苏辙知晓他聪明,却没想到他这样聪明,生怕他猜出自己与史宛还未圆房一事,忙道:“没有的事儿。”

“对了,六哥,娘方才说其这间寺庙的斋菜还不错,特别是豆腐脑,味道一绝,与我们平日吃的豆腐脑不一样,这寺庙里既有咸豆腐脑,又有甜豆腐脑,待会我们一起去尝尝?”

苏轼虽贪吃,但汴京什么好吃的没有,他何必贪这一两碗豆腐脑?

再说了,好吃的再重要,却也比不过苏辙在他心里重要!

苏轼只觉得不对劲。

一来是他也是刚成亲不久的人,二来他回来之后喜欢没皮没脸黏着苏辙,近距离之下,便察觉到苏辙与史宛不对劲。

特别是方才苏辙故意岔开话题。

呵!

八郎还能有什么事情能瞒得过他?

自然是不能的!

苏轼泡完温泉,吃完甜豆腐脑后,就将元宝找了过来。

事关苏辙,他甚至将来福都赶走,屋子里只剩下他与元宝两人,这才开口道:“元宝,你与我说实话,八郎与八弟妹有没有不对劲的地方?”

元宝想也不想就说没有。

苏辙曾叮嘱过他,有些事情是不能对外说的,谁都不能说。

苏轼却道:“你撒谎!”

“元宝,旁人你信不过,难道我你也信不过?八郎与八弟妹之间肯定有不对劲的地方,八郎的性子你也是知道的,从小到大都是这样。”

“说好听了叫沉稳,说不好听了就是老气横秋,比老头子都要无趣,我要是八弟妹,定要闹着回娘家,难不成你非要见到他们之间成了这样子才肯说实话?”

这话说的太严重了点。

元宝也吓到了。

他想了又想,这才点了点头:“少爷与八娘子的确是有些不对劲。”

“但好像也不是那样不对劲,您若说少爷不解风情,好像也不对,少爷时常给八娘子带些零嘴,吃食回来的,秋日还带着娘子一同去郊游,两人凑在一起更是说说笑笑,像有说不完的话。”

“只是……只是少爷每晚都是睡在榻上,连大婚当日都是如此。”

苏轼一愣:“竟还有这样的事?”

他觉得此事非同小可,若是传出去那可是不得了,忙道:“元宝,这件事你对外可不能瞎说,知道吗?”

元宝重重点了点头。

与此同时,苏辙已回屋。

人泡了温泉容易身上疲乏,他回屋时史宛已经睡下。

方才屋子里的那点旖旎早已消耗殆尽。

苏辙苦笑一声,便从柜子里拿出被褥铺在地上躺下。

山中很静,静的只能听到大雪落下的沙沙声和风吹动落叶的声音,他的心也跟着静了下来,很快也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反观另一间屋子里的苏轼虽泡了温泉之后浑身疲乏,却是一点睡意都没有。

他翻来覆去的,怎么都睡不着。

一旁的王弗也被他吵醒,直道:“怎么呢?”

苏轼索性抓着头发坐了起来:“我睡不着,一个人起来看看书吧。”

说着是看书,但他的思绪却是飘的很远很远。

他忍不住想起自己与王弗成婚当日。

那天他紧张,不安,但更多的却是雀跃和期待。

人生有三大喜事,洞房花烛夜就是其中一件,大婚当夜八郎竟睡在了榻上?难道八郎……有什么难言之隐?

苏轼是越想越害怕。

他不免想起他们十四五岁的事情来,那时候他与史无奈都对男女之事有几分好奇,若路上遇到哪个小娘子长得好看也会多看两眼,更会期待以后自己的妻子会是什么样子……可唯独苏辙,从始至终眼里心里就只有圣贤书。

当时郭夫子因为这件事没少夸苏辙,说苏辙心若磐石。

但如今想来,苏轼却觉得一切有迹可循。

难道八郎不喜欢女子,喜欢男子?

不对。

八郎一贯也不喜欢与男子有身体接触的。

那难道八郎那方面有隐疾?

苏轼越想越觉得这个可能性很大,一个人在书桌前,独坐到天明。

翌日一早,他眼睑下就是一片青紫。

可任凭谁问起,他都说没事。

苏轼很快就去了程氏房中,程氏稀罕苏迈,所以这两日苏迈就养在了她房中。

苏轼一进屋,不仅叫常嬷嬷等人出去,甚至将苏迈都交给了乳娘。

对上程氏不解的目光,他这才开口道:“娘,我想请您帮忙抓点药,得偷偷的去,谁都不能告诉,连爹都不行……”

程氏瞧他神神秘秘的,觉得很不对劲。

可待她低头一看,瞧见这药方子时,却是脸色一变,上面又是牛/鞭,又是猪肾的,她就是傻子也知道这药方是用来干什么的:“六郎,你要这些东西做什么?”

在弟弟与自己之间,苏轼不过犹豫了片刻,就毅然决然选择了苏辙:“娘,这等东西还能用来做什么?”

“对,就是你想的那样!”

说着,他更是微微叹了口气,道:“也不知是前些日子公务繁忙的缘故,还是这些日子赶路舟车劳顿的缘故,每每与娘子同房时,我总是力不从心。”

“可这等事,我也不好说与旁人听,只能告诉您……”

程氏瞧见他似是一夜没睡的样子,心里十分心疼,也猜到他定又是昨夜受挫了。

想想也是,才二十岁出头的男子,谁人遇上这等事能睡得着:“六郎,你放心,这件事我谁都不会说的。”

“你也别太伤心,你还年轻,吃上几副补药就能好了。”

苏轼点点头。

他想,自己不过是替八郎背黑锅而已,又不是真的,娘若是误会了也无妨。

反倒八郎,他本就不行,即便是娘知晓这等事,他面子上也是挂不住的。

等着苏轼“落寞”离开之后,程氏就叫来了相信的仆从,吩咐他即刻赶回汴京抓药。

想着长子那憔悴的样子,她更是担心不已,不由道:“将药抓重一两分,如此效果才好。”

到了晚上。

苏辙就察觉到了不对。

虽说是在寺庙,但桌上却摆着粟米粥,芝麻糊这些东西,这些都是治肾虚的食材。

他下意识扫了眼苏洵,想着有些事情他这个当儿子的还是不便多问。

他之所以这样想也是情有可原,毕竟是程氏与寺庙中的僧人打交道。

可这些菜,苏辙却觉得没多少胃口。

苏辙略吃了些,正欲回屋时,一旁的苏轼却神神秘秘冲他勾了勾手指头。

苏辙走过去道:“六哥,有事吗?”

苏轼拽着他直往另一间屋子走,走了进去,只见桌上摆着两碗黑乎乎的汤药。

他神神秘秘道:“……这是寺庙高僧熬制出的补药,说是喝了能够延年益寿,叫人更加聪明,八郎,快喝吧。”

他做贼心虚,端起自己跟前那碗黑芝麻糊一饮而尽,将另一碗补药递给苏辙,催促道:“八郎,你快喝吧。”

苏辙:???

他并没有伸手去接的意思:“六哥,这些东西也能相信吗?”

“是药三分毒,喝多了没有好处的。”

“至于什么延年益寿的汤药,这些都是骗人的,以后你也别喝了。”

苏轼嘴角的笑容一滞,强撑道:“我喝都喝了,喝完了你才说这些?”

“不行,我都喝了,你也得喝!”

苏辙只觉得他这六哥是越来越不讲道理,懒得理他,转身就走:“六哥,又不是我要你喝的,是你自己要喝的。”

“我先回去了,你若是喜欢喝,将我这一碗汤药也留给你喝好了……”

苏辙走的是毫不留情。

接下来几日里,不管是在寺庙,还是回去苏家,苏轼就差每日追着苏辙喂他喝补药。

殊不知,苏轼越是如此,苏辙就越是怀疑,说什么都不肯喝。

苏轼急的哟,可谓一夜夜睡不着觉。

程氏瞧见,也跟着担心。

程氏原想着委婉与王弗说一说这件事,可她转而一想,她这个当婆婆的与媳妇说这些好像不太好。

她思来想去,便想到了史宛。

王弗与史宛虽是妯娌,但两人皆是性子好的,整日相处下来,不说像亲姊妹,却也成了闺中密友。

这一日,程氏便找到了史宛,寒暄几句后这才开口道:“……按理说有些话是不该与你这个当弟媳的说,可我也是没有办法,你去劝劝王氏,要她莫要不高兴,这等事六郎多喝几天药就好了。”

史宛:???

她早几日就听说苏辙说苏轼整日追着他喝药一事,敢情喝的不是延年益寿的汤药,而是十全大补药?

若非当着程氏的面,她就要笑出声来:“娘,放心,我定会好好劝劝六嫂的。”

等着回去之后,她就将这件事说与苏辙听了。

乍然听到这事儿,苏辙面上的惊愕之色比史宛好不了多少,呢喃道:“我是说这几日六哥怪怪的,原来是因为这事儿,真是难为他了……”

他是万万没想到苏轼为了保全他的名声,竟连自己的名声都不要了。

史宛笑的眼泪都出来了:“幸好你先前与我说过六哥不对劲一事,若是我不知情,莽莽撞撞跑到六嫂跟前说这些,六嫂肯定会误会了,保不齐他们夫妻两个因为这件事还会大吵一架,哈哈哈,真是太好笑了!”

苏辙也是哭笑不得。

他看着史宛没有说话。

自他们两人成亲后,史宛吃得好睡得好凡事不操心,个子长高了不少,脸上身上也长了些肉,比从前好看了些。

史宛被他盯的心里直发毛,道:“你看着我做什么?”

只是她的话还没说完,苏辙就凑了上来。

两人唇对唇。

齿对齿。

心跳微微加速,可谁都没有反感的感觉。

史宛并不是这世道害羞的女子,索性顺势攀上了苏辙的颈脖。

接下来的事情,则是顺理成章。

两人初次圆房虽有几分曲折,但苏辙却是个很温柔耐心之人,并没有让史宛有半点不舒服。

到了最后,苏辙握着史宛的手,低声道:“……子嗣一事,我觉得还是不必操之过急,你年纪尚小,就怕生产时会有危险,你的肚子你做主,你想什么时候生就什么时候生。”

“先前孙翁翁在的时候也催促过我生孩子,我与他说我们两人皆不想这样早养孩子,孙翁翁临走之前留下了一副避子的汤药,对身体并无半点损伤。”

史宛是万万没想到苏辙一文弱书生体力竟这样好。

她累倒在苏辙怀里,呢喃道:“好……”

***

翌日一早。

苏辙起身之后就去找苏轼了。

苏轼如今给他灌补药不成,又开始学起程氏拜起佛来。

他找到苏轼时,苏轼正跪在小佛堂,双手合十,十分虔诚:“……佛祖,我弟弟八郎心地良善,勤奋好学,您可不能这样对他,还请您看在他一生没做坏事的份上,保佑他吧!”

“他从小到大,模样也好,还是才学也好,皆样样拔尖,您总不能叫他到了史氏跟前抬不起头,更是断子绝孙吧?”

苏辙嘴角含笑,喊了他一声:“六哥!”

苏轼被他吓的一个激灵,忙站起身来:“八郎,你怎么来了?”

“你,你什么时候来的?可是听到了些什么?”

说着,他更是看向小佛堂外的来福,扬声道:“来福,你可是忘了我方才与你说的话?不是说谁都不能进来吗……”

苏辙拍了拍他的肩膀,开口就道:“六哥,我昨夜与宛娘圆房了。”

苏轼:???

他眼睛瞪的很大,声音中透着难以自遏的喜气:“真的?定是我这几天吃斋念佛,日日佛祖跟前祈福,佛祖见我诚心,所以开了眼!”

说着说着,他就意识到不对劲:“八郎,你怎么知道……”

苏辙扫了他一眼,笑道:“旁人都说你聪明过人,可我们是亲兄弟,旁人看不出你的心思,难道我也看不出吗?”

他原想给苏轼解释一二,可他转而一想,以苏轼的性子,定会连连追问他先前为何不与史宛圆房,他们又为何不想早早生孩子,索性道:“你说得对。”

“定是你的诚心感动了上苍,我的病已经好了!”

苏轼满脸都是笑:“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苏辙也跟着他一起笑了起来。

故而接下来的每一天,苏轼笑的嘴角恨不得咧到了耳后根,别提多开心。

程氏瞧见,悬着的一颗心这才微微放了下来。

她打开自己的库房,从里头找出两支宝石金钗送给两个媳妇。

史宛收到金钗时是连连推辞,直当程氏误会了:“……娘,我还没来得及找六嫂说起这事儿了,哪里能收您的东西?”

她也是识货的,见这金钗上面的花纹繁琐精细,宝石足足有大拇指甲盖大小,知道这金簪难得。

程氏却道:“长者赐不可辞,我送给你的东西,你收下就是,反正我的东西百年之后都是你们几人的。”

说着,她微微笑道:“这金簪是我出嫁时你们外祖父给我的,只有两支,每每我想念他时就会拿出来看看。”

“他老人家已故去多年,我想,这样好的东西应该拿出来才是,若他老人家在天有灵,知道他送的东西你们喜欢,他也会高兴的。”

“你们放心,八娘虽没有这支金簪,但当初你们外祖父一起打的还有个金项圈,我到时候将那金项圈送给她就是了。”

对于三个孩子,她一向一视同仁,甚至因苏八娘不在身边,还会更偏疼苏八娘一些。

史宛听闻这话,这才将金簪收了起来:“多谢娘。”

没两日,就到了除夕。

说起来,这是苏家来汴京之后过的最热闹的一个春节。

所有人围在一起吃团年饭,满满当当,竟将桌子坐满了。

苏洵也好,程氏也罢,皆是面上含笑。

特别是程氏,笑道:“等着下次六郎一家再回来,只怕就要给几个孩子单独开一桌,就该这样热热闹闹的才好。”

王弗是莞尔一笑,低声道:“既然娘说起这事儿,那我就告诉您一个好消息,我……我好像又有了身孕。”

程氏一怔,面上笑意更甚。

前几日她还因为苏轼不能人道一事忧心忡忡,如今就听到了这样大的好消息,连声道:“好,好,这可真是天大的好消息。”

史宛连声与王弗道喜,更是担起席间照顾她的重任来。

苏辙也是举起酒杯与苏轼道:“六哥,恭喜啦!”

“你不久的将来又要喜添麟儿,可得稳重些,不能再像从前一样莽莽撞撞。”

苏轼想起那几碗浪费的补药,只觉得惋惜,更是连连道:“八郎,你就放心好了!”

他下意识朝史宛方向扫了一眼,觉得身为兄长,督促弟弟与弟妹早点育有子嗣一事是刻不容缓,心中更是忍不住沾沾自喜起来。

幸好他在前几日已写信去了眉州。

请孙神医帮着调配一些助孕的药方。

他这弟妹身子康健,一看就是个好生养的,到时候给迈哥儿添十个八个弟弟妹妹应该是不在话下的。

苏辙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最后眼神落在史宛面上,微微皱眉道:“六哥,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这一刻,他觉得有些后悔。

可别苏轼真当自己的决心感动上苍,开始乐此不疲操心他们夫妻两个之间的事情吧?

苏轼是狡黠一笑,道:“没什么。”

“八郎啊,你有秘密,我也是有秘密的。”

“有些事情,你以后就知道了,我这个当哥哥的难道还会害你不成?”

第74章

多日之后, 苏辙收到孙神医大老远送来秘方以及书信时,这才明白苏轼今日话中的含义。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今日苏辙笑看了他一眼, 道:“神神秘秘的不说, 你这性子与从前还是一样样的,记仇的很。”

实则他知道。

苏辙并不是个记仇的性子。

今日之所以这样说,不过是兄弟之间的玩笑罢了。

团年饭吃饭, 大家又坐在一起吃饺子, 吃完饺子出去外头放烟火,一直等到了大年初一,众人互相恭贺之后, 这才回屋睡下。

一直在元宵节之前,苏家都是十分热闹的。

前来苏家拜年的人是络绎不绝。

苏洵又带着两个儿子外出拜年。

一直等到将近元宵节,这才有几日空闲。

而苏辙也格外珍惜与苏轼相处的每一天,因他知道, 元宵节一过,苏轼就要动身回去凤翔府了。

苏轼更是心中难过。

可他当着苏辙等人的面却并未表现出来, 他晓得,他们见着自己难过自己不舍, 只会比自己更加难受。

索性他面上就装出一派毫不在意的样子,与从前无异。

这日他们刚从欧阳府出来,苏轼难得没有与苏辙同乘一辆马车, 而是与苏洵一起,一上马车就道:“……您有没有觉得八郎见到欧阳大人与从前不大一样呢?”

苏洵认真想了想, 却是摇了摇头:“有何不一样?”

“我, 我也说不上来。”苏轼虽聪明,却并不是个心细如发之人, 想了又想只道:“但愿是我想多了。”

虽说苏辙如今颇得官家喜欢,但到底只是个六品官员,若得罪了欧阳修,对他来说可谓百害而无一利。

苏辙却是知道欧阳修为何对他与从前有所不一样。

当日欧阳修率文武百官上书反对王安石变法时,他就并未参与。

先前他又暗中襄助王安石,只怕欧阳修担心他有一日会倒戈相向……他从未为自己考虑过,因他知道,身为一个穿越者,想要保全自己并非难事,难的是未来有一日如何保护苏轼,苏洵与欧阳修这些犟牛。

凡事啊,问心无愧就好!

况且这件事他也没错。

苏辙回去之后就给王安石写信起来,问王安石收到自己给他送的年礼没有,问王安石最近身子可还好,回乡之后可还习惯……最后更是叮嘱王安石小心为妙,虽说王安石已辞官回乡,但保不齐当初行刺王安石之人还想着斩草除根,若是需要,他可以从汴京寻摸些身手了得之人送到他的家乡。

等着一封信写完,他就将信递给元宝,叫他送出去。

他的话音落下,苏轼就阔步流星走了进来。

苏轼见苏辙仍暗中与王安石有所来往,却是脸色一沉。

苏辙扫了他一眼,抢在他前面开口道:“六哥这是不喜我与王安石王相公来往?”

“我不喜欢又有什么用?”苏轼苦笑一声,没好气道:“全家上下谁不知道你从小到大主意大得很,今日我若敢说你一句,你定有许多句在后头等着我。”

“让我猜猜,你会说什么?嗯,你大概会说即便是最亲近之人,也不能左右彼此的,人是个独立的个体之类的话……是不是?”

苏辙笑了起来:“六哥你将我的话都说了,要我说什么?”

苏轼是长长叹了口气。

他后知后觉道:“八郎,欧阳大人待你与从前不大一样,可是与这件事有关系?”

苏辙点了点头。

苏轼又道:“欧阳大人虽并非我们恩师,可若是没有他,就没有我们父子三人的今日。”

“八郎,你宁愿让欧阳大人不快,也不愿与王安石断了来往吗?”

“是。”苏辙对上兄长不解的目光,只道:“我有我的苦衷。”

很多事情他不便言明,直道:“六哥,你要相信我,不管我做什么,都是有我的缘由的。”

他们两人四目相对。

谁都没有说话。

最后还是苏轼败下阵来:“好,我相信你。”

“你是我弟弟,我不相信你又能相信谁呢?”

等着用过午饭,他借口要去街上给凤翔府的同僚买些礼物。

一出苏家大门,他就吩咐来福驾着马车去了欧阳府上。

当欧阳修听说苏轼独自前来时,不免有些讶异:“……今日你为何一个人过来?可是找我有什么要紧事?”

他记得清楚。

只要苏辙与苏轼兄弟两人同在汴京,大多数时候都是在一起的。

上次苏辙独自前来找他,是为了苏轼的差事。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您的眼睛。”苏轼心里是七上八下的,强撑着笑道:“今日学生是为了八郎前来……”

欧阳修只觉得这开场白有点熟悉。

等苏轼说明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他却是笑了起来:“……你觉得我会因子由与王安石来往过密一事而不高兴?甚至疏远他,打压他吗?”

苏轼忙道:“学生不是这个意思。”

欧阳修笑了起来:“子瞻啊,你虽没有明说,但话里话外却皆是这个意思。”

“你放心,我没有这样小气,更没有这样霸道。”

“我时常说子由是个聪明人,顶多再过十余年,名声就会超过我,他这样做,大概有他的理由。”

“即便如今他真的站在王安石那一派,真的与我为敌,我也不会背地里使下那些小动作的,公是公,私是私,你们二人永远都是我的门生。”

一直惴惴不安的苏轼面上这才露出几分笑容来:“多谢大人。”

等着他出了欧阳府后,则是心情大好,叮嘱着来福不可将今日之事告诉旁人甚至连元宝都不能说。

来福连声称是。

苏轼道:“……我知道以八郎的聪明,不需要我为他做些什么,今日我走这一趟大概也是无用功,可过来一趟,听到欧阳大人说这话,我心里则踏实许多。”

与此同时。

欧阳修在苏轼离开后一人在书房坐了良久。

他忍不住想,若真有一日苏辙站在他对立面,他该怎么办。

说句不好听的。

如今他年纪大了,对上王安石就已让他够吃力,若再来一个苏辙,只怕他是毫无招架之力。

一旁的随从也不解道:“……大人,小的知道您向来惜才,可苏大人却是太过聪明,也太过缜密了些,您不愿打压他,不如将他远调。”

“这样苏大人也能一展才能,您也能够放心些。”

旁人不知道,但他却是看的清清楚楚。

这些日子自家大人为了苏辙是愁眉不展,夜不能寐。

欧阳修想也不想就摇摇头:“万万不能。”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一切就看天意吧。”

等着元宵节一过。

苏轼就要带着王弗离开汴京了。

到了别离这一日,苏家上下每个人都心情沉重。

便是苏轼强撑笑容,可这笑意也并未到眼底。

程氏拉着王弗的手叮嘱了一遍又一遍:“……你这孩子,从前是个懂事的,自嫁给六郎之后,倒还任性起来。”

“如今你月份还小,我劝你在汴京多住些日子,等着胎位稳了再走也不迟,可你却不听我的。”

“你啊,路上一定要小心些。”

“便是迈哥儿闹腾,也不能抱他,将他丢给乳娘照顾,记得了吗?”

王弗郑重应是。

苏辙原准备对苏轼叮嘱几句的,谁知这次两人却是反了过来,换成苏轼对他郑重交代起来:“……八郎,我知道你聪明稳重,心思缜密,可有句话叫聪明反被聪明误。”

“汴京与地方上不一样,天外有天,山外有山,你一定要小心行事,万万不可逞强。”

“若遇上什么事儿,你可以写信与我商量……”

说到这儿,他也觉得这话有点好笑,忙道:“也可以与爹娘商量的。”

苏辙强忍着笑道:“好,六哥,你的话我都记下了。”

“若有机会,我也会去凤翔府看你们的。”

纵然众人再依依不舍,却也有分别的时候。

随着苏轼一行的马车再也看不见,苏辙等人这才回去。

他扶着程氏的手,劝道:“您别担心,六哥这性子多在地方上历练一二也是好事。”

“至于我,也得多努力才是,等着过几年我在朝中说得上话,就能想办法将六哥调回汴京了。”

即便程氏知道儿子这话是诓自己的,可心情还是好了些。

人活着,得有盼头才是。

***

等到初春时。

苏辙就收到了王安石的回信。

王安石在信中郑重道谢,与他说便是自己从前在朝中也有几个交好之人,可去岁年前也只收到了他一个人的年礼,感叹了几句人走茶凉。

王安石更是在信中说自己一切都好,请他不必担心。

最后,王安石则问起他可有查出当初行刺一事的真凶来。

苏辙看到这封信,是良久没有说话。

他要怎么说呢?

说这件事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当初官家盛怒,的确是无人敢怠慢此案,可后来随着官家询问的次数少了,这案子似成了无头案。

但苏辙并没放弃。

不仅他暗中命人调查此事,他也知道王巩对这件事也颇为上心。

说起来王巩虽擅长交际,却并不是个一无是处的浪荡子,若真是如此,张方平又怎会将女儿嫁给他?

这一日休沐时,两人又约在杏花楼用饭。

正是春光烂漫时,但苏辙也好,还是王巩也罢,谁都没心思去欣赏春景。

甚至两人碰面之后,连寒暄都没有,王巩就开口道:“我怀疑王安石遇刺一案与巨鹿郡公有关。”

巨鹿郡公?

日后短命的宋英宗?

苏辙面露惊愕。

听王巩娓娓道来,他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几年,关于官家过继一事是众说纷纭,虽说大家都猜测官家会过继巨鹿郡公,但这等事一日未尘埃落地,濮安懿王等人悬着的一颗心都不敢放下来。

巨鹿郡公更是不敢走错一步路,甚至连濮安懿王都保持中立,谁都不知道他们是保守派还是革新派。

可前周王之子赵允熙却赞同王安石变法的。

说起这人,可是大有来头的。

前周王乃是太宗皇帝幼子,真宗皇帝幼弟,当今官家皇叔,据说当年真宗皇帝与他关系很好,弥留之际曾想将皇位传给他,却遭到大臣们反对。

后来,官家继位,这位周王仗着自己身份尊贵,对未亲政的官家指手画脚。

最后的结果是显而易见,并未落得什么好下场。

赵允熙总结了父亲失败的经验,这些年一直谨小慎微,直至传出官家要过继,这才冒头。

在他看来,官家既要选择侄儿过继,选谁不是选?

他为何不争?

所以他便想依靠王安石赌一把。

这叫濮安懿王很是着急,只要变法一旦推行,王安石定势不可挡,连带着赵允熙在官家跟前的地位也跟着水涨船高。

反观巨鹿郡公远在外地当差,本就很少在官家跟前露面,若官家改变心意,真将赵允熙立为太子,那他们一家才是功亏一篑。

说到最后,王巩是苦笑一声:“……朝中水浑远比我们想象更甚,家父曾不止一次与我说过要我莫要多管这些闲事,可我自娶内人为妻后,就与岳丈绑在一条绳上,哪里有不管之理?”

张方平与欧阳修一样,是不折不扣的保守派。

苏辙想了想,道:“如今王安石王相公已回老家,当初盛极一时的赵允熙仿佛在汴京消失了一般,濮安懿王等人的目的已经达到。”

“想象也是,汴京乃天子脚下,寻常人想要谋害朝廷命官,仔细去查,不见得查不出真相来。”

“若这件事真是濮安懿王在背后捣鬼,那就说得通了。”

许多人觉得巨鹿郡公被立为太子是迟早之事,就算真查出真相,卖个人情给濮安懿王也不是不可能之事。

王巩没有接话。

一时间,包厢中陷入了沉默。

从前他们只觉得巨鹿郡公平庸些,君王平庸,其实也不是什么坏事,就像官家,总比那等平庸且喜欢拿主意的君王要好得多。

但如今看来,巨鹿郡公不过是为了投官家所好,伪装至此。

好一会,苏辙才道:“如今看来,若巨鹿郡公被立为储君,只怕不是什么好事。”

王巩却嗅出不对劲来:“子由,你要做什么?”

“我劝你莫要螳臂当车,且抛开巨鹿郡公不说,官家与濮安懿王感情很好,若非如此,濮安懿王也不会这般胆大……”

苏辙笑了一声:“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就算再胆大,却也是惜命的,不会做这等傻事。”

别说一个他,就算十个他合起来,都不敢轻举妄动。

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只是苏辙却是没想到官家对他倒是很喜欢。

自当初得官家传召后,官家隔三岔五就会召他进宫。

有的时候是官家得了佳肴。

有的时候是官家要他陪自己赏画儿。

有的时候是官家单纯要他陪自己说说话。

今日官家召苏辙进宫陪自己下棋。

苏辙进宫后,看到桌上摆的棋盘,是微微一愣,就道:“……还请官家恕罪,微臣不擅下棋。”

他这话说的官家是微微一愣。

继而,官家是哑然失笑起来:“没想到天底下还有苏大人不擅长的东西,朕原以为你样样精通了。”

琴棋书画,苏辙不说精通,却也懂得不少。

苏辙笑了笑:“微臣并非圣人,哪里会样样精通?”

“说起下棋,微臣与兄长小时候都不擅长,从前我们在眉州跟着师傅念书,师傅棋艺精湛,经常要我们兄弟两人陪着下棋,每每我们见师傅有这个意思,一个个跑的比兔子还快。”

他时常在官家跟前提起苏轼。

一来是他知晓官家仁善,在官家跟前并没有战战兢兢,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二来是他觉得在官家跟前多提起苏轼,对苏轼是百利而无一害。

“你倒是与你兄长感情好!”官家一扫眼,他身边的内侍就将棋盘撤了下去:“今日天气不错,不如你陪着朕去花园走走吧。”

苏辙正色道:“是。”

即便是初春。

可宫中的御花园却是百花盛开,花团锦簇的一片,叫人瞧见都觉得心情大好。

苏辙亦步亦趋跟在官家身后。

他发现官家心情好像不大好的样子。

可身为臣子,官家说话,他就听着。

若是官家不愿多说,他只能佯装不知。

谁知没走几步,他们就遇见了同样在花园散步的曹皇后。

说起来,苏辙是知道历史上的曹皇后的。

曹皇后膝下子嗣早夭,却能安稳坐于皇后之位,与她性情慈俭有很大关系,当然,更重要的则得益于她与官家之间的感情。

帝后恩爱有加的少,他们也是如此,可起码他们之间的关系并不差,大概是相敬如宾的那种。

最起码,官家十分敬重她。

他还知道,历史上英宗皇帝继位后,与这位曹皇后关系并不好,甚至说是针锋相对。

更有野史说,英宗皇帝早早驾崩,与这位曹皇后之间有那么点关系。

苏辙脑海中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来。

想要历史上的英宗皇帝,如今的巨鹿郡公与与皇位无缘,兴许能从这位曹皇后身上下手。

曹皇后远远见到官家,则前来请安:“官家。”

她年过四旬,纵然保养得宜,可看起来也不算十分年轻,可她举手投足之间却一副大家做派,看起来虽高高在上,面上却也有几分慈爱。

苏辙拱手与她请安:“皇后娘娘。”

曹皇后的眼神落于苏辙面上,笑道:“想必这位就是秘书省的苏大人了吧?”

“正是。”苏辙神色恭敬。

“苏大人不必多礼,本宫几次听官家说起你,说你容貌与才学一样出众,如今看来,果真如此。”曹皇后微微一笑,道:“也难怪濮安懿王顾不得你已定亲,仍要将女儿灵寿县主嫁给你为妻了。”

“你这般才学,这般长相,别说为妻,便是为妾,只怕汴京许多小娘子也是甘之如饴。”

她也是从年轻时候过来的,知道小娘子们对俊朗的男子是抵抗不了的。

苏辙听她说起濮安懿王,察觉出她对濮安懿王一家子并不十分满意,只道:“皇后娘娘谬赞了。”

“微臣家中并无纳妾的习惯。”

“从微臣翁翁到微臣这一代,家中皆无男子纳妾,曾有位堂兄要纳妾,差点要被微臣二伯赶出家。”

“哦?竟有这等事?”曹皇后看向苏辙的眼神更是欣赏。

苏辙笑道:“微臣不敢欺瞒皇后娘娘,此事是千真万确。”

曹皇后又问起他家中有哪些人,特别是问起了他的妻子,问他妻子容貌和家世是不是十分出众。

当曹皇后知晓史宛不过中上姿色,史家更是眉州寻常人家后,更是赞叹连连:“……这世上像苏大人这样的男子可不多啊!”

一旁的官家却是道:“不知皇后可有觉得苏大人与曦儿有几分相似?”

赵曦乃官家幼子。

官家也不是一直无子的,曾有过三个儿子,第一个儿子出生就夭折,后面两个儿子也没平安长大。

幼子赵曦乃朱才人所出。

这朱才人身份低位,却身体极好,后被曹皇后拉拢,生下赵曦,赵曦一出生,就养在了曹皇后身边,被曹皇后视为亲子。

曹皇后认真看了看苏辙,道:“是有几分相似。”

这话说的苏辙是哭笑不得。

怎么司马光的夫人也好,还是说官家与曹皇后也好,都说自己与他们早逝的儿子有几分相似?

若他生的是一张大众脸,他还好想些。

可别的不说,他对自己这副皮囊还是很满意的,若非如此,灵寿县主也不会死乞白赖要嫁给他。

他思来想去,只觉得天下所有的父母都是怎么看自己孩子怎么好。

张氏是其中一个,官家也是其中一个,所以怎么看他都觉得与自己孩子有几分相似的。

苏辙笑道:“能够有一两分像故去皇子,是微臣的福气。”

这也是官家为何喜欢召他进宫的原因之一,如今更是道:“若是你闲来无事,就时常进宫陪朕说说话吧。”

“高处不胜寒。”

“朕这个皇上当的,也是寂寥啊!”

第75章

这话说的苏辙又是一愣。

敢情官家时常召自己入宫不是因为自己才学出众, 为人坦荡,而是因自己长得像他故去的儿子?

他略一思忖,就觉得后者更好:“是。”

曹皇后听闻这话, 免不得多劝了官家几句, 而后更是道:“……今日臣妾遇见官家,不如就请官家与苏大人去尝一尝臣妾宫中新来厨娘的手艺吧?她做的樱桃煎乃味道一绝。”

樱桃煎可谓是北宋家常菜。

可能将这道菜做的好吃的人却是寥寥无几。

官家欣然允诺。

苏辙连忙告退。

他虽与曹皇后差着年纪,但一个是一国之母, 一个是朝廷命官吗, 该避讳的还是要避讳一二。

曹皇后却道:“苏大人一起去吧,小帝姬如今正是该启蒙的时候,若能得苏大人指点一二, 是最好不过。”

如今小帝姬正养在她身边。

官家也道:“是啊,这孩子虽聪明,却是顽皮活泼,兴许她得苏大人指点一二, 能沾沾你这文曲星的光。”

苏辙也正想着该如何在曹皇后跟前刷存在感,便答应下来。

等着到了曹皇后的宫殿, 苏辙很快就见到了这位小帝姬。

他原以为这位帝姬三四岁的样子,没想到她正被乳娘抱在怀中啃自己的手指头。

小帝姬约莫一岁左右的样子, 她瞧见苏辙生的好看,冲苏辙咧嘴一笑,涎水顺势流了下来。

这……

苏辙不知该如何给她启蒙。

不过因侄儿苏迈的关系, 他也知如何与这些小婴儿打交道,手中拿着拨浪鼓与虎头娃娃逗起小帝姬来。

物以稀为贵。

小帝姬身在深宫, 每日见到的男子都是内侍, 如今见到这样俊朗的少年郎,高兴的合不拢嘴。

曹皇后在一旁笑道:“……苏大人果然招人喜欢, 连小帝姬都喜欢你了,若是小帝姬再大些,只怕本宫也会心存将小帝姬嫁给苏大人的心思。”

苏辙见她的话似是似无在往灵寿县主身上扯,知道自己今日这一趟是来对了:“皇后娘娘谬赞了。”

“微臣从前就时常听人称赞皇后娘娘,说您温柔贤淑,勤俭有方,想来知晓微臣定亲后,不会做出这等事情来的。”

聪明人与聪明人说话,向来是一点就通。

曹皇后之所以能安然稳坐皇后之位这么多年,与她的家世也有很大关系。

她的祖父是宋武惠王曹彬,从小被当成男儿一般养着,对朝中事务也很敏锐,见着官家抱着小帝姬前去看花儿,这才道:“苏大人说的是,寻常人知廉耻,定不会做出抢人未婚夫一事来。”

她的目光落在苏辙面上,正色道:“可问题就在于,濮安懿王一家并不知廉耻。”

“本宫虽在皇宫之中,却也听人说过濮安懿王曾上门威胁过苏大人,若有朝一日巨鹿郡公继承大统,本宫猜苏大人的日子怕是不好过。”

苏辙知道不知什么时候官家就会回来,也不复从前的沉稳,开门见山道:“皇后娘娘不喜濮安懿王吗?”

“苏大人觉得本宫该喜欢他们一家吗?”曹皇后淡淡一笑,眼神落在远处的小帝姬面上:“当初曦儿一出生就被抱到了本宫身边,本宫一生无子无女,便将曦儿当成了自己的亲生儿子一般。”

“可惜,这孩子并没能长大。”

“宫中龌龊事儿一向多的很,曦儿有本宫护着,本宫原以为无人敢冲他下手。”

“但最后,他却是无缘无故染上风寒,更叫一场风寒夺去了他的性命。”

“那段时间,濮安懿王时常出入皇宫,你说本宫会喜欢他们一家吗?”

苏辙听出了这话中的含义。

巨鹿郡公因赵曦的出生被送出皇宫,濮安懿王自对赵曦怀恨在心。

其实说起来赵曦的夭折不一定与濮安懿王有关系,可问题就出在那段时间濮安懿王极不安分,是谁都会怀疑到濮安懿王头上来的。

曹皇后见他没有说出劝解之话,大概也猜出他的意思来:“本宫与苏大人一样,都不喜欢巨鹿郡公,说起来咱们也算是同一条船上的人……”

扫眼间,苏辙已见官家抱着小帝姬朝这个方向走来,便长话短说道:“若皇后娘娘有什么差遣,以后只管吩咐就是。”

两人已达成一致。

他不是不知道投靠曹皇后凶险异常,但如今他有选择吗?

自是没有的。

官家抱着小帝姬过来时,敏锐发现气氛有些异样,不由道:“……你们说什么了!”

曹皇后接过小帝姬,神色落寞:“没什么,臣妾与苏大人说起了曦儿。”

“若是曦儿尚在世,只怕比苏大人也小不了几岁。”

提起幼子,官家也是心情低沉,哪里还有心情用樱桃煎?

倒是苏辙用完一盘子樱桃煎后这才离宫。

回去的路上,他则盘算起曹皇后宫中的樱桃煎为何会这样好吃。

他不像苏轼,一贯不大喜欢吃甜食的。

但如今却觉得这盘樱桃煎吃起来味道不错。

他思来想去,想到了牛乳和黄糖。

黄糖并没有寻常糖甜腻,再加上牛乳,应该比起曹皇后宫中过的樱桃煎差的是八九不离十。

他回去之后,就写了方子差元宝送去杏花楼。

元宝前脚刚出去,后脚宫中的赏赐就下来了。

这次是曹皇后赏赐东西下来的。

她出手极阔绰,赏给史宛十匹缎子,十匹绸子,十匹纱,更是一柄玉如意和若干首饰。

惊的苏家上下所有人都合不拢嘴,苏洵更是道:“……我听说皇后娘娘简朴异常,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苏辙自不好说实话,有些话说了会惹得家人担心。

他很快去见了王巩一趟,将这件事说给王巩听了,王巩便说命人注意着濮安懿王一家的动静。

曹皇后也不甘示弱,很快有所动作。

她频发约见赵允熙之妻宋氏,无异于对众人释放了信号,她这个皇后与曹家所有人是属意于赵允熙的。

赵允熙没几日也来了苏家一趟。

苏辙瞧见这位郡公时是微微一愣,这人与他想象中并不一样。

这人不如巨鹿郡公相貌英俊,甚至有几分丑陋,走在人群中很不显眼。

赵允熙先前就已听妻子说起苏辙,知晓这人与自己是一派的,寒暄几句后便开门见山道:“……从前我就时常听人说起过苏大人,可想着我不过落魄勋贵,苏大人乃得官家看重的青年才俊,所以并无来往。”

“今日之所以前来是因皇后娘娘与内子说你聪明过人,若我有什么事多与你商量一二。”

苏辙直道:“郡公谬赞了。”

赵允熙之前拥护王安石变法,曾几次听王安石说起过苏辙,是知晓他的本事的:“我听说皇后娘娘说官家如今已打算立赵宗实为太子,不知苏大人可有良策?”

赵宗实。

正是巨鹿郡公的名字。

苏辙想了想,道:“以不变应万变。”

“虽说后宫不得干政,但皇后娘娘的意见,官家还是要听一听的,有皇后娘娘在,想必立太子的圣旨一时半会也不会对外宣扬。”

“濮安懿王想必在官家身边安插了眼线,见圣旨迟迟不下,自是心急如焚。”

“还请郡公这些日子闲来无事多去官家跟前露露脸……”

“你的意思是,叫濮安懿王等人坐立不安?”赵允熙很快反应过来。

苏辙点点头:“没错。”

“人一着急就会错漏百出,如今我们什么都不必做,只要等着濮安懿王露出马脚来就好。”

赵允熙认真想了又想,觉得以濮安懿王的个性,真不一定坐的住。

接下来,他每天闲来没事就往官家跟前凑。

今日,他得了什么好吃的给官家送一份去。

明日,他看书时遇上什么不明白的问题,跑去请教官家一二。

后日,他看到集市上有什么好玩的东西,也给官家买了一份。

……

官家是个好脾气的,虽觉得赵允熙进宫的次数过于频繁,但也不过委婉提点一二。

可架不住赵允熙装作听不懂的样子。

官家自不会板着脸不准这侄儿进宫。

日子就这样一日日过着。

濮安懿王的心呐,那叫七上八下的。

苏辙每日的生活依旧是三点一线,府衙,家中,杏花楼。

好在没几个月,苏轼就在信中告诉了他一个好消息。

自己升官啦!

苏辙从他的字里行间都能感受出他的高兴,从前的苏轼是签判,如今因他到凤翔府几年,对凤翔府的情况很是了解,赵、希亮几次上书朝廷,奏请将他擢升为通判。

很快朝廷的文书就下来了。

虽说通判与签判只有一字之差,但意义与性质却是大不一样。

通判也是从六品的官儿,与知州共同管理地方上的事务,职掌兵民、钱谷、户口、赋役、狱讼审理等等事务,还能监督和向朝廷举荐本州官员,如果知州不规矩,还能奏明朝廷。

苏辙见他连升几级,也是高兴得很,信中话里话外的意思皆是要他不必妄自菲薄,虽说他之所以能几级连跳与凤翔府无人可用有关系,但更是与他的才能密不可分。

最后,苏辙更是老生常谈,劝他多收敛收敛自己的性子,说话做事之前多为妻儿想一想。

一时间。

苏辙与苏轼这兄弟两人在汴京可谓名声大噪。

就连存心打压苏辙的濮安懿王都觉得自己是不是错了。

巨鹿郡公即便远在外地,却不止一次写信回来与濮安懿王说,要濮安懿王多拉拢拉拢苏辙,更说苏辙父子三人不容小觑,劝濮安懿王莫要为了灵寿县主闹得满盘皆输。

濮安懿王仔细一想,正是这个理儿。

谁知他刚派人去打听打听苏辙的喜好,就听说了一个噩耗——苏辙已与赵允熙等人为伍。

得,这下也不必拉拢了。

拉拢也是白拉拢。

身边的门客则与濮安懿王出起主意来:“……虽说苏辙父子三人风头正盛,可苏洵只有个空名头而已,在朝中无官无职,至于苏辙与苏轼兄弟两人,不过皆是从六品的小官儿,即便金鳞并非池中物,却并未壮大,王爷不如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濮安懿王点了点头。

那门客又道:“苏辙我是听人说过的,沉稳狡黠,又得许多大臣看重,只怕不好下手。”

“王爷不如先从苏轼下手,从易及难,逐个击破。”

说着,他更是出起主意来。

濮安懿王欣然答应。

一个月后。

苏辙休沐时是心思不定坐在书桌前。

史宛端着切好的瓜果走进来时,瞧见他微微愣神,直道:“你这是怎么了?怎么魂不守舍的样子?”

“你怎么来了?”苏辙笑看着她,道:“你走路一点声音都没有。”

史宛将瓜果放于桌上,道:“不是我走路没声音,而是你想事情太认真。”

“怎么,你还在为六哥担心吗?”

苏辙点了点头。

算算日子,苏轼已十来日没有写信回来了。

这放在寻常兄弟之间并不是什么稀罕事,但自从有了信鸽之后,他们兄弟差不多三两日就会给对方写上一封信。

就算有时忙起来没空写信,也会提前说一声的,而不会像如今这样突然没了音信。

史宛知道他们兄弟之间感情很好,劝道:“你别想太多,六哥在凤翔府两年多,又有陈、希亮陈大人看重他,不会有事的。”

苏辙幽幽道:“但愿如此吧。”

如今他只寄希望于信鸽半路出了事儿,而非苏轼遇难。

又过了大半个月,苏辙一直没有收到信。

他已托王巩打听起来,看看凤翔府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如今已至夏日,本就天气炎热,苏辙又是心情烦闷,胃口也跟着差了起来,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他就消瘦了些。

便是史宛变着法子吩咐小厨房给他做吃食,也于事无补。

这日深夜,苏辙正在书房看书,元宝却匆匆进来道:“少爷,王巩王大人来了。”

苏辙下意识起身,匆匆往外走去。

他知道,王巩之所以此时前来,大概是与苏轼一事有关系。

待他瞧见王巩时,王巩的脸色比这黑压压的夜色好看不到哪儿去,低声道:“走,进去说话。”

一到书房,王巩就将一封信递给了苏辙,沉声道:“你猜的没错,子瞻的确是遇上了事儿,这事儿非同小可。”

“先前子瞻官居签判时负责木材的运输,这些木材都是运往汴京,用于皇宫的修缮,可有人却在这些木材中发现了一条断爪龙,上面还写‘大宋将亡,官家无子’,这有几分像子瞻的字迹。”

这些日子吃不好睡不好的苏辙听闻这话是眼前一黑,强撑着道:“你继续说下去,我撑得住。”

王巩又道:“我猜这件事就是冲着子瞻而去的。”

“按照规矩,这等事事发之后不宜对外宣扬,却也要命凤翔知府陈、希亮陈大人负责的,可如今负责这事的却是凤翔知州,那知州好像是濮安懿王一派的人。”

“那知州收到密函后,就带人彻查,在子瞻家中虽未搜出什么证据来,却有人能证明子瞻醉酒时曾大放厥词,说官家无子,大概最后是巨鹿郡公继承皇位。”

顿了顿,他又道:“其实这等话,私下谁没有说过呢?”

“可若真出了事,这等话闹到明面上,那就是罪证。”

他见着苏辙比自己想象中要镇定,这才放心不少,更是道:“你也别太担心,纵然子瞻如今入狱,但凤翔有陈、希亮陈大人在,会替他打点一二的。”

“至于你手中这封信,正是陈、陈希亮陈大人花了精力银钱打点,子瞻才得以在狱中写一封信送给你。”

趁他说话间,苏辙已将整封信囫囵看完。

苏轼在信中说他并没有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

他更说那知州大人禽兽不如,最开始见他不肯招认,便说要拷问王弗,如今王弗已有身孕,哪里能经得住严刑拷打?所以他已认罪。

到了最后,他更知道他只能寄希望于自己,恳请自己救他。

一封信看完,苏辙是眼眶酸涩,将这事儿说给王巩听了:“……六哥直说要我量力而为,若能救他就救,若不能救他,莫要让自己身涉险境,毕竟,毕竟还要有人给爹娘养老送终,还要有人替他照顾迈哥儿他们了。”

这封信与其说像求救信。

不如说是诀别信更为合适。

王巩抓着他的胳膊,低声道:“子由……”

苏辙摇摇头,深吸一口气道:“我没事的。”

“如今这等境况,我怎能倒下?”

方才他听王巩说这案子交到了梁适手中,就连欧阳修,司马光等人都不知道,就心道不好。

如今欧阳修位高权重,却也是副宰相。

但这梁适却是宰相。

梁适如今正值花甲之年,他与勤学苦读的欧阳修等人不大一样,此人是靠着父荫为官,但也是有真本事的,要不然也不会一路平步青云。

梁适乃世家出身,与濮安懿王关系一直不错。

苏辙沉吟道:“……我听说梁适的儿孙也并没有十分出众之人,大概他想的是自己站在濮安懿王这边,若来日巨鹿郡公继承大统,自己的儿孙也能跟着沾沾光。”

“若真是如此,这件事就难了。”

王巩微微颔首。

在苏辙知道苏轼遇难以后,那颗忐忑不安的心倒微微放下了些,毕竟事情已经这样,多想也无益。

他看向王巩道:“大恩不言谢,今日你的恩情我牢记在心,若有机会,定会报答。”

“时候不早了,你先回去歇息吧。”

“这件事,你莫要插手,梁大人也好,还是濮安懿王也罢,被他们盯上不是什么好事。”

王巩站起身道:“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只管找我就是,只要有能帮得上忙的地方,我绝不推辞。”

苏辙又是连声道谢。

等着送走了王巩,他是一夜无眠。

他在想到底该怎么办。

他对付起一个濮安懿王来就已足够吃力,更别说加上老奸巨猾的梁适,简直是难上加难。

翌日一早,苏辙与府衙告假后就径直进宫,以探望小帝姬的由头见到了曹皇后。

如他所预料的一样,当曹皇后听他说起这件事后,面上露出为难之色:“……并非本宫不愿帮你,而是这件事本宫爱莫能助,一来是此事涉及诅咒官家,非同小可,二来是苏大人的胞兄远在凤翔府,距离太远。”

“更重要的是,苏大人的胞兄已经认罪。”

“这件事别说本宫,只怕神仙下凡都爱莫能助。”

她见苏辙一脸郑重,直道:“凡事不可操之过急,这个道理,苏大人应该比本宫知道,你可莫要自乱阵脚啊!”

苏辙忙道:“皇后娘娘误会了。”

他微微一顿,道:“微臣也知叫皇后娘娘出手救人着实叫您为难,今日微臣进宫,只是想请皇后娘娘帮个小忙而已……”

他是娓娓道来。

既然濮安懿王与梁适等人不仁,那就别怪他不义。

他一向觉得人若太过刚正不是什么好事,会被奸人欺负,对付什么样的人就要用什么样的法子。

曹皇后见这果然是个小忙,便没有继续推辞。

到了下朝的时间,苏辙又去见了欧阳修。

欧阳修虽身为副宰相,但听说苏轼诅咒官家一事,也觉得匪夷所思,满脸怒容,当即要进宫拜见官家,更道:“这等拙劣下作的手段,也唯有濮安懿王他们做的出来!”

“哼,亏他们想的出来,说子瞻因自己是榜眼却官位低微,所以对官家怀恨在心,简直是胡说八道!”

苏辙见状,忙道:“……还请大人别动怒,您别进宫,如今若您进宫,难免会惹得官家猜疑。”

“若被他们反咬一口,那就糟了!”

毕竟这件事官家是命梁适密查,于情于理,这个时候欧阳修都是不知情的。

欧阳修仔细一想,好像是这么个道理。

苏辙又道:“还请大人稍安勿躁,学生已有应对之策。”

欧阳修面上露出几分狐疑:“此事乃板上钉钉一事,你能有什么法子?你既有法子,为何又来见我?”

第76章

苏辙却是道:“因大人您在朝中颇有号召力, 只要到时候您肯站出来替六哥求情,想必不少观望之人都会跟着站出来的。”

这话看似有拍马屁的嫌疑。

但却是实话。

梁适虽比欧阳修年纪大,可随着这些年官位越来越大, 是越来越眼高于顶, 口气很是狂妄。

反之贫寒出身的欧阳修一直不忘本心,对寒门学子能提携的提携,能照拂的照拂。

所以朝中钦佩欧阳修的人远比敬重梁适之人多得多。

欧阳修自是答应下来。

就算苏辙不这样说, 来日他也会这样做的。

苏辙回去之后并没有任何动作。

反观濮安懿王与梁适日日派人盯着苏辙。

虽说王巩有些本事与门路, 但苏轼被关押即将送来汴京一事,若非他们故意放出消息,王巩也是无从得知。

只是他们却是万万没想到。

苏辙竟再无动静。

就连梁适都有些沉不住气, 与濮安懿王密会一番:“……从前我虽听人说过苏辙这人,却并没有将他放在眼里,可如今他既得曹皇后另眼相看,想必并非简单之人, 王爷说,他到底要做什么?”

濮安懿王看着眼前的佳肴微微愣神:“我也不知, 难道这苏辙与苏轼兄弟之间关系很好是假的?如今苏辙知道保不住苏轼,索性自己也不管了?”

说到这里, 他摇摇头道:“不对,若真的如此,他就不会去见曹皇后与欧阳修了。”

两人是商量来商量去, 并没商量出个结果来。

反倒是越商量心里越慌。

总觉得苏辙有后手等着他们。

等着两人离开杏花楼时,两人脸色都不大好看。

他们前脚刚走, 后脚王管事就差人送信给苏辙了。

纵然这两人小心谨慎, 但厮儿进去上菜端茶时还是听到了几句他们传话内容。

苏辙从这几句话中,也知晓自己并没有赌错。

又过了小半个月, 官家于早朝之上说起这件事。

满朝哗然。

有人不信。

但更多的人却是惊愕。

若官家真深究下来,这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啊!

欧阳修率先站了出来,直道:“……苏轼虽并非微臣学生,但微臣对他却有知遇之恩,对他有几分了解,微臣觉得,苏轼定不会做出这等事情来的。”

他这话还未落下,梁适就站出来道:“欧阳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你的门生遍布天下,难不成你人人都了解?有句话不知道欧阳大人听没听过,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梁大人说的是。”章衡这时候也站了出来,原先他得欧阳修看重,可发现欧阳修更看重苏辙兄弟两人后,便毅然决然转身投靠了梁适,如今已是正五品的官员:“启禀官家,微臣与苏轼之表兄程之才程大人有几分交情,倒是听说过不少苏轼原先在眉州之事。”

他看向官家,言辞恭敬:“在下官看来,苏轼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来,并不感到意外。”

一时间,朝堂之上吵的像菜市场似的。

与此同时,曹皇后已收到信,下令传召梁适的妻子李氏进宫。

提起李氏来,汴京上下的妇人可是羡慕异常。

当初梁适曾拜师于李氏父亲,两人从小一起长大,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李氏也是擅长诗书,文采斐然。

这多年下来,梁适不仅没有纳妾,更与老妻恩爱有加,是夫妻,却更是挚友。

曹皇后一看到李氏就道:“……也不知怎么回事,本宫这些日子时常想起故去的曦儿,总是吃不好睡不好,本宫听说李大娘子乃福寿双全之人,不知您这些日子可愿留在宫中与本宫作伴?”

这话虽是询问。

但李氏哪里敢不答应?

曹皇后瞧见她身侧的几个女使,笑道:“你们几人就先回去吧,回去之后告诉你们家大人一声,要他不必担心。”

“李大娘子在宫中,本宫自会好好‘照顾’她的。”

纵然李氏知道曹皇后这是要将自己软禁的意思,却也只能应是。

等着苏辙出了府衙时。

已有同僚与他说起苏轼官家大不敬一事,直道::“……我说苏大人,你怎么一点不着急啊?当心牵连到你身上!”

“我为何要着急?”纵然苏辙心里是心急如焚,可面上也是一派淡然:“白的黑不了,黑的白不了。”

“我知晓我六哥的性子定不会做出这等事,官家定会还他一个清白的。”

他依旧是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因这是本朝难得一见的案件,纵然苏轼已白纸黑字认下罪名,但官家惜才,还是下令押送苏轼再进京彻查一番。

濮安懿王也好,还是梁适也好,都知道官家如此,皆是看在苏辙的面子上。

在官家看来,苏辙是个好的,他的哥哥想必也不会太坏。

一连几日,苏辙依旧是没有动静。

这下就连官家都觉得有些意外。

当日早朝之后,他想了又想,只吩咐内侍道:“……若是苏辙求见,就说朕没空吧。”

他知晓苏辙与其兄长感情深厚,定是要进宫求情的。

谁知等他问起内侍时,内侍直道:“启禀官家,苏辙苏大人并未求见。”

官家:???

等着他见到欧阳修时,不免好奇问起欧阳修来。

欧阳修暗道苏辙果然是料事如神,虽说他与官家并未见过几次面,却将官家的反应猜的准准的:“……启禀官家,微臣也曾问过子由其中缘由,问他连微臣都着急不已,他为何能够如此镇定自若。”

“哦?他怎么说?”官家很是好奇。

欧阳修正色道:“子由笃定子瞻不会做出这等事情来。”

“子由还说,从前子瞻在凤翔府就树敌颇多,便是凤翔府前知府宋显已伏法,但凤翔府还是有些衙差是他的人,想要加害子瞻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更何况凤翔府油水极大,每年光是运送进京的木材就能叫人赚的盆满钵满,子瞻虽已升官,但他身为通判,也是能过问此事,有他在一日,凤翔府的人就难以从木材上做手脚。”

他看着官家,更是道:“子由还说,官家乃仁善明君,他相信您定会还子瞻清白的。”

谁人都喜欢听好话。

官家也是如此。

但如今官家只琢磨出不对劲来,这样一顶高帽子戴下来,就算他不彻查这件事好像都说不过去。

欧阳修更是乘胜追击,说他也派人去了凤翔府,打算审一审问一问苏轼的家眷。

一时间,汴京大街小巷,几乎人人都知道榜眼郎苏轼对官家大不敬。

甚至对于官家子嗣,众人都议论起来。

梁适便又带着章衡等人奏请官家立太子,如此方能平民心。

他们这是一环扣一环,环环相扣啊!

又过了半个月,苏轼已被押送进京。

便是苏辙沉稳,可听说这件事时心里还是难受不已。

一旁的元宝低声道:“……少爷,濮安懿王他们真的是欺人太甚,放出了消息,好些不明真相的老百姓们守在六少爷回京的路上,朝六少爷砸烂菜叶子之类的东西。”

说到这里,连他都不忍心说下去:“六少爷从小到大心气高得很,何曾,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

苏辙是心如刀绞。

他深吸一口气,低声道:“六哥回来时是正午,今日天气炎热,按理说街上并无多少行人。”

“更不必说寻常老百姓哪里知道六哥今日回来?就算知道,顶多是看看热闹而已,难不成一个个还能拿着烂菜叶等着六哥不成?”

“我看那些老百姓只怕是濮安懿王的人吧,他们此举,就是想逼我有所动作。”

顿了顿,他更是道:“濮安懿王等人坐不住了,这对我们来说是好事。”

元宝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欧阳修很快就差人过来了一趟,直问苏辙要不要去狱中见一面苏轼,若是想见,他来安排。

苏辙却是摇摇头,对来者道:“还请你回去替我谢谢欧阳大人,不必了。”

“若我见到我六哥,只怕会受不住的。”

“到时候,怕是连我都不知自己该做出什么事情来。”

官家很快就命人提审苏轼。

梁适是主审官。

原本欧阳修自荐想当副审之一,可梁适却说他与苏轼之间关系不同寻常,难免会包庇苏轼。

他们正争的不相上下时,司马光举荐了一个人——范镇。

这人一向公正严明,连官家的面子都不卖,难道还会卖别人的面子?

直至今日,范镇还偶尔在官家跟前念叨着子嗣一事。

官家当即就答应下来。

若能给范镇找些事情做,想必范镇来见他的次数就能少多了。

苏辙依旧毫无动静。

倒是官家有几分坐不住了。

这一日宣苏辙进宫。

在官家看到苏辙时,却是微微愣了一愣,不过一个多月的时间,苏辙就消瘦了不少。

官家只道:“……想必你也是为你兄长担心的吧?”

“这是自然。”苏辙微微一笑,面上却是神情淡然:“微臣从小与六哥一起长大,第一次分别就是在六哥去凤翔府为官。”

“说句不怕官家笑话的话,当初微臣与六哥分别之后,是食不能咽夜不能寐,总觉得像少了些什么似的。”

他微微叹了口气,道:“前不久,欧阳大人问微臣,若最后真不能还六哥清白,六哥若落得斩首示众的下场,微臣该如何做?”

“当时微臣听闻这话是久久不能回答,回去之后是想了又想,若六哥活不下去,那以后的微臣怕也高兴不起来了。”

“对于微臣来说,六哥不仅仅是兄长这么简单。”

“更是微臣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人。”

这话说的官家有些晃神。

更有几分震撼。

他也是有兄弟手足的,小时候也是一起玩闹长大,但这等情谊比起皇位来却是不值一提。

官家道:“朕听欧阳大人说起过,说你笃定你兄长是被冤枉的,你可有证据?”

苏辙点了点头:“微臣自然是有的。”

“人的字迹虽难以临摹,但若是只有几个字,却并不能看出端倪,更何况还是写在木材上,更难辨真假。”

“微臣手上有与兄长的书信来往,足足有两百多封。”

“其中不乏有兄长对于官家的评价,若是官家想看,微臣稍后会命人送进宫来。”

将近两百多封的信?

官家惊呆了。

他认真算了算,苏轼前去凤翔府当差也不过两年的时间,七百日左右而已,敢情他们兄弟之间平均每三日就写一封信?

写信也就算了,苏辙还将苏轼给他写的每一封信都完好保存着?

别说他没想到。

这等事,换成谁,谁都想不到。

官家道:“既然你手中有证据,为何不早点呈上来?”

“因微臣知道,官家定会还六哥一个清白。”苏辙心里却想,这等关键性的证据自然要等着最后的时候拿出来啊,这样才能给濮安懿王和梁适重重一击。

官家瞧见他如此笃定的眼神,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接话。

他愣了愣,便吩咐内侍将这些书信都取回来。

两个时辰后。

苏轼写给苏辙的信都取了过来。

足足有一大箱子,由两个内侍抬进来的。

官家当即就差人将梁适与范镇喊了过来,指着这一大箱子书信道:“……派人好好查看一番,看这些信中有没有提及朕或对朕有大不敬的言辞。”

梁适与范镇都惊呆了。

回过神来的范镇更是扫了苏辙一眼,没好气道:“你说你也是的,手上既有证据,怎么不早点拿出来?”

梁适很快也反应过来,忙道:“还请官家明察,臣怀疑这些证据之所以久久没能提交,是不是伪证!”

“苏辙与苏轼同乃亲兄弟,苏辙能够临摹苏轼字迹,也是很正常之事。”

苏辙含笑道:“梁大人这话还是挺有意思的,您口口声声说这些证据是下官伪造,为何没有怀疑当初木材上的字迹也是旁人伪造呢?”

“下官六哥乃少年榜眼,不说有多聪明,却也不是个蠢的,如何会在木材上题那些大逆不道之字?嫌自己的命太长了吗?”

范镇也跟着接话道:“梁大人这话有失偏颇啊,这么大一箱子信,区区一个月左右的时间能伪造出来?”

“别说伪造,就连苏轼本人前来,只怕没有三两个月时间也是写不出来的。”

“况且这些日子苏辙只告假过一次,哪里来的时间伪造罪证?”

梁适一怔。

竟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官家看到这一幕,心里大概已有数。

这件案子看似是证据确凿,但仔细去查去想,却是错漏频出:“朕看这些信就交由梁大人与范大人去审好了,一封封的仔细查,万万不可有遗漏。”

梁适与范镇齐齐应是。

因这些信笺很是珍贵,极易被销毁,所以两人皆选出自己信得过的人来审,不光如此,他们审查时还有专人轮班盯梢,盯梢之人足足有数十人,就怕有人暗中动手脚。

梁适选的是章衡。

一开始,章衡是信心百倍。

他也是才高八斗之人,知晓文字这种东西是最好大做文章的,但凡涉及到官家之处,他大肆曲解一番,就不信找不出苏轼的错处。

到时候兴许还能将苏辙也牵扯进去!

可很快,章衡就发现自己天真。

真的太天真。

苏轼一封封信宛如裹脚布,是又臭又长,信中全是些废话。

信中说起他与程之才的坏话,他也就认了,还说起凤翔府的天气,美食,说起自己这几日心情不甚美丽,甚至连刚出生的苏迈一天拉几次屎尿都提起。

苏轼这是吃饱了没事干?

接下来的每一天,章衡觉得自己是度日如年。

他好不容易发现了其中信中说起官家,却是苏轼问苏辙进宫,官家可有赏赐什么好吃的给苏辙,更说宫中佳肴味道应该比杏花楼更甚,叮嘱苏辙若官家留他在宫中吃饭,要苏辙多吃点。

章衡:……

好家伙。

寻常人书信来往,说的都是些朝中大事。

但苏轼提起最多的都是美食,没一件要紧的。

章衡等人不眠不休看了大半个月,才将所有的信都看完,但凡涉及到官家的信全部择了出来,更是将其中内容誊抄出来。

当这些证据送到官家跟前时,官家刚看几页,就忍不住道:“难不成这凤翔府真一点好吃的都没有?惹得苏轼怨念竟这样深?”

他又看了几页,却笑道:“没想到朕在苏轼心中,竟是个长相俊朗之人。”

“原先朕只觉得与苏辙相处下来很是舒服,看过这些信中,大概也能看出苏轼也是个很有趣的人。”

苏轼几次在信中提起官家仁善,好人定有好报之类的话。

至于有些不该说的,他是一点没提。

可见苏辙对他的循循善诱,叮嘱他慎言慎行,他也不是一点没听进去。

下首的梁适的面色很是难看。

一是他担心老妻,这些日子吃不好睡不好。

二来是这件事好像是没有翻盘的机会了。

欧阳修更是上前道:“启禀官家,臣已经收到派去凤翔府的人的回信,他们已审过苏轼的妻子王氏。”

“当年苏轼入狱后,凤翔府知州曾要捉拿有孕的王氏入狱,更因此要挟苏轼。”

“正是因此,所以苏轼才会认罪的。”

这话说的官家微微皱眉:“竟还有这等事?”

“苏轼罪名尚定,竟还有人要捉拿他的妻子入狱?若王氏腹中孩子有个三长两短,谁能担待的起?”

语气之中隐隐带着几分难得的怒气。

无人敢接话。

官家的眼神落于梁适面上:“不知梁大人觉得这案子还有彻查下去的必要?”

从所有证据以及苏轼来汴京后的供词来看,这件事已是真相大白,若真的要查,却是要查到底是谁在其中捣鬼。

梁适是负责这案子的主审官,他若觉得这案子还有再审的必要,自也是要审的。

虽改变不了最后的结果,但苏轼免不得要多吃点苦头。

梁适想到一直未曾归家的老妻,只能硬着头皮道:“臣以为此案已是真相大白,再无查下去的必要。”

他能够身居高位,见风使舵的本事很是厉害,忙道:“定是有人污蔑苏轼,臣奏请皇上,想要带人彻查此事,看看到底谁竟如此大胆!”

官家只是淡淡扫了他一眼:“不必了。”

“先前苏辙已进宫,与朕说若他兄长是污蔑的,他想要彻查此事,朕已答应他了。”

梁适心中大惊:“还请皇上三思。”

“苏轼乃秘书省官员,与此案是风马牛不相及……”

饶是官家好脾气,见他本事没有,却还咄咄逼人,心中隐隐也是有几分怒气的:“这又如何?只要能将案子查清楚就好了,先前王安石遇刺案与今日的苏轼污蔑案,皆没查出真相,朕还敢将这案子交给你们吗?”

“这案子先叫苏辙试一试吧,若没查出真相,你们再接手也不迟。”

梁适只能应是。

***

一日之后。

苏辙就孤身前往牢狱外等候苏轼,打算接苏轼回家。

今日程氏等人原本也想要一起来的,但却被苏辙劝下了。

他知道苏轼在牢中受了不少苦,若程氏见到苏轼,肯定会伤心难过的。

苏辙约莫等了一刻钟的时间,这才见着苏轼慢悠悠走了出来。

他以手挡眼,似是一时不习惯这样强烈的光线。

还未等他反应过来。

下一刻,就有披风披在他身上。

他扭头一看,这人不是苏辙还能是谁?

“六哥,走,咱们回家!”说话间,苏辙已为他系好披风,他知道苏轼定不愿叫人看到他这般落魄的样子,如今瞧见不过一个多月的时间,苏轼已瘦了一圈,脸色很是难看:“你放心,你受污蔑陷害一事,我不会就这样算了的。”

“不久的将来,你受到的委屈,我会要那些人百倍千倍奉还的。”

他自己受了委屈倒不要紧。

他却不会任由旁人践踏他的亲眷。

苏轼握住他的手,却是笑了起来:“八郎,我就知道你会救我出来的。”

“所以我一直都不怕。”

“你看,你这不是来了吗?”

第77章

苏辙只觉眼中酸涩, 扶着苏轼上了马车。

上马车后,他这才低声道:“六哥,我来了, 没事了, 咱们马上回家。”

“在牢狱中定没有在家舒服,更不必说你在牢中吃不好睡不好的,躺在我肩上靠一靠吧, 很快就回去了。”

“昨夜我就飞鸽传书给了六嫂, 要她不必担心你,还有爹娘,他们知晓你无事的消息, 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了下来,如今已在家中为你备好了符水,为你去去晦气……”

苏轼坐在马车上。

马车驶入闹市,他听见车窗外传来喧嚣, 有种很陌生的感觉。

好一会,他才真真切切意识到自己真的没事了, 直道:“八郎,我不累, 一点都不累。”

“我虽在狱中,却也听那些人说起过的,这桩案子官家十分上心, 别说他们不敢对我滥用私刑,对我也是好吃好喝招呼着, 就是我一个人在狱中很是无聊, 还有几分害怕,总是喜欢胡思乱想。”

说着, 他苦笑一声:“我虽知道你肯定不会对我不管,不会不救我,但我也是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若这案子真的已盖棺定论,再无回旋的余地,我希望你不要再白费功夫,可我更知道,你虽聪明沉稳,却是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肯定会撞个头破血流,那样该怎么办啊!”

“我甚至想,若有机会,肯定要偷偷与你送封信的,要你别管我……”

他这话说的是东一句西一句,毫无章法,想到哪儿说到哪儿。

苏辙却是听的认真极了。

他觉得,若真到了最坏那一步,他大概会如苏轼所说那样,撞得头破血流也不会回头。

马车摇摇晃晃,很快就到了苏家门口。

苏辙刚扶着苏轼下马车,就看到程氏等人那焦急关切的眼神。

苏轼竭力露出笑容来:“爹,娘,你们都等在这里做什么?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他表现得越轻松,可程氏等人瞧见是愈发难受。

入狱一个多月的时间,苏轼像变了个人似的。

眼中毫无神采。

面容憔悴。

哪里有平日里来意气风发的影子?

她开口道:“六郎……”

只是她这话还没说完,眼泪就簌簌落了下来。

就连苏洵都跟着红了眼眶。

苏辙见状忙道:“爹,娘,咱们进去吧。”

“门口风大,六哥如今身子虚弱,当心吹了风染上了风寒。”

“如今六哥已无事了,你们就别担心。”

程氏这才回过神来,忙扶着苏轼走了进去。

程氏向来有些相信鬼神之说,连汴京之后时常流连于道观与寺庙,但苏辙与苏轼兄弟两人却是不大相信这些的。

今日程氏更是病急乱投医,请了位老道来为苏轼驱邪。

一时间,这老道又是做法,又是熬符水的。

苏轼是哭笑不得,正欲说话时,却瞧见苏辙冲他使了个眼色。

苏轼这才会过意来。

这些日子他在狱中虽不安,但比起程氏等人来,却是小巫见大巫。

如今程氏等人瘦的比他还要厉害。

他想,若是能叫爹娘安心些,索性就由那老道折腾好了。

苏轼这才乖乖闭嘴,宛如提线木偶似的任由那道法高深的老道折腾。

苏辙则一直在他身边陪着他,等着老道做法完毕后,则与苏轼一起回屋用了些吃食。

桌上的饭菜已准备好。

苏轼一见,却皱起眉头来:“八郎,这是做什么?我在狱中整日吃的是粗茶淡饭,做梦都想着回来后饱餐一顿,可你倒好,竟要厨房准备这些?”

桌上摆的干贝青菜粥,芙蓉鱼片,蒸鹿肉,白灼菜心……都是些清淡的菜色,像他喜欢的炙羊肉,绣春鹅等等菜,那是一道都没有。

“六哥你刚回来,自然要吃些清淡的饭菜。”苏辙说话间已为他盛了一碗青菜粥,递给了他:“若是吃得太过油腻,人会不舒服的。”

“你先好好将养两日,等着脾胃养好之后,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我绝不拦你。”

苏轼是满脸不痛快,可到底却没说什么。

虽说这些饭菜清淡,却比起狱中饭菜仍是天差地别,很快就大快朵颐起来。

苏轼在狱中是心神紧绷,如今一回家用过饭洗过澡就松懈下来,整个人一倒在床上,就呼呼大睡起来。

苏辙一直等他睡沉,这才离开。

苏洵已在门口等候多时。

苏辙见状,道:“爹,您放心,真的没事了!”

苏洵皱眉道:“这件事可是濮安懿王在背后捣鬼?”

苏辙点头道:“大概是他们,您放心,虽说他们一时间不会放弃,但梁适的老妻被皇后娘娘留在宫中那么长时间,他就算真想要为虎作伥,却也得掂量一二。”

“梁适之所以做这么多,无非是想为儿孙谋一个好前程,若得罪了皇后娘娘,来日就算巨鹿郡公真继承了大统,他们梁家也不一定有好日子过。”

“毕竟日后谁登基,皇后娘娘都是太后,这一点是毋庸置疑。”

顿了顿,他更是道:“更何况,经此一事,欧阳大人等人对濮安懿王是愈发不喜,觉得他为了皇位是无所不用,这样的人来日若得势,岂非愈发无法无天?”

“您放心好了,我心里有数的,知道该怎么做。”

苏洵原本是要劝他几句,可见他条理清楚,话到了嘴边却是变了:“好,你小心些。”

苏辙再次正色点了点头,转身出门去了。

他是去见赵允熙。

两人仍约在杏花楼见面。

一开始赵允熙虽知晓苏辙的名声,并不敢小瞧他,但并不像今日这样对他刮目相看:“……苏大人果然聪明过人,只怕濮安懿王也好,还是梁适也好,做梦都想不到苏大人竟会逆风翻盘。”

“不过是侥幸罢了。”苏辙很是谦虚。

并不是他自谦,而是他知道,若没有苏轼与他来往的那些信笺,只怕这件事真没这么容易。

可在他看来,运气也是实力的一种:“这些日子我大概猜出濮安懿王的计划,以点及面,逐个击破,如今我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先从梁适下手,再对濮安懿王下手。”

“范镇大人他们也是入朝为官多年的老人,现下知道凤翔府知州是梁适的人,只怕很快就会有人上书官家,说梁适身居高位却滥用私刑,短时间内,梁适是自身难保。”

“梁适不足为惧,我们只要对付濮安懿王就好了。”

赵允熙神色郑重:“不知苏大人有何高见?”

“高见谈不上。”苏辙凝神道:“不过倒是有法子对濮安懿王重重一击罢了……”

每个人都是有逆鳞的,他的家人是他的逆鳞。

与他一样,灵寿县主与巨鹿郡公则是濮安懿王的逆鳞。

好在苏辙聪明,知道濮安懿王不会轻易罢休,一直命人盯着灵寿县主。

灵寿县主虽被送往庵堂,但她向来养尊处优惯了,刚去庵堂那几日倒是老实得很,没几日就原形毕露,整日在庵堂大吃大喝不说,更是将自己的满腔怒火都迁怒到了庵堂中的小尼姑身上。

不过几个月的时间,她的女使就已打死了几个小尼姑。

可惜这事儿全被濮安懿王压了下来。

对濮安懿王这些人来说,死几个人并非什么大事,重要的是不能叫自己宝贝女儿不高兴。

赵允熙会意,就知道怎么做了。

没过几日,赵允熙的妻子王氏就前去那庵堂小住了几日,“无意中”知道灵寿县主身边女使打死人一事,当即就以堂嫂的身份训斥了灵寿县主几句。

可灵寿县主本就在气头上,哪里会将王氏放在眼里,当即就出言不逊:“你算个什么东西?也能以长嫂的名头教训我?”

“别以为自己是郡公之妻就能在我跟前拿乔,我劝你还是省省吧!”

从前王氏也不是没见过她这般骄纵,可看在濮安懿王与巨鹿郡公的份上也就忍了。

当然。

不想忍也没办法。

谁叫濮安懿王身份尊贵?

但如今王氏却不想忍了,更觉得灵寿县主待在尼姑庵呆傻了,毕竟朝中拥护她夫君的人也不在少数,当即就转身直奔皇宫而去,求见了曹皇后。

曹皇后乃一国之母,听闻这事儿是怒不可遏,吩咐人将灵寿县主“请”进宫来。

灵寿县主到了曹皇后跟前,顿时乖觉如鹌鹑。

一开始,她还想矢口否认。

可当时在场的尼姑不在少数,曹皇后派人彻查,很快就查个水落石出。

曹皇后更是与官家道:“……臣妾早就听闻濮安懿王一家嚣张跋扈,却万万没想到连区区一个灵寿县主都能跋扈到这般地步,在尼姑庵几个月就能打死七个尼姑。”

“寻常人知晓孩子做出这等事情来,定会严加管教,可濮安懿王却好,如此纵容女儿。”

“旁人见了,不仅会说濮安懿王的不是,更会说官家包庇兄长。”

官家一向仁善,听说这件事也是怒不可遏,狠狠责罚了濮安懿王一顿:“既然濮安懿王教女无方,那就请皇后辛苦些,将灵寿留在宫中管教些日子吧。”

曹皇后轻声应是。

官家见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直道:“皇后有什么话直说就是,你我乃是夫妻,还能有什么话不能说吗?”

曹皇后听闻这话却是突然跪地,正色道:“臣妾觉得灵寿县主一事虽与濮安懿王有关,却也与巨鹿郡公脱不了干系。”

“濮安懿王与灵寿县主之所以这样张狂,难道只因他们是皇亲国戚的缘故吗?大宋皇亲国戚不少,可却无人像他们这样。”

“他们所依仗的不是官家,而是巨鹿郡公,是他们笃定在不久的将来,巨鹿郡公会继承大统,不光他们这样觉得,朝中很多人都这样觉得,所以才导致濮安懿王越来越目中无人。”

“濮安懿王等人之言行,连臣妾都有所听闻,难道巨鹿郡公不知吗?他知道却不约束,这不是纵容是什么?难道官家觉得,如今他对濮安懿王的行为不加以约束,来日真继承大统后,就能让濮安懿王等人弃恶从善吗?到时候,只怕濮安懿王等人只会变本加厉……”

说到最后,她已是泣不成声:“臣妾之所以不喜巨鹿郡公,正是因为这个原因。”

官家并未接话,只是长长叹了口气。

许久,他这才将曹皇后扶了起来,道:“册立太子一事,朕会重新考虑一二的。”

他已变相承认,从前他的确有将巨鹿郡公立为太子的打算。

待官家离开后,曹皇后面上浮现出几分笑容来。

接下来。

她便认真管教起灵寿县主来,甚至在这件事上并未假手于人。

灵寿县主很快就意识到,自己真的错了。

可惜,已经晚了。

先前她在尼姑庵,名义上说着是清修,可实际上却是换了个地方过养尊处优的日子,身边女使使唤着,锦衣玉食的日子过着,她却毫不知足。

如今到了皇宫,到了曹皇后眼皮子底下,她每日天不亮就被嬷嬷叫起床,开始跟着嬷嬷学规矩,但凡有点错落,嬷嬷的板子就落了下来……整日吃不好睡不好,苦不堪言,以至于嬷嬷的手一抬,她就吓得下意识直往后退。

曹皇后见状,很是满意。

她并未拦着濮安懿王不准他见灵寿县主,甚至还对着濮安懿王道:“……灵寿县主学规矩辛苦,若王爷闲来无事就多来看看她吧,想必她见了王爷也能高兴些。”

说着,她扫了眼脸色铁青的濮安懿王,直道:“不过叫本宫说,灵寿县主是该好好学一学规矩,从前王爷将她看的太过骄纵了些。”

濮安懿王看到这一幕,只觉得心如刀绞。

他从前并不是十分瞧得起这位无子的曹皇后,如今却不得不跪地替女儿求情,口口声声说灵寿县主还小,替女儿求情,话里话外皆有求曹皇后从轻发落的意思。

“灵寿县主还小?王爷这话当着本宫说说也就罢了,若当着外人的面说起,众人只会觉得有其父就有其女!”曹皇后脸色很是不善,冷声道:“若灵寿县主当真还小,当初又怎会在街头拽着苏大人的手要嫁给苏大人?”

“若真说起来,只能说灵寿县主年纪不大而已,可那些死去的无辜尼姑,难道她们就是活该吗?”

“如今王爷瞧见自己女儿被立规矩,心里难受,难道那几个小尼姑就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无爹无娘吗?”

这番话说的濮安懿王是无言以对,灰溜溜离宫。

很快。

听说这件事的巨鹿郡公就请缨回来。

他是个聪明的,一回汴京,他就进宫面圣,在官家跟前替父亲与妹妹认错。

若换成从前,官家并不会将这事儿联想到他身上,可如今官家想到曹皇后那一番话,对他也是淡淡,直道:“……自古以来,向来有‘父债子还’这么一说,虽说你父亲妹妹行径与你无关,可你身为皇室子弟,知晓他们脾气秉性,也该多规劝他们才是。”

巨鹿郡公听闻这话是微微一愣,旋即连忙称是。

官家才又道:“好了,你错也认了,朕还有事,你就先下去吧。”

“是。”巨鹿郡公是心中惶恐。

他觉得,官家对他不一样了。

因从前养在宫中几年的关系,他与官家的情分向来不一般。

每每回京进宫,官家总会对他嘘寒问暖,更会留他在宫中用饭……可这一次,却是什么都没有。

赵允熙与曹皇后努力的同时,苏辙也是没闲着。

苏辙整日陪着苏轼流连于汴京各大酒楼。

区区杏花楼已满足不了苏轼。

用苏轼的话来说:“……杏花楼的饭菜味道虽好,但我已吃了这么多年,早就吃腻了,天下美食何其多,总要到处尝尝才不辜负此生。”

说着,他更是看着苏辙道:“你也别管我,该忙什么就忙什么。”

“官家要我一个月之后回去凤翔府,这段时间好好在汴京修养身体,等着再过些日子,我就回去了。”

“可我实在放心不下迈哥儿他们,如今你六嫂月份也重了,我想着过十来日,身子好些就回去。”

所以这段时间,他就像饿死鬼投胎似的,但凡出名些的饭馆酒楼他是一间都没落下。

苏轼笑道:“近来我没什么事,就陪着你好了。”

纵然要报仇,却也不在乎这一朝一夕。

还是先陪陪苏轼才是最要紧的事儿。

有些事,他还是入夜要在书房中处理的。

比如,巨鹿郡公见官家态度晦暗不明,也是心中惶恐不安,索性称病留在了汴京。

比如,濮安懿王几次前去找梁适,梁适皆避而不见,与他道:“我想为子孙谋求不假,可那也是以后的事儿,总不能为了以后,连现在都顾不上了吧?”

又比如,灵寿县主在曹皇后的“教导”下,不出几日就像变了个人似的,言行举止之间颇有名门淑女的样子,可性子也大变,看到谁都是怯生生的样子,老远看到濮安懿王。还未说话,更是泪先流,曹皇后一个眼神扫过去,吓得她是连眼泪都不敢流。

……

苏辙只觉得,如今情形对他们来说是很有利的。

与此同时,凤翔府也传来消息。

说是凤翔府知州自缢身亡了,临死之前他还留下一封遗书,直说陷害苏轼与任何人无关,是他见苏轼才高八斗,得陈、希亮陈大人看重,所以嫉妒苏轼,想要除去苏轼。

当他听到这消息时,是满脸不屑。

倒是正捡着盘子里糕点去吃的王巩面上露出饶有兴趣的笑容来:“……梁适梁大人这可真是壮士断腕,舍弃了这枚棋子,我听说他的老妻回去之后就病了,拽着他的手说平安是福,今日是自己进宫,明日指不定就是谁进宫。”

“富贵险中求,梁家的日子如今也是富庶,总不能为了虚无缥缈的荣华富贵将儿孙的性命都搭进去。”

顿了顿,他是笑了起来:“叫我说,梁适梁大人这老妻倒比他聪明许多。”

“来日不管谁人继承大统,还能将梁家忘了?”

苏辙也笑了笑:“不过这位知州大人死了,想要再查这件案子,就没有这么简单。”

早在苏轼无罪释放之日,官家就拨给了他一队人马,专程彻查这案子:“那凤翔府知州大人虽犯下重罪,却不至于自缢身亡,我想,他定是受人威胁。”

“只怕濮安懿王等人想着这案子会与王安石王相公行刺案一样,最后成了无头案。”

“可惜啊,他们却是太低估我为我六哥报仇的决心。”

王巩见他胸中已有沟壑,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

很快。

十来日的时间过去。

苏轼即将回去凤翔府。

区区十来日的时间,整日好吃好喝的苏轼就胖了一圈,精神也好了不少,更是四处采买礼物,一会替苏迈买玩具,一会替未出世的孩子买见面礼,一会替王弗买首饰……可说来说去,他买的最多的还是吃食。

什么肉干,蜜饯,肉脯,熏肉……满满当当装了两车。

即便这样,他还觉得不甚满意,整日绞尽脑汁想着还能有什么买的。

到了出发前一日。

苏轼前来苏辙院子里,一进来就发现史宛也带着女使忙进忙出的。

他走进书房,好奇道:“八郎,你这是做什么?可是要去哪里?”

“六哥,明日不是到了动身的日子吗?”苏辙反问他。

苏轼一愣:“明日我是动身不假,可这与你有什么关系……”

说着,他就意识到不对劲,迟疑道:“八郎,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明日你与我一起出发?”

“真的吗?这可是太好了!是不是你奉官家之命,前去凤翔府调查我蒙冤案?”

他一巴掌拍在苏辙肩上:“好啊,你这小子,也学着卖起关子来了,我若今日不来,是不是你到了明早才打算与我说实话?”

他眉眼之中是藏不住的笑意。

苏辙面上也是隐隐含笑,道:“哦?六哥,你这是怪我的意思?”

“难不成你不知道我这是跟谁学的吗?”

第78章

苏轼一听这话, 顿时就不说话了。

动不动就折腾出惊喜来这等事,没人比他更擅长。

他嘿嘿一笑,很有些不好意思:“好啦, 我承认你是跟我学的, 只是八郎你向来聪明,该知道有些东西能学有些东西不能学……对了,这件事八弟妹与爹娘他们可都知道?”

苏辙颔首道:“他们都已知道。”

“好家伙, 敢情你们所有人就瞒着我一人……”苏轼嘴里是嘀嘀咕咕, 却也不得不承认他心里还是挺高兴的。

苏辙心中倒无太大感觉。

毕竟他若不去凤翔府,这案子只怕像王安石遇刺案一样成为无头冤案的。

但是……他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史宛面上,到底觉得有些不舍得。

到了晚上, 苏辙便与史宛道:“爹和娘都不是那等迂腐的性子,你若是闲来无事,就出去走走逛逛,实在不行, 去杏花楼吃上几顿饭也是好的。”

“毕竟你一个人在家也是怪无聊的……”

史宛笑道:“好啦,好啦, 这等话自朝中任命的旨意下来,你就与我说过好几遍。”

“我的性子, 别人不知道,难道你还不知道吗?我可不会委屈自己。”

说着,她更是靠在苏辙胸前, 道:“你就放心去凤翔府吧,家中有我在了。”

前几日, 曹皇后召她进宫, 表露出对她的喜欢来,更是与她说以后若是闲来无事就进宫陪曹皇后说说话。

她心里知道, 汴京的娘子这样多,曹皇后哪里会知道名不见经传的她?

定然是苏辙在背后出的主意,想着若有人为难他们,她也能进宫找曹皇后搬救兵,更叫濮安懿王等人好好看看,就算苏辙不在汴京,他们也不是任由人欺负的。

苏辙听闻这话才放心。

翌日一早,他就早早起身。

程氏与史宛却起的比他更早,将他们兄弟两人的行囊是检查了一遍又一遍,又吩咐厨房做了丰盛的吃食。

最后他们将苏辙与苏轼兄弟两人送到门口时,程氏是满脸担忧。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程氏昨天夜里都还做了噩梦,梦见自己两个儿子都被抓了起来。

苏辙握着她的手,打趣道:“娘,您别担心,您就算不相信六哥,还不相信我吗?定会没事儿的。”

程氏点了点头:“一切小心点。”

不光是她,苏洵与史宛也是叮嘱了又叮嘱。

苏辙与苏轼兄弟两人一一应下,这才启程。

苏轼今日又与苏辙坐的同一辆马车,按理说如今天气热了,两人同坐在马车里有几分逼仄。

苏辙说了几次,两人一人一辆马车。

可惜,苏轼更不答应。

这不。

苏轼刚启程不久就脱去了外衫,手中举着扇子不停的摇了起来,但面上却难掩他的欣喜与雀跃:“八郎,今年夏天好像比往年还要热一些,可惜咱们坐在马车里,也不能放冰盆,即便帘子撩开,还是热得很。”

“八郎,我看街边好像有卖冰碗的,要不咱们下去买一碗吃吃?看起来味道还不错的样子。”

“八郎,你觉得如今像不像我们两人当初一起坐马车去天庆观读书的时候?也不知道师傅和张道长最近怎么样,我这些日子也没时间写信给他们。”

……

一路上,苏轼的嘴就没闲着。

一开始,苏辙原是对能与苏轼朝夕相处有几分期待的,可不到一日的时间,他就觉得,嗯,距离产生美。

好不容易到了傍晚,两人到了客栈休息。

苏辙刚洗澡躺了下来,苏轼就又进来了。

苏辙刚皱皱眉头,苏轼就忙开口道:“八郎,你这是什么表情?嫌弃我了?”

“当初是谁在信中说想我的?”

说着,他更毫不客气大剌剌往床上挤:“今晚上,我和你一起睡。”

苏辙:???

他微微叹了口气,道:“六哥,这么热的天,你当真要和我一起睡吗?”

“自然。”苏轼重重点了点头,更是说的有理有据:“一来是你是这次负责调查我蒙冤一案的官员,濮安懿王他们肯定不希望你去凤翔府的,纵然有人保护你,但夜里他们难免会有疏漏的时候,我怎能放心将你一个人丢在房中?”

“二来是我问了,这客栈里可以差人去买冰,就是价钱贵些,虽说如今我们苏家不缺银子,可却要时刻记得娘说的话,该用的钱不必省,不该用的钱也不能浪费,我们两人同住一间屋子,岂不是能省下些买冰钱?”

“三来嘛,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我好久没和你一起睡觉了,很是想念这等滋味。”

原先他几次就想缠着苏辙一起睡觉。

可想着苏辙到底是娶了媳妇的人,他不好与弟媳争风吃醋,更怕弟媳笑话他。

苏辙很是无奈。

没多久,客栈的厮儿就将冰盆送了进来。

苏轼很快就手脚搭在苏辙身上呼呼睡了过去。

苏辙摇摇头,低声道:“这人还是和小时候一样,睡觉时一点都不老实。”

可说来也奇怪,有苏轼在身旁,他也很快睡着了。

因苏辙还有公务在身,所以赶路是日夜兼程,可因有苏轼相伴,他只觉得路上一点都不无聊。

苏轼更是道:“……有八郎你陪着我一起,我觉得从汴京到凤翔府这路好像短得很,一眨眼就快到了。”

虽说他们兄弟两人一路说说笑笑,可随着越临近凤翔府,两人面上的笑容却是越少。

并非苏辙担心自己不能替苏轼沉冤昭雪。

而是这一路走来,旱情实在严重。

这大半个月下来,竟是一滴雨都没落下,四处可见卖儿卖女,衣不蔽体的百姓。

这一日,苏辙他们乘坐的马车刚到了陕西境内,却突然停了下来。

驾车的元宝更是道:“你们这是做什么?疯了不成!”

马到底只是畜生,速度很快的情况下,一时刹不住也是常有的事儿,轻则将人踩伤,重则能将人踩死!

苏辙撩开帘子看了出去。

只见马车前跪着一个妇人,那妇人身后带了七八个孩子,齐刷刷冲着马车磕头:“……请您可怜可怜我们吧,如今闹旱灾,孩子他爹下田干活时热死了,就剩下我们几个,孩子们饿了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

苏辙看她脸上带着伤,身上更是灰扑扑的。

他大概也能猜到这妇人的行径,每瞧见一辆马车过去就拦一拦试一试,兴许还能为孩子们讨些吃食。

那妇人见他没说话,磕头更是磕的砰砰直响。

她身后的七八个孩子也跟着一起磕头,一边哭一边磕头。

苏辙瞧见这一幕,只觉得心里堵得慌。

苏轼已吩咐元宝给他们拿吃食和水,更是到:“慢点,慢点,当心噎着……”

苏辙见状,却微微叹了口气:“如今距离凤翔府路程并不远,大概一两日就能到。”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这妇人没有劳动能力,又带着这么多孩子,就算给他们再多食物,也很快会吃光的。”

他看向苏轼,到:“六哥,我看不如将他们带回凤翔府好了,兴许能在你们家中找点差事做。”

苏轼是连声称好。

如今王弗生产在即,家中马上又要添个孩子,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

这些孩子最大的差不多已有十来岁,也能当差。

那妇人听到这消息,带着孩子们是千恩万谢,不知道多高兴。

等着马车重新跑了起来,苏辙与苏轼面上却是半点笑意都没有。

因他们知道,像这妇人一样的贫苦老百姓不知道还有多少,不是光凭着他们一己之力就能救下的。

又过了一日。

马车稳稳停在了苏家门口。

苏轼一下马车,就直奔入内,一边跑一边扬声道:“弗娘,迈哥儿,我回来了!”

“弗娘!”

“迈哥儿!”

很快,他就见到王弗挺着大肚子走了出来。

他忙上前一把扶住王弗,道:“慢点,你慢点,如今你可是双身子的人,得小心些才是,我这不是回来了吗?好端端的,你哭什么?”

他手忙脚乱替王弗擦去眼泪,笑着道:“当初我离开时,你肚子还不显怀,没想到这才两个多月的时间,肚子就这样大了。”

“孩子乖不乖,有没有闹你?”

他是典型的有了媳妇忘了孩。

半点没想起眼巴巴在一旁看着他的苏迈。

苏迈快一岁了,长得活泼可爱,正伸出藕节一般的胖胳膊想要爹爹抱抱,可惜,他爹爹压根没注意到他。

苏辙便将任乳娘怀中的苏迈接了过来。

任乳娘是照顾着苏辙他们姐弟三人长大的,如今又继续照顾苏迈,瞧见苏辙来了,更是高兴的不行。

一行人说完话,王弗这才抹着眼泪道:“……瞧我高兴坏了,竟怠慢了八郎。”

说着,她就吩咐厨房多做几道菜,笑着对苏辙道:“凤翔府比不得汴京,还望八郎莫要嫌弃。”

“六嫂说的这叫什么话?都是一家人,何必见外?”苏辙笑道:“不过午饭就不吃了,我想要六哥带我去那知州大人的家中转一转。”

时间紧张。

多耽搁一日,有些证据查起来就越难。

苏轼这才想起儿子苏迈来,抱着苏迈又是亲又是逗了一番,这才与苏辙一起去了那知州的家中。

这人名叫王理,是与陈、希亮陈大人同时调到凤翔府来的,约莫四十岁的年纪,平素话不多,公正严明的样子,任谁瞧见他都想不到他会与濮安懿王沆瀣一气。

前去王家的马车上,苏轼说起这个王理来更是有几分唏嘘:“……想当初陈、陈希亮大人刚调来凤翔府时,我与他是水火不容,是他在其中说和,曾几次劝过我。”

“他身为地方知州,知人善用,虽来凤翔府的时间不长,却是为当地百姓做了很多好事。”

“所以当我知道我是被他栽赃陷害的时候,是怎么都不敢相信的。”

苏辙瞧他还像从前一样单纯良善,直道:“六哥,话不是这样说的,有道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若不是他看起来是个好官,又怎么有机会在那些木材上动手脚?”

“这人家境如何?从前师从于谁的门下?与濮安懿王等人有没有什么往来?”

苏轼摇摇头:“这人家境不说好,却也不算差,听说在荆州府老家还有田产与铺子,应该不会为了银钱做出这些事……”

听他说完王理这个人后,苏辙只觉得这案子棘手的很。

说来说去,这人好像并无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很快。

马车就稳稳停在了王家门口。

来福前去门房通报一声,可他们等了很久,那门房才出来,更是一脸为难道:“我们家娘子说不见客。”

苏辙与苏轼对视一眼。

两人都没有说话。

那门房也是认识苏轼的,低声道:“苏大人,您也别怪我们家娘子,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们家娘子是个寻常妇人,从前一向以我们家大人为天,如今我们家大人自缢身亡,她原准备带着孩子们回荆州府老家的,却是一病不起。”

“方才她听说您来了,哭着说对不起您,更说没脸见您……”

苏轼是记得王理的妻子的。

从前他也曾带着王弗来王家做客,王理的妻子是个温柔贤淑的中年妇人,每每看到苏迈时总会抱起苏迈温柔的笑,更叮嘱自己几个孩子陪苏迈玩。

他一怔,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只是有几句话想要问问她……”

那门房却是一脸“这事儿我可做不了主”的表情。

苏辙却是扯了扯苏轼的袖子,道:“六哥,走吧,想必你是见不着她的。”

苏轼不免有几分失望:“八郎,你说会不会是她做贼心虚?”

“应该不是,倒更像是伤心欲绝,又气又恨,所以不愿再听到任何关于王理的事。”苏辙已与苏轼一起走到了街头,两人随便找了个小铺子坐下喝起凉茶来:“先前我就听你说过这王理身边也无侍妾无姨娘,与他妻子感情很好。”

“既然如此,若王理陷害你之前,她应该是知道的,更会有心理准备。”

“我若是她,在王理自缢身亡后就会回去老家,而非留在凤翔府。”

苏轼看向他,不解道:“这是为何?”

苏辙道:“六哥你想啊,如今你已是六品官,你被人栽赃陷害,回来了之后会不会报仇?”

“父债子还,若你回来之后对着她那几个孩子下手怎么办?”

苏轼想了想,觉得这话有点道理。

回去之后,苏辙就吩咐人多打听打听下王理妻子的动向,事无巨细,什么事情都不能放过。

没出几日,就有人将这人打听的清清楚楚。

王理的妻子姓袁,是王理的续弦,也是王理原配的妹妹。

袁氏进门时,她长姐留下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没过几年,她又生下三个孩子。

这些年下来,她与王理很是恩爱。

王理来凤翔府任职后,她很快就带着孩子们来了。

说到最后,负责调查袁氏的衙差又道:“……不过小的查了又查,没查到这些日子王家有人置办家业,也没有可疑之人进出。”

“倒是袁氏前几日差了嬷嬷前去当首饰,当了一贯半钱。”

苏辙顿时就明白过来。

王理也好,还是袁氏也好,家底都不算丰厚,一直靠王理的俸禄养活一家老小。

如今王理死了,袁氏又病了,家中的日子顿时就艰难起来,要靠袁氏典当嫁妆过日子。

那衙差好奇道:“大人,您说会不会袁氏在做戏?”

“她暗中收了好处,却故意装出一副家中揭不开锅的假象,好迷惑我们。”

提起袁氏来,这些衙差都直皱眉。

想当初王理刚去去世时了,他们就已奉命审过袁氏。

可不管他们怎么问,袁氏翻来复去就是那几句话:“你们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夫君是无辜的。”

“他定然不会做出这等事的。”

若换成从前,他们铁定要对袁氏用刑的,可经过王理拿王弗要挟苏轼,逼得苏轼就范后,朝中已严令禁止,不允许对罪臣家眷用刑。

一想到这里,衙差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道:“这人可真是油盐不进,大人可要审问她吗?小的将她请到衙门中来……”

“不必了,她到了衙门,只怕也不会说什么。”苏辙想了想,对着元宝吩咐道:“元宝,你将袁氏当了的东西赎回来吧。”

“要想旁人对你掏心掏肺,自然也得拿出自己的诚意来。”

又过了一日。

苏辙便独自登门,一看到门房便将手中的匣子递了上去:“这是袁娘子先前所当的嫁妆,我已命人赎了回来,不知道可否能见袁娘子一面?”

这已是他第三次登门。

他原以为自己会再次吃闭门羹,谁知没多久那门房就出来了:“苏大人请进吧,我们家娘子请您进去。”

苏辙很快就在门房的带领下走了进去。

这院子并不大,只有两进而已。

即便如今院中的花木凋的凋,谢的谢,却依稀可见当初这院子是花费了不少心思的。

苏辙走进正院时,只见袁氏已端坐着上首。

即便袁氏身形消瘦,面容憔悴,却是脊背挺的直直的,含笑道:“还请苏大人见谅,我身子虚弱的厉害,实在不宜起身……”

苏辙是见过久病之人的,知道她这病可不是装出来的:“您坐着就是。”

很快,就有个十岁出头的女孩儿端着茶水走上来。

苏辙见这孩子打扮不像女使的样子,不免多看了两眼。

袁氏见状,解释道:“这是我的小女儿,名叫鹦娘。”

“自大人去世后,我的身子是一落千丈,如今吃药的银钱都不够,自也养不起女使。”

她之所以将门房还留着,只因他们孤儿寡母的,若守门的人都没有,实在是危险,更别说纵然如今丈夫已死,却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她怎会不担心?

苏辙一时间不知如何接话。

袁氏却是面上笑意不变,淡淡道谢:“多谢苏大人将我的嫁妆赎了回来,如今我们家大人虽已去世,但在荆州府老家却还是有些家底的,等着我们回去荆州府之后,便会将这些钱还给您的。”

苏辙只道:“您什么时候手头宽裕了再将钱还给我也不迟。”

一时间。

气氛很是尴尬。

两人性别不同,差着年纪,且又有苏轼的冤案在前,实在是没什么可说的。

很快。

苏辙的一盅茶就喝完了。

他几次想要开口,可话到了嘴边还是咽了下去。

他觉得,以袁氏这性子,除非她自己想说,否则别人从她嘴里是问不出任何话来的。

他瞧见袁氏正专心喝茶,索性便起身道:“今日我登门主要是将您的首饰还给您,如今既已物归原主,那我就回去了。”

“若您遇上了什么难处,可以差人前去找我的。”

他刚要转身,就见着袁氏开口道:“苏大人今日登门当真是为了还我的嫁妆这么简单吗?难道就没什么要问我的话?”

说着,她苦涩一笑,道:“之前苏大人几次登门,我都没见。”

“我原以为我们会在衙门相见。”

“毕竟我们家大人做了那样的事,换成寻常人,早就命人将我带到衙门去了,可唯有苏大人你,却登门还了我的首饰……”

对如今的她来说,是真心也好,虚情假意也罢,有人能给她个笑脸就已很是难得。

她叫了女儿进来又添了茶,这才道:“其实,早在许久之前,我们家大人就有些不对劲。”

说到这里,她脸色是晦暗不明,似是想起了什么伤心之事,眼眶泛红,更是剧烈咳嗽起来。

好一会,她才道:“想必苏大人知道,我是续弦,在我之前,我姐姐为我们家大人原配。”

“我姐姐嫁给他六年就去世了,临死之前留下四个孩子,两子两女,最受大人宠爱的就是那个小儿子了。”

苏辙听她娓娓道来,很快意识到不对劲。

若是他没记错的话。

他记得衙差调查之后与他说这王理前头那位娘子只有三个孩子,如今怎么变成了四个孩子?

难道问题就出在那个孩子身上?

第79章

袁氏提起故去的姐姐来, 面上的神色有些古怪,像有几分嫉妒似的:“那孩子生下来身子就不大好,当年道士曾给他算过命, 说他命运坎坷, 得从小养在道观之中,更不得对外宣扬,不然会叫阎王爷寻去的。”

“一直等到那孩子长到十多岁, 都安然无恙。”

“我是个胸无大志的妇人, 即便那孩子是我丈夫的孩子,是我的外甥,可我见大人每逢休沐就往道观跑, 心里多少有些不痛快,直劝大人若像他那样纵容那孩子,到时候那孩子定会长歪的。”

“可大人却从来不听我的。”

说到这里,她是长长叹了口气:“后来, 果然如我所料。”

“那孩子从小并未在家中长大,身边无人管教, 不明白为何他的兄弟姐妹都能住在家中,为何他一个人住在道观, 渐渐的,他就自暴自弃起来。”

“半年前,那孩子失手打死了人。”

“我劝大人带他去投案自首, 可你猜大人说什么?他说道士替那孩子算过命,说他命运坎坷, 最后却能逢凶化吉, 一定会没事儿的。”

“我听到这话是劝了又劝,但大人却说这件事与我没关系, 要我莫管,他会有法子的……”

“你觉得王大人陷害我六哥与这件事有关?”苏辙正色开口。

袁氏点了点头:“是。”

“当日凤翔府闹出行贿受贿案,凤翔府从上至下的官员都被清算,大人在这个时候调任凤翔府,可见他一生政绩并无污点,是个爱国爱民的好官。”

“除了这件事,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事情不对劲。”

她抬头看向苏辙,一字一顿道:“那孩子如今已被大人接来凤翔府,正在凤翔府的城郊东三十里的道观中。”

话到了最后,她已满脸是泪。

她知道,若王理在九泉之下定会怨她怪她的,可她不在乎,在王理自缢之前,已将手中能给的银钱都给了那个孩子,以至于她连吃药看大夫的钱都没有,她凭什么不恨?凭什么不怪?

先前她一直也犹豫着到底要不要说这件事。

思来想去,总是下不了决心。

但今日见到苏辙,她却是改变了主意——她的两个儿子本该像苏辙一样成为人中龙凤,来日步入仕途,却因为王理与那孩子,一辈子都毁了,只怕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凭什么那个孩子要拿着王家大部分的银钱,过上逍遥快活的日子?

她不甘心啊!

等着苏辙回去之后,便吩咐元宝给袁氏送去十贯钱。

“少爷,您这是做什么?”元宝不解。

苏辙道:“将这些钱送过去吧。”

顿了顿,他又道:“你与袁娘子说一声,直说人活这一辈子,谁都有遇上低谷的时候。”

“袁娘子也好,还是她几个孩子也好,只要熬过这一茬,等着回到荆州府之后,并不会有多少人记得这件事,以后再重新开始也不是什么难事儿。”

便他活了两辈子,如今听说王理做下的那等事,也觉得这个男人混账的很。

手心手背都是肉.

难不成王理最疼爱的那孩子是人,袁氏与剩下那几个孩子就不是人呢?

一想到这一茬,苏辙就下意识想到了苏轼。

他知道历史上的王弗并不长寿,却不知道王弗到底是哪一年死的。

一想到苏轼后面的那些莺莺燕燕,他就微微叹了口气。

历史上的苏轼虽算不上多情,却也不算专情。

想到这里,苏辙就去看了看苏迈。

小小年纪的苏迈继承了苏轼的聪明,如今小小年纪就已经认识苏辙了,一看到苏辙过来就挥舞着胖乎乎的胳膊,嘴里咿咿呀呀叫了起来:“嘟嘟,嘟嘟……”

他这是在喊“叔叔”。

苏辙对这侄儿也颇为喜欢,将他高高举了起来,惹的苏迈笑的直打嗝儿。

到了最后苏辙才与任乳娘道:“……还劳烦您这些日子多看顾迈哥儿一些,让六嫂好好休息。”

“虽说六嫂这并非头一胎,可女子生产无异于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可不能有半点闪失。”

说着,他更是道:“我虽有心关心六嫂,却到底男女有别,还望乳娘多劝劝六嫂,务必叮嘱六嫂注意身体。”

任乳娘连声称是。

可即便如此。

苏辙悬着的一颗心仍未放下。

他又找到了苏轼,与苏轼说起今日袁氏一事。

苏轼听到最后也是颇为唏嘘,叹气道:“一时间,我倒是分不清他们谁更可怜。”

“王理年少丧妻,养了个那样不成器的儿子。”

“那孩子明明是书香世家的子弟,却被养成了一个无恶不作的小道士。”

“至于袁氏,就更不必说了,最为可怜……”

苏辙点点头道:“是了,没娘的孩子像根草。”

“所以六哥,你一定要多多照顾六嫂,家中的事情能放就放,没有什么比六嫂的安危更重要。”

说着,他更是一点点交代道:“娘要咱们来带来的补品,你要六嫂不必省,每日吃起来。”

“还有孙翁翁说了,六嫂闲来无事要多去散散步。”

“我看若有机会我们回到眉州,就要孙翁翁给六嫂把把脉,给六嫂好好调养一二。”

这种话若从别人嘴里说出来,苏轼大概会觉得这人对他的妻子图谋不轨。

但这人是苏辙,他只有满心欢喜的份,顿时是连声道好:“好,我知道了。”

说着,他更是打趣道:“怪不得娘说你成亲后与从前不一样了,如今一看,果然是不一样,竟这样细心……”

苏辙简直是懒得搭理他。

苏辙很快又去了城郊东三十里的道观。

这间道观并不大,除去住持,统共就六七个人。

那老道士听苏辙说明来意,问他道观中可有个叫上安的小道士,他是连连点头。

老道士是知道上安身份的,自他知道王理自缢身亡后,也是颇为震惊,直道:“他啊,又去赌坊了。”

苏辙当即就要人将他捉拿回来,自己则有一搭没一搭与老道长说起话来。

这老道长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苏辙从他的话中知晓了这个名叫上安的小道许多事。

比如,这人比他小几岁。

比如,这人是吃喝嫖赌,无恶不作。

比如,王理在自缢身亡前,还专程来过道观一趟,给老道长留下了一大笔银子,叮嘱他一定要好好对待上安。

到了最后,那老道长是连连摇头,恨不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当初我见那王大人给的钱多,是猪油蒙了心,谁知他那不成器的儿子却是个活祖宗,贫道活了这般年纪,还第一次见到心肠这样狠毒的。”

“王大人就算有千般不是万般不好,那也是他亲爹啊,况且贫道见王大人对他可谓极上心的。”

“可您猜王大人死后他说什么?他说王大人死的好,说这等偏心之人早该死了。”

“一转头,他又继续下山赌钱去了,似乎一点都没因王大人之死伤心难过。”

“如今他出手阔绰,怕是王大人临死之前没少给他留银钱,大概没多久,这些钱就会被他挥霍一空的,以后啊,再也没人给他兜底喽!”

在他看来,这王理是不是个好人,是不是个好官,他不知道,但绝对是个好父亲的。

很快。

就有衙差带着上安回来。

他虽是一副小道士的打扮,可浑身却难掩痞气,嘴里更是骂骂咧咧的:“……老子好不容易今天手气好点,你们就不让老子好过是不是?呸,真是晦气!”

他这话是指桑骂槐。

苏辙想,若他是袁氏,想着王家的大多数家产留给这样一个人,他心里也会不痛快的。

苏辙对付什么样的人一向用什么样的方法,知道与这个上安说再多也无用,当即就道:“来人,将他抓起来!”

上安气的当场就指着苏辙骂了起来。

别看他年纪不大,但胆子却是不小:“你叫苏辙对吧?姓苏的,你算个什么东西?我爹畏罪自杀死了,那是他的事,与我有什么关系?就算你是朝廷命官,却也没有无缘无故抓人的道理吧?”

“还有没有王法呢?信不信我去汴京告御状?”

苏辙看着他,不急不缓道:“我是以你从前在汴京打死小道一事将你抓起来的,以这个罪名抓你,不冤枉你吧?”

上安脸色一沉。

他到底年纪尚小,下意识道:“你,你怎么知道?”

那老道长已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万万没想到这人身上竟有命案。

苏辙却懒得与他说话。

很快就有人将上安带走了。

苏辙不过将他饿了一天一夜,上安就全招了。

原来当日上安入狱之后,王理就四处游走,找到了梁适。

梁适虽身居高位,但背地里龌龊之事没少做,几次想拉拢王理,终于叫他找到了机会。

梁适将上安救出来的条件就是要王理为他所用。

王理只能答应。

事已至此,可谓真相大白。

等着苏辙修书一封去汴京后,则去了王家一趟。

王理的书房,陈、希亮已带人查过无数次了,却是无一所获。

等着苏辙与苏轼再过去时,是袁氏的小女儿迎了出来。

这小姑娘叫王鹦娘,上次给苏辙送过茶,认识他,一开口就道:“……我娘病的起不来身,要我与大人您说一声还望您见谅。”

“我爹爹书房还有个暗间,我带您过去。”

苏轼惊呆了。

今日待遇比起他上次来时的待遇可谓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他忍不住多看了苏辙几眼。

“六哥,你看我做什么?”苏辙很是不解。

苏轼摇摇头,直道:“没什么。”

他时常听人说苏辙相貌俊朗,但对此,他却是没什么感觉,毕竟看一个人时间长了,美丑就那么回事。

很快,苏辙与苏轼兄弟两人就跟在王鹦娘身后到了王理的书房。

只见这小姑娘掀开了书桌下的地毯,将板子掀开,楼梯之下,别有一番天地。

王鹦娘轻声开口道:“这地方才修好不久,既然你们要的东西没在我爹爹书房找到,肯定是在这里头,你们进去找找吧。”

“我娘说,爹爹临终前给她留了一封信,说若是有人为难我们,就去这里头找找看,兴许有能保命的东西。”

苏辙走了下去。

这暗间很小,只能容纳两三个人而已,里面并未藏纳珠宝,只有一个匣子,匣子上放着一封信。

苏辙看完这封信,大概也知道了匣子里装的是什么。

他吩咐人将这些东西全部带回来。

回程的马车上,苏轼不免好奇道:“八郎,那封信里到底写了什么?你为何一直不说话?”

“没什么,不过在想王理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苏辙摇摇头,苦笑一声:“六哥,他那封信是留给袁娘子的,你猜他信中说什么?他说那封匣子中是所有梁适写给他的信,临死之前他写信给了梁适,用他的死来保全梁适,前提是梁适要能保护袁氏等人的安全,若不然,梁适的假面具就会保不住了。”

苏轼是一愣:“他这是什么意思?”

“他做下的这等事,若换成别的时候,兴许会株连九族,可官家仁善,定不会牵连无辜,袁娘子等人哪里会有事?”

苏辙也很无语,苦笑道:“话虽如此没错,但王理却担心他死后,我们会对袁娘子打击报复。”

“说他在意袁娘子等人吧,可我向来觉得一个人的钱在哪里,爱就在哪里,他并未留下多少银钱给袁娘子。”

“可若说他不在意袁娘子等人吧,他却连这等事情都想到了,可谓十分细心。”

“所以说啊,人可真是矛盾。”

苏轼颇为赞许点了点头。

苏辙看向他,直道:“六哥,若你是王理,你会如何做?”

这个问题问的苏轼是一愣。

苏轼脸色一正,咳嗽道:“八郎,你可记得我从前拿这等莫须有的问题问你时,你是怎么说的吗?”

说着,他便学着苏辙平日说话的腔调道:“六哥啊,这世上没有假如这么一说,没有发生的事大概就不会发生,若真的发生了,以后再想也不迟,如今想这些,岂不是庸人自扰?”

他又扫了苏辙一眼,扬声道:“怎么,八郎,当初你说的话你都忘记啦?”

苏辙:……

他想了想,认真道:“六哥,我若是王理,明知自己当初对发妻情根深种,就不会再娶。”

“什么家中无女眷操持不像这样,这等话都是自欺欺人的,既想要有人为自己生儿育女,又想要自己发妻孩子的资源不被人抢走,天底下哪里有这样两全其美之事?”

“王理倒是一死了之,可剩下的都是些可怜人!”

苏轼再次点了点头,“你说的有道理。”

他觉得,若他是王理,大概也会像苏辙这样子做的。

苏轼回去之后,对王弗比从前更好了。

他一会搀扶着王弗坐下,一会叫厨房再给王弗炖些补汤来,一会又说要不要陪王弗出去走一走。

惹得王弗都有些受宠若惊起来:“……今日你是怎么了?”

苏轼便将今日发生之事都道了出来,说到最后,已有几分唏嘘:“所以你可千万不能出事,八郎常说,有娘的孩子像个宝,没娘的孩子像根草,你为了迈哥儿和肚子里的孩子着想,更得爱惜自己的身子才是。”

王弗含笑称是。

才生下苏迈不久,她的确觉得自己身子亏空的厉害,有时候走上几步路都喘不过气。

可据苏轼所说,苏辙整日提醒他注意自己身子,他提的多了,好像她也跟着对自己的身子上心起来。

她更是下定决心,一定要护着自己的孩子平平安安长大。

苏轼却还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王弗见状,只问他为什么。

苏轼这才支支吾吾开口道:“……你觉得八郎是不是生的很是俊朗?”

这话还用问吗?

王弗想也不想就点了点头,不过她很快就迟疑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不过今日袁娘子那小女儿看到八郎眼睛一眨不眨,就连上茶时也是对他笑眯眯的,对上我,却是一副没有表情的样子,所以才想着问一问你。”苏轼微微叹了口气,又道:“今日回来的路上,我是想了又想。”

“好像从小到大,时常有人称赞八郎相貌俊朗,可到了我这儿,好像就没人夸过。”

“我在想,是不是自己长得比八郎丑上许多?明明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怎么就差这么多呢?”

王弗听到这话,实在是忍不住,顿时就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苏轼是满脸正色。

王弗道:“你与八郎是各有各的好,都是个相貌俊朗的。”

实则她心里清楚。

她的夫君若放在寻常人中也是相貌俊朗的,可与苏辙比起来,那就有些不够看。

苏轼低声道:“你就知道骗我。”

他还记得跟着苏洵启蒙时学过的一篇文章——《邹忌讽齐王纳谏》。

他觉得王弗是他的妻子,自是怎么看他怎么好。

等到了翌日。

苏辙很快就察觉出苏轼的不对劲来。

只间苏轼吃饭时也看他,坐在马车上时也看他,甚至还专程跑到他房中来看他。

如今苏轼蒙冤案已调查清楚,在梁适的信中写的是清清楚楚,安排王理何时动手,如何陷害苏轼……再顺藤摸瓜一查,已是真相大白,证据都已寄回京。

苏辙如今只需原地待命,看官家有何安排,故而每日无所事事,大多数时候都是坐在房中看书。

苏辙被苏轼炙热的眼神看的很不自在,索性放下书道:“六哥,你这是做什么?”

“我最快还有大半个月的时间才回去,你至于一大早就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吗?”

他以为苏轼是舍不得他。

谁知苏轼一开口就道:“八郎,过来。”

他拽着苏辙到了铜镜跟前。

他看的认真极了。

铜镜中的苏辙比他高上小半个头,两人虽都是文弱书生,但苏辙却是身姿笔挺,如松如柏。

再仔细看了看。

他又发现苏辙眼睛比他大,鼻梁也比他高,最可恨的是苏辙竟眉毛都比他浓……他微微叹了口气,都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怎么差别就这样大?

苏辙狐疑道:“六哥,你这是做什么?”

苏轼又是长长叹了口气:“没什么,看看我们两人谁更俊朗些。”

苏辙:……

他与王弗的反应差不多,忍不住笑出声来。

苏轼扫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你可是笑话我不自量力?看你这反应,只怕一早心中就有了论断。”

苏辙继而是哈哈笑了起来:“六哥,你不在意学问,不在意官位,没想到你竟计较这些。”

说着,他拍了拍苏轼已微微隆起的肚子,打趣道:“你啊,既在意这些,整日就不要那样贪吃。”

“都说三十而立,你这还没到三十岁了,肚子就已经挺出来了。”

“我可是听说寻常妇人有了孩子之后,重心就放在孩子身上,六哥啊六哥,你也得有点忧患意识才行。”

苏轼一听这话,顿时是如临大敌。

当天中午,他就开始宣布自己要开始节食,更是说的有鼻子有眼的:“……夏日天气炎热,略一动就会流汗,想必如此也能瘦的快些。”

光说这些还不算。

为了显出他的决心来,他连平素他最爱吃的炙羊肉都不吃了,只夹素菜吃。

苏辙笑看他一眼,道:“六哥,不如我们打个赌如何?”

“赌什么?”苏轼早已忘了小时候自己差点被苏辙骗的裤衩子都不剩一事。

苏辙想了想,认真道:“就赌一百贯钱吧。”

“这样节食的日子,若是你能坚持到我离开凤翔府,那就是你赢,若不然,就是我赢,你觉得如何?”

并非他想赢苏轼的银子,而是人若长得胖了会身体不好。

苏轼想也不想,一口就答应下来:“咱们一言为定。”

他想,顶多还有一个月的时间,苏辙就会离开凤翔府。

他啊,是赢定了!

他甚至还抱起一旁的苏迈,喜滋滋道:“迈哥儿,你就等着吧,等爹爹赚了你八叔的钱,存钱给你娶媳妇了!”

第80章

苏轼只觉得自己是胜券在握。

但同样的, 苏辙对自己也是胜券在握,他觉得这世上没谁比他更了解苏轼。

翌日一早。

苏轼就开始了自己节食减重的计划,一大早先要厨房给他做了大麦粥, 八宝酱菜, 素饼等等清淡的吃食。

这一大早,他想着即将赢苏辙那一百贯钱,是信心百倍。

他甚至与王弗道:“……你就别担心了, 一百贯钱对寻常人来说可是一大笔银子, 对八郎来说,却是九牛一毛,算不得什么。”

“你怕是不知道, 八郎看着沉稳,可从小到大却不知道骗过我多少次压岁钱,如今他既想要给我送钱,我哪里有不要的道理?”

说着, 他更是忍不住盘算起来:“你说,等着我将那一百贯钱赢来之后做些什么好呢?在凤翔府买个院子?好像不太好, 我是地方官,当不了多久想必就会离开凤翔府, 这院子空着实在浪费。”

“在汴京买个院子?好像也不行,一百贯钱在汴京也就堪堪买间屋子。”

“不如到时候给你买金首饰吧,八郎说金子值钱!”

他说的是双眼直冒精光, 觉得这么多年,他终于要连本带利赢苏辙一回了。

王弗也是世上少有了解苏轼的人之一, 当即就噙着笑道:“得你先赢了八郎再说吧。”

顿了顿, 她又道:“不过,你就没想到若你输了怎么办?”

苏轼这些年虽凭着幼童启蒙卡片赚了不少, 但他一向花钱大手大脚,又要养活一大家子人,所以手头也不算很宽裕,所有家当加起来也就一百多贯钱而已。

“我怎会输?”苏轼瞧见王弗那满脸含笑的模样,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就算输给八郎也无所谓,我与他之间哪里分什么你我?”

“输了就输了,不要紧的!”

王弗直道:“你这样想就最好不过了。”

他与苏轼想的一样,苏辙对他们如何,身为妇道人家的她更细心,对苏辙的心思知道的更清楚,且不说别的,每年苏辙送往凤翔府的礼物就价值不菲,还有送给她的补品,送给苏迈的满月,百天之类的礼物,更是出手极其阔绰。

苏轼见她说这话,只嘟囔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说的我好像一定会输似的……”

当日中午,他用的是五醋鸡丝,菠菜煎豆腐,烧茨苽等菜。

到了晚上,他则用的是花椒油炒菜心,清水煮小萝卜等菜。

不过一整日下来,苏轼脸上的笑容就少了很多,晚上躺在床上是翻来覆去,唉声叹气的。

王弗问他怎么了,他又是长长叹了口气,直道:“没什么,就是觉得胃里空落落的,像是少了什么似的。”

王弗:……

她正色道:“若是我没记错的话,晚上那碗花椒油炒菜心,你就吃了三碗,怎么会饿?”

”不是,弗娘,你不懂这种感觉。”苏轼索性坐了起来,认真想了想,道:“并不是觉得饿,就是觉得少了点什么。”

王弗明白了。

哦。

说白了就是馋,今日没吃肉的缘故!

她含笑开口道:“今儿才是第一日,你就这样难受,接下来可该怎么办?别想了,早点睡吧,梦里什么都有!”

苏轼想了想,觉得也是,索性就睡了。

翌日一早,他早早就起来了。

等苏辙正欲到桌前用早饭时,发现苏轼已等候多时,更是频频朝厨房方向张望。

苏辙好奇道:“六哥,你怎么这么早就起来呢?”

“我,我等着吃早饭了!”苏轼面上带着几分不好意思的神色,笑了笑:“八郎,说来也真是奇了怪了,昨晚上我明明吃了很多,可将将到天亮就饿醒了。”

“怪不得书中说‘饱暖思□□’,可见这人是吃饱了之后才会胡思乱想,若是没吃饱,整日一门心思想的就是吃的喝的……”

说着话时,他眼巴巴看着苏辙。

苏辙见状,已大概猜到他会说些什么,便道:“六哥,你铺垫这么多,该不会是想说昨日咱们的赌约作废吧?”

苏轼:……

他不明白,为何从小到大八郎一眼就能看穿他的心思!

他嘿嘿一笑,正打算想着如何开口时,谁知道苏辙就已率先开口道:“六哥,男子汉大丈夫说话得算数,如今你也是当爹的人了,怎么着也得给迈哥儿他们做个好榜样不是?”

“来日若是迈哥儿长大了,知道你做下这等事,是不是会不大好……”

苏轼的话已到了嘴边,却还是咽了下去:“你说的有道理。”

苏辙见他这样子,强忍着笑道:“六哥,饮食清淡不是说叫你一点肉不能吃,偶尔吃点鱼肉或鸡肉,也不会长胖的。”

“像你平日最喜欢吃的羊肉,最好不要多吃。”

“一来羊肉吃多了上火燥热。”

“二来吃羊肉很容易长肉。”

因他来的也算早,索性便提笔给苏轼写起清淡的菜谱与注意事项来,更是耐着性子叮嘱道:“……你每日少喝点酒,虽说小酌怡情,但你每日晚上都要喝上几杯,你的肚子就是这样一点点长大的。”

“你若每天闲来无事,陪着六嫂多走走路,这样对身子也好,俗话说饭后走一走,活到九十九,古人之言诚不欺我。”

王弗进来时,恰好看见这一幕。

她见苏辙与苏轼兄弟两人头挨头,嘴角皆带着笑,嘴角也微微翘起。

这兄弟两人感情可真好啊!

她轻轻抚了抚肚子,只愿以后自己的孩子们也像他们爹爹和八叔一样相亲相爱就好了。

***

接下来几日里。

闲来无事的苏辙忙着给苏轼想菜谱,比当年他念书都还要用心几分。

不过两三日的时间,他就已想出几十道为苏轼量身定做的菜谱来。

可惜。

苏轼对这些菜谱兴趣并不大,整日脑海中只萦绕着一个念头——我想吃肉!大口大口的吃肉!

一开始。

他还以为苏辙会像小时候一样,为了赢他是花样百出,包括却仅限于整日故意在他跟前吃好吃的,诱惑他一起去吃羊肉……谁知苏辙却是毫无动静,甚至日日还想着如何帮他。

可就算如此,他觉得日自己的日子还是艰难的很。

这一日苏辙前来苏轼书房给他送新的菜谱时,苏轼正坐在桌前看着窗外。

苏辙凑过去,好奇道:“六哥,你在看什么呢?”

自不能顿顿大口大口吃肉后,苏轼只觉得自己的反应慢了很多,慢悠悠回过头看了苏辙一眼,又继续看天:“八郎,你看,天上那朵云像不像鸡腿?还是炸过的那种?一口咬下去,嘴里滋滋直冒油,肯定很好吃。”

说着,他又指了指另外一朵云:“你看这朵云,像不像羊肉串?也不知道杏花楼的烤羊肉串是不是还是那样好吃?”

苏辙:……

这次苏轼学聪明了,抢在苏辙之前率先开口:“八郎,如今我认输行不行?”

“我也不是想耍赖,我就给你五十贯钱行不行?”

以他对自己的了解,到了最后,只怕是钱也输了,罪也受了。

苏辙是想也不想,坚决开口道:“自然是不行的。”

苏轼没办法,只能咬咬牙坚持。

又过去了七八日,苏轼只觉得自己走路都是双脚发虚,看人时竟有了重影,便招呼着来福前来,要来福给苏辙将那一百贯钱送去。

别问他自己为什么不去。

因为不好意思。

苏辙收到那一百贯钱时,是毫不手软。

一旁的元宝好奇道:“少爷,您当真要收六少爷的钱吗?”

他跟在苏辙身边多年,是知道自家少爷出手一向很阔绰的:“况且看您这样子,好像一点不意外自己会赢似的……”

“我与六哥打赌,你什么时候见我输过?”苏辙反问他。

元宝认真想了想,只觉得好像真的是这个理儿。

苏辙又道:“愿赌服输,我与六哥关系好是一回事,可赢了他收下他的钱,那又是另一回事。”

他不光收下,更是要元宝将这些银钱收好,到时候带回汴京。

等着晚上苏辙再用饭时,看到大快朵颐的苏轼,只觉得他像是饿牢中放出来的一样,桌上摆着炙羊肉,烤羊肉串,荷叶烧鸡,酱猪手……满满当当摆了一大桌子,并不比过年逊色多少。

见到他来了,苏轼仍只顾着埋头苦吃,没时间与他说话。

苏辙:……

不过苏轼吃着吃着,很快就结束了战斗。

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我觉得方才自己饿的像能吃下一头牛似的,却没想到没吃几口就饱了,完全比不上从前。”

苏辙满意一笑。

这就是他的目的之所在。

人的胃口会一点点成大,却也能一点点饿小。

苏轼节食这么长时间,胃想必也小了些,兴许再不会像从前那样暴饮暴食了。

又过了几日,朝廷的文书下来了,直说既凤翔府苏轼蒙冤案已定,就命他尽快前往汴京。

苏辙接到这消息时是一点不意外,毕竟他是秘书省的官员,负责这件案子本就不是自己的职责所在,如今本职工作耽搁多日,是时候早日回去了。

他更是与苏轼说起这件事来:“……那梁适原先投靠濮安懿王是为了替子孙后代谋一个前程,没想到算计多日,却落得晚节不保的下场。”

纵然他身在凤翔府,但这些日子也没闲着,与王巩一直暗中有书信来往。

昨日王巩送来信,说官家已顺藤摸瓜查出此事,原来这件事背后是梁适在捣鬼,即便好脾气的官家听说这件事后也是怒不可遏,看在梁适为国效力多年,且又年事已高的份上,并没有要了梁适的性命,只将罢免了梁适的官职。

但在苏辙看来,梁适这等人威风了一辈子,如今落得这般境地,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

可苏轼却无心想梁适亦或者濮安懿王,颇有些伤感道:“八郎,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要回去了。”

“先前我还说等我休沐时带着你去凤翔府附近逛一逛了,凤翔府虽比不上汴京繁华热闹,却也有一些风景可逛的。”

苏辙笑道:“六哥,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顿了顿,他只道:“只是如今梁适已倒台,我怕濮安懿王狗急跳墙,所以还是早些回汴京为好。”

并不是他不伤感不难过,而是他觉得自苏轼被污蔑关押一段时间后,整个人变得沉稳了不少。

祸福相依,这句话看样子是一点没说错。

依他看来,梁适被贬官之后,大概是欧阳修上位,到时候他游走一番,兴许能让苏轼早日调回汴京,这样若王弗的身子有个三长两短,也能尽早医治。

因苏辙实在放心不下史宛等人,连夜收拾好东西,翌日一早就出发了。

回去的路上,他并未坐马车,而是骑马回去的。

一路上是沙尘密布,仍不见半点雨水落下,一路上的难民比起当日他前来凤翔府时更多,甚至偶尔可见死尸,瞧着叫人触目惊心,只觉得十分难受。

原本大半个月的路程,在苏辙的快马加鞭下,不过七八日就到了汴京。

苏辙回去家中时,程氏等人看到他时是微微一愣。

程氏等人是既心疼又高兴。

史宛见他平安归来,却打趣道:“……若灵寿县主瞧见你这样子,别说争着抢着要嫁给你,就你这般模样,只怕说要再娶她,她都不见得答应。”

苏辙听了这话直笑,握着她的手道:“这些日子,你们可还好?”

史宛点点头,笑道:“一切都好。”

话虽如此,但苏辙听她说起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却还是吓了一大跳。

原来,就算有曹皇后庇佑史宛等人,但史宛也不能时常进宫。

那濮安懿王瞧见苏辙不在家,便想冲史宛下手,有好几次濮安懿王妃都给史宛下了帖子,史宛每一次都推脱了过去。

谁知濮安懿王等人却是阴魂不散,一日巨鹿郡公的妻子宋娘子还登门来,话里话外皆是拉拢之意。

但史宛却是一个劲儿装傻。

说到最后,连史宛都忍不住皱起眉头来:“……我看濮安懿王等人是不会轻易罢休的,还有那位宋娘子,兴许过几日还会继续登门。”

“我听说巨鹿郡公生怕赵允熙得了官家喜欢,这些日子索性也称病留在汴京,并未去任上,兴许这人也会前来找你的。”

苏辙听的也跟着皱了皱眉。

史宛见状,索性便说了些高兴的给他听:“前几日皇后娘娘还召我进宫了,我看到了那位灵寿县主。”

“说起来,若非皇后娘娘说起,我可不会将她与骄纵跋扈几个字联想到一起,如今她乖觉极了,行事说话很有大家闺秀的样子,只是看向我的眼神,好像还透着几分恨意。”

说到这儿,她更是笑了笑:“不过皇后娘娘一扫眼看向她,她就马上低下头,一副很是害怕的样子。”

“我听说皇后娘娘还想给她选一门婚事了,选的好像是梁适梁大人的一个侄儿。”

她觉得曹皇后这人还是挺有意思的,毕竟曹皇后对官家说——臣妾见着濮安懿王一家与梁适梁大人关系很是要好,既然这样,不妨亲上加亲好了。

若是好心好意也就罢了,偏偏那梁适的侄儿梁从在汴京是声名在外,仗着有个当宰相的伯父是无恶不作,整日流连于烟花之地。

这样的人,寻常女子都受不了,更何况脾气暴躁的灵寿县主?

别看灵寿县主如今被曹皇后调/教的老老实实,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如今如此乖觉不过是表象而已。

说到最后,她更是眨了眨眼睛,笑道:“皇后娘娘做事一向是趁热打铁,这门亲事定在了五日之后,你说,梁家会给咱们家下帖子吗?”

她托腮道:“我可真想去看一看啊!”

别说她想,就连苏辙都有几分期待。

可人家不邀请他,他总不能巴巴凑上前去吧?

苏辙并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倒是王巩听说他回来汴京,当天傍晚就前来找他,问起他在凤翔府一路的见闻,当然,八卦的王巩是更好奇苏轼蒙冤案的来龙去脉。

听到最后,王巩也只是唏嘘道:“……这个王理,我从前就听说过他。”

“不少人提起他来是称赞不绝,说他是个为国为民的好官。”

“可见啊,人人都是有弱点的。”

“不过正好也能说明这个梁适真不是个东西,居然做出这等事来……对了,王理那个儿子如今怎么样了?”

苏辙说起那个叫上暗的少年来,是直摇头:“这件事已命府衙彻查,不过他年纪尚小,朝廷并不会要了他的性命,将他关上十余年,就会将人放出来。”

“从前他事事有王理给他兜底,以后他的苦日子可就在后头了。”

他不愿意说起这样糟心的人,便问起梁从与灵寿县主的亲事,谈笑间,更是将史宛打趣的话道了出来。

王巩一听这话,就笑了起来:“这有何难?你放心,这件事包在我身上。”

说着,他的声音更是低了些:“别说你,我也对这门亲事很感兴趣了。”

当日曹皇后赐婚的旨意一下来,濮安懿王府与梁家都炸开了锅,从前濮安懿王与梁适相交甚好的两个人顿时就形同陌路起来:“叫我说,如今他们形同陌路已很是难得,以后看彼此不痛快的时候还在后面。”

“梁适一向对梁从这些子侄颇为照拂,在他看来,就算自家子侄再不好那也是好的,他们梁家乃耕读世家,哪里愿意娶灵寿县主这样的媳妇进门?”

“濮安懿王却觉得灵寿县主乃皇家血脉,以梁家从前的家世倒勉强配的上他女儿,官家如今罢免了梁适的官职,说白了,梁家如今就是汴京城内的破落户而已,怎舍得将女儿嫁到这样的人家?”

“到时候我们一起作伴,前去看看好戏吧。”

苏辙顿时就有几分期待起来,却不免好奇道:“你能有什么法子?”

“若不是因为我,梁适也不会被官家罢官,我若是梁从,恨自己都来不及,哪里会请我去梁家做客?”

他原以为王巩这话只是说说而已。

谁知不过两日之后,梁家就真的上门送请帖来了。

来的还是梁从本人。

梁从手中拿着请帖,一改从前那副吊儿郎的样子,对上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苏辙,那真是要多恭敬就有多恭敬:“……先前是我们家中奴仆办事不周到,竟将您都漏了下来,您放心,我已经狠狠训过他们。”

“这是请帖,到时候还望您能大驾光临寒舍,给个面子。”

捏着请帖的苏辙是微微一愣,不明白王巩到底是怎么办到的。

他只觉得王巩这人真的是神通广大啊!

梁从瞧见他这般模样,却是误会了,忙道:“我也知道,从前因灵寿县主纠缠您一事,您到时候到梁家肯定有些风言风语会传出来的。”

“可清者自清,您是什么样的秉性,众人都知道的,就算真要议论,也是议论灵寿县主的不是,与您没关系。”

苏辙:???

他已经预见以后这两人会将日子过的是鸡飞狗跳。

他笑了笑道:“你放心,到时候我一定会到的。”

史宛听说这事儿后,也是高兴不已。

到了梁从迎娶灵寿县主那一日,苏辙与史宛夫妻两个是早早起床,很快就乘坐马车到了梁家门口。

史宛去了内院。

而苏辙则留在外院。

他很快看见了四处招待宾客的梁适,虽说这人已被罢官,但在朝为官多年,梁家的底蕴与他的人脉还是在的。

梁适看到他,只冷哼一声,转过头像没看见他似的。

苏辙也不勉强。

很快王巩就走了过来,冲他一笑,低声道:“我就说我有法子叫你来同我一起看戏吧?”

“怎么样?这下你信了吧?”

梁家如今虽四处张灯结彩,但若细细端详,却也能瞧出这布置是赶出来的。

更不必说梁家一个个人面上是半点喜色都没有,知道的清楚他们这是娶媳妇,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家这是办丧事了。

苏辙不免愈发好奇:“你到底是如何办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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