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过一个山头，面前豁然开朗。贺家庄一带有良田千顷，如今稻子已经收得差不多，远远望去，田里只有零星几人劳作。白墙青瓦的村落就坐落山谷的尽头。

正值秋日，山间四处枯黄。晚风卷起层层落叶，有如蝶群纷飞。玉河夹夹马肚子，极通人性的追影便逐那群“蝴蝶”而去。一人一马风也似地穿过黄叶，马上之人直起身抓住了最好看的那片，颇为心满意足。

白迁与萧渉相谈正欢，谁也没有看见。只有李修不自觉地牵了牵唇角。

那人捕了“蝶”，便停马等后头的人跟上。她转头笑问：“萧大人，我们到了么？”

玉河今日着男装，莲子色的直裰外披了件纤尘不染的雀裘。这裘乃是以燕墟独有的白孔雀雀羽织成，数十年才能得一件，披在身上摹云拟雪，将她的眉眼衬得漆黑，端的潇洒俊丽。

她这一回眸，白迁与李修都微微怔愣，只有萧渉泰然：“回公主，就在前方。”

“朝露寺在哪里？”

“往东走三里有座归雁山，山腰便是。”

“趁着天色尚早，不如我们先上山去看看。”

“正有此意。”

到了下个岔路口，几人便转向朝露寺的方向。

正午时分，他们抵达寺外。拴马进门后，只见佛寺深处的一个院子冒着炊烟，前院空空如也，大约是放午斋的时分。几人没有立即去找人，而是先在外头游荡了一阵。贺家庄并不大，但这佛寺却算是气派，除了神殿之外，还设有两个偏院供来拜佛的人暂住，容纳百人不成问题。

“我记得从前寺里没有这样多客房。”萧渉道。

“大人有所不知，自从三年前大人高中，不少外地举子都来此地参拜，想沾一沾状元故里的文气。我有几个同伴春闱前就结伴来过这里，听说那时许多人都在寺中借宿，价钱还不低呢，”白迁饶有兴趣道，“只是不知放榜后来还愿的有几人？”

萧渉只是笑笑。

玉河观察着四周：“这庙的墙这样高，夜里关门后便很难攀爬而入。凶手若不是僧众，就是当夜借宿的人。”

“案发那日是村民开始收割的日子。朝露寺每年都会在这天举行一次持续到夜晚的祈福典。当夜很多村民都借宿庙中，贺英与贺秀才也在其列。客房离住持所居之处并不远，凶手完全可以夜半潜入。”

玉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问：“萧大人，此地养猫的人多么？”

“大多村民家里都有养来捉老鼠的猫。野猫也很多。”

四人边走边谈，穿过佛殿，到了通往后院僧人住所的一扇月门前，正见几个小沙弥说说笑笑地向出走。其中一个认出了李修，走上前道：“李大人有何贵干？”

“我们是来查案的。”萧渉代他答道。

那人转头看了一眼他，犹豫道：“这位是……”

“连你们状元郎都认不出了么？”白迁笑道。

闻言，另外几个僧人围上来，纷纷双手合十作礼：“萧大人。”

萧渉合掌回礼：“我与几位朋友想拜见住持，不知方不方便？”

“方便！萧大人请跟我来。”

上个住持圆寂后，此位由另一位老僧接任。他与村民站在一边，极为抗拒官府的调查，李修吃了好几次闭门羹。但萧渉可谓是朝露寺的衣食父母，待遇自然不同。几人向内走去，白迁惴惴问：“现在的住持是住在案发的那院子吗？”

“住持有自己的禅院。那院子已经封住了。”

“哦！”他松了口气。

玉河转眼瞧他：“你真的怕这些？我以为你说笑的。”

“倒不是怕，”他干笑两声，“就是……”借口没有找好，这句便断了。玉河捏了捏他的手：“有我在，不必担心。”

国子监近年都招些什么人？李修不悦地想。

四人被带到佛寺深处，几个依傍山壁而建的禅院映入眼帘。这里远离喧嚣，是寺中上座高僧所居之处，为方便静修，院子间也相距很远。李修指了指最远处的院子：“那便是案发之地。如今百蕴和尚还居住那里，”他朝一个沙弥道，“可否劳烦小师傅请百蕴师傅来？”

小沙弥撇撇嘴。萧渉又问了一遍，他才不情不愿地去了。

那百蕴就是案发时住在隔壁的僧人。他十七八年前从燕墟来，本是行脚僧，因为与朝露寺有缘，便留下来成了清众。僧人们从未见过异国和尚，对他百般优待，专门在住持的院子里辟出一小部分给他居住。这些年来，两人一直相处和睦，从未有过争端。

四人被领入一个禅院。方才有个和尚先一步去知会住持，那老僧出来便直直朝萧渉走去。互相问过好后，他看向玉河：“这位女施主是？”

沙弥们已经下去了，她大方自报姓名：“段玉河。”

住持有些惊讶，又合掌而拜：“不知公主大驾。”

“师傅不必多礼，”玉河点点头，“我只是来散散心，用不着声张。”

“自然。”

大家在一个禅房坐定，说到凶案的事。住持又将李修说的案情重复了一遍，末了道：“前阵子我们已经作法除妖，但我等法力毕竟有限，只盼……”他看了眼李修，“只盼不要再招惹猫妖，让它再开杀戒。”

“此事是人为，本官会将凶手绳之以法。”后者道。

“县衙的官差已经彻底调查过，却未能得出任何结果，因为不听劝告，还导致贺公子被仇杀。贫僧想不出李大人为何要将全村百姓的性命置之不顾，政绩真如此重要么？”

“不找出凶手才是对百姓的性命置之不顾。”

“其实，”萧渉出来打圆场，“是我央李大人带我来的。事发蹊跷，我亦想知道真相究竟如何。若真是妖类复仇，我们自然会回去。”

住持的神色这才缓和了些：“萧大人是明事理的人。”

玉河心想，李修前些时候定没少受气。毕竟强龙难压地头蛇，这些和尚与贺家庄人又明显一致对外，不知在遮掩着什么。任他手段多么高明也碰不过这铁板一块。怪不得要去求萧渉。

她冷不丁问道：“血猫复的什么仇？”

住持一愣：“公主有所不知，当年这猫妖第一次作乱时，是空明法师作法将其镇压。”

“那为什么贺英的死也算仇杀？”

“这贫僧便不清楚了。”

“贺公子家财万贯，每年上的香火恐怕不少吧？空明法师生前与他私交如何？”

“法师是出家人，并无俗世的交情。”

“哦？”玉河逼视着他，后者将目光移开了。

“十八年前贺英可曾参与过除妖之事？”

“年岁久远，贫僧亦记不清了。”

“那么都有谁参与？若猫妖被惹怒，它下一个复仇的对象会是何人？”

“贫僧并不知道……”

玉河提这些问题的时候声音并不高，神色也算是和缓，但在场之人皆莫名地感到了威慑，不由得屏声静气，不发一声。

白迁暗暗为那老和尚捏了把冷汗，庆幸要回答公主的不是自己。

幸而，此时，百蕴和尚来了。他刚出现在门口，住持便看见救星般起身：“百蕴，快来见过长乐公主。你已有七八年未见过故国来人了吧？”他说着又转向公主，“公主，这便是燕墟来的百蕴法师。”

来人约莫五六十岁，身材高大，面相算是慈祥。忽然听见“公主”这茬，他一时有些怔愣，合掌朝她拜了拜。

玉河亦合掌，用燕语道：“百蕴法师安好。”

百蕴便也以燕语答：“见过公主。”

“说来百蕴也有十八年没有说过燕语了。他刚来时周语并不好，勉强能听懂人言，却不懂说，亦不会读，后来逼自己也不准说燕语、写燕语，才逐渐练好了周国话。”

“哦？”玉河换了周语，“高僧请坐。”

和尚坐下，又与其它几人问好，缓慢道：“公主见笑了。习语如修佛，心中需无二念。”

“是这个道理。”

“百蕴法师，我们此次依旧是为空明法师的案子，”李修道，“稍后要烦请你带我们再去一次案发之地。”

“好。”他并无意见。

“法师可否先向我讲讲事情经过？”萧渉问。

或许是因为前阵子已经习惯了被盘问，他很好说话，点点头便开口：“空明法师第一次向我提起血猫的事是事发前半月。每日暮时，我们例行坐禅。那日，我睁开眼时发现他满头大汗，便问他为何。他告诉我最近他总是心神不宁，无法入定，似有妖魔相扰。那时我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半月前可有发生什么特殊的事？”

“并无，”他答罢，又继续向下说，“自那日之后，他便时常对我提起梦魇，猫妖之类。但也只是闲聊时随口一说罢了，没有真的相信梦中之事。加上当时忙着筹备祈福典，也无暇多想。

那夜祭典之后，我们照常回院休息。我点着灯读了一阵子经书，中间出去方便时看见隔壁院内已然熄灯。到了深夜，桌上的烛忽然跳得厉害，我以为是窗纸破了，便去窗前查看，可并没有风漏进来。正在奇怪，却听见几声格外凄厉的猫叫。这时，我身上有些发冷，便走回桌前，披了件衣裳，想将《楞严经》最后一段读完。读了几句，窗前似乎有一个黑影闪过，有人那么大，但却是兽形，拖着条长长的尾巴。待揉眼再看，又不见了。我以为是自己太困倦，看花了眼，便灭了烛灯就寝。那夜，我整夜都在梦一只血淋淋的人头猫正朝住持院里去。

第二日一早，我被慧觉的喊声叫醒，出门去看，便见住持已经升天。我赶忙叫慧觉下山报官，并锁上了住持的院门待官差来查。谁料无论是仵作还是推官都没能发现凶手留下的痕迹。”

“你若真认为是猫妖所为，又为何会立刻去请官差，并且这样妥当地护住案发地呢？”玉河问道。

百蕴顿了顿才答：“当时我并不全然确定。”

“是的，当下你并未想到猫妖这层，是后来被一次次问讯的时候，才在心中慢慢将种种可能无关的怪事串在了一起，建起这则完备的口供。”

“其实秋日里猫儿发情叫春并不少见，住持因此受扰产生梦魇也说得通，窗纸的确漏风你却未曾发现也有可能。那黑影或许就是野猫，只不过你困倦之下看错。总之，这些怪象其实没有任何证据，全都有可能是你事后联想，越想越真，”说到这，她又半真半假道，“当然了，或者你在说谎也不一定。”老幺小说网首发 www..

住持没敢反驳。百蕴阵脚倒是不乱：“公主所言也有理，我的确是在事后才明白过来。不过贫僧从不打诳语，”他黯然一叹，“空明法师于我有收留之恩。我去国离乡十几载，不过是因为此地有修行路上的知己，我又怎会害他？即便真有此心思，亦不必如此大费周章。我们朝夕相处，他又是古稀之年的瘦弱老人，将他推下山岂不更便宜？哪怕将他闷死，别人也只会以为他寿终正寝。”说罢，因为提了杀生字眼，他又合掌念了句“阿弥陀佛。”

这个说法的确令人信服。玉河没有再反驳。禅房内静了静，萧渉提议：“那么，我们不如移步案发地。”

几人纷纷附和，唯有白迁怵道：“我便不去了吧……”

李修看向玉河。后者却无一点不悦，纵容道：“好。你散散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