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之血

《花之血》

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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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开始发出一些喘息的声音。嘴角仍然淌着唾液,嘴唇微微分开。他的呼吸粗重得像风扫落叶般。母亲从炉边冲过来,草药的汁液染绿了她的双手。她倾身看着父亲,大叫道:“天啊!我的爱人!天啊!”

科尔苏赶忙走过来,凝视父亲,然后拉着母亲走回火炉边,因为我们都爱莫能助。“我们赶快炖好药,帮助他减轻苦难吧。”科尔苏说。科尔苏的双眼总是那么明亮,脸颊微红如石榴,证实了她草药师的力量。

草药炖好冷却之后,科尔苏把药汁倒入一个小碗里,端到父亲身旁。母亲托起父亲的头,科尔苏小心翼翼地用勺子试着把药喂进他的嘴里。但是大部分汤药都溢出来,浸湿了被褥。第二次,汤药喂进去了,但父亲被汤药呛得喷出药汁,有一会儿甚至几欲停止呼吸。

总是十分冷静的科尔苏放下碗,摇了摇手,看着母亲的眼睛,建议说:“我们最好等他睁开眼睛了再试。”

母亲的头巾歪了,但她没有注意到。“他需要吃药。”她疲弱地说。科尔苏告诉她父亲更需要呼吸。

易卜拉欣的声音开始变得沙哑。科尔苏让我去照顾照顾他,我倒了些热茶,拿了些院子里种的椰枣给他。他用眼神向我表达谢意,但是没有停止诵读,仿佛他的诵读可以延续父亲的生命。

走回屋的路上,我撞上了父亲的手杖。它就挂在通往院子的小门旁边。我想起上一次散步,父亲带我去看了一尊藏在瀑布后面古老的女神雕像。我们沿着礁石慢慢移动,直到找到那尊藏在水流之下的雕像。女神戴着一顶高耸入云的王冠,美丽的胸前飘着一块薄纱,脖子上戴着用大石头做成的项链。她的双脚被衣服遮掩着,那衣服似乎要卷进水流之中。她张开有力的双臂,宽阔的怀抱不让须眉,仿佛可以随心所欲地向瀑布施法。

那天,父亲很累,但他仍然气喘吁吁地从陡峭的小道一直走到瀑布,带我去欣赏那令人惊叹的景观。此时,他的呼吸越来越吃力了,呼气时还“呼呼”作响。他的手也开始抖动,就像焦躁不安的小老鼠一样。它们爬上他的胸膛,挠着他的罩衫。长期在农田里工作,使他修长的手指被晒成了棕色。指甲缝里还有一层土。平时,如果不是很累,父亲在进屋前就会把指甲清理干净。

“我保证会全心全意地照顾他,只要你能让他和我们在一起。”我小声地向真主祈求。“我每天都会祷告,而且永远不在斋月禁食的时候抱怨饥饿,小声地抱怨也不会。”

父亲的手开始在空气中挥舞,仿佛在用身体上唯一还有力量的部分与病魔作斗争。我们无助地看着父亲的双手,听着他痛苦地呼吸,科尔苏走到我们身边,带着我们祷告。我告诉母亲,在山上散步的时候父亲看起很疲惫,问她是否是爬山让他如此虚弱。母亲用双手捧我的脸颊说:“我的宝贝,那会给他力量的。”

在夜晚最黑暗的时刻,父亲的呼吸渐渐平静下来,双手也停止了挣扎。母亲为他掖毛毯时,看起来平静了一些。

“他现在可以休息了。”她满意地说。

我走到院子里,为易卜拉欣斟了些茶。他已经坐在翠蓝色毛毯旁边的垫子上了。地毯依然在织布机上,尚未完工。前些天,母亲把这块地毯卖给了一个名叫哈桑的丝绸行商。行商说他过几天会回来取地毯。虽然翠蓝色让哈桑十分满意,但染料的原材料仍然是父亲和我之间的一个敏感的话题。当我想起自己独自拜访易卜拉欣,烦扰他告诉我制作染料的方法时,我羞愧得脸红了。

我回到父亲的身边守护他。也许当这个糟糕的晚上过去后,白天的光明会给我们带来一个惊喜,比如看到父亲睁开双眼,或是看到他可以吞下汤药。那时候,等他好转了,我们就又可以一起去山上散步、唱歌。对我来说,他五音不全的歌声比任何事物都甜美。

接近清晨时分,除了易卜拉欣的祷告声,四周一片寂静。我的眼皮越来越沉重,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来时,我看到父亲的脸依然很平静。于是,我又睡着了。黎明时分,麻雀吵闹的叫声打破了四周的寂静。它们的叫声让我觉得很舒适,因为那声音就像我们在山上散步时听到的鸟叫。我开始在梦中回忆我们停下脚步,静静地看着鸟儿们衔枝垒窝的情景。

门外车轮吱吱嘎嘎的声音把我惊醒了。人们陆陆续续地出门,有些去井边,有些去山上,有些去农田里,开始他们一天的日常杂务。易卜拉欣仍然在祷告,但是他的声音变得枯燥、沙哑。母亲点亮油灯,放在床边。父亲在睡着之后就再也没动过。母亲仔细凝视着父亲的脸,把手指放在他的鼻孔下探他的鼻息。她的手指停在那儿,颤抖着,然后滑到父亲淌着口水的嘴边。马上它们又徘徊在父亲的鼻孔下,继续搜寻生命的证据。我凝视着母亲的脸,期冀能出现一个满意的表情,告诉我父亲仍然在呼吸。母亲没有看我。她沉默地扭过头,然后发出可怕的哭声。易卜拉欣的祷告声嘎然而止;他冲到父亲的身边,探了探他的鼻息,然后颓然坐下,把脸埋在手里。

母亲号啕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撕扯着头发。她的头巾掉落在父亲的身边,没有散开,仍然保持着头的形状。

我抓起父亲的手捏了捏,但他的手是那么地冰冷、僵硬。当我举起他沉重的手臂时,他的手无力地耷拉着。他脸上的皱纹似乎像是用刀深深刻上的一般,神情悲愤,仿佛曾和一个恶魔搏斗。

我发出一声急促、刺耳的哭声,瘫倒在父亲的身上。科尔苏和母亲让我在父亲身上趴了一会儿,然后轻轻地把我扶起。

父亲和我都知道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不多了,但是我总认为我才是那个要离开的人,那个带着父亲的祝福,戴着新娘的银饰离开的人。

父亲去世后的那几天是阴暗的,但接下来的日子更加昏天黑地。

那个夏天,由于没有男人收割庄稼,我们只分到一点点粮食。这些粮食是父亲在世时种植庄稼的所得,而且他的朋友已经尽量对我们慷慨一些了。因此,我们几乎没有多余的粮食来交换燃料、鞋和羊毛染料。我们只好用山羊交换粮食,这就意味着我们以后不能吃奶酪了。每放弃一只山羊,母亲就哭一次。

日长夜短、天气暖和的日子慢慢接近尾声了,我们的物资越来越少。早餐常常是母亲烤的奶酪或酸奶面包奶酪和酸奶都是好心的邻居们施舍的。不久,我们的晚餐也愈见愈少。很快,连一小片肉也吃不上了。母亲开始变卖父亲的遗物,换取食物。先是衣服,然后是鞋,接下来是头巾,最后是他那根珍贵的手杖。

其他人可以向亲戚们求助,但不幸的是,母亲和我都没有长辈。我所有祖父辈的亲人在我懂事前就相继去世了。母亲有两个哥哥,但在与土耳其人的战争中战死沙场。父亲只有一个远房亲戚,他同父异母的哥哥戈斯塔罕,是父亲的父亲和他的第一个妻子2所生。戈斯塔罕在年轻时便搬去伊斯法罕了,从此杳无音讯。

天气越来越冷,我们每天只能以一片薄薄的面包和去年剩下的腌萝卜充饥。我每天都觉得饥饿难忍,但我知道母亲已经竭尽所能了,所以,尽量不提及自己的腹痛。我总是很疲倦,以前对我来说轻而易举的事情,比如说去井里取水,现在似乎都已经超出我的能力范围了。

我们最后一件值钱的东西就是我的翠蓝地毯。在我编织完地毯的流苏后不久,那个丝绸商哈桑就来取走了它,并把余款给了我们。看到我们穿着黑色的上衣,戴着黑色的头巾,他很是吃惊。当知道事情的原委后,他问母亲是否可以帮助我们。母亲害怕我们无法渡过这个寒冬,于是问他是否方便在回伊斯法罕时帮我们寻找唯一的亲人,戈斯塔罕,告诉他我们的困境。

大约在一个月之后,一个要去设拉子的驴贩为我们捎来了一封首都来的信。母亲请哈吉·阿里为我们读信的内容,因为我们都不识字。信是戈斯塔罕写来的,他告诉我们他为父亲的死和我们的困境感到非常悲伤,并邀请我们到首都和他一起生活,直到境况好转。

因此,在一个寒冬的早晨,我得知自己将首次离开童年的家乡远行。如果母亲告诉我,我们要去的地方是基督徒的土地在那些地方,粗俗的女人在众人前展露自己的胸部,人们会吃烤猪肉,一年只洗一次澡我们的目的地看起来是如此遥远。

我们将离开的消息在村子里迅速传开。下午,村里的其他女人纷纷造访,人人都带着自己最小的孩子。她们脱去头巾,散开头发,相互问候之后便三三两两地坐在地毯上。大一些的孩子则聚在一个角落玩耍。

“希望这是你们最后的悲伤!”科尔苏一边进门一边对母亲说。她吻了吻母亲的脸颊,向她问候。

母亲的双眼湿润了。

“是彗星在作梗,”科尔苏万分同情地说,“连圣水都不能打败这股强大、邪恶的力量。”

“我的丈夫,”母亲说,仿佛父亲还在人世,“你为什么不向主感恩生活很好?为什么要激怒彗星?”

泽依乃拜做了一个鬼脸,说:“玛辛,记得那个千里迢迢从伊斯法罕到大不里士挑战死神的穆斯林吗?当他到大不里士的时候,死神感谢他及时来报道。你丈夫并没有做错什么,只是真主在召唤他。”

母亲略略弯着背,她在感到悲伤时候总是这样。“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会离开这个唯一的家。”她回答说。

“如果真主愿意,你们在伊斯法罕会有好运的。”科尔苏说。她给我们带来了芸香,庇佑我们不再交厄运。她从烤炉里取了一块煤,点燃芸香。芸香刺鼻的味道很快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母亲和我为客人们端来茶和科尔苏带来的椰枣,因为我们自己已经没有可以招待客人的东西了。我给村里最老的村民萨法倒了一杯茶。她独自坐在角落里,抽着水烟筒。每吸一口,烟筒就“叭叭”作响。

“你们对新家了解多少?”她吐了口烟,问道。

这个问题十分难为情,房间陷入一阵沉默。每个人都知道我的祖父在许多年前来村里造访朋友时,娶了父亲的母亲。祖父当时已经有了元配妻子,他和元配妻子及戈斯塔罕住在设拉子。祖母生下父亲后,他偶尔会来看看,带点儿钱给他们。但是,两个家庭并不是很亲近,但这也是情有可原的。

“所知甚少。”母亲回答,“我至少有25年没有见过戈斯塔罕了。我只见过他一次,他当时正要去拜访住在诗人之城设拉子的父母,于是顺道来看望我们。当时,他已经是首都最德高望重的地毯设计师之一了。”

“她的妻子呢?”萨法问道。肺里的烟使她的声音十分沉闷。

“我对她一无所知,只知道她为戈斯塔罕生了两个女儿。”

萨法满意地吐了一口烟。“如果她丈夫很成功的话,她一定要管理一个大家庭,”她说,“我只希望她能慷慨一些,分工公平一些。”

她的话让我明白我们以后再也不会是自己生活的主人了。如果我们想要吃烤焦的脆面包,但是她不想,那么我们就要遵从她的意见。而且,不管我们的真实想法是什么,我们都必须赞扬她。萨法注意到了我的沮丧,她停止抽烟,开始安慰我。

“你父亲同父异母的哥哥一定有一颗善良的心,否则他不会邀请你们过去的,”她说,“只要让她的妻子满意,他们就会收留你们。”

“如果真主愿意3。”母亲说道,声音听起来很不信服。

我环顾四周一张张熟悉、善良的脸;看着我的朋友,母亲的朋友,还有那些在我成长的岁月里,像姑母、祖母一样照顾我的人。我无法想象看不到她们的日子会是怎样的,像老苹果一样满脸皱纹的萨法;轻盈敏捷,熟知草药的科尔苏;还有歌莉,我最忠实的朋友。

她坐在我的旁边,手里抱着刚刚出生的女儿。当那个小婴孩开始哭闹时,她就会解开上衣喂奶。歌莉面色红润,就像她的女儿一样;她们俩看起来都很健康,很满足。我真心希望能拥有她那样的生活。

喂完奶,歌莉把孩子抱给我。我闻到了新生婴儿的味道,清新得就像刚发芽的小麦。我小声地说:“别忘了我。”我摸了摸她的小脸蛋,想到自己将会错过她说的第一句话,走的第一步路。

歌莉搂着我,说:“想想伊斯法罕有多大吧!你可以在全国最大的的城

市广场里漫步;你的母亲可以从成千上万的男人里为你精心挑选一个如意郎君!”

我的心情明亮了一些,我的愿望似乎仍然可能实现,但很快,我又想起了自己的困境。

“但是我没有嫁妆了,”我提醒她,“谁会娶一个身无长物的女人?”

屋里又是一片鸦雀无声。母亲扇了扇芸香,额头上的皱纹更明显了。其她女人几乎是在同一时间说话的:“别担心,亲爱的玛辛!你的新家会帮助你们的!”

“他们不会让你这么好的女孩孤独终老的!”

“每只母马都有一只健壮的公马,每个月亮都有倾慕她的士兵!”

“阿巴斯国王都会想娶你的女儿为妃的。”科尔苏对母亲说,“他会用奶酪和糖让她变得丰满,她会有饱满的胸部和圆润的小腹!”

前些天,我去澡堂沐浴时,在铜镜里看到了自己的身形。我没有哺乳期的母亲们,比如歌莉,那样成熟的、人人羡慕的身材。我手臂的肌肉突出,脸颊凹陷。我肯定没有人会觉得我像皓月一样可人,但我微笑着想象自己瘦骨嶙峋的身体变成成熟女人的模样。泽依乃拜注意到我的表情时,乐得脸都扭曲了。她使劲儿地笑着,弯着腰,抿着嘴,就像马在甩嚼一样。当我明白科尔苏只是在好心地安慰我们时,我的脸红到了耳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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