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扭回头，对着严丽群说:“丽群啊，看看你这个儿媳妇多好啊？吃苦耐劳，不怕麻烦。现在的年轻人，可很少有这么贤惠的了。就说做家务吧，那些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城里大小姐们，谁乐意天天围着灶台转？别说自己不做饭了，就是我们这些当婆婆的给做好了，人家还嫌弃不好吃，要出去下馆子吃呢。所以陈丹这丫头是真不错。还有，为了哄你开心，她也来一起旅游。丽群你看看这车里面，有几个年轻人愿意跟着一起来的？不都是我们这些老头、老太太自娱自乐么？你得知道，这是姑娘专门为了陪你才来的。她的所作所为，我们都是看在了心里的。真的，虽然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丽群你的事情我们也都知道，都懂你当年的苦，你心里面的怨气。按理说，我们这些外人也不好多说什么。但我觉得，这样的儿媳妇你还是要珍惜，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我们还是得朝前看的。你就说一句话，说让陈丹和小闯在一起好不就得了？那时候一天的乌云都散了，大家其乐融融，你好我好大家好，你看着也是高兴。我们这些人也是跟着一起高兴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真的，别再拧着劲了。要是因为你，让小闯错过了这样的好姑娘，以后那真是打着灯笼都难找了。俗话是怎么说的？真是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

严丽群不置可否。

她把目光看向了窗外。

没有说什么。

但此时的窗户没有开，是关着的。

所以看向了窗外，其实看的是玻璃。

玻璃本身没什么好看的。

只是上面有倒影。

正好可以看到陈丹在唱歌的样子。

“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哪怕给妈妈刷刷筷子洗洗碗……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哪怕给爸爸捶捶后背揉揉肩……”

陈丹唱的是一首不符合她的年龄身份，但是却很讨上年纪人喜欢的歌。

果然车内掌声如雷。

大家都爱听。

严丽群望着镜子。

不知不觉，唇边泛起了一丝不易被人觉察的笑容。

这笑容，不是伪装，不是挑衅，也不是反讽或者自嘲。

而是发自内心的笑容。

因为是侧着脸，所以她笑得很隐蔽。

幅度也不大。

所以除了自己，没有被车上的其余人发现。

如果要是被车上其他的人看到了。

估计都会像是看到铁树开花一样，一定会被吓到的。

饶是如此。

脸上的笑容，却把严丽群自己都吓了一跳。

她像是自己做了亏心事一样。

急忙收起了笑容，低下了头。

谁的心都不是铁打的。

陈丹这么长时间的所作所为，其实已经让严丽群的内心动摇了。

只是她太要自尊。

因为曾经那么的丢了面子。

所以现在就格外地爱面子。

有自尊心本是好事。

但自尊心过强了，反倒就不是好事了。

因为强烈的自尊，可以让一个人好学、上进，从底层不怕苦、不怕累的拼搏、奋斗。

也可以让一个人明明知错也不改，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到了景区，大家开始四散玩了起来。

玩得很是开心，很是尽兴。

然后纷纷在自己喜欢的地方拍照留念。

……

之前手机拍照还不流行的时候，游客们出行，都喜欢脖子上挂着又沉又重的单反相机。

现在手机拍照功能越来越强大，还带有自动美颜功能。

又都是电子照片，不需要胶卷，所以拍照是真的越来越方便了。

随时随处都可以拍。

但事情就是这样的。

太容易得到，反而就不珍惜了。

之前没有什么书看的年代，能找到一本书，都会仔细阅读。

甚至把书最后一页的出版信息都要看上好久。

而现在书越来越多，包装得越来越精美。

反倒是让人很难沉下心来，仔细地看一本书了。

拍照也是一样。

从前拍照不方便。

甚至还得去专门的照相馆里面去拍。

所以大家对拍照都很重视。

逢年过节，结婚生日，都会留下一张很有纪念意义的照片。

还特别爱拍全家福。

这样多年以后，翻看这些相片，都是珍贵的回忆。

可现在，照片拍的多，但是能留下来有价值的少。

拍美食，拍网红打卡景点发朋友圈的照片多。

真正和一家人在一起，拍的全家福却是越来越少了。

并且就算是留下了很多照片。

那里面眼睛大、睫毛长，皮肤晶莹剔透，没有一点瑕疵，腿长得都不符合比例的人，真的是自己么？

就像是很多新人，花了很多的钱去拍婚纱照。

结果在化妆师和电脑美工的共同努力下，几乎所有的新娘都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美确实美，比平时的自己要美得多。

但这还是自己么？

你拍这些照片，到底是为了留下岁月，还是为了欺骗自己呢？

这真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

……

“阿姨，你来这里，我给你拍一张。”陈丹招呼着严丽群。

严丽群摆手推辞道:“我有什么好拍的？”

陈丹却是坚持:“阿姨，其实我仔细看啊，发现你特别好看，有一种知性的美。”

陈丹说的也不完全是假话。

严丽群虽然称不上美女，穿衣打扮的色调也都是很老气，款式以中性为主。

但因为一直是搞技术的，算是知识分子，所以身上真有一种不同于一般女人的气质。

接触久了，至少陈丹觉得，要比城里面那些穿金戴银的阔太太们，要顺眼得多。

陈丹都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错了。

居然发现严丽群的脸上，有一抹红云？

这是害羞了么？

真的，看到严丽群害羞，可能比看到她发笑，更让人觉得难以置信。

原来那句话是对的。

再大岁数的女人也是女人。

再强势的女人也是女人。

再冷酷，再不近人情的女人，还是一个女人。

只要是女人，都喜欢被人称赞。

都愿意听到别人对自己容貌的赞美。

这不是女人的弱点。

而是女人的天性。

陈丹看破，却不说破。

只是坚持着帮严丽群拍了好几张照片。

甚至还给严闯发了一张照片过去。

让严闯也感受一下，她们之间关系缓和的快乐。

严丽群到底还是性子偏冷。

不喜热闹。

逛了一会儿，开始往后山走去。

而与此同时，严闯的信息也回了过来。

严闯在信息里面告诉陈丹，这个地方他小时候曾经来过一次。

和妈妈一起来这里的后山上种过树。

一起挖坑、培土、施肥。

那算是他小时候，与母亲相处时，为数不多的快乐回忆了。

算起来，那座山已经很久没有去爬了。

也不知道当年种的的那棵树现在怎么样了。

还在不在？

陈丹正在和严闯发着微信，却听到有人在说:“严工，后山那边还没有开发，别过去了。”

严闯抬头。

这才看到，原来严丽群要往后山走去。

而这个游乐园现在的区域和设施，还只是集中在前山这一块区域。

所以其余的人都劝说严丽群不要去那边。

毕竟是山区野外，一个人乱走还是有些危险的。

可是严丽群却是坚持自己的主见。

不顾别人的劝阻，还是往后山走去。

“哎，这老严还是倔脾气啊，谁说的话都不听，一旦泛起倔来，那真是八条牛都拉不回来。”

“让她去吧，别影响我们的心情。”

“要是遇到山狼野兽，有她好看的！”

如果没有看到严闯发的信息。

陈丹也会和别人一样，觉得严丽群就是事情多，太麻烦，不合群。

别人越不让她做什么，她偏要做什么。

与所有人都对着干。

可现在陈丹已经知道了。

严丽群去后山，应该是去看那棵多年前和严闯一起种下的树吧？

虽然她对严闯，真的很严厉。

但也是关心的，在乎的。

只是表达的方式不同罢了。

如果严丽群肯和周围的人解释，那周围的人一定不会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但她不解释，只会让外人对她有看法。

所以很多时候，误会就是这么产生的。

一方面不肯解释，另一方面自以为是。

“阿姨，我陪你去。”

放下手机，陈丹跟在了严丽群的后面。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一路，又转过一角。

陈丹的耳朵里面，忽然传来了“轰隆隆”的声音。

是水声。

山重水复疑无路。

柳暗花明又一村。

飞流直下三千尺。

疑是银河落九天。

陈丹的面前，忽然豁然开朗。

原来前面是一个瀑布。

水量充沛，从悬崖峭壁上顺流而下。

激荡在岩石上，泛起了一朵朵或大或小的浪花。

在瀑布下面，是一条蜿蜒的山间河。

在这样一个空旷清新，充满了大自然之美的地方。

严丽群的心胸也开阔了不少。

连带着话也比之前多了。

她指着那山间河对陈丹说:“看到这条河了没有？其实这就是我们城中那条环城河的源头。并且它在一路下流的过程中，也会和附近的好几条水系交汇融合呢。”

陈丹的地理学得很差。

对河流山川的知识几乎一窍不通。

所以听了只能点头。

当一个合格的听众。

严丽群似乎是被勾起了谈兴。

谈兴很浓。

很有表达欲。

本来在山崖边，为了安全，是有一排铁质的护栏的。

大概一米多高。

严丽群站在护栏之前。

双手撑在上面。

极目远眺。

她没有回头，对身后的陈丹道:“过了这个瀑布，后面就是一片密林。在很多年之前，我就带着严闯一起来这里植过树。之所以会跑这么远，是因为那次是他们学校举行植树节，号召学长和学生一起植树，但是那天恰好车间的一台进口设备出了问题，我在厂子里加班加了三天，结果错过了植树节。我看得出严闯很失望，所以才在一个周末，特意带他来这里植树。因为我告诉他，这里足够高，站得高才能看得远……”

严丽群在回忆往事。

这是这么长时间以来。

严丽群第一次在陈丹面前主动提起严闯小时候的事情。

代表着她态度的松动。

按理来说，陈丹应该觉得很高兴，很激动。

可现在她的内心中，却是充满了恐惧。

她想喊，却发现嗓子似乎发不出声音了。

因为现在还有另外一个声音。

那是“吱呀吱呀”的声音。

是铁质的栏杆，因为年久失修，下面都被腐蚀了。

所以看似牢固，其实在她的用力扶着下，摇摇欲坠，随时都会塌掉的声音！

护栏要塌了！

但此时的严丽群，却因为在思索着往事。

想着自己与儿子的相处。

明明是相依为命的母子，怎么就变成了相看两相厌的现在？

所以根本没有意识到护栏随时都会倒掉。

自己已经陷入了巨大的危险之中！

“让开！”

陈丹终于喊出了一声不似人声的呼喊。

与此同时，她拼命往前扑，一把推开了茫然不知的严丽群！

严丽群被这突然而来的大力推得整个人都摔在了地上。

“咔嚓”一声！

护栏终于倒掉！

而陈丹的身体因为惯性，根本收不住自己的势头。

整个人连同着倒掉的护栏，一起往悬崖下面掉了下去！

严丽群一个人坐在地上。

完全傻掉了。

刚才发生的事情发生得实在是太快。

快得仅仅在眨眼之间。

两个人就变成了一个人。

又似乎发生得很慢。

慢到陈丹从大喊，到上扑，推开自己，再到栏杆塌了，一起掉下悬崖。

这一系列的动作。

就像是电影的慢放镜头一样。

一格一格。

每一帧，都在严丽群的眼中无限放大。

停留。

凝固成了永恒。

空气中传来了一阵混乱的声响。

似乎还有人的呼叫。

但很快，就什么都没有了。

除了水打岩石的声音，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四周的景物也没有任何的改变。

除了地面上残存的栏杆零件外。

一如从前。

仿佛这里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没有舍已为人。

没有一个人为了救一个人，却搭上了自己。

“陈丹？”

“陈丹！”

“陈丹啊！”

在经过最初的错愕后，严丽群一下子冲到了悬崖边。

往悬崖下面看了过去。

下面的河水，还在山间流淌。

哪里能找到陈丹的痕迹？

她的呼喊，自然也只能在山间回荡。

得不到哪怕一丝的回应。

在陈丹住进严家后。

因为总是在和自己说话，甚至是没话找话，完全地尬谈。

所以有那么一段时间，严丽群还觉得陈丹这个丫头嘴太碎了。

太烦。

觉得她要是不说话可真好啊。

那样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可现在，无论她怎么喊，都听不到陈丹的回答。

她的世界确实是安静了。

但是也崩塌了。

陈丹，你去哪了？

陈丹，你为什么要那么傻！

我明明对你那么差！

我明明处心积虑地害了你，我明明不让严闯和你在一起。

我明明不给你好脸色。

你为什么还要来我家讨好我？

给我打扫卫生，做饭。

哄我开心。

帮我恢复名誉。

现在，又为了我，把你自己也搭了上去？

为什么？

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为什么要让我欠你一个这么大的人情？

明明我才是被世界残忍对待的那个啊！

明明是别人都对不起我。

都辜负了我。

所以我心中有怨，有恨，有不平。

所以哪怕我做事做得再过分，对严闯再苛刻，对你陈丹再刻薄，但因为我是受害者。

所以我就觉得我是有道理的。

我是可以被原谅的。

那些指责我太歹毒的人，没有经历过和我一样的遭遇，所以他们没有资格指责我。

可现在，陈丹，你直接把我受害者的身份给颠覆了。

在我们这场两个女人的战争中，你赢了。

赢得很彻底。

因为我欠了你一条命啊。

你让我怎么还？

在呼喊了多声，没有得到回应后。

严丽群趴在悬崖边上，开始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

哭得昏天暗地，哭得日月无光。

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哭得最后连眼泪都哭干了。

就成了干嚎。

然后声音都发不出了。

只是身体在剧烈的颤抖。

这是这么多年，严丽群哭得最凶的一次。

她被计鹏抛弃时，没有哭的这么凶。

因为她觉得，错的不是自己。

她一个人咬牙生下孩子，艰难带大时。

也没有怎么哭过。

因为她觉得，眼泪是最无用的东西。

解决不了任何实际的问题。

甚至在她情绪低落，几乎要自杀的时候，她也没怎么哭。

反而还笑了。

笑这个世界太离谱。

可现在，她却在放声大哭，放肆地哭，肆无忌惮地哭。

因为她知道，自己错了。

自己真的错了。

自己害死了一个无辜的女孩。

自己害死了儿子最爱的女人。

这一辈子，儿子不会再原谅自己，周围的人不会再原谅自己，她自己也不会再原谅自己！

哭了一阵儿，严丽群决定不哭了。

虽然她之前的想法很多都是太偏激，都是错误的。

但至少有一个观点是没有错的。

那就是眼泪就算流成河，流成大海，哪怕是流成诗，也解决不了多少实际的问题。

现在不是自己自责的时候。

虽然她内心懊悔得，都想一头跟着跳下去了。

但严丽群没有跳。

她不跳，不是因为贪生怕死。

事实上，之前有很多次，她都几乎要自杀了。

之前没下最后的决心，是因为放不下严闯，放不下仇恨。

现在没跟着一起跳下去，是因为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万一……万一陈丹掉下去了，没死呢？

因为下面是一条河。

所以还是有生还的可能性对么？

虽然这机会太过于渺茫，以至于像是天方夜谭。

但严丽群也要试一试。

于是她拿出了手机，打给了一起来的领队。

“快点来瀑布这里，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