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了”？

这个声音让他心中诞生出几缕熟稔又恍惚的思绪，但那层记忆却像隔着轻纱，只若隐若现地从帘后探出的一只手，轻轻勾了勾，就再度消失在记忆的尽头。

那个人在黑暗中低低笑了笑，没有让他多等，步履从容轻巧地从众多眼神空洞的地人身后走出来。

比起秦宵先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人，是林枯。

在看见那个人面容的瞬间，他的灵魂剧烈颤动起来，那份迷茫、绝望和愤怒顿时如同烈焰一般，在这副躯壳中汹涌燃烧起来。丰堰沟通许久都无法得到林枯的回应，这个人刚刚露出自己的面容，他的灵魂便开始愤怒地燃烧，果然，那个人的真实身份是……

激烈的感情无法压抑，秦宵抬起头，替林枯说出了诘问：“前辈，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地上世界的起初，便是有一个人揭开了“地下世界”的秘密。

那个人对林枯十分了解，似是而非地说了几句话，就引得年少轻狂的林枯前往应县，步入通往深渊的大门。

林枯因地下世界的险恶而心生绝望，使用了父亲所给秘宝，但与他联络上的人并不是父亲，而是那位他敬佩的林家前辈……秦宵随着林枯，逐渐在脑海中忆起了两个人通过梦境世界传递秘宝的画面。

阴暗的梦境中，前辈一样一样将秘宝递给林枯，但最后递出钩剑的时候，前辈的动作顿了顿。

“阿枯，握紧那把剑，坚持住，我和你父亲一定会尽全力找你。”他让林枯握住钩剑，殷切鼓励道。

“我知道了……前辈。”林枯含泪应下。

两个人漆黑的影子在黯淡的梦境里也能看得极清楚……在记忆消退的那一刻，秦宵看见，投影在墙壁的憧憧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那柄剑被前辈托在手中，前段弯起的利钩，钩住了林枯的影子，贯穿了他的脖子。

回忆里的“前辈”，透过记忆与梦境的间隔，对着彼端的人笑了。

那张脸，与现在这张脸重合到一起。

“为什么要这样做吗？”秦宵的问题让“林家前辈”不由挑了挑眉，尔后，他的脸上浮现出更意味深长的笑容，意有所指道，“是为了‘你’啊……是为了让你来到这里啊……”

他朝秦宵伸出手。

那只手的腕上，有一道伤痕在皮肤上绽开，透出里面隐约的金红。

“为了，我……？”秦宵的目光在无意间触及他的手腕，顿时如遭重击。

笼罩在他回忆之上的帘纱终于也在此刻解开了。

那些“像梦里一样”的景色，那些无关自己的杀戮……还有在地狱中见到的漆黑的河水，只余冰冷痛苦的旅途，以及在尽头处朝他伸出手的神明，腕间那一道淌血的伤。

“他”看着秦宵的眼神平和得很异常，格外好脾气地对他解释道：“秦宵。这天底下迷茫的人太多了，能意外进入‘门’里的人也太多了……得有那么一个人，在我身边，让我能看见他的迷茫，我才能知道，你到底有没有来这个世界，带来终结。”

“他”的话所含的意味太深，林枯愤怒的灵魂甚至都震撼地凝滞住了。

秦宵眉头紧皱，脸上第一次浮现出犹豫不安的软弱神色，他不自觉地退后半步，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

本就被阴霾填充的地下，沦入冰冷寒气的包裹，像是要将一切冻结。

“啊！”丰堰后知后觉震惊起来，大惊失色道，“这个人是谁，他为什么会知道我选择附身之人的标准？而且他为什么会知道我们的存在啊？？”

它的声音很响，但秦宵的注意力已全部都汇聚在“那个人”的身上，几乎无法听见外界的动静。

良久，他低下头，声音干涩地唤道：“神……”

他比任何一个人都更接近“黄泉”，于天性之中就带着属于那个地方的罪孽——灵识如陷血污泥泞，秦宵的神色有一瞬变得竟然像是地下人那样混沌潦乱，他那向着黄泉的天性与作为人的一部分纠葛着，于是便身处梦中，无法控制自己，为“那个人”的存在所侵蚀。

“他”没有再做其他动作，只维持伸出手的姿势，安静地看着秦宵。

周围的一切都成为“他”威压之下的摆设。

血与孽纠缠上来之时，有另一种温和的力量在灵魂中苏醒，缓缓护住他的灵台，将秦宵的清明唤回……那种力量有点像是“遗骸”，又有点像属于“心意”的温暖……不，也像是怀中那枚金色的怀表，所发出的滴答声。

总之不是“他”身上令人恐惧的冰冷痛苦。

耳畔似乎有人在说什么，不属于自己的这具身体里也有另一个灵魂，想要取代自己重新支配身体。

但这些都被无尽的冰冷所冻结。

在“黄泉”平静的目光里，秦宵根本没有尝试沟通丰堰和林枯的灵魂，他只是心神归一，仿佛要透过林家前辈的皮囊，看见其中降临的灵魂……

想必，“黄泉”若有所思的眼神，也是这样看着他的吧。

片刻后，秦宵提起那柄钩剑，在掌心划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又一个抬手，轻描淡写地把钩剑丢到旁边，面无表情地看着“黄泉”，重复道：“神。”

无与伦比的冰冷中，血的暖掩过了痛，让他心中有一种终结提前来临的负重感。

但那个人却微微一笑，收回了自己伸出的手，否认道：“我不是。”

“那你是谁？”秦宵眼睛也不眨，漠然问道，“这种无意间侵蚀他人的力量，我只在‘地狱’里见过。”

黄泉不吝于向他解释这些东西，他苦恼地思索片刻，答道：“你说的那个‘神’还在黄泉里，但黄泉发源于始初，它的河水能侵蚀到所有你想象不到的地方，自然包括这个世界。我只是一个因黄泉的力量而诞生的化身，发现这里有‘碎片’遗落，就在这里等着你的到来，仅此而已。”

听到这样无所谓的话，林枯的灵魂顿时又愤怒起来。

但秦宵却从他的话里明白了，为什么在地狱里攀爬生之墙的时候，自己的意识会被召唤到“黄泉”。

黄泉之水流经所有世界，那么地狱里的“黑水”……很可能就是黄泉的一部分。

那水映出了他的身影。

秦宵叹了一口气，捏了捏自己受伤的手，看向“黄泉”，再次发问：“契约是什么？你又何必做到这一步？”

“我不知道。”他答得很干脆，“黄泉之水的侵蚀，唯有‘神’能控制，我已经忘记绝大多数关于以往的事情了，所以，我只是在这里等你而已，至于他们……”

他看着身后站得整整齐齐的地人：“他们被黄泉里的孽侵蚀了，这也不是我的本意。”

这一刻秦宵才看见，“这个人”的眉目里，装着同样的冰冷与混沌，只是他和自己一样，不至于被这种苦痛彻底吞噬。

“他”不是黄泉里真正的神，只是一个在这里等着契约人的化身？

明明与自己相关的东西近在眼前，却是一个被黄泉自身侵蚀了的化身，秦宵只觉得自己刚刚做的心理准备，像拳头打进了棉花堆里，一点着落都没有，对方那种“友善”的态度，让他觉得连自己提起的警惕心都像是个笑话。

不、不要急于一时……下个世界自己就要带着碎片去丰堰的世界了，赵珩应该会在那里，他肯定不会食言。

空间仍旧冰冷沉寂，但“黄泉”与秦宵之间僵持的气氛已唐突可笑地缓和下来。

“过来吧，把你的血给我。”黄泉对他的顾虑恍若不知，解释完便加重语气，声音低沉地说道，“我打开大门，你带着碎片离开这里，去见真正的我，完成这份契约。”

秦宵也再度摇头，深深地看着他，询问道：“那个被地人抓走的学生在哪？”

“地人？”黄泉用古怪的眼神看看他，又看看自己身后的人，没多说什么，答道，“他们今天带过来的那个人还活着，不过已经是个废人了。怎么，他是你的同伴吗？”

秦宵心中已有预感，仍不由感伤一瞬，生硬回道：“萍水相逢而已。”

“那你为何不答应我？”黄泉露出疑惑的表情。

然后他微微眯起眼睛，侧耳，仿佛在聆听着什么其他人无法听见的声音，片刻后，一字一句念道：“丰堰、恶意、心意、万物苏生，还有……遗骸？哈……秦宵，你不会是想救这个世界吧？”

掌心的血缓缓淌出，秦宵松开了紧握的手掌，眼神从容：“我只是想做能做到的事，不想当个行尸走肉，除了某个目标之外便可以什么都不顾及。”

这是哥哥教给他的东西，他一直都记在心里。

秦宵从不认为自己是什么见人即救的善人，也不觉得自己身上有必须要拼尽一切帮助他人的义务，要说的话，他秦宵就是尘世中漂泊的一个普通人——但是，如果可以做到呢？

如果只要伸出手，就能将一个身在深渊的人拉上来呢？

就算只是一个普通人，也会因某事心生怜悯，因某人意发胸膛，也会想要做些什么……证明自己的存在。

黄泉听言，竟又笑了起来。

他一步一步、慢慢走到秦宵面前，动作轻柔地拉起秦宵的胳膊，让他看着自己泛起异样红色的皮肤。

“秦宵，”他喟叹般说道，“这里不是地下，是地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