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娅看见祖母手中的那件东西，是她从小就当做宝贝玩具，自己再熟悉不过的自转方舟。

“当然，怎么会忘呢？我在八岁离开这里时，您还专门为我做了它的模型让我带在身上呢！我一直放在身边，这次回来我也带着呢。等一下我去拿来……”

说着话就想起身去行李里取，被祖母叫住。

“不用不用，我知道的，你对这东西有非常浓厚的兴趣。我只想告诉你，我看到墓碑上的这段幻视文字，可能和自转方舟有关系。”

“和自转方舟有关系？您为什么会这么认为？”

祖母将自转方舟递给维娅，对她说:“因为自转方舟一直放在客厅你祖父专门放置收藏品的高桌上，我记得你小时候还自己搬来椅子爬到上面找自转方舟玩。在给你父亲安排葬礼的前天晚上，我想葬礼以后你母亲会带你回德国，很快你就要再次离开祖母了。回到家时看到桌上摆的自转方舟，睹物思人，于是就将它拿到我的房间里，看它如同看到你一样。可能就是因为将它摆在床头一夜，我才会在葬礼上幻视出这段文字，这是我的第一感觉。”

维娅觉得祖母的话不可思议，愣愣地盯着手中的自转方舟。

“去吧，把它放在你的房间里，也许它会重新带回你童年的回忆，说不定能让你做出最后的选择。”祖母拍拍维娅后背说道。

维娅按祖母的话将自转方舟带到自己住的房间里，晚上临睡前，躺在床上两眼紧紧盯着这件精美的艺术品，果然脑海中回忆起小时候在这里的一幕幕画面。不知不觉间，她好像看见自转方舟在向前航行，自己被它引导着走出房间，走向楼梯口，一直上了楼梯，走到二楼一个房间前面。此时方舟在房间门前消失不见，维娅上前推了下房门，却没有推动，再用力推，仍然推不动。也许这个房间被锁住了吧？

正当她想找到门锁确认是否真的被锁上时，猛然发现房门边缘自转方舟消失的地方出现一行竖着写的字，映在眼中熠熠生辉:

este-es-tu-lugar-para-presente-siem-pre！（西班牙语:这里是你永远的现在的空间！）

维娅猛地睁开了眼，发现自己还是躺在卧室的床上，床头柜上的自转方舟仍旧安静地放在那里。

刚才是梦吗？可怎么感觉那么真实？如同身临其境一般？维娅心中念叨着。

她看了看表，时间和刚才最后一次看表时只过了十分钟。她一骨碌身坐了起来，穿好鞋飞快走出卧室，迎面正碰见祖父。

“怎么了克里斯蒂娜？怎么慌慌张张的？”

“祖父，我想问您一件事。”

“想问什么？”

“您知道家里二楼的那间房间里面都有些什么吗？”

“二楼的房间？哦，我记得你小时候那间房间你的姑姑曾经住过，后来你姑姑嫁到巴塞罗那以后，就是你父亲偶尔从外面回来住在那里，如今是一个杂物间。你大半夜的怎么问起这个来了？”

“那现在是锁着的吗？”

“那间屋子已经很久没有人进去过了，一直是锁着的。”

“那请您帮我找到那个房间的钥匙，我想进去看看。”

祖父皱皱眉说:“那个房间的钥匙么……我得好好找找。毕竟现在人老了，记性差，我得回屋好好想想钥匙放哪了。”

说完，祖父颤颤巍巍走回自己屋子。维娅看祖父苍老迟钝的样子，不禁一阵酸楚涌上心头。

她再次回到自己房间的床上，边看着眼前的自转方舟，边回想刚才被它引领着见到二楼房门上的那句话:这里是你永远的现在的空间。

永远的现在的空间？这句话的语法很奇怪，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永远的？现在的？这两个形容词似乎并不能同时形容一件东西，那却为什么会这么说？还有，这句话又和祖母看到墓碑上的那句话——不只墓碑下属于幽冥，还有靠近天主之时——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

维娅想着想着，不多时困意袭来，之后便昏昏沉沉进入梦乡。

梦中，她又登上了二楼，推门走进了那间紧锁的房间，发现里面如同是另一个广阔天地一般，无边无垠，无论怎么向前走，都走不到尽头。可明明感觉这就是一间空间不大的屋子，这又是怎么回事呢？难道这里就是那句话中所谓的——永远的现在的空间吗？

自己一直向前走着，穿过山川，穿过森林，又穿过荒漠，最后来到大海的海边，只见一条无比巨大的大船漂浮在大海之上，那船就是自转方舟。方舟最顶端的太阳标志，如同悬挂在苍穹之顶，像星空中最耀眼的那颗星星。星星放出条条光芒，映照在天空和海洋之上，让整个世界光明一片。随即，所有光线好像被折断成无数线段，逐渐线段又组成层层光面，慢慢覆盖了整个世界，最后维娅的视线被满眼的金色光芒占领。

梦到此为止。

清晨，母亲在床边把维娅叫醒，告诉还睡眼惺忪的女儿说自己已经定好了上午的火车票，让她早点起床收拾行装，随自己踏上返回德国的旅程。

逐渐清醒过来的维娅看着床头的自转方舟依然静静地摆在那里，心中已经打定了主意。

“妈妈，抱歉，我不准备和您回汉堡那边了。”

母亲先是一愣，然后又似乎是已经预料到维娅会这么说一样，口中轻轻叹息了一声，“唉，你这个孩子，果然还是会这么想。”

说完这话，母亲起身走出维娅的房间，没有再多问一句，这让维娅颇有些意外。

“妈妈，您不问问我为什么会这么决定吗？”维娅看着母亲走向屋外的背影问道。

母亲没有回头，只是幽幽地说:“你留下也好，应该会过得更幸福一些吧。”

这是母亲在巴伦西亚留给维娅的最后一句话，一个小时之后，她便静悄悄地提着行李离开了祖父祖母家，没有送别，没有叮嘱，甚至都没给维娅最后一个招手。

母亲无言的离开一直让维娅纠结至今，以后她也曾经回到过汉堡找母亲，但始终没有再和她见过面。甚至维娅设想如果那天清晨自己没有打定主意留下，而是随着母亲回汉堡，那可能自己的人生又是另一番样貌了吧。

祖父是在母亲离开一个多月后找到的二楼房间的钥匙，这让维娅等得颇为煎熬，期间总是在注视着自转方舟时被牵引到二楼门前。“永远的现在的空间”这个词一直让维娅苦恼不堪，百思不能破解其意。

直到房门被打开，维娅迫不及待进去看，结果让她大失所望。整个房间虽然有三十多平米那么大，但堆了很多旧式家具、大件杂物、零散的废弃工具布饰什么的，和自己梦中的场景天壤之别。

究竟什么是“永远的现在的空间”？这个问题每每会在维娅看到自转方舟时泛起于脑海之中。

自维娅留下之后，祖母为维娅奔走于巴伦西亚，找了一所还算不错的私立中学，让孙女继续学业。在新的学校里，维娅感受到了与汉堡完全不同的氛围，那种孤寂与排斥感不见了，并且很快交到了不少朋友，其中和她关系最密切的就是同班的罗兰娜和雷诺。罗兰娜是本地的巴斯克人，性格热情洋溢；雷诺则是个爱尔兰籍男孩儿，父亲是个爱尔兰房地产商人，常驻在巴伦西亚做生意，在马德里也有产业。

每当维娅和两人在一起时，总会不自觉地想起自己童年在汉堡时的那两个好玩伴——马蒂娜和卢克，心中暗暗发誓一定要守护住和他们两人的友情，不能再出现当年那样不欢而散的结果了。

维娅和他们两人平时在一起时，还是喜欢玩一些智力游戏，比如魔方、独立钻石什么的。而罗兰娜和雷诺可比马蒂娜和卢克的领悟力要强得多，很快就跟上了维娅的节奏，有时候三人相互比赛有时候都不分伯仲。而且其他同学的一些无法破解的难题，只要他们知道，都会帮忙迎刃而解。所以后来在学校里，维卡莱娅、罗兰娜和雷诺三人被同学们称为“智者三人组”，有什么难解的数学题、丢了东西，甚至要搞恶作剧都找他们三人出主意，俨然成了学校的侦探团。

有一次，一个一年级的新生来找他们三人，是个女孩儿，她说自己是替她的表哥来找“智者三人组”的。罗兰娜问起她表哥有何事相求时，女生有些吞吞吐吐，但又不得不将原委对三人讲起。

她介绍自己家住在巴伦西亚新城区，也就是艺术科学城附近的高楼住户，楼层在二十九层。说起自己表哥，是个马德里人，这几天来巴伦西亚串门，住在她家，每天都起得很早，要么锻炼锻炼、要么主动帮自己的父母做做早餐。可有一天早上，表哥在房间里一直没有出现，直到父亲去叫，他才昏昏沉沉地从房间里出来，口中来来回回碎碎念着两个词，好像神经了一般。

女生说到这里，维娅不觉心中一动。

“两个词？什么词？”罗兰娜追问道。

“嗯……好像是什么‘灵魂森林’、‘幻境之南’……对，是这么说的。”

“‘灵魂森林’、‘幻境之南’？”三人同时重复了一遍女生说的。

“你来找我们，是想怎样？”雷诺问。

“表哥对我和我爸妈说他在房间里看到窗外一些很莫名其妙的东西，我们一家人都觉得他脑子可能出了点问题，像是幻视到了什么。我希望你们能帮他摆脱这些困扰，不知道行不行。”

维娅还没表态，罗兰娜似乎对此事非常感兴趣，直接便答应了下来，告诉那女生说等放学后带三人去她家见见她表哥了解了解情况。这又让维娅心生奇怪，为何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罗兰娜就如此兴趣盎然？不过既然她已经应了下来，就只好随她了。

等下课后三人随女生来到她家见到她表哥时，都觉得奇怪，似乎根本没有女生所说的神神叨叨的样子。那个男人三十岁左右，精神矍铄，身穿得体的休闲装，发型干练，抽了根烟，说话有板有眼的。

“劳拉，这几个是你学校很有名的同学吗？”表哥见女生回到家，向她问道。

“是啊，你的事情和他们说说吧，我就帮你到这儿了。”

表哥冲表妹劳拉挥手表示感谢，然后将三人让进自己房中，找了几把椅子告诉三人随便坐。

“您……不像是劳拉说的那个样子啊？”罗兰娜刚进屋坐下就迫不及待地对他问道。

表哥不紧不慢地一笑，把手里的烟掐灭了说:“其实她也没瞎说，我之前确实是那个样子。抱歉，还没自我介绍，我叫图里奥，迭戈·图里奥，家在马德里，来巴伦西亚探望舅舅、舅母和表妹，而且我在这个城市也有住处的。”

“说说你怎么变成你表妹所说那个状态的，是不是遇到了些古怪的事情？”雷诺问。

“唔……那是在两天前的拂晓时，我看到了一幅不可思议的景象。”说着，图里奥仿佛重新回到当时的场景，闭上眼睛回想着。

“是怎样的场景？”罗兰娜问。

“‘灵魂森林’和‘幻境之南’？”维娅紧跟着插话。

图里奥没有回答，站起身往窗口阳台走去，伸手拉开窗帘。

“就是这里。”他对三人说。

三人顺着窗口向外望去，只看见从高层建筑能看到巴伦西亚城的北部全貌，那是艺术科学城的所在，索菲亚王妃艺术宫、球形天文馆、菲利普王子科学宫、植物园、海洋公园等等美轮美奂的建筑聚集在此。景象虽然非常美妙，但三人都知道新城区的大致样子，在其中没看出有什么特别的东西。

“突利亚河河床上的艺术科学城？有什么古怪的地方吗？”雷诺问道。

图里奥看了看墙上的钟表，是下午六点多，然后对三人说:“可能是黄昏时分的原因，我看到那景象的时间是凌晨四点钟，东方隐隐显出鱼肚白时。”

罗兰娜有点泄气，“是什么景象，你不会照张照片吗？难道还要让我们等到凌晨时分在你屋子里亲眼所见吗？”

没等图里奥回答，维娅先回答了她:“怎么就不可以呢？”

罗兰娜、雷诺，还有图里奥都吃了一惊。雷诺对维娅说:“你可别开玩笑，难道你真的今天就住在这间屋子里了吗？”

“我没什么，就看屋子的主人同不同意了。”

图里奥有些尴尬，不知道该如何回应。维娅抢先对他说:“看来你是默许了，我和劳拉，还有她父母打个招呼，你怎么安排就请自便吧。”

也没征求罗兰娜和雷诺的意见，维娅兀自走出图里奥的房间，找劳拉和她父母去打招呼了。罗兰娜和雷诺两人互相看看，都清楚维娅的脾气，她拿定的主意别人怎么阻止也没用。

“你们这位克里斯蒂娜同学可真有点……”图里奥不自然地笑笑说。

“真有点各色，是吧？”罗兰娜也是一笑，“没办法，她就是这样。”

维娅当天留在了图里奥的房间，在人家家里大大咧咧毫无顾忌，虽然这让劳拉的父母感到怪异，但毕竟是女儿的同学，也不好说什么。至于图里奥，维娅让他睡在客厅，等凌晨时间到了，敲他的屋门就可以让他进入。

这一晚维娅大部分时间都站在阳台前从二十九层向外看，五彩斑斓的建筑灯光将科学艺术城笼罩于如梦境一般的景象中，亦幻亦真，不由得让她如痴如醉。直到午夜十二点半，困意袭来，维娅才趴在窗台边的书桌上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隐隐她听到屋门处传来清脆地“砰砰”声，维娅猛然惊醒，想必是屋外图里奥在敲门，看样子时间差不多了。

揉了揉眼睛打开门，图里奥出现在门前。

“差不多是时候了。”图里奥说。

“可我一直打开着窗帘，也没看到什么特别的啊？”维娅疑惑地说。

图里奥走近窗前，一下又将窗帘拉上，封闭住全部视线。

维娅不解地问:“你这是？”

图里奥看着窗帘说:“还差一点，只要东方泛起一丝鱼肚白，那个时候才是正点。”

又等了一会儿，昏暗的窗帘逐渐有隐隐一点光亮出现，图里奥自言自语地说:“现在差不多了。”然后猛地“哗啦”一声，一下拉开了窗帘。

维娅向窗外望去，眼前出现的景象登时让她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