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察时事是这个时代尤为重要的本领之一。在瞬息万变的局势中,估量自己的实力,选取正确的倚靠对象,亦或是背叛主君都需要敏锐的洞察能力。信长的岳父斋藤道三从卖油商人一路登上美浓一国之主,羽柴秀吉贫农出生到如今任播磨国国主,都少不了对天下大势的判断力。
而松永久秀亦是如此,出生自下级武士家庭,起初只是主君三好长庆身边的佑笔,通过过人的才干好不容易才成为长庆麾下的一名部将,自此开始平步青云,不仅跻身三好家重臣之列,更是暗地里壮大自己的羽翼。主君长庆弥留之际,他更是毒害少主义兴,加速了长庆的死亡。主君仙逝,年幼养子继位,实权旁落。达成目标的松永久秀强行纳主君新寡的妻妾为侧室,权力地位可谓达到了顶峰。
那时目无余子的他更是做出了为世人所惊愕之举——刺杀将军、火烧东大寺。真可谓是这个时代毋庸置疑的大恶人。可就当他如日中天的时候,他遇到了此生最大的敌人——织田信长。
起初松永久秀对信长不屑一顾,只是把他当做击退三好、筒井联军的利用对象。可他又怎会想到,在那之后的数次背叛与臣服,终究还是没有逃出信长的手掌心。
对自身能力极度自信的久秀怎么能容忍自己被信长玩弄于股掌,他总是试图给信长一个措手不及,不过那也都只是他尝试挣脱的狼狈之举。潜移默化之中,他与信长的较量终成了他自己一个人的独角戏。
因此,能够对信长展开报复,是多么令他兴奋与癫狂的事啊!将信长最为得意的长子击杀,将他的头颅挂在安土城的城下町集市,然后再在暗中观察信长悲痛欲绝的样子,这真是盛宴般的享受。
而此时任由信房的妻子呼天抢地也只不过是一道开胃小菜而已。只可惜开胃菜终究是开胃菜,不能带给人长时间的欢愉。久秀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失了兴致。
“滚开!”
久秀一脚踹开廉姬,抽出腰间大刀。
廉姬见他要对信房不利,连忙又扑了上去,用身体护住不省人事的信房。
“快滚开!要不然我连你一起斩了!”
久秀怒斥道。
“你连我一起斩了吧!”
“啧。”久秀一咂舌,“抱在一起的死尸可不好分开,别浪费我的时间。”
廉姬双眼一闭,将信房抱得更紧了。
“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久秀一脚接着一脚踩在廉姬的背上,可廉姬丝毫没有松手。不一会儿,六十八岁的久秀就累得喘不上气了。
“哎!”
不耐烦的久秀重重一声叹息,他一脚踩住廉姬,一手举起大刀,不想再拖下去。
大刀的刀刃闪着白色的冷光,锋利无比。只要久秀这么插下去,廉姬与信房必定同时毙命。
“啊!”
突然的一声惨叫,可它并非来自廉姬。
久秀踩着廉姬的脚突然被一把刀从侧面刺穿了小腿。一时间疼痛难忍的他向后摔了出去。
廉姬缓缓睁开眼,发现自己怀中的信房竟苏醒了过来,并且正盯着自己。他受伤的眼睛虽充着血,但从他的眼神中廉姬可以确信,他什么都想起来了。
“久等了。”
信房微笑道。
喜极而泣的廉姬连连摇头。
“我有很多话想跟你说。但是现在……”信房看向倒在一旁的久秀,轻声对廉姬说道,“先将我扶起来。希望阿初听到爆炸的声音后会赶来,我们要尽量拖住他。”
在廉姬的帮助下,信房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他用刀拄地,示意廉姬放开手,装出一副并无大碍的样子对久秀说道:“我们终于又见面了。”
不甘示弱的久秀也咬着牙爬了起来,依靠一只腿艰难站立着。
“是啊,没想到你还没死。”
信房哼笑道:“不好意思,又让你失望了。今天我们就借此机会好好算算账。”
“算账?”
久秀疑问道。
“你该不会忘了,当初买凶刺杀三好义兴,还想杀我灭口的事吧?”
“哦!你就是当年那个小鬼。你和你师父一样都是骗子,承诺的时候信誓旦旦,到最后还是得我亲自出手。特别是你那个师父,还人称第一杀手,屁都不是。拿了我的钱竟敢不办事,只知道喝酒。不过也好,要不是他嗜酒如命,我也没法轻易就毒死他。”
信房气得浑身颤抖,恨不得立马手刃眼前这个仇人。可大脑想向前,身体却远比他想象的要虚弱。他跌倒在地,无力站起,空有一腔悲愤却转化不成半点力量。
“哟!可别逞强。我还得砍下你的人头,你可别现在就死了。”
久秀笑道。
信房皱着五官,趴在地上奋力挣扎着,可身体只是微微颤动,没有半点能自己站起来的迹象。
廉姬想要扶他起来,可被他一身喝住。
“别管我!我自己能起来!”
“殿下,我知道你生气,可现在不是力拼的时候。”廉姬小声在他耳边说道,“你要是中了他的圈套,我们可就都活不成了啊。那你师傅的仇就真报不了了。”
确实。信房光是站着说话就已经十分勉强,若是继续任由久秀牵着鼻子走,恐怕对方还未动手,信房自己就会力竭而死。
于是信房抑制着情绪,示意廉姬扶他起来继续与久秀博弈。
“这样看来,阻碍你的人都被你除掉了?”
“这难道不是最有效的节省时间和精力的办法吗?与其留着他们日后给自己添麻烦,不如早一点解决掉。”
“所以你背叛主君、暗杀义辉将军、毒杀了我师父。”
“这令你很难理解吗?你的父亲不是也和我一样么?”
“一样?”
“他也是个把所有人当做道具,没用就舍弃的可怕男人啊!”
信房意味深长地“嗯”了一声,随即说道:“确实。但是你和他还是存在着本质的区别。”
“区别?”
久秀眯着眼反问道。
信房模仿刚才久秀的动作,指着自己的脑袋笑道:“就是这啊!”
“对于将军,我父亲想的是怎么利用他。而你却想的是怎么除掉他。看看两者截然不同的结果吧,如今我父亲君临天下,而你却是国破家亡。你只顾眼前利益,无非就是个有点小聪明的目光短浅之徒。怎可与我父亲相提并论?”
“无法相提并论?等我把你的人头送到他面前,你就知道谁是赢家。我要让他也体会一把痛失骨肉的痛苦!”
满脸皱纹的久秀得意地笑道。
“所以你做这些就是为了向我父亲报仇?”
“没错!”
“哈哈哈!”
信房突然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
久秀诧异地盯着信房。
“我笑这世间公认的大恶人竟然为了掩饰自己的恶行,也会找一些符合伦理道德的借口啊。为孩子报仇?别笑死人了!害死他们的就是你啊久秀。将他们当做人质送到织田家的是你,不顾他们性命选择背叛的也是你,你怎么还有脸说出‘报仇’二字?”
“他们是为松永一族而死,而杀死他们的人就是织田信长!”
“啧啧啧。”信房摇了摇头说,“好一个为了松永一族而死。这还真是你的风格啊。让我明明白白告诉你好了。他们不是为松永一族而死,而是为了你的好胜心而死。”
“什么!”
被戳中痛处的久秀愤怒至极。
“难道不是吗?你一次次背叛,无非就是不愿屈居于我父亲之下。如果你只想在这个乱世之中获得一席之地,在我父亲麾下效忠是最快的捷径。而你做出了相反的决定。难道不是在暗地里与我父亲较劲吗?”
久秀哼的一声,并未否认。
信房继续说道:“只可惜你机关算尽,却没有认清自己。你虽有统领一国的才能,但是不管你怎么搅和,也只不过是落入这个时代洪流里的一颗小石子。从头到尾都只配做我父亲的一颗棋子而已。”
“棋子?难道你不是吗?”
久秀反驳道。
“我当然也是。”信房淡然自若地答道,“只是不像你,自以为是下棋人。父亲心里装的是天下,而你的心只能容得下大和一国。论器量,你远远不及。论眼光,自更不必说了。你篡夺主家、谋害将军、火烧东大寺,此等人神共愤之举,谁人不知?但父亲仍留你在身边,你知道是为何吗?”
“因为他想平定这个乱世,少不了我的力量。”
信房忍不住噗嗤一笑:“我刚说你自以为是,你还真是一点都没有反省啊。父亲是想平定乱世,也是想利用你的力量,但是并没有把你看得那么重要。他只不过是利用你暂时平衡大和国的战局罢了。利用你的野心,牵制其他豪族。你有多少本事,能达到什么高度,父亲都一清二楚。久秀啊,你抓紧一切机会壮大己方势力,自以为能顺理成章成为大和国守护,可偏偏就是这个原因才导致父亲将大和国守护的位子交给了筒井顺庆。难道你还不明白吗?”
久秀当然明白,要不然他也不会如此生气,冲动到不顾一切背叛信长。
“你心里一定很不服气。因为你确实有机会反戈一击。可是偏偏武田信玄和上杉谦信都顺应了天命。想必你一定在怪自己的运气不佳吧?可你曾想过,这些也同是你的决策失误啊。包括你这次背叛。你扪心自问,真的是恰到好处的时机吗,还是你那无意义的自尊心作祟?”
久秀紧皱眉头,瞪着地面,陷入自我否定的精神审判之中。像他这样自负的人要是承认自己的过失,恐怕心里会长出一根永远拔除不掉的刺吧。
“你输了,久秀。不管再怎么拖延时间,胜负的结果也不会改变。”
“输了?我输了……”
久秀拉长着脸,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像是在地面寻找着什么。
“就像现在一样,你明明处处占得先机,却变得无路可退。因为你的目光短浅,斩断了打了结的绳索,才使得要攀下悬崖时无绳可用。”
不停连续吐出长长字句的信房消耗了太多体力,连拄着刀的力气也没有了。他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廉姬连忙搀扶住他。可也正是这样,原本已经被逼入绝境的久秀又回过了神。
“那我也要抓着你跌落悬崖!”
久秀目露凶光,拖着伤腿,一步一步靠了过来。
信房反复撑起眼皮,想要保持清醒,可终究还是耗尽了体力又昏了过去。
廉姬抱着信房艰难地向后退,可仅凭她的力气根本无法使两人全身而退。
“好不容易……一切都好不容易才恢复正常。”
廉姬自言自语道。
她不能接受再次失去信房的痛苦。她要靠自己的力量与命运抗争。这次必须由她亲手守护住一切。她放下信房,想要拿刀与久秀殊死一搏。可信房之前将刀死死地缠在了右手,一时间廉姬难以解开。
“快呀……快呀……”
廉姬一边解着布条,一边给自己打气。她的全身战抖着,已经分不清是害怕还是紧张。
布条有了松动,廉姬连忙抽出钢刀,与久秀对峙。
久秀先是一愣,脸上突然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毫无剑术基础的廉姬双手托着刀,颤抖的身体连同急促的呼吸一起抖动着。她试着回想平日里信房使用钢刀的画面,可是对眼下的情况毫无帮助。她只好舍弃一切念头,卯足一口气朝久秀冲了上去。
尽管久秀伤了一只腿,可对付起廉姬来还是绰绰有余。久秀用力向下一击廉姬的刀,便把她手里的钢刀振落。
廉姬惊讶地望着对方,深知已落入死境。她面对松永久秀举起的大刀,吓得紧闭上双眼。
“与我一同下地狱吧!”
“哐啷”一声,久秀手中大刀掉落在地。
廉姬睁眼一看,他的脖子上竟插着一支羽箭。
“唔……”
久秀半捂着脖子倒了下去。他的双眼死死盯着廉姬,嘴里支支吾吾地呻吟了几声后便彻底断了气。
一段恩怨、一场较量随着这名战国大恶人的死去落下帷幕。松永久秀虽死,可只要这个时代不终结,那么新的松永久秀便会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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