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之际, 三月十九，离着信匣交还予太子殿下，已然过了三日。恰好, 也是苏毓月嫁入宸府的日子。

窗外还显着霭色, 苏染染便从床榻坐了起来。细的腰身靠在绣了浅白梨花模样的软枕上, 双肩披着深蓝外衣。

她昨晚歇息得晚, 今早到了时辰就睡不着，索性慵懒躺一会, 待睡在外间的青竹醒了再梳洗打扮。

眼睑搭着，耳边听了院落外的步子声不小，喧闹喜色从昨个晚间就锣鼓不断。

只见红色窗花映出亮色，苏染染心底不由得一阵怅然。嫡长姐，苏毓月，当真要嫁人，嫁给宸王为侧妃。

再回想自己将苏毓月从湖中救起那时候, 细腻指腹捏揉了太阳穴, 若不是昨晚一夜无梦，她真觉着自己还在梦境中。

二月初, 两人还在欢笑着打趣说道嫁人成婚的事，今时今日, 苏毓月就要成婚了。

一切毫不真切, 但又应该是如此。许是瞧见苏毓月的成婚, 略有所感, 她又想起了那个梦。

在那个梦中，自己嫁给了要娶苏毓月的男子，最后还死在那男子手上。

纵然数日过去，她再回想着, 心口还是疼得慌。而且，苏染染默然叹了一口气，她明显能察觉到，梦里的她对苏毓月怨恨，还有，对男子的爱意。

她心口被刀尖刺入时候，有万念俱灰的求死念头，但仅存的期许也在。

自己现今无比确定，梦里的她爱那男子，爱得万分痛苦，是看不见尽头的绝望。可在临死前，她都还是爱着他的。

所以，梦里那男子是爱苏毓月的。所以，她才会对苏毓月有怨恨和不甘。

啪嗒啪嗒，接连不断的泪珠子滚落在藕色绣被上。脑海中的念头一旦有了，就挥之不去。

在朦胧水雾中，她抬眼望见那红色窗花，只觉很是刺眼，鼻端细声也大了些。

苏染染任由眼泪婆娑，她心底总有一个熟悉声响在告诉她，那个梦还没有完，自己和苏毓月之间纷争恩怨，或许才刚刚开始。

“小姐，你怎么还哭了呢？为大小姐出嫁，这是多不值当的事。

夫人昨日还在打着小姐东西的念头，小姐断不可心软了去。”

青竹起初还睡着迷糊，听哭腔大了些，才赶紧掀开被褥起身，连外衣都没有搭着，穿白色里衣半蹲身子在苏染染一侧，手上递了绢帕过去。

柳氏打她东西的主意？由青竹一念叨，苏染染才想起昨日柳氏那番言辞。话里话外，就是要拿太子赏赐给她的那些个物件，去给苏毓月充场子。

八十八抬聘礼，为宸王府纳征那日送来的。这比礼部拟订宸王娶侧妃的六十四抬，还要多出好些。

但柳氏就是不如意，不单是卖了好些侯府的铺子，还将她自己压箱底的嫁妆都拿出来，整整凑齐了一百零八抬。

“主母就算有那个心，也是不敢与礼数相违的。要真凑足了一百二十八抬嫁妆，这可是娶正妃的规矩。”

而苏毓月，不过宸王侧妃。

“小姐能拎清的，夫人就不一定了。昨日夫人走后，安妈妈又在院子外晃荡了半个时辰，就差领着婆子来硬抢了。”

青竹愤懑不平说道，那恶狠狠的语气着实把苏染染给逗笑了。“放心，她们抢不走。皇家赏赐的每样东西，都是由内务府记着。一查御纹便知。”

柳氏虽是把苏毓月放在掌心上宠着，但此等上不得台面的事，她不会做。

由青竹这么一打岔，苏染染心中郁结消散了些。听院子外的喧闹声，便依着青竹伺候梳洗。

辰时，苏染染不紧不慢用过早膳后，安妈妈就过来唤了人。宸王府迎亲的吉时要到了，侯府未出阁的小姐得去清月筑，给苏毓月送福，说些吉利的话。

苏染染迈开碎步走着，她本以为苏毓月不愿看见自己，这道礼数就免了。未曾想，在她大喜的日子里，还愿意瞧上自己一眼。

还真是稀罕事。

行至院落，红绸缎子绕满了木檐房梁，大红喜字一张张贴着，丫鬟婆子都守在青阶下，高挂的一对红灯笼依旧亮着明。

由安妈妈领着入了房门，苏染染并未望见苏琳琅的身影。霎时间，她心中一咯噔，梦中画面顺势浮在眼前。

不会的，应当不会

的。那男子，绝不会是宸王卫恪。

倘若，主母和苏毓月想要以她为苏毓月替嫁，那就是忤逆圣旨的死罪，整个承安侯府都得跟着遭了殃。

那，要是苏毓月一人的法子呢？苏染染不敢再往下想，慢慢挪动的步子越发沉重。

待正红锦帐映入眼底，苏染染身形一顿，挺直腰背站在了落地罩的外面。

“还请安妈妈给嫡长姐说道一声，嫡长姐待嫁闺房，染染恐身子病气冲撞了去，便不宜入内。”

苏染染轻快说完话语，不等安妈妈出声，就要转身离去。自己要对她说的话，早早就说完了。

即使苏毓月和卫恪之间纠缠颇多，但自己还是不信她。谁也说不准，苏毓月会干出什么事来。

“染姐儿这是连我出嫁前的最后一面，都不愿相见。”

掀动锦帐的细声和攒珠绣鞋同时落下，苏染染听着身后的平淡嗓音，面色未改的转了身。

桃红嫁衣带了浅浅的粉，与正红色的端庄矜贵还是有些不同。原本披在双肩的长发全然梳了起来，由镶了点翠的衔珠凤冠增添喜色。

苏染染匆匆一瞥，便躬身行了礼数，“嫡长姐多虑了，染染并无此意。再者说了，京城就这般大，终究有一日也会撞见的。”

话中意味很显然，她并不想同苏毓月多言。今日是自己疏忽大意，断然不该来见了她。倘若真要出了什么事，自己该如何自处？

“染姐儿想要激怒我？很不巧，我今日成婚，心头欢喜万分，自然不会与你置气。”

苏毓月说着话，由一侧的安妈妈搀扶着，走到茶桌前落座。苏染染这副愠怒呛声的模样，俨然是她没有想到的。

不过正好，只要苏染染心中不如意，她就欢喜了。既然苏染染如此不想见她，那自己就慢慢地说。

毕竟，她可是自己最疼爱的庶妹。

“嫡长姐成婚，自当欢喜，那染染这就……”

“苏染染，你怕我。上次相见，不是还底气十足，还敢在我面前掀桌砸杯子。怎么数日不见，又变回之前那副受气包的模样？”

苏毓月拦下苏染染话音，轻快语气生怕苏染染迈开步子

走了。自己可是还有件大事，要告诉她。

“呼”，苏染染深深吸了一口气，头也不回的越过那红木茶桌，眼神都没给苏毓月。

她越不让自己走，其中就越有猫腻。自己算计不过苏毓月，早早避开总归没错。同一个地方，不能栽倒三次。

“苏染染，木儿姑娘还活着。”

苏毓月猛然站起腰身还拔高了嗓音，她就不相信了，苏染染还能毫不在意的离开。

一步一步接着往外走，蓝色肩颈稳当端着，苏染染的一双杏眼微微上仰，停在暖阳未开的黛青天边。

木儿活着，那便活着。

“苏染染，你见过木儿姑娘了，你就不好奇吗？太子喜欢的人到底是谁。”

苏毓月瞧见苏毓月都快走到房门外，心底压着的话再也忍不住了。

苏染染怎么会走，怎么敢？她难道一点，都不想知晓木儿的事。不嫉妒，不拈酸吃味吗？

突的，蓝衣飒然转了过来，直勾勾地盯着苏毓月双眼。嘴角嗫动，贝齿轻启。

“是，我见过她，就在东宫。如何，嫡长姐今日欢喜了？染染在此祝嫡长姐，年年岁岁，皆是今朝。”

清脆嗓音掷地有声，苏染染望见苏毓月哑然失色的面容，心中只觉着一阵痛快。

今朝，苏毓月的今朝，便是嫁卫恪为侧妃。年年岁岁，着实狠了些，那又如何？

是她唤自己过来，亦是她不让自己离去。更何况，她确实在东宫见过，木儿姑娘的画像。

苏染染一离开，苏毓月整个人都呆傻了，瘫软坐在绣墩上，见满堂红绸，双唇死死咬紧，血色和口脂混在一起，直到红色盖头落下，又被秤杆挑起。

龙凤烛的火光在眼前肆意跳动，卫恪穿着红色蟒袍就站在身侧。

诚然，苏毓月没有一丝喜悦。她今日所作所为，就好似一个天大的笑话。不但让苏染染尽情耻笑了，还成了全京城的饭后谈资。

发觉颈窝一热，是卫恪俯身而来。良久，苏毓月都没有回应，僵直坐在床沿，眼眸低垂。

“卫恪，你今日为何不去迎亲？不拜堂，不行礼，连嫁妆都是你抬去侯府那些。”

低语喃喃，就在卫恪失神停顿的瞬息，苏毓月一把推开了他，将头上凤冠重重砸在地上，闷重一声，让卫恪彻底醒了醉醺。

“娶侧妃，本王的三书六礼都按正妃规矩去了侯府，你还不满意。非得十里红妆，一百二十八抬，本王亲自相迎？苏毓月，你配吗？”

低沉嗓音混着酒气，好似一把把刀子往苏毓月心窝里戳。确实，她不配。

随即，乌黑发髻上的珠钗步摇尽数落地，还有一支錾金凤簪，从卫恪眼前坠下。

“宸王说的极是，妾高攀了，自当心生欢喜，感激涕零。跪谢王爷在宸王府还有一间新婚厢房，不是在丘山宫庙的一方墙角后。”

苏毓月一字一句是笑着说的，泪水涟涟往下。桃红嫁衣很快就褪开了，锦白衣角被她死死攥在掌心。

自己上一辈子必定是欠了苏染染的债，现今才会如此悲惨。年年岁岁，皆是今朝。

“苏毓月，你到底在撒什么疯？嫁给本王，就这么让你委屈难堪。”

缄默无声，火光依旧映着红。一团锦白被卫恪抱起，双双倾在鸳鸯喜被上。

“苏毓月，既是你口口声声所求的，本王便应了你。”

嘶啦一声，苏毓月脖颈吃痛，泪珠子从眼尾流到了耳根。半晌，她整个人都浸了润意，下巴被卫恪挑起，沙哑喊了声，“月儿。”

粗砺指腹尤为滚烫，酒气未醺，苏毓月渐渐阖上了眼。

咣当一声响起，“王爷，这院子走水了。”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