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染哭了。

见此, 卫宴手足无措地站起来，右手拿着的颤动竹箸被紧紧攥住。左手上仰，一片绛色抵在两人间。

很不巧, 在他起身间, 苏染染便垂着眼眸缓缓坐下, 待她再抬眼时, 一双杏眼盛着星光似的明亮，轻快语气颇有些无奈的说着。

“阿宴为何这般看着染染？这长寿面真是得趁热吃, 阿宴快坐下。”

话落，苏染染又将长寿面往他跟前推了推，随即就从茶白瓷碟中拿起一块桂花蜜糕。

桂花香甜在氤氲热气中缠绕，卫宴指腹死死攥在竹箸上，印出斑驳血红。

染染哭了，在他面前藏着，还有了另一番说辞。他的染染, 从来就骗不过他。

卫宴没挪眼, 端着腰身坐下了。骨节分明的指尖拿着竹箸翻滚起面的香气，冷清的白映在朱红上, 温柔的嗓音说道:“染染会一直陪着阿宴过生辰，每年为阿宴煮长寿面。”

掷地有声的话语砸在苏染染心口, 手上动作一顿, 细的齿尖刺在细腻指腹上。卫宴的坚定语气, 不是询问。

“那是自然, 只要好些年以后，殿下还念着染染做的长寿面。”

带着笑意的语气有些挪揄，绵言细语刚落，苏染染就把手掌擦拭干净, 双手托起下巴看向他。自己和卫宴不用好些年，毕竟他现在都不是念着她。

“孤不会忘了，染染信我。”

莫名的，卫宴心中慌了。他听着染染说的话，总有一种悲寂凄凉油然而生。今晚是两人的大婚之夜，不是吗？

“太子殿下，染染信你。”

顺着他的话，苏染染很快应了声，轻快语气中是沉重不堪的心思。相信他，然后再死一次吗？

过了良久，两人都缄默着。小厨房烛火通明，红衣浅蓝在小圆桌的两边，待氤氲热气渐渐消散，卫宴毅然放下手中竹箸，挺拔身形飒然站起，悉数无声。

第二日，小厨房的窗边映出浅的霭色。

纤长眼睫忽上忽下，从两边太阳穴传来的阵阵闷痛让她睡得极不安稳。纤细肩颈缩了缩，寻着舒坦的位置。

双手十指也没有

闲下，缓慢向四处摩挲着，抓着温热的细软处，紧紧环抱住。

恰时，卫宴很快睁开双眼，凌厉浸透寒意的桃花眼满是冰冷，丝毫也看不见平日里的温柔。

“染染”，薄唇嗫动，缱绻眸子低俯，微凉的唇沿盖在杏眼黛眉间。

浓密轻柔一点点掠过，沉在睡梦之中的苏染染只感到眉心有一团温热的火在燃着。

那火跳动得肆意，忽高忽低的热在眼睫周围攀爬着。指尖颤动，轻轻扣住了什么，她想要丢开这团火，从她眼尾处。

然而，又是一团滚烫，仿若沸腾热气飘逸而出，把她指尖紧紧锁住了。

“嗯？”

苏染染很不畅快的嘟囔一句，那锁着手掌的热气渐渐变成了硬朗的石块，好似铜墙铁壁，就把她围在狭小的中间。

嘶啦一声，从睡意迷离中乍醒的苏染染倒吸了一口冷气，带了一层朦胧水雾的眼眸睁开又闭上，死死地闭上。

她刚刚看见了谁？卫宴，卫宴。

茫然话语在心底一遍遍发问，直到僵直腰身一轻，被宽厚弯臂腾空抱起，苏染染才偷摸眯着眼，瞧见晦暗不明中的绛红色。

卫宴还穿着大婚的喜袍，而自己又被他抱在怀中，所以，两人还在小厨房中，昨晚一整夜都是。

杏眼颤了颤，苏染染喉咙一紧，牢牢环住他腰背的双臂一动也不敢动，她还是有些畏惧卫宴的。可她昨晚怎么就睡了过去，卫宴还一直抱着她，直到此刻？

“染染，醒了。”

卫宴站直了身形，怀中浅蓝一团更显得娇小。绛红长袖揽着，只有乌黑的发间露了些许。

“嗯，太子殿下。”

苏染染轻声应着，酸软手臂稍微动下了，连带“被锁着”的手掌都连忙抽出来。巴掌大的小脸突然爆红，缓缓侧过了下颌，藏在正红喜袍前。

她双手哪里是被铜墙铁壁给围着了，分明是自己连睡着了也不安稳，纤细指尖穿过了卫宴腰间的腰封，还刚好抵在他硬朗的脊背上。

“染染，我们昨日成婚了。”

暗哑嗓音中带了悦色，卫宴转过步子又坐了下来。恰巧，苏染染双手就搭在他的腰上，又扣住了腰封。

“阿宴”，

苏染染细声喊道，红的面颊慢慢侧过来，迷离视线落在他冷白脖颈处的喉结，她竟是丧心病狂的想要伸手碰一下。

“染染，你可以唤‘夫君’的。”

温柔的话好似有些宠溺，泼墨眸子一俯身，就和苏染染撞上了。许是错觉，苏染染望见卫宴的眼眸中，有浓的贪欲。

稍纵即逝，她只从他眼里倒影，瞧见了意图不轨之后的心虚自己。

“……咳咳”，苏染染连声咳嗽着，视线也别了过去。卫宴让自己唤他“夫君”，那他今后只会有她一个妻子？

夫君，呵！他现在满腹心思念着的人都不是她，岂会有今后。

“阿宴，我们回喜房，好不好？这里冷。”

苏染染柔声说道，鼻翼抽动些许，听起来好不委屈的可怜模样。实则，苏染染想的是，小厨房待会就要有人来了，她和卫宴这……着实没有规矩礼数。

卫宴浅笑不语，抬手拿起桌面上的竹箸。苏染染就呆愣地看着那碗长寿面，貌似还没有吃完。

“阿宴”，她拔高嗓音喊了一句，满眼都是惶恐不安。卫宴绝对是要吃这长寿面，依他那疯子似的脾性。

“阿宴，夏日暑气重，虽是过了夜间的几个时辰，这面也是吃不得的……”

“是染染给孤做的长寿面，生辰礼。孤想让染染知晓，孤把这碗长寿面吃完了。”

卫宴侧过面颊看向自己的眼眸很干净纯粹，那柔风一样的话丝丝缕缕钻入她脑海。

苏染染算是彻底明白了，卫宴此时此刻就认准了一件事，非要她睁着眼看见，他将长寿面给吃完了。

偏执，有病。

他既然愿意折腾，那就折腾吧。反正身子是他自己的，而她就窝在他怀里，确实也不冷。

慌乱心神渐渐平复下来，不带波澜的目光扫过那剩下的小半碗汤面。一层茶白浮在浅黄面条上，本就不多的葱白蒜黄孤零零堆累着，卫宴已经拿起竹箸翻滚了面碗。

此后半晌，两人都没有说话。卫宴真就专心致志，吃完了所有剩面，连葱花姜蒜也吃了。

苏染染一直抬眼看着，他的吃面的动作很是矜贵，甚至可以说赏心悦目。俊

美面容依旧温润，可他此番动作，却是令她心底发怵的。

郎艳独绝的大魏第一公子，偏执恣意的东宫太子殿下，到底哪个才是他卫宴？

“染染，你心中不欢喜了。”

卫宴双手抱着怀中的人在朱红叠影的长廊中走过，压低嗓音就紧着细嫩耳廓，慌乱语气还在颤抖。

苏染染依旧阖上眼眸，没有出声，她脑袋昏沉得胀痛，实在没有心神和卫宴斗智斗勇。

“染染，孤……错了。”

卫宴微微张了嘴角，暗哑嗓音停了许久，也没有将心中的话说道出来。染染昨夜给他做的长寿面，是他等了两辈子的，也是他这些年以来，得到的唯一生辰礼。

所以，他要让染染看着自己把吃面吃完，少了任何一个时刻都不能。

半晌也没有回话，桃花眼低眸，只见恬静面容上皱起了眉头，丹唇也瘪着。

染染不欢喜，是他吓着她了，但不后悔。

又过了良久，卫宴底靴已经越过喜房的门扉，直径向拔步床走去。

待浅蓝身形一沾着柔软锦被，苏染染就醒了过来，只见一对龙凤烛还在燃着火光，绛色喜袍就快没入了红绸外。

“太子殿下，染染没有不欢喜。只是殿下的身子，着实不能再胡闹。”

苏染染很快说完话音，就见着门前身影又退了回来。步子响动不小，她连忙裹住锦被，瓮声瓮气说道:“殿下，染染倦了。”

也不等卫宴回话，苏染染就屏气凝神，将鼻尖气息放得清浅。她确实没能狠下心，因为卫宴的儿时过得很凄惨。

她的那碗长寿面，生辰礼，应当勾起了他所有不好的记忆。出奇的，他什么也没有说，只言一句“孤错了”。

大抵真是命，苏染染睡了一个时辰就醒来，而宣政殿的召见也随之而来。大魏的圣上，顺济帝，竟是要瞒着卫宴单独召见她。

一个时辰后，宣政殿。

“儿臣苏染染，叩拜父皇，父皇万福金安。”

苏染染换了一身绛蓝色的太子妃宫装，由顺济帝身边的公公领着，独自来了宣政殿。

浓郁的龙涎香在紫檀长桌上徐徐飘绕，镌刻九龙的鎏金宝座前摞高了本

本奏折，而上座那人一言不发。

苏染染就双膝跪地候着，她如今不是卫宴的良娣妾室，而是刻在皇家玉碟上的东宫太子妃。顺济帝再不喜她，也断不能要了她的命。

过了半晌，双手托着拂尘的公公给上座那人添了一盏明前茶。只听醇厚话音响起，“你便是太子娶的太子妃，承安侯府的苏染染。”

“有幸承得父皇赐婚，儿臣便是苏染染。”

她仍旧跪在藏青毡毯上，语气恭敬却也不卑不亢。自己在前世就见过顺济帝，那是在卫宴从苏州绑她回京城以后，闹得满朝皆知。

顺济帝在卫宴不知晓的时候召见了她，也是在宣政殿，较有不同的是，顺济帝没说一句话，三尺白绫就摆在黝黑锃亮的托盘中，盛在她眼前。

顺济帝要她死，红颜祸水，谋害了太子殿下。

那今日，顺济帝又要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