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沃的土壤中必将掘出与阳光并存的烂根。

这里是市郊的一处“贫民窟”，几栋烂尾楼热热闹闹地住着各色底层小人物。楼与楼的间距非常近，这家支出去的竹竿搭到那家的窗口，就成了大家公用的晾衣杆。横在小巷空中的乱七八糟的电线也都是自己接的，没有人会去考虑是否有安全隐患。路灯是不可能有的，所以一到夜晚，唯一的光源就是各家各户未关灯的窗。

猫声呜呜，鼠声啾啾。

狭窄逼仄的小巷刚发生过一场人数不少的混战，砖头瓦块碎落一地，短棍长棒四处横陈，留下来的赢家都气喘吁吁地靠在墙边或席地而坐。

活脱脱一群精力过剩的不良少年。

喻净从衬衫口袋里掏出一包黄鹤楼，抽出一根叼在嘴里，然后把盒子递给身边的兄弟，挨个传了下去。有人兴奋地吹了声口哨，说居然能抽上这种好东西！

传到裴重苍的时候，他摆摆手表示不要，那人便递给了下一个人。

喻净不免轻笑:“这么久了还没学会？”

空气中还弥漫着被扬起来久久不散的尘土，裴重苍掸了掸变皱的卫衣，说:“吸烟对身体不好，二手烟更是，我先走了。”说罢，往后挥挥手便离开了小巷。

这范儿装得够中二，旁边有人说道:“这人打架够狠，但做人方面怎么就娘们唧唧的呢？”

黎桦插嘴:“你怎么就知道人家是不是鼻炎原因呢？”

却没人接他的茬，反而附和上一人的话:“哎你别说，看他那脸还真跟小白脸儿似的！”

周围人齐齐发出一阵爆笑，黎桦自顾自点了烟，熟练地衔进嘴中。

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小巷又爆发出突然的大笑声，激怒了刚入睡的住户，有人忍不住隔着窗大喊能不能闭嘴，有人顺势骂了几句脏话。喻净随手捡起脚边一块碎砖，看也不看就朝某个声音来处扔了过去，玻璃破碎的脆响骤然撕裂漆黑的夜。

“有种下来跟老子当面说！少他妈鬼鬼祟祟，连窗都不敢开！一群杂碎！”

小巷再次恢复寂静。

跟班们对这早已司空见惯，富二代嘛，有钱又嘴臭，不是很正常？

烂尾楼不远处就是寻常居民区，裴重苍去了一家叫“capcap”的网吧，每次在这附近打完架他都来这家通宵，跟前台老板已经混了个脸熟了。

这家网吧的老板也是个挺有趣的人，只雇一个前台小妹看白场，自己看晚场，有时候高兴还会随机给一个机子免费。

老板正在打一局lol，听见“欢迎光临”的门铃响起，忙中偷闲斜了一眼，用极快的语速说道:“又通宵？自己开吧。”

裴重苍走过去，用他旁边那台电脑给自己开了台机子，顺便看了眼老板的屏幕。ez正跟在一群小兵后面，一边和对面的光辉女郎对峙，一边谨慎推二塔。

左边不断刷新出对话，老板基本都是瞄一眼不打算理。光辉女郎还剩半管血，ez吃够了经济，准备打完这一波回城买装备。

裴重苍忽然出声:“不插个眼？盖伦不见了。”

老板说道:“正准备插呢，不过意义不大，反正他也来不了那么快。”说着，一套rqw冲进塔拿下光辉女郎，半血跑出二塔攻击范围，在草丛里回城。

嘴上这么说，手里却完全没有插眼的打算，反正人机嘛。

趁着回城的短暂时间，老板伸展了下上半身，看向裴重苍的脸时忽然一愣:“你咋还吐血了？”

裴重苍咧了咧嘴角，原来是其中一边嘴角开裂了，刚才一直没觉得有什么感觉。不过估计问题不大，于是将原因归咎于天气过于干燥。

老板呵呵笑两声，看破不说破。

裴重苍拿着开好的卡决定先去趟厕所。

只看了一眼，他就无力地闭上眼，仰起脸叹了口气。嘴角除了开裂以外，还有无法忽视的一大块乌青，仔细回想，估计是被推搡的时候撞到黎桦肩膀上那一下给弄得。

“妈的就不知道多吃点饭，天天骨瘦如柴的。”裴重苍随口嘟囔一句，拿冷水冲了把脸。

打开游戏大全界面，一个个五颜六色的小图标蹦到眼前，鼠标来回滚动了几轮也没选好点哪一个。忽然觉得很没趣，于是打开视频网站，找出永远也追不完的《银魂》，点开第一集，重温熟悉的剧情。

当看到猿飞出场不停搅和纳豆的时候，裴重苍忽然觉得饿了，看了一遍桌上粗制滥造的菜单，打电话叫了一份鱼香肉丝盖浇饭和一罐啤酒。

在等饭的过程中，喻净发了一条消息过来。

“钱已经给黎桦了。”

裴重苍回了个“嗯”。

他和喻净黎桦是同班同学，同时他和黎桦也替喻净做事。喻净家境很好，但背景很复杂，他本人也不是什么善茬，时常会有一些麻烦事缠身。

他会找不同的人去解决不同的事情，像裴重苍和黎桦这种“空有一身战斗力，没什么脑子”的人，只有在打架的时候会被叫去帮忙。

打架以外的事，就算叫去，裴重苍也不想做，不是因为没脑子没心眼，只是没那么大的野心。有些事情碰不得，就不要碰。

没什么大场面的话，喻净也是不想叫他俩的，因为只有他俩要求特殊，只要现金不要转账，但现在谁还带那么多现金出门？真是麻烦死了。

这家鱼香肉丝做得还可以。菜单上的菜式他都快点了个遍了，目前为止最难吃的是茄汁鸡柳盖饭，鸡柳不脆不酥，茄汁只有番茄酱的酸味。至于最好吃，还是烂肉粉丝吧，味道合适，口感也不错。

扒拉了几口饭，伸手拿过啤酒拉开拉环，“呲噗——”一声，突然被从身后冒出的一只手来握住了易拉罐的下端，还伴随着一个做作的低沉男声:“成年了吗就喝酒？”

裴重苍条件反射往前一缩，随即不爽地拉下耳机，回头，“你哪位？”

一个穿着一身黑的男子站在他身后，面色凝重得跟他爹似的，手上力气大得可怕。两人都不松手，易拉罐在这场无声的拉锯战中猛地变形，气泡如同某人此刻的愤怒一般喷涌而出，撒得到处都是。

裴重苍手一甩，怒了:“你他妈谁啊！有病吗！”

男子轻松接住对方挥过来的拳头，轻笑一声，“未成年进网吧还这么横，身份证拿出来我看看。”

裴重苍心下一惊，卧槽，居然是钓鱼执法？！使劲挣了两下没挣开，不甘示弱地喊道:“谁说老子未成年，你放手！我拿身份证给你看。”www.youxs.org

男子果真放手。裴重苍扭身作势掏兜，实则装了不到一秒就飞速冲出包间，冲出网吧门，速度再快点都能把玻璃门给撞飞咯。

跑出去之前，还不忘好心地大呼一声:“便衣警察钓鱼执法，快跑！”

此话一出，又见了从包间紧跟出来的面色不善的黑衣男子，大厅呼啦啦跑了将近一半人。

老板目瞪口呆，咋回事这是？

裴重苍一直跑到公交站才停下，这种远距离的奔跑已经不是因为怕被抓住，而是因为跑起来的感觉他很喜欢。奔跑的时候风在耳边猎猎作响，心中一片清明，仿佛这样一个简单的重复性动作能有效抛下烦恼似的。

停在公交站他才重新开始思考。

capcap回不去，身上没多的钱去别的网吧，现在天都还没亮，学校也回不了，真的烦。

老板扔下手上激烈的人机大战，从抽屉里掏出一系列证书证件，哆哆嗦嗦地摆成一排，看着那个越走越近的“死神”，颤巍巍地问道:“那个，请问你、啊不，您......真的是警察同志吗？”

“死神”一改方才的严肃风范，朝他咧嘴一笑，说:“不是啊。怎么，你居然没被警察查过吗？”

老板觉得自己不长的人生第一次受到了无形的侮辱。

“嗐，当然不是啦！我就说警察同志怎么可能不穿警服就来查！不可能嘛哈哈！”

郊外的公交站连个凳子都没有，裴重苍在心里数了一遍有可能会住在这附近的认识的任何一个人，或许能暂住一晚......没有。

然后在心里估算了一下从这里走路到学校需要多久。

六月初的半夜两点甚是清凉，是个散步的好气候。裴重苍用卫衣的帽子笼住头，跟着导航不慌不忙地走着，逐渐走近居民区，路也从一眼能望到底的荒凉大道变成了各种十字路口，然后绕来绕去、绕来绕去。

真他妈像极了他如今平静而腐烂的生活，好像不会再有出口。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从几分钟前他就有种被跟踪了的感觉，尤其是在他故意走错一个路口，差点走进一个死胡同的时候，感觉更为明显。

裴重苍决定先停下来，在原地站了足足一分钟，缓缓环视四周，试图将听力放到最大，来分辨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风吹过来，树叶沙沙作响，还夹着外面大路经过的汽车声，唯独没有人的声音。多年走夜路的经验使他更确定了，这不是错觉，不仅有人跟踪他，而且那人已经发现了，藏起来了。

一定要尽快离开这里！

裴重苍捏紧拳头，换了方向猛地冲了出去，刚冲进某个拐角，就被面前的黑影吓得刹住脚步。那是一个背对着他蹲着的黑影，看体形应该是个男的，但不会太过强壮。

那黑影显然也被吓了一跳，回头看了他一眼之后扭回头去又弄了下什么，然后缓缓站起，转身面向他。

除了一把铅笔刀以外，裴重苍身上没带什么更好的杀伤性武器。一边用余光注意着他的举动，一边观察着周围，确定了没有其他人，道路也是四通八达。如果这人很危险的话，打得过就打，打不过也是存在有利的逃跑条件的。

但是接下来这人的举动，彻底让裴重苍大脑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