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充家离章俨家不远，在一个叫“日角偃月城”的小区。看起来是个普通小区，没有蓝曲新城那样严密的保安制度。

吴充已经等在门口了，裴重苍把已经清了数据关了机的手机和信用卡递给他，说:“替我谢谢他。”

“你直接放他家里不就行了吗，干嘛非得给我？”吴充嘴上这么说，然而拿到卡后的眼神已经出卖了他。

裴重苍以为他高兴归高兴，但还是在抱怨自己打扰他休息，于是说:“下次不会这么晚打扰你了。”

问啥不答啥，嘴真是严啊。吴充心情不错，说:“行，还有什么话要转达的吗？一并说来。”

裴重苍想了想，把手里的鲜花饼分了一袋给他，说:“大理带回来的，给你俩当谢礼了。对了，这期间你们垫的钱都列个单子给我吧，我之后转给你们。”

吴充开始有些赞赏这个孩子了，年纪轻轻，虽然对金钱有欲望，却不轻易成为欲望的奴隶。怪不得章俨迟迟完成不了任务，钱财名利都诱惑不了的话，还是趁早放弃吧。

“嗯，清单我明早弄好邮件发给你，不过这份谢礼他是吃不上咯。”

吴充惋惜地叹了口气，裴重苍立刻警觉:“什么意思？”

“他出国了，没告诉你吗？”

裴重苍暗暗松了口气，他还以为章俨出任务牺牲了......吴充笑着说:“你比他强点，出趟远门至少还知道带东西回来，这家伙就带回来一张嘴，天天张着放屁。”

“走了。”看来没啥事，裴重苍摆摆手走了。

吴充看了看手里的东西，又看了看小孩在路灯下倔强而孤独的背影。心想章俨这两个月没白干，还是挺了解这小孩的。

那天早上，章俨风风火火来了公司，把给他买的早餐往桌上一扔。吴充刚想说还算他有点良心，一个手机盒就被大力拍到了面前，给他吓一跳。

“干什么这是，贿赂？”

早餐也就算了，送手机有点过了啊，他手机老归老，但还能用，而且用出感情了都。吴充看了看，塑封膜还在，应该能退。真想贿赂的话，还是真金白银最好了。

章俨指着早餐说:“这个是你的。”又指着手机盒说，“这个是给小屁孩的。”

吴充把手机盒一扔，“你这太双标了啊！怎么说咱俩也是老同事了，可没见你送过我这么贵的东西啊！”

不仅不送，还老让他垫钱。

章俨随手拉了个椅子坐下，笑着说:“这不是看孩子要出远门了吗，带个手机在身上比较放心。再说了，我倒是想送，人家肯定不干，估计之后还得还回来。”

“放屁，是我我就不还。”吴充哼了一声，“白给不要，缺心眼啊？”

章俨笑笑。

“我说，你就送手机这么件小事，用得着过我一道手吗？还耽误我休息时间。”

“那小缺心眼不知道怎么回事，跟我闹脾气，从我回来那天晚上见着，就没拿正眼瞧过我。”章俨一副委屈巴巴的老父亲模样，“而且之后就没再来过我那里，你说现在这些小孩脑子里都想什么呢？”

年满三十母胎单身的吴充故作深沉地推了下眼镜，用播音腔字正腔圆说道:“孩子不愿意和父母沟通怎么办？多半是方式错误。想要知道如何更好的与孩子进行良好交流吗？请拨打下方电话11111111——”

“1个屁1，行了，我没别的事，走了。”

这个时候是早上六点，天已经亮了，办公室还是只有吴充一个人。他看着章俨推门远去的身影，和以往一样，利落干净，却莫名像个早起晨练的小老头。

吴充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才刚回来两天，真是不忍心告诉他啊......”

章俨还不知道，就在他到办公室之前，吴充收到了殷樱的邮件，说行程已经安排好了。他一看，差点吐血。机票订的是下午的。

也就是说，从现在到九点技术部门的人上班帮忙一起定位，然后再通知裴重苍到公司来拿资料和手机，完事再去赶下午的飞机。零零碎碎加起来他只有不到三个小时的休息时间。

看来今年的生日，就是明年的忌日啊。

裴重苍去了章俨家。

他果然没在，屋里黑漆漆的。裴重苍把厨房和次卧都翻看了一遍，冰箱里的菜都没动，看来章俨果然是不做饭的，速冻饺子倒是换新了几包。次卧的床被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透明塑料防尘布，如此看来，主卧的床平常应该也是这样被蒙起来的。

他从那天晚上离开之后，就没再来过，大概是章俨以为自己不会再来了吧。

裴重苍把自己的东西都收了起来，带回家。

“小蝶！关门了，今天杨杨过生日，我们要早点回去。”老板娘从后厨出来，一边用围裙擦手一边笑着说。

“知道了。”柏彩蝶放下抹布，过去拿了拉门钩用力把卷帘门拉下来。

然后开始了关门后的清洗工作。

先扫地再拖地，然后把玻璃桌面擦干净，最后擦板凳。老板清点着一天的营业额，老板娘一边收拾后厨的东西，一边跟他商量等会儿买哪种蛋糕好。

一个说水果蛋糕好，一个说奶油蛋糕好。一个反驳说水果蛋糕里也有奶油，一个反驳说就是要老式那种外面一层纯奶油的才好。说着说着就吵起嘴来，你骂我眼光差，我骂你思想旧。

柏彩蝶安静听着，果然最终问题还是落到了自己身上。

“小蝶，你年轻，比我们懂，你说哪种好？”

柏彩蝶说:“现在慕斯蛋糕比较流行，最好是小点的那种。”

老板娘连连点头，说:“对，不能买大了，多了就不爱吃了，现在这些娃儿都是这样的。”

老板问道:“那那个慕斯蛋糕，贵不贵？”

柏彩蝶回答:“六寸的应该是一百多点吧。”

“啧，有点贵嘞，杨杨小时候给他买生日蛋糕才三四十块钱——”

老板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老板娘打断，“才一百块钱你就嫌贵，你要是看到娃儿脚上那双鞋，不是要心脏病发了？”

老板摇摇头，说:“鞋子是鞋子，这个是蛋糕的嘛！蛋糕两口就没得了，没有必要买那么贵的——”

“行了行了，就买那个啥子斯蛋糕！我说了算！”

“慕斯蛋糕。”老板补充。

老板娘横眉竖目。

难得下个早班，柏彩蝶站在斑马线路口等绿灯。她看着过往行人，悄悄用手里的帆布包把牛仔裤上的污渍遮了起来。

她喜欢天黑，越黑越好，这样就没人注意到她，没人看出她有多不好看。

她路过了一家蛋糕店，橱窗里摆着几个漂亮的好几层高的蛋糕模型，店门口顾进进出出，她没有停留。然后又路过了一家服装店，橱窗里摆着两个女模特，穿着时尚的衣裙。

她停在了这家关门的服装店前。

在五光十色的背景映照下，橱窗里无论摆什么都很好看。柏彩蝶很喜欢看路边的橱窗，不是因为橱窗里的卖品，而是这些散发迷人光亮的小灯泡。

喜欢天黑，也因为只有在这时候，才能看到小灯泡的美丽。

柏彩蝶租住在一个被称为贫民窟的地方，几栋烂尾楼被各色底层小人物据为己有。她去的时候只有两面通透的未完成房无人抢占，所以只好交钱住在原住民的房间一角。

一个月两百，她和一对情侣住在一个小套间里。

说是小套间，其实只是那对情侣自己用砖码起来一堵墙隔开的一个单间，那墙看着都令人害怕。进门就是左右两道帘子，右边掀开是柏彩蝶的床，左边掀开是情侣的床，再往左就是厕所。最多二十平的空间里，容纳了三个人的生活起居。

整个烂尾楼不通水也不通电，无论是冲厕所的水还是吃喝的水都得从两公里以外的公园水龙头取。有的人家住的人多，就自己搞了个饮水机。

至于电，是原住民们集资买的柴油发动机，后来的人想用电就得交钱。

这对情侣在这里住了五年，坚持不交钱。他们白天上班带一堆充电宝去充满，晚上回来就可以用。

柏彩蝶靠着手机手电筒摸索着一步步走上楼。

“砰——咚、咚、咚——”

头顶传来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滚到地上的声音，在空荡的楼道中回荡两声归于沉寂。说实话，这场景还挺像鬼片的，但其实仔细听的话，能听见各家各户窸窸窣窣的动静。还没等她再迈开步子，就陡然传来一道响亮的啼哭，紧接着就是牢骚声、争吵声。

各家鸡毛蒜皮的邋遢事太多，人和人在一起，就永远有吵不完的架。

又上了一层，就看到台阶上躺着个空水瓶。

应该就是这个了。

柏彩蝶一脚踹飞了水瓶，听见它骨碌碌滚出老远才停下。她上了七楼，熟悉地拐进某个黑黢黢的房间，进门掀了右边的帘子就扑到了床上。

刚躺下，她就听到隔壁传来了克制的双人运动的声音。

以前刚听见的时候她还会心猿意马一阵，久了也就没什么感觉了，甚至能在门边等到他们运动完才进屋。

也不知道他们本人究竟是有所谓还是无所谓。说他们不在意吧，却会在柏彩蝶进门后减小运动幅度和减短运动时间。说他们在意吧，有时候早上柏彩蝶还没出门，他们也能趁着早起兴奋来一发。

窗外一片漆黑，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把薄被掀起来盖在头上。然而啪啪啪的声音还是声声入耳。她只好把耳机掏出来戴上，点开音乐软件，播放起了她收藏的一首老歌。

“我的小时候，吵闹任性的时候

我的外婆总会唱歌哄我

夏天的午后，老老的歌安慰我

那首歌好像这样唱的

天黑黑，欲落雨

天黑黑，黑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