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俨上车后，车内气温仿佛降到冰点，他不说话，也没人开口。直到开到某个路口时，时落崖哎哎两声，说这边右拐，他要去个地方。

右拐后又开了一段，时落崖忽然又说这里左拐，章俨猛踩一脚刹车，打上左转灯一边看后视镜里左侧车道后方来车，一边怒道:“要转弯不早说，都开到实线了！”

时落崖悻悻道:“我这不是不熟悉路吗，这些小店都换了不知道多少轮，我能找着个认识的不错了。得了得了，转弯就把我放下吧，我还是走路找方便点儿。嗐，我这一把年纪了还搁这儿受气，窝囊，真窝囊。”

章俨同样窝着气，左转后仍平稳刹车靠边，时落崖为了不麻烦，从车窗上看了看后边没车来，从左边下了车。下车后往前走了两步，对章俨说:“小子哎，年纪轻轻的别这么大火气，伤肝，有话好好说，晓得了不？”

章俨沉默半晌没回话，一脚油门开走了。

时落崖望着绝尘而去的大奔无奈摇头。

夜风呼呼吹进来，章俨和裴重苍呈对角线坐着，各自沉默，仿佛是一场无声的角斗，只待对方率先发难。

章俨扭开收音机，一阵激烈的鼓点传来，然后是拿喇叭喊出的歌词“我们怎么不可以选择，我们怎么天生哭不得，是否需要情绪忐忑，我是不是疯了”，三分半的歌曲结束，声线温柔的照稿念稿。

“亲爱的听众朋友们，大家晚上好，这里是音乐电台，我是今天的实习主播邓邓。繁华都市中，我们都匆匆擦肩而过，那些与你有一面之缘的人，和能够笑谈的人，你们是否知道对方心中的喜怒哀乐，有多少人用微笑掩盖悲伤、用快乐挡住嚣张。据不完全统计，在刚刚过去的2018年中，www.youxs.org——”

章俨换了台。

收音机中播报着当前城市道路拥堵状况。没有人在听。

从南到北路途遥远，章俨走了城外环线，照样堵，但周围建筑稀少，一眼望去除了车、路灯与山，没别的了，好歹视野比城内开阔许多，看得人心情也舒畅些。

城外环线红绿灯相对较少，慢腾腾地开拢斑马线，灯变红了，章俨一脚刹停，旁边的车子传来歌声，章俨看了眼，车窗关得好好的，看来隔音不行，选曲品味也不行，好好的歌曲非得加上大甩卖的鼓点。

章俨升上车窗。

顺便看了眼坐在后面的小人。裴重苍双手抱胸整个身体靠在后座，脑袋扭向右边，眼睛睁着，大概没啥可看的，眼神很是空洞虚无。章俨揉了揉太阳穴，他一接到殷樱的消息就订了机票赶回来，车是吴充开到机场的，估计这会儿吴充还在机场排队打车吧。

而他们现在就正路过机场。

吹够了冷风，又想了一些杂七杂八的事，章俨的情绪下去不少，于是把副驾座上的厚衣服扔到裴重苍身上，语气硬邦邦的，说:“冷就盖好。”说着把他那边的车窗也往上升了点。

裴重苍没动弹，即便扔过来的衣服袖子掉到了地上。他保持着看外面的姿势，只转了转眼珠，看看衣服，就又把眼神放到外面。

章俨的火气就又上来了，本想说老子累死累活赶回来救你还救错了？但理智告诉他，这么说只会激起对方的逆反心理，这个年纪的孩子本就叛逆，你越是想要控制他就越容易适得其反。于是他深呼吸再深呼吸，一直等到红灯变绿，一马当先冲出停止线，才借着风声说:“你在做危险的事之前，做好万全的打算了吗？”

裴重苍终于吭气，同样硬邦邦道:“这是我的事。”

这话章俨没法反驳，又说:“你知道你面对的是谁吗，就敢一个人闯这龙潭虎穴？”

“我告诉殷樱了，她派的有人。”

“你都不知道她派的是些什么人，就这样相信她能护得住你？”

裴重苍语塞，他本来是相信的，但章俨这样匆匆赶到，还大发雷霆，就说明殷樱小看了情势，派的人根本不够保护他的。但他还是嘴硬，说道:“说得好像你清楚有哪些人似的。难道就你能行，别人都是窝囊废？”

章俨没有被他的话激怒，意外地很平静，以一种少有的沉稳口气说道:“他们每一个我都认识，每一个都是我亲自选来的。”

裴重苍震惊于他的亲力亲为，却也掐住了另一痛点，攻击道:“那只能说明你从一开始就没建立起一个够坚实的保护网。”

章俨把胳膊肘搁在窗上，用拇指和中指揉搓了下两根皱了一天的眉毛，疲惫地说道:“你以为这是过家家吗，保护网说跟着走就跟着走，而且你是在别人的主场，傻不傻啊，就算你想谈判，想掌握自己的命运，也请你选个对自己有利的地方，至少保证自己的安全吧。”

裴重苍不傻，他也不想去到别人的主场，但他同样也不想在十三中进行。他想去到一个既不在明府势力范围也不在环人势力范围的地方，但很可惜，他知道得太少，他们什么也不告诉他，他没有选择。

车内一度再次陷入沉默。

黑暗的河流推动着漆黑的车辆不断前行，在经过祎菅花店的时候，裴重苍叫了停，“就到这里吧。”

除了零星两家副食店，几乎都关了门，这就是郊外人们的生活现状，天一黑，就开始准备回家做饭休息了。

章俨停了车，两人却都没有下车。

车里比外面还黑，谁也看不清对方的表情。黑暗成了人的保护色，裴重苍觉得这时候仿佛什么话都可以说，于是就说了:“粟奴的宿主是我，对吗？”

章俨没什么反应，看来是猜到自己知道了，裴重苍反而放下心来，大胆了些，问他:“你从一开始就知道，那什么协议都是幌子，我活不到那个时候，所以你们也不担心协议会有兑现的时候。”

章俨答他:“我不想骗你。”

这话一出，裴重苍心里咯噔一下。

“一开始我也不知道，吴充接了任务回来，告诉我的不比我当时告诉你的多，后来去了一趟地府，知道了些别的事，也就知道了你的身份，隐隐觉得这事情不是那么简单，旁敲侧击试探了下，发现事情果然不是一开始我所知道的那样子。”

裴重苍的心又落了回去。

“当我确定之后，第一时间和吴充对情报，发现他也刚知道不久，明姐叫他和殷樱去开了会，他俩才知道的。”章俨摇下车窗，从车门侧边取出一包烟，点上后深吸一口将雾吐到窗外，“那时候我不允许你接近，甚至不辞而别，都是希望你能过上一个正常人的生活，和我走得太近，你迟早会被盯上。”

“但是喻卿早就盯上我了，那时候也不见你避嫌。”

章俨想了想，猜他应该是说自己和喻卿不小心被拍到那回，解释道:“那时候我还以为你是因为在游戏里表现好，被选为定向培养的苗子，当然没什么好避嫌的，环人盯上就盯上了，反正在抢人才这件事上一向是各显神通——”

“就是那时候我还没那么重要的意思。”裴重苍打断他。

章俨一顿，这么说也没错，失去一个游戏好手哪有搞丢粟奴来得严重，这也是最初那一批监视人员多为战力低下的人选的缘故。

“那现在呢？你们对我有什么计划，一成年就剖腹取子什么的？”

“不知道。”章俨没有撒谎，从那纸文件下来后，对于裴重苍的一切安排他都没有资格过问，即便他仗着关系好去问殷樱，殷樱回答他的也只有不知道三个字，他无从辨别殷樱的话是真是假，“我只能说，我希望不是。”

又是好一阵沉默，对面的公交开过一辆又一辆，裴重苍平静地说:“如果下场都是死，死在你们手里，和死在喻卿手里，对我来说有本质区别吗？”

没有区别。

裴重苍现在就是案上鱼肉，至于是哪把刀落下来将他碎尸万段，对鱼来说，没有区别。

“章俨，我真希望当初没有认识你。”

作为粮食养大的猪，和作为宠物养大的猪，两者意义是不一样的。他都已经和人类一起烤火一起聊天看电视了，转头那人就要杀了他，太难接受。作为一头特立独行的猪来说，太难接受。

说完，裴重苍想要下车，然而咔哒一声，车被锁了。

章俨夹烟的手靠在窗边，另一只手解了安全带，长舒一口气，说:“我比你更后悔。”然后抽了钥匙，从储物箱里拿了什么东西出来，发出簌簌声。

裴重苍皱眉，该不会是现在就要解决他吧。他的对手是拥有压倒性力量的执行组成员，真打起来他的状况不会比仿真人好。从对方锁车的行为来看，应该是不想闹出太大动静，那他就得反其道行之，能砸玻璃砸玻璃，能呼救尽量呼救。

裴重苍的手放在了手机上，他现在去摸包的话动作太大，浑身上下唯有这支手机可用。

所谓物是人非，这手机还是章俨送的，如今就要用来对付他。

他本来可以像昨晚和仿真人那样用话术拖延，说什么杀了我你也取不到粟奴，但他面对的是章俨，这个人比自己更了解粟奴，他说的话骗不了他。而且章俨没有什么把柄在自己手里，也没什么致命弱点。这个人很难攻破，不过也是，如果他和普通人一样，也就不配坐到现在这个位置了。

章俨回头看他，顺便喷出一口烟，裴重苍条件反射往后贴，却听见前面的人呵呵笑，说:“那么紧张做什么，我又没有要囚禁你不让你走，不过是想让你听完我要说的话，有些话不适合在车外说。”

他这么一笑，裴重苍才找回一点认识的章俨的影子，心道，你有话就说，把气氛整这么恐怖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