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业正规的训练让赵驰均感到酣畅淋漓，但公司要求他展示的那部分虚假自我又让他痛苦。他感觉自己被左右两股力量拉扯拖拽，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

他告诉自己，该把自己当做不倒翁，灵魂装在坚硬的木头套子里。于是逐渐地，他和世界慢慢有了缝隙，他与所有人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恰如其分地展示自己能够展示的才能。

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他加入全能偶像节目组。

百位练习生生活在一起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赵驰均大部分时间只觉得吵闹嘈杂。

有舞台梦想的、混日子的、单纯来玩的……各种各样的练习生聚集在一处。人多的地方就会有声音，好听的，或是难听的。

赵驰均的能力让他很快在这些练习生中脱颖而出。他本想和原来那样保持着与许多人不远不近的距离，但在公司的建议下他还是加入了多人宿舍，因为这样可以更多地分享“友情镜头”。

事实真是如此吗？

赵驰均第一次听到有关自己的谣言，是在第二次踢馆赛结束后的傍晚。他本如往常一样结伴与室友们一同回去，走到半路发现自己的上课笔记落在了会场，折回取了笔记本后，他几乎是跑着追上了室友们，却在要开口叫人的前一秒听到了室友们压低声音的讨论。

“太子……次次赢……”“有点恶心了……”

他们的声音顺着风飘入赵驰均的耳朵，大部分已经被距离撕扯得很模糊了，但零星几个词汇还是成功地让赵驰均缓下了向前的步子。

他感到有些茫然，又有些不知所措。

然而他的脚步声还是引起了前方人的警觉。走在最旁边的室友最先停下了交谈，不动声色地用手肘戳了戳身边人，眼神瞟向身后的赵驰均。原本仍在说话的几人都沉默了下来。

还是那个最先回头的室友讪笑着开了口：“赵哥，笔记本找到了？动作还挺快哈。”

赵驰均走到几人身旁，和他们隔着半个身子的距离：“嗯。”

“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啊？”

赵驰均关注到他的眼神中闪动着不易察觉的紧张。

“刚刚才看到你们。”赵驰均说。

室友笑起来：“我们打算去前面等你呢。”

赵驰均移开视线，假装没注意到室友如释重负的叹气。他自诩不是个敏感的人，但很多话其实不用明说，一个逃避的眼神或是动作就不言而喻了。

有什么关系呢？赵驰均想。和从前一样，把自己装进木头套子里，只做自己擅长的事情不就好了。

然而他忽略了人心毕竟不是机械程序。哪怕做再多的事先预设，给自己再多的心理暗示，他发现自己依旧无法真正做到忽视那些质疑的声音。许多次他都想冲出去告诉那些人，自己并不是传言中那样的，有公司撑着做出一副讨喜的人设，凭关系一次次获胜。可是每一次他的勇气都只足够支撑他握住门把手。

年少时长辈的声音在他耳边徘徊。

——要做一个温润的，平稳的人。不必锋芒毕露，不必锱铢必较。

他已经享受了舞台的灯光，这一点光已经用掉了他全部的勇气。

得知经纪公司在背后的种种操作，已经是赛程过半时。他为数不多支撑自己的傲气在那一天悉数坍圮。他开始迷茫自己是否该继续走下去。

生活已经一团糟了，就连舞台上的灯光也是虚假的。

难怪别人要议论。

他自找的。

自找的。

他开始拼命回忆自己赢下的一场又一场，开始思考究竟从哪一场开始自己得到的分数变得虚假，又有多少人因为自己失去了为梦想更进一步的机会。他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找到一切痛苦的源头，因为明明每一场拼尽全力的人也是他自己。

这种无所落着感让他惶恐。他感觉自己像是飘浮在空中的霞，虚张声势地灿烂着，等光渐渐散了，他也就要遁入黑暗，谁都看不见他，谁都不记得他。

他还要继续下去吗？他还要继续唱吗？越是临近最终的决赛，他就越是惴惴。于是最终这一切都变成了包裹着他无穷意念的茧，又将他分裂成了无数个自己，散落在记忆的各个角落。

这场记忆又迎来了无数“客人”，有些人落在记忆的循环中迷失了自我，也有不少人成功地离开，可从没有人告诉过赵驰均，他自己该怎么离开这段记忆的循环。

他是记忆的主宰者，却无法左右事情的走向。

直到不知多久后，忽然闯入的不速之客打破了这场循环。

“还想继续，那就继续走下去。”

赵驰均怔怔地抬起头，看向眼前的周药。

周药好似察觉不到身后镜子正在飞速地碎裂，镜片迸裂时小碎片擦到他的脸颊，划出几道隐隐血痕，让他看起来有些狼狈。

他抬起手，缓缓指向后门边的最后一个铁盒：“把奖杯放进去，你就能离开这里。”

“你怎么知道不会和你们去往同一个地方呢？”赵驰均攥紧了手中的奖杯，“这里就是一场循环，我们都逃不掉的。”

周药的语气中完全没有被冒犯的困扰，依旧保持着冷静：“圆已经破了，想不想走完全取决于你自己。我们能改变的唯有过去。”

话音刚落，周药站着的那块镜子发出了一声“咔嚓”，镜面出现了无数条裂纹。

“小心——”赵驰均瞳孔一缩，下意识地朝周药追来几步。

“不用过来。”周药冷静地朝旁边挪了一步，他刚刚站立的地方瞬时落入虚雾中，“往前走。”

“等你离开这里，所有的异变都会停止。”周药抬眸，“或者你选择回头，那么你在这里拉我一把并无意义。”随着他的话语声，他脚下的镜子再次碎裂。这一次，周药只来得及单脚挪到了角落的镜面上，周围一圈已经都被薄雾笼罩。

赵驰均的身影在雾中影影绰绰，分辨不清他的神情。

周药深知，再僵持十秒，他如今站着的这点地方也将被雾气吞噬，让他迷失碎裂。然而越是这样的时刻，他越是清醒冷静。

“赵驰均。”周药想着前方的迷雾喊出男人的名字，“该做选择了。”

他看到前方的雾中人影晃动，似乎是赵驰均终于下定了决心，做出了某个选择。

咔嚓，最后一块镜子碎了。

下一秒，周药的手环滴声大作。

“恭喜你在任务[探索偶像之路]的[结局4：救赎之路]中探索度超99%，成功开启[结局4：救赎之路]。”

镜子碎裂声停止了，一切都好像静止在了某个虚无的时刻。房间里的雾气消散了，只剩下角落敞开的铁盒。

空铁盒只有底座有个圆环形的印记，像是在告诉房间里的人这里曾经存在的痕迹。

周药轻轻呼出一口气，反手摸上脸颊，这才发现脸上被镜片划出的血早已干涸。

他抬起脚走到铁盒边，摸出手中的最后一个奖杯放入铁盒中——这是上一次不曾放入盒中的最后一个假奖杯，而就在赵驰均离开之后，它的介绍也发生了变化。

【赵驰均的奖杯（∞）】赵驰均参赛期间获得的奖杯，可惜是存在于他意识的无数次循环中的某一个。拥有它的你应该已经拥有了赵驰均的全部记忆。放下它，你也将离开这段循环。

奖杯妥帖地立于铁盒之上，周药脚下的地面忽然变成一片虚空，他猝不及防地跌入了黑暗之中。

周药在黑暗中嗅到了熟悉的水汽味道，携带着潮水上涌的声音在他耳边鼓噪。失重让他有些不适，但很快这种不适意就被坠入水中的惯性击打成了痛楚，他感觉自己全身的骨头都像是被水拍散了又重新塑造，四面八方的水涌向他，淹没他。www.九九^九)xs(.co^m

这里应该有一艘船……失去意识前，周药迷迷糊糊地想道。

……

“周哥……周哥……”

耳边隐约听到有人呼唤自己，周药睁开双眼，发现自己正躺在某辆车的后座上。柴柯傅正担忧地抓着自己的手，把原本就不大的空间弄得愈发狭窄逼仄。

看到周药睁眼，柴柯傅立刻换上了欣喜的神情，转过头大声地对前面的人说：“庄哥！周哥醒了！”

柴柯傅的嗓门大到周药怀疑自己的脑袋也在嗡嗡作响。他眯起眼睛挡住窗外射入的阳光，勉强支撑着身体坐了起来。

他转头看向前方，只见与他一座之隔的前排，浑身是血的卫同书正闭着眼躺在座位上。庄成明手上拿着一卷绷带，然而绷带上也沾染了斑点血迹。

“咳……”卫同书忽然咳嗽一声，又吐出一口血来。

记不清是第几次在游戏空间里看到浑身是伤的卫同书了，周药本以为次数多了他会免疫，然而直到此刻看着紧闭双眸的卫同书，他发觉自己还是一样无法释怀。

“周哥……”

柴柯傅也注意到了周药的神情，担忧地叫了他一声。

周药回过神，费力地碰触手环，从道具栏中取出了一瓶止血剂，把它递给庄成明。

“给他用。”周药张嘴，这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然沙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