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北，金川门外，有一处养济院，是收养金陵周遭鳏寡孤独的穷人和乞丐的场所，给他们一个容身之地，这里也是下九门中扫尾堂堂口所在。

大茶楼的扫尾工作自然也是他们来完成。

田七就在此处暂时存身，还有大茶楼中受伤的易水寒中人，都被送到了这里，安置在了在一间大屋里，房间里充满了草药的味道，回荡着痛苦的呻吟声。

田七坐在椅子上，不发一言，短短半天的时间，他的头发已经变得灰白，整个身子像被抽干了血肉，显得形销骨立，空空袖管随着他止不住的咳嗽在来回飘荡，不时的还吐出几口乌血出来。

王麻子的推断没错，他的确要命不久矣了，他此时的状态，也确实很符合入养济院的条件。

但他绝不是来这里养老的，而是坐等着和人同归于尽。

张文若他们自然没有杀上门来，他们还没有这么手眼通天。

但是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却来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那个身穿白衣披着深蓝披风的女子款款走了进来，后面跟着另一个高挑健壮的女子，头上扎着马尾，显得格外清爽干练，行走间自有英气。

“七叔。”

田七抬起头来，死气沉沉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生气，带着笑道:“本来打算在大茶楼给你接风，现在只好在这里将就一下了。阿言，你一路从渝州城来，辛苦了。”

她也姓田，田言的田。

“怎么会这个样子？”

“砸了锅，烫了手，这个样子已经很不错了。”

“我想知道目标怎么样了？”

“他中了我的无常咒，三魂七魄将将散尽，生死只在这一两日之间了。”

“也就是说他现在还活着？”

“是的，原本我在等他死去，现在你来了，这个速度或许可以加快一些。”

“我不是来帮你杀人的。”

“不杀人，那你来金陵做什么？”

“调查，处置，接管。”

“你调查的什么，处置的什么，接管的又是什么？”

“调查七叔在执行刺杀李昊的任务中，是否逾矩，并相机处置。”

“那么处置了我之后，不会正好由你来接管吧？”

“就是这样。”

“哼哼哼哼，好样的，田家的宝剑锋利，用来杀自家人也很顺手。但是你，是不是太年轻了？”

“我不是来杀你的，易水寒也不会，我们是杀手，不是武夫，没有利益的事情不会干。至于年纪，我想问一下，是谁把七叔逼到这步田地的。”

“呵呵呵呵，好一张锦心绣口啊，也不愧你这个‘言’字，但是我要告诉你，要执掌易水寒在江南的权柄，光凭言语是不行的。”

“还要守规矩。”

“这算是隐晦的提醒，还是光明正大的威胁？也罢，长江后浪推前浪，我确实是老了，又命不久矣，人死如灯灭，还计较这些做什么呢。你问吧！”

“针对李昊，你究竟参与并策划了几次刺杀？”

“一次。”

“一次？”

“人只能死一次，所以只要人还没死，就只能算一次，而且即便是这一次，也没有真正的开始。”

“你在跟我玩语言的游戏，没有任何的意义。”

“那好吧，既然你问这样的问题，我相信你一定调查清楚了，你只要拿出来，我签字画押就是了。将死之人，还计较什么呢？”

“伤心剑崔玄素，冷翠烛丁卯修，应钟老人，还有白衣彩面，玄字黄字的杀手，就不一一与你计数了。”

“你不妨把话说得更明白一些。”

“一击不中，岂可再乎。你却把一次的刺杀行动，变成了一场持久的战争，终究迎来了反噬。我要知道，究竟是什么，使你违背易水寒的规矩，多次的刺杀同一个目标。”

“他们在怀疑我。我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易水寒在金陵的利益！咳咳咳咳……”

“这要由我来评判。”

“阿言，我必须要告诉你，你的年纪太轻，见过的世面也太小。金陵不是渝州城，更何况还有整个江南。”

“这不是你违背渝州城定下的规矩的理由。”

“那我告诉你，在渝州城，易水寒的规矩是天，是地，是金科玉律，但是在金陵，它狗屁都不是，在这里，是龙要盘着，是虎要趴着，所以叫虎踞龙盘之地。”

“容我请教，那么易水寒又算什么呢？”

“一把刀，千百年来，从荆卿开始就是这样，一直未变，一把锋利的刀而已。”

“那我有资格知道它现在握在谁的手上吗？”

“现在没有，等你坐在了我的位置上，自然知晓一切，相信到时候你会和我一样，做出同样的选择。”

“你看，这就是他们派我来的原因。你太老了，老到只想保住自己的地位，忘记了到底是谁给了你这一切。”

田七突然嗤笑了一声，道:“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我说要把位子交给你，是在我死后。只要我还活着一天，江南的令主就只能由我来做，谁也抢不走。”

田言上前了一步，轻轻摇了摇头，很是惋惜地道:“您看，我并不想处置您，毕竟咱们是一家人呐。”

“呵呵，你当然可以处置我，现在任何人都可以处置我。但是我问你，没有了生死簿，你如何执掌江南令？”

生死簿，记载了易水寒在一个地方所有的杀手的信息和联系方式，以及过往的任务记录，从来由令主执掌，定期向渝州城汇报备份。

规矩是这样定的，但是因为各种各样的愿意，生死簿常常不能按时如期交上，或者交上的残缺不全，总要留个几手。

而江南的生死簿，已经十年没有交过了，因为他交了很多的钱。

所以规矩有时候是规矩，有时候就真的只是规矩而已。

“你在威胁我？”她很不喜欢这样的感觉。

“不不不不。”田七慢慢地摇着头道:“这不是威胁，而是一次交易，你迟早要习惯的交易。”

田言开始四下环视，像是在寻找什么。

“不用找了，她在那里。”田七用左手往地上一指，那里躺着一个浑身被纱布包裹的人，看体型是一个女人。

“你想指望她？那得看她能不能熬过这一关，再说了，她做小令才几年，你以为我没有防着她吗？”

田言沉吟良久，才问道:“你想要什么？”

“如你所见，我还能要什么呢？”田七摸了摸自己的空空的袖管，“我可以接受你对我所有的调查和处置，但那必须在我死后，或者说在我亲眼看到李昊死后。”

“如你所说，他的生死只在这一两日了，那你还急什么，难道你连这两日的功夫都没有了吗？”

田七笑道:“几次失败，我是长了教训的。这个人不是一般的天才，总能绝处逢生，化险为夷，或许他才是神州真正的天命之子也说不定。”

田言对此不屑一顾:“中原的赵旺廷，江南的小明王，也被称作天命之子，这老天爷也未免太能生了些。”

“天命所钟，何止一人。”

“你要对抗天命吗？”

田言突然亢奋起来，兴之所至，干脆吟颂了首诗歌，一首流传千古的诗歌。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你是在自比荆卿吗？”

“我只是……不想这么无声无息的走了。”田七说完这话，突然变得无比的落寞，此时他真的像一个迟暮的老人。

“李昊的性命要终结了，无常薄的咒术即便是我也解不开，只有上清观的牛鼻子才有办法，而且必须是本领高强之人，茅山太远，他们也请不动，剩下的只有朝天宫。

如果他们不去，自然万事皆休，如果真的让他们摸到了那里，我要你出手，除掉他们！李昊已经废了，两个有勇无谋的武夫，对你应该不在话下。”

“在朝天宫动手，如果和上清派结了梁子，你想过后果吗？你入魔了，怎么可以把自己的爱恨凌驾在组织的利益之上！”田言厉声指责道。

“我确信，他只有死了，才最符合易水寒的利益。”

“是符合易水寒在江南的利益吧？”

“难道在江南的利益就不是易水寒的利益吗？你们在渝州城，吃穿用度，哪一样少得了我们从江南的供奉！

不是我们要杀李昊，而是他已经盯上我们了，他要拿易水寒作礼物，去取悦明王，好做他的乘龙快婿。”

“所以你的目标，从来不只是李昊！”

“这当然不只是他的事情，这是一盘很大的棋。”

“你们在谋划着什么？！”

“我说了，等你做了江南令主，自然就知晓了。”

“你的谋划太疯狂了，而且根本是自作主张，易水寒的家不该由你来当，我不能答应你。”

“你不想要生死簿了？”

“生死簿毁了的话再编就是了，这也不是第一次了。死人不可以复生，活着的却可以做很多的事情。你在金陵二十年，作威作福，多少人巴不得改换门庭，重修生死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