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一遍就再说一遍，怎么着，你还想揍我呀？”

李东壁是针锋相对，他这一辈子什么没经历过，吃的盐比人吃的米都多，会怕这乳臭未干的小毛孩。

果然，那边一硬，这边就软下来了。

“没有没有，我就耳朵不太好，刚才没听太清楚。”

“那你过来，我给你扎扎针呐？”

“不用不用，”张文若连连摆手，赶紧改口道:“我这突然又……耳聪目明了，您可真是妙手圣医啊。”

李东壁冷笑了两声，没有理他这茬。

张文若心里头有些发苦，这老头是摸不得也碰不得，而且还气不得，马屁也不好使，有些难搞了。

“小子我这次来，主要是想跟您好好沟通沟通，有什么问题咱们当面锣对面鼓的说清楚，总不能带到人成亲之后吧，那多叫人揪心，新婚就是新生啊。

我知道，您这个看不上我们家，武夫传家嘛，是不太懂礼仪，粗野少文，但绝不是不懂道理。我家里头有哪点儿做得不好，您讲，有道理的我们改，没道理的，您是有威望有经历的长者，我们也愿意听，您看怎么样。”

李东壁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突然笑道:“小子，这么多武夫里面，你是我见过最会说漂亮话的。”接着他突然板起脸来，严肃道:“但是这没用！你也知道吧，你们武夫什么时候靠言语解决过事情？”

李东壁接着道:“既然话说到这儿了，我也把话说清楚。我不是看不上武夫，而是从发自内心的，从骨子里痛恨这一类人！

我一生行医，遇到的最难的疾病，是瘟疫，大疫一起，合家之内，轻者十生八九，重者十存一二，家家戴孝，户户治丧。

但是武夫酿成的兵灾，比瘟疫可怕十倍！

时乱岁凶，遂有武夫当国，是国家的大不幸，百姓的大不幸。

你见过吗？大军过处，伏尸遍地，草木不生，疫病饥荒，接踵而起，活下来的人百中无一。方圆千里的广阔之地，不闻鸡鸣之声，只有白骨曝露在野外道旁。

你先前问我，有什么做的不好的，难道杀人，不是天底下最恶的罪吗？又有什么资格谈论好与不好？

一个人，从怀胎十月，到长大成人，要历经多少寒暑磨难，多少心血浇灌，活下来多不易啊，在武夫的刀下，他们死去就像割草一样简单。

我常常在想，可是也想不明白，一个人的心可以残忍到什么地步。嗷嗷待哺的婴儿，身怀六甲的妇女，满头白发的老人，他们有什么罪吗，还是不幸挡了什么道，造了什么人的反？没有，他们只是不幸活着，要成为武夫展示淫威的工具。我真的很想问问那些人，难道他们自己没有父母妻儿？

一个武夫杀的人，一千个大夫都救不过来。人人都好生恶死，可偏偏还有这以杀人为业的存在，有的甚至还被奉上了神坛，顶礼膜拜，难道不滑稽吗？人屠，里面是多少人的血泪呀。

至于你们家，当军户可以说是身不由己，但武夫总不是被人逼着做的吧，你说改，改的过来吗？天底下哪有狼不吃肉的。我问你，你还没有加冠吧，杀过人吗？”

张文若不回答。

“以后能不杀人吗？”

张文若还是不回答。

“一个杀人为业的，和一个救人为生的，两个家族结合在一起，你不觉得讽刺吗？我觉得是天大的笑话，因此我要反对它。我一点儿也不想跟一个武夫世家扯上半点关系，或许你们现在杀人不多，但那不是不想杀，只是还没有等到机会。

现在你已经知道了我的想法，可以把它传递给你的父亲。文静是一个好姑娘，我会待她如亲生女儿一般，但是我厌恶武夫，请你们不要再登门。”

李东壁的话讲完了。

内容太多，张文若一时消化不了，他只是个武夫而已啊。

“您说的……很有道理，至于您提的问题，值得每一个武夫去思考，去警惕自己。杀戮，仇恨，看来我们是十恶不赦了。

但是我认为，你心中残忍的，酿起无边兵灾的，不是武夫，而是人心。千年之前，还没有武夫的存在，天下就太平了？相信您比我更清楚，千年血战，修士大能们各逞威能，移山填海，翻江闹河，那时的人们是什么？蝼蚁。

不能说千年之后就比千年之前强很多，也不能说武夫的出现让这个世道变得更好或者更糟。

千年以降，或者说有人以来，战争从来没有停止过，因为人的欲望永远没有满足的时候。

人们最早是用拳头或者石块，后来是修士，现在就是武夫，战争的规模越来越庞大，组织也越来越严密，需要的人自然也越来越专业，当然，它吞噬得也越来越多，礼仪，廉耻，尊严，生命，以至于会发生种种您想不明白的事情。

这当然是不对的，非人的行为，天下有良知的人都要谴责它，但不能把它只怪罪到武夫的头上。

从武夫诞生的那一日起，他们就不是为自己而战。武运即国运，他们是国家的矛，也是国家的盾。荣誉，是所有国人的荣誉；耻辱，是所有国人的耻辱；罪恶，自然也是所有国人的罪恶。

一个人拿刀杀了另一个人，刀上带了血，手是干净的，这到底是人的罪过，还是刀的罪过？

当然，武夫是国家的刀剑，却有自己的意志，但是如果这个国家的国人自己都轻视他，厌恶他，唾弃他，难道还能指望他毫无怨言而且坚毅勇猛如昔吗？”

李东壁不回答。

“江南的风景多迷人呐，江南的日子多舒服啊，江南是人间的天堂，谁想动兵戈？但是这个神州，并非处处是江南。有的地方，一年要下一年要下六个月的雪，过冬要折损一半的牲畜人口，饥饿和疾病时刻萦绕在他们的头上。他们要来天堂，享受这里的一切，顺便，要消减一下这里的人口，奴役一下这里的人民。您可以和他们讲道理，让他们不要这么做吗？”

李东壁还是不回答。

“以德服人是不行的，以暴制暴是必须的。或许您没有体会到武夫的好处，但并不代表它不存在。

您现在可以对一个武夫吆三喝四的没有关系，像所有人做的那样，如果有一天有别人闯进了家门，要杀人，要抢劫，而您的嗓门不足以喝退他，您的地位不足以震慑他，而这个武夫此时刚好在门口，您向他呼救，他会应您吗？”

李东壁就是不回答。

“一只抹布，如果总是用它擦东西，却总是用完了就扔在一边，也不去清洗，那它就会变得越来越脏，最后成了人人都厌恶，不需要的东西，然而真等到用的时候，又会发现没有抹布了。

一块抹布，没有了可以再找一块。但一个国家的军队从根子里腐烂了，去哪里再找呢？这样的国家平时还好，甚至看不出异常来，因为刀剑并不是常用的东西。但如果有敌人来打它，这个国家就会灭亡，它的百姓会遭到涂炭，那时候人们又四处奔走呼号，我们的王师在哪里？不存在了，找不到了，早就在人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闲言碎语，白眼相加重土崩瓦解了。顺便说一下，这就是您现在做的事情。”

“人心是这个世界上最难揣测的东西，它的上限和下限是一样的高低，有您这样的至善，自然有那样的至恶。但这并不是说大夫就天生高尚，武夫就天生下贱。

您是当今最有功德的大夫，世人都崇敬您，尊重您，天下的大夫都以您为榜样，向您学习，于是世人也都一般的尊敬他们。

武夫里面不是没有您这样的人，您是知道的，世人都知道，没有人不承认这一点。但他的下场是什么呢？您说，这是他的罪吗？他是一个好榜样吗？我们应该向他学习吗？”

张文若说到这里，眼眶中含着泪水，物伤其类，武夫能看淡生死，但他们的心不是石头做的。

李东壁没有办法回答。

门外传来了路过的儿童们欢快的歌谣:“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