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帝王

《最后的帝王》

第221章 第 22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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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帝王》/青色兔子

第二百二十章

吴郡大盐商朱氏府中,老爷子朱奇为着剿灭了山匪的消息还没好高兴几天,就笑不出来了。

当初圣驾初来吴郡,张昭等人不便出手约束山匪,结果朱奇家运盐的车队被山匪劫掠了两次。后来皇帝下令剿匪,还从荆州调了兵,一开始朱奇是支持的,还捐了两车盐,后来灭了吴郡周边的山匪张群后,朱老爷子就开始嘀咕了——怎么还打不完了?这多影响他运盐呐,不过剿匪总是好事儿。就该剿匪!叫这些山匪瞧瞧厉害。给他狠狠出一口恶气。到如今大半年过去了,山匪都要么死要么降,山间林中的民众也都出来了。朱老爷子从没想过这些会跟自己有什么关系,然而这半个月来,朝廷在吴地的诏令是一道又一道,说什么“耕者有其田”,说什么“男丁得田七十亩,女丁得田三十亩”,搞得他手下的力夫都没心思搬盐了,许多都合计着跟媳妇去乡里报个名,俩人就是百亩的田地,不比扛盐包的日子更有滋味吗?

原本朱老爷子以为,这就是最大的麻烦了。谁知道前几日他探听出来的消息,更是叫他吓得两夜都没睡好,立刻就叫儿子朱旦派人给张昭府中送信,要他那个嫁到张府的孙女朱云想想办法。信儿已经送进去两日了,朱云的回信没等来,倒是又见儿子朱旦灰头土脸回来。

朱旦耷拉着眉毛,道:“父亲,这次怕是不成了。我打听了一圈,整个吴郡也就吴侯能保有最多的田地,也不过五十顷。咱们这样的人家,大约只能保住五顷。”

“放屁!”朱老爷子这也就是年纪上来了,否则要大耳刮子扇这个已经年过四十的儿子,他怒骂道:“胡说八道!你往哪里打听的?吴侯只能留下五十顷——这像话吗?那张昭家,只咱们云丫头陪嫁过去的就五十顷良田,怎么说?老子活了一甲子,从没见过当官的割了自己的肉!你连这么点事儿都打听不清楚,年纪都活到狗身上去了!”他又急又怒,骂了几句,仰坐下去,蜡黄着脸喘息。

朱旦挨了骂,不敢作声,叉着手站着。

朱老爷子心里煎熬,他原本是朱氏里弱枝出来的,年轻时候吃了不少苦,后来得贵人提携,走了卖盐的路子,才慢慢发达了。真正过上富庶日子,也不过就是这二十年的事情。这二十年来,卖盐赚的银子,除了上下打点,朱老爷子唯一的爱好就是买地。土地是不会骗人的,地放在那里,有人耕种,就有收获。租给别人种,一年到头,他能收佃客一半的所得。土地的出产兴许不像贩盐那么暴利,但它永远踏实。

一顷地、十顷地、百顷地、千顷地……朱老爷子的土地也是一年一年置办下来的,最初的百顷最难,等到土地多了,就好似母猪下崽一样,不用管它,只靠前头土地的收益,就能买下后面的土地来。就这么着,朱老爷子一年到头来,吃的穿的用的乘的,全不用外边买去,只自家土地上的出产就足够了,他不但有种粮食的土地,也有买下来的林木,也有养着禽鸟牛马的园子——当然都是租出去的。只佃户们孝敬的,朱老爷子便享用不尽。

这三年来,朱老爷子最大的一笔花费,就是把孙女朱云嫁到张昭府中去时,那一笔惊人的陪嫁。

朱老爷子当时也心疼,但不得不出这笔钱,因为那是嫁去张昭府中。

朱老爷子就是这么俭省,不用金器,不好古玩,也没有不良嗜好,就是贩盐置地,二十年里慢慢从“薄有家产的小朱”变成了“富甲一方的朱老爷子”。

可是朝廷的政令不讲道理,忽然之间好似几个滚雷从天而降,就要夺了他这二十载的苦心经营去,朱老爷子觉得自己要喘不上气儿来了。

朱老爷子问道:“你闺女还没来信吗?”

朱旦叉着手,道:“没来呢,父亲。”

朱老爷子闷闷透出一口气来,道:“这样不行。再派人去张府,就说你妻子重病,咱们去接云丫头回来看她母亲。”

父亲说什么,朱旦都答应着。

张昭府中,朱云这两天得了家里的信儿,也在焦急,面上还不能露,借着侍奉顾老太太,委婉得探着口风,道:“说来也奇怪,就是要安置那些山越之民,哪里用那么多田地呢?连吴侯都只让留下五十顷田地,那咱们的田地都给出去了,这些山越之民就是一户分得十顷,也该足够了。更何况他们哪里用十顷?一户有百亩的田地,便可衣食无忧。况且这诏令如此霸道,地方上动辄就有万顷良田的豪强大族,定然不肯善罢甘休的。恐怕到时候又得打仗,哎呀,一说打仗,我这心里就慌,好不容易剿灭了山匪,过太平日子不好么?老夫人您说呢?”她扯着顾老夫人的胳膊撒娇。

素日里顾老夫人是最喜她活泼爱娇的。

顾老夫人却是道:“我呢,是已经老了。朝廷的诏令,地方上的事情,我是全不清楚的。”她眯着眼睛,似睡非睡,好似一个寻常老太太,“每日里也就听你说点外面的新鲜事儿解解乏。”当她想要插手的时候,会把儿子叫来当面怒骂;而当她不想插手的时候,她就是一个什么都不懂只愿颐享天年的老太太。

朱云试探道:“我也在后宅中,哪里清楚外面的事情。不如请老爷回来讲一讲?”

“叫他回来做什么?”顾老夫人哼唧道:“老爷这会儿忙着外头的事儿,且没空理会我这老母亲。再者,从前我怎么记得你爷爷还递信儿,想要朝廷出兵剿匪的?这不就对了?这些山上下来的人,若是没有田地,还是要跑回去做山匪的,到时候又来劫你祖父的盐车。到时候,朝廷可未必还能从荆州调兵。”

正在说话,就有侍女传话,说是朱家来人接朱云,因朱云的母亲重病。

顾老夫人便放了人。

朱云一听母亲病重,果然关切,一路悬着心赶回娘家,一入内院却先见了父亲朱旦。白日在家中看到父亲,是很罕见的。朱云讶然道:“父亲怎么在家?”又问道:“”母亲怎么了?可是又犯了咳疾?”

“你母亲就还是老样子。”朱旦径直问道:“要你问的事情,你问过了吗?”

朱云一路往内室走,着急去看母亲,待到了床边,见母亲躺着瘦的只剩了一把骨头,果真是病重的模样,泣道:“快请医工来。”

朱旦道:“治不了,请了多少医工了?全没用。还是让你母亲少受点苦楚。”

朱云早知父亲感情淡漠,但亲耳听到仍是一种极大的刺激,道:“父亲不肯给母亲用药?我给母亲请医工。”

“行啊。”朱旦道:“你最好是把她接到你婆家去。”

朱云一噎,握了母亲发凉的手,忍泪。朱母在病痛折磨中,似睡非睡,也没有反应。

“这是怎么了?明明上次见还好好的。”朱云抚着母亲的发。

“说不好,怪病。”朱旦坐下来,“你母亲早去还早好,留下来也是受罪。”他顿了顿,又道:“你且看着吧,咱们家难有好下场。”

“父亲怎么说这样不吉利的话?”

“吉利不吉利的,今日朝廷能收了咱们的田地,明日就能砍了咱们脑袋。”朱旦在父亲朱奇的栽培下,还是读了几年书的,“就算不砍咱们的脑袋,只不给咱们卖盐了,咱们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有人要顶了咱们家的差事?”朱云诧异道:“有女儿在张府,还有谁能顶了咱们?”她以为父亲说的是有别人来抢贩盐的事业。

朱旦摇头,道:“汉武帝,汉章帝,都把盐铁给国家卖了。”他看一眼躺在床上半梦半醒的妻子,又看了一眼愣住的女儿,道:“你爷爷叫我接你回来,探探口风。”

朱云便将顾老夫人的态度说了,又道:“我看这次朝廷是动真格的了。我听说张府中已经将要割出去的二百多顷地封了档,我名下的地,因为是嫁妆的缘故,还没有动。我看朝廷动真格的不假,但政令也未见得细致,还是有漏子可钻的。”她顿了顿,问道:“咱们家究竟有多少地,朝廷又不清楚,到时候找记录的官员想想办法,隐匿下来不成吗?”她印象中家里不是没有类似的操作。

朱旦叹了口气,道:“晚了。这半年军队忙着剿匪的时候,皇帝身边那个曹昂曹大人早带着人把每户的田地都记清楚了。这次怕是瞒不了了。”

朱云一愣,呆了半响道:“那咱们若是抵死不交地呢?”

朱旦道:“那大约就是求死得死了。”

朱云一噎,拿自己这个拎不清的父亲没办法。

朱旦又道:“这次是你爷爷命人去接你,我不好拦着。若再有下一次,你就说给那边府里绊住了过不来。”他瓮声瓮气道:“以后少往这边家中来了。”

朱云也分不清父亲的意思,究竟是担心她惹上娘家的祸事,还是要她嫁出去的女儿就少回来。她起身道:“爷爷呢?我去见他。”

朱旦道:“你爷爷心里闷,往田间去了。他想知道的事情,我都跟你问过了。你只管回去吧。”

朱老爷子原本每日的爱好,就是在他那上千顷的田地里,选一处合当日心意的地段,在夕阳下缓缓走在田头,迎着众佃户热情的招呼。每当这时候,那些佃户挂着淳朴的笑容,有的给他送新鲜的果子,有的给他送自己钓的鱼,一口一个“朱老爷子”喊着他。

今日的田头也还是有劳作后的佃户。

只是今日的佃户们没了那种热情,他们仍是恭敬的,老远见了他就叉着手站了。

但是朱老爷子觉出不同来,今日他们都暗暗看他,还交换着自以为隐秘的眼神。一阵秋风吹过,朱老爷子打个寒战,他清楚这些佃户私下在交流什么——他们在兴奋着,要如何瓜分蚕食他这二十年来辛辛苦苦攒下的千顷良田。

朱老爷子心里痛!心里堵!

早知今日,还不如当初花天酒地挥霍了家财。置地,置地,到头来又剩了什么?

朱老爷子站在池塘边看自己水中的倒影,看那个瘦小的老头。他全然不像是大盐商的模样,一点也不胖,年少时习惯了粗茶淡饭,年老了也享受不了大鱼大肉。他觉得自己真亏。这也就是他老了,若是年轻二十年,他非拿出全部家资为酬金,领着手底下运盐的力夫,跟要抢他田地的人杀个头破血流不可。

朱老爷子虽然年纪大了,但有人还年轻。

当晚,朱老爷子就得到消息,说是吴郡良田十万顷的真豪族张温反了。张温领了八千部曲,跟朝廷来分割土地的士卒杀作一团。

消息传开,吴地豪强人人振奋。

许多相熟的盐商铁商乃至各大豪族,往来奔走,很多都来过朱府。

有人道:“咱们不能坐以待毙!看张温的!我跟老爷子你说实话,朝廷最好不要欺到我头上来,否则,嘿嘿,我这养的三千私兵,也不是吃素的!”

又有人道:“咱们也得联合起来!我算过了,咱们手里的私兵联合起来,不下十万之数。朝廷要动我们,不看看当初王莽的下场吗?”

还有人道:“皇帝这是接连大胜上了头,拿咱们当山匪剿了!这荆州兵马能在吴地一年,还能在吴地一辈子吗?朝廷要分地,让他分!等朝廷的兵马一走,我叫他们吃进去的全吐出来!”

张温一反,众豪族都喜气洋洋,合纵连横,几乎有春秋战国那阵仗了。

张温借着地利反了三天,在第三日的晚上被周瑜、冯玉领五万大军彻底荡平,张氏满门抄斩,全部田地籍没充公。

张温的头颅,挂上了吴郡的城墙。

原本热血上冲的吴地众豪族,瞬间都噤若寒蝉。

朱老爷子病倒了。

行宫中,皇帝接到张温伏诛的消息,连眼皮都不曾抬。

“陛下。”鲁肃佐助张昭统计分发田地,这些时日也见了许多,此时斗胆进言,“臣这些时日看来,豪族之中有坏的,也有好的。坏的斩草除根自是应当,但这些好的……”他叹了口气,道:“便譬如这贩盐的朱奇。臣听闻他原也是苦出身,贩盐发家,置办了许多田地。佃户都说这位朱老爷子心肠好,从不打骂吓人,佃户的病了,朱老爷子还会给他们抓药。他自己也没有设么别的嗜好,吃就是粗茶淡饭,穿就是粗布麻衣。这样一位老人家,似乎应该与张温这等恶霸区分开来……”

鲁肃这番话,一来是被土地改革时的烈度吓到了,担心事态愈演愈烈,乃至于无可收拾;二来是因为既然辅佐张昭做事,为张昭的亲家某一点福祉,也是有百而无一害的事情;三来他的确对这位朱老爷子起了恻隐之心。

刘协从繁复的数字中回过神来,抬头看一眼鲁肃,又看一眼站在鲁肃旁边的张昭,问道:“子布(张昭字),你也觉得你亲家冤枉?”

张昭一愣,道:“事涉私亲,臣不该评论。”

“唔,你也觉得那朱老爷子冤枉。”刘协一听就明白了,环视殿内的周瑜、曹昂、冯玉等人,慢悠悠道:“那朕问你们一个问题,这朱老爷子是怎么置办下的土地?”

答案显而易见。

“他是贩盐发家的……”鲁肃道。

“他贩盐?”刘协玩味着这种表达,“他扛了盐包?他走街串巷卖盐了?都没有。他手下有成百上千的力夫,抗盐卖盐。朱奇积攒下的财富,都是这些为他贩盐的人本来应得而未能分得的。他的田地从一顷到百顷到千顷,是靠他辛劳耕作吗?也不是,是靠着耕种他田地的佃户。朱奇卖的盐,是属于他自己的吗?这本来就是属于天下人的,应该用回到天下人身上。一个朱奇的崛起,意味着背后有成千上万个家庭穷困下去。朱奇可以勤劳、善良、朴实、乐于助人,乃至于拥有一切美好的品德。但那都不能改变这个事实,那就是他现在所拥有得每一分财富里,都凝结着无数普通百姓的血泪汗。”

剥削,赤|裸|裸的剥削或是裹了一层温情外衣的剥削——它归根结底还是剥削。

资本来到人间,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罪恶。

刘协目光如电,扫过鲁肃、张昭等人略显窘迫的面容,道:“朕知道,你们是看了张温的下场,觉得心惊了。朕告诉你们,朕不怕被世人冠以‘残忍’之名。张温是糊涂,死的不值。朕本是想给他们机会的。朕也清楚,你们的门生故旧、姻亲同窗里面,必然有不少如朱奇这样的人物。朕奉劝你们一句,不要对他们生出同情来。原是他们想错了。便如同这朱奇,他就不该想着要失去原本属于他的千顷良田。他应当想着,是他幸运,得以独占这本不属于他的资源如此之久。现下只不过这份幸运收回了。这么一想,他们便心胸开阔起来,也就不容易做糊涂事儿了。”

做了糊涂事儿,可是要像张温一样掉脑袋的。

“所以朕说,你们若真盼着这些门生故旧、姻亲同窗好,就把朕这番话,讲给他们听。”刘协淡淡一笑,道:“朕是真不愿意闹到刀兵相见的地步。”他顿了顿,想起什么,道:“便譬如顾氏,顾雍师从蔡伯喈(蔡邕字),又娶了陆绩的姐姐。朕在长安,既佩服蔡伯喈的才学,也欣赏他女儿的能力。论起来,顾雍甚至能往朕跟前来求一求。但陆绩这年方十三的少年,着实了得,竟劝得顾雍头一日就签了文书,分了田地。如此一来,顾雍陆绩都得了美名,而你们也能尽快卸了差事。何乐而不为呢?”

孙权、张昭等人听皇帝拿十三岁的陆绩出来作比较,都觉羞窘,低了头不知该怎么接话。

冯玉笑道:“这陆绩小公子的才能正叫人艳羡。臣在会稽郡正有两家谈不妥的豪强,动兵又还不至于,正需要一位如陆绩小公子一样的人物,来说服他们。不知陛下可舍得放人?”

刘协笑道:“陆绩能说服顾雍,那是因为顾雍是他的姐夫。你要他去会稽,说服素不相识之人,倒不如你自己出马了。”

冯玉微微一笑,道:“会稽郡的事情还好说。这几日荆州蔡瑁一直命人传信,问吴地分田地的情况。蔡勋写了家信回去,里面简略讲述了吴地分田之事,臣暂且扣住了。”他上前一步,呈上蔡勋写给蔡瑁的家信,又道:“昨日听说张温之死,蔡瑁的确不安了,分出两百人马,出来探听消息。”

孙权等人听了,都为皇帝捏了一把冷汗。

吴地的豪强,可以借着荆州的兵马压住。可是天下的豪强,若是群起而攻之,皇帝要用哪里来的兵马去弹压呢?

刘协倒并没有很担心的样子,指了指曹昂,笑道:“一个蔡瑁算什么?连子脩父亲都来信问了。”

不只是蔡瑁、曹操,吴地分田地的消息传开之后,各处就有零星奏折来探问。最初朝廷在吴地,还打着安置山越之民的幌子,没有惊起太大的波澜。但前几日张温八千兵反,最后阖族诛灭的消息传开后,朝廷原本的借口便再也遮掩不住了,除非是傻的,才看不出来——皇帝是要借机分豪强大族的田地势力了。

如此一来,长安城中那些老成持重的大臣便坐不住了。

刘协案头已经积攒了一堆尚书台发来的没营养奏章。

周瑜对上皇帝的目光,铿锵有力道:“陛下,吴地事,宜速毕。”

拖久了,天下乱起。

“是啊。”刘协眼风如刀,扫过鲁肃、张昭等人,暗示道:“留给朱奇这等人的时间不多了。尔等若真为他们好,当知道该怎么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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