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新六年夏七月庚午（初七）。

虽然大家都担心路上会出现意外，可是架不住杨师道几次三番的催促，劳军车队的行进速度还是比寻常时候快了三分。

十天的左右的路程，众人只用七天就走完了。

当庭州城墙出现在众人视线里的时候，无论是随杨师道一起来的尚书省文官，还是奉旨护送的金吾卫将校，在振奋的同时也都陷入了沉默。

此刻众人眼前的庭州城，哪里还有曾经那个安西第一重镇的模样？

残破的城墙，裸露的夯土，都在向世人昭告着这里曾经发生过怎样惨烈的大战。

随风飘来的浓重尸臭，更是让许多人都忍不住跑到一边大吐特吐起来。

杨师道骑在马上，脸色阴沉得难看。

他并不是一个纯粹的文官。

早在高祖年间，他也曾经出任过一方统帅，和东突厥人做过几场。

可是在他那几年的军旅生涯中，从来没有遇到过如此大战。

看着那几乎被鲜血染成黑色的城墙，杨师道没有丝毫犹豫，直接招呼车队继续前进，想要尽快进城，将这些能够救命的药材送到大军手中。

与此同时，庭州城内的程咬金和尉迟恭也从守城士卒那里得到了消息，二人叫上庭州刺史曾泰一起出城迎接。

......

等到将车队接入城中，又是一番忙碌。

直到将孙思邈和他的徒子徒孙们交给刘仁轨带下去安顿，杨师道这才有工夫和程咬金等人讨论起之前的战事。

随着曾泰绘声绘色的描述，杨师道不断发出惊叹，一副恨不能亲眼得见的模样。

可是等到曾泰将最新统计的战损数字报出来，仆射大人突然陷入沉默，半晌才收拾好心情，看向程咬金二人问道:“不知追击西突厥残兵之事进行的如何了？”

程咬金和尉迟恭对视一眼，有些为难地说道:“追击大军大多已经安然返回，唯有两路人马还没有消息。”

见二人神色有异，杨师道心下一动，斟酌着问道:“哪两路人马？”

“辽王殿下与房家二郎......”尉迟恭阴沉着脸插嘴道。

杨师道坐在椅子里的身形微微一晃，感觉眼前一阵金星乱冒。

这两个人，背景一个比一个深厚，万一要是出了什么问题，闹将起来，别说功劳，能不吃瓜落就已经是祖宗显灵了。

程咬金和尉迟恭也知道李佑和房遗爱身份特殊，不过好在他们已经做出了应对，因此情绪还算稳定。

“阁老勿忧，老夫与鄂国公已然派出人马打探，并未收到辽王与房二郎事败的消息。”

“想必他二人只是因为什么事情耽搁了，这才一时没能回转。”

杨师道转念一想，也确实是这个道理。

西突厥人已然战败，逃命还来不及，根本就没有能力组织起有效的抵抗，李佑和房遗爱出意外的可能性不大。

只是可能性不大并不代表完全没可能。

稍作沉吟之后，杨师道对程咬金二人说道:“大战数月，将士们多有疲惫，继续拖延，于我军也是不利。”

“有劳两位国公派出人马搜寻辽王与房二郎的下落，命他二人收兵，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

程咬金二人虽然身在陇右，可是朝堂上的事情，该他们知道的，他们都一清二楚。

杨师道马上就要成为尚书左仆射的事情，程咬金和尉迟恭都已经收到了消息。

对方此时提这个要求，无非就是担心李佑和房遗爱有所闪失，影响到他的升官之路而已。

所谓混官场，混的就是一个人缘。

对于这位即将上任的左仆射，二人还是比较给面子的。

更何况他们自己也担心李佑和房遗爱在外面待久了会出问题，正好借着杨师道的话就坡下驴，当即就要下令派人召回李佑和房遗爱。

恰在此时，一个卫士跑了进来，抱拳一礼道:“启禀大帅，房都尉回来了！”

堂内众人闻言都站了起来，带着手下就朝刺史府外奔去。

......

等众人匆匆赶到城门口的时候，恰巧房遗爱已经完成了俘虏的交割，带着手下将士向军营的方向走去。

看着出现在自己面前的这支骑兵，杨师道心下有些动容。

和他想象中威猛雄壮的王师不同，此时的唐军各个衣衫褴褛，残破的甲胄套在身上，就好像套在竹竿上一样晃来晃去。

所有人清一色面容惨白，没有丝毫血色，就好像从坟堆里爬出来的死人似的。

可是他们的眼中一片通红，依旧闪着嗜血的光芒，让人看得心悸。

在他们的脖子上都套着一根绳子，绳子上穿着许多人耳。

那是他们用来证明自己功绩的勋章，不过此时看起来，却让他们的形象和传说中的恶魔更近了一分。

围观的百姓本来还在为王师的凯旋归来而欢呼，可是当他们看到这些人的形象之后，所有人都吓得说不出话来。

......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在心里暗暗感叹一句之后，杨师道带着程咬金等人迎上前，看着面前的房遗爱，仆射大人一时间竟然不敢相认了。

此时的房遗爱，没有了平日里那副傻大憨粗的模样，整个人瘦得跟旗杆一样，面色苍白如纸，血红色的双眼没有丝毫神采，卡在鞍桥上的身体微微晃动，似乎只要一阵风就能把他吹倒似的。

暗暗叹了口气，杨师道走上前，温和唤道:“二郎......”

房遗爱的脖子机械式地转了转，目光看向马下的杨师道，就好像在看一个陌生人似的，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你是谁？”

杨师道眉头微蹙，沉声道:“我是你杨叔父！”

他倒不是生房遗爱的气，只是房遗爱现在这个样子明显很不正常，这让他有些担心。

“杨叔父......”

房遗爱的眼珠子微微动了动，杨师道神色一喜，正要接着说什么，冷不防房遗爱甩出一句莫名其妙的“到家了”，然后就摇摇晃晃地从马上摔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