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他早已安排好了一切。”

五虎退放在双膝上的手掌寸寸攥紧。

他喘息着折下腰,脸色苍白得仿佛被扼住喉咙，脸上的刀痕随着面部肌肉的运动，细蛇一样游动着扭曲纠结：“我真恨他……”

他嘶哑着咒骂：“我真恨他……为什么偏偏！就是要多管闲事地安排好一切！！”

太……多管闲事。

他这样骂着,眼中深藏的死寂流转着,化作绝望而偏执的蟒蛇，从眼角滚溅到地上,绽开。

14

四十一年前。

“血太多了。”

清川见严勘察回来：“他去赴约的地方,也就是一期一振提供的那个坐标，那里本来应该有一颗荒星。现在荒星被打成尘埃不见了，周围的星域也被波及，成了一片混乱破碎的小行星带。”

“我在其中一颗小行星上发现他的血迹,初步断定他俩的战斗，是他赢了。至于吉田松阳……死得连尸体都不剩。”

杀死吉田松阳的那把制式刀被插在原地,方圆数千里内，霸道堂皇的刀气撕扯不息，生机无寻。

“血太多了，”清川见严重复,“血迹拖了一路,行进的方向正好是举行婚礼的地方,根据计算，依照他的速度，他正好能在婚礼开始的时候赶到。血迹开始的地方有明显水流冲刷的痕迹，显然他设法召水清洗了一下自己身上的血迹，估计是出席婚礼的时候不想被发现。”

室内一阵静默，唯鹤丸国永发出一声冷笑。

看着在暗堕中仍能保持清醒的三日月宗近，清川见严一道灵力打过去，被拿在三日月手中的五虎退被迫从本体刀中现出身形。

“真是一把令我恶心的刀啊,”清川见严笑意款款，“早就和他说过，结果我可爱的珍宝啊，还是被你这惯会做戏的恶毒刀子给骗了。就因为你这不知好歹的东西……他答应我的承诺，都有了不兑现的理由。”

话未说完，清川见严眼眸寒霜，杀意森然的阴阳术法骤然袭向五虎退！

——却被一把朱底金纹的刀侟挡下。

正是一期一振。

“你不能杀他，”双角朱底金纹的一期一振浑身骨甲叩击作响，他环视众刃，“谁也不准杀他。”

“原因？”

“陛下要他好好活着，”他侧身弯腰，五指张开覆上五虎退的头顶，水色的长发瀑布般散开，“谁也不能违背他的意愿。”

五虎退抬头，却见他笑意矜慢，全黑的眼珠里毫无身为五虎退兄长的庇护之情，冰冷如铁。

“我不需要，”五虎退甩开他的手掌，眼底偏执的暗堕如蛇般游走，“我没错，除了应子殿下，没有人有资格惩罚我——”

他猛然甩刀刺向心脏，竟是想要当场自尽！

“我说过，陛下要你好好活着，谁也不准违背他的意愿，包括你……也包括我。”

一期一振从容止住他的动作，第一下捏碎他的腕骨，第二下捏碎他的手掌，第三下缴下他的本体刀：“五虎退，早从陛下将你重铸、早到你一直接受他的恩惠、再早到他身陷囹圄自身难保之时从清川见严手下保你一命，你的命，就已经不是你的了。”

“……”

——我的命，早就不是我的了。

忍受着十指连心的痛楚，五虎退闷声不吭地扯了扯嘴角，嘲讽道：“我不需要一个假冒之人的恩惠，反正从应子殿下死的那一刻起，我就早已经死了。我杀了他，那我就把这条命还给他，正好去陪应子殿下！”

“而且，说什么要我活着……在场所有人，你恐怕是最想把我碎尸万段的，”他仰脸冷冷笑了笑，“对吧，一期哥？”

“！”

来自身边一期一振的庞大杀意将五虎退精准锁定，三息之后又被主人遏制着压下，只余虎视眈眈的恶意在暗中窥伺。

“是，我很想杀你，”暗堕的气息缠绕上五虎退，弥漫出屋子，这把除了审神者从不亲近任何刀剑的一期一振口舌绵软地微笑，“我不仅想杀你，我还想杀光这里的所有刀剑，和人。”

——他是说真的。

“哈！”清川见严凭空发出一声高笑。

一直沉默旁观的鹤丸国永和宗三左文字等在门边，手按向刀柄：“你疯了，一期一振。”

“可如果我这样做，他一定会皱眉，我永远只会做他希望的事。”

一期一振忽视众人，指节怪异修长的骨甲抚上五虎退的面庞：“况且五虎退，你真的那么坚定地认为，你没有错吗？”

“我没有错……他该死！”

“如果你觉得自己没有错，心中无愧，又为什么暗堕？”

五虎退低头，才发现自己早已悄然暗堕，长满了骨刺：“我没错。我心中的应子殿下……永远只有应子殿下，那个假冒者……什么也不是。”

“哈！”清川见严再次高笑，若非心中有所动摇，五虎退何必强调“他什么也不是”，“人啊，总是失去了才懂得后悔，刀剑也一样，都是相同的蠢物。”

“五虎退，我的主人，你口中的假冒者，他有一句话要我带给你。”

一期一振直起身，直视他，一字一句。

“五虎退，你没错。”

五虎退：“！！！”

15

一期一振擒着五虎退，避开所有人，把人拽进他的书房。

拉开抽屉，从底部抽出一本书，递给五虎退。

从刚才开始就直着眼睛、思绪不知道飘到哪儿去的五虎退低头，机械地接过。

“他的随笔日记，”一期一振道，“去赴吉田松阳的约定前，他担心自己可能回不来，把对你的安排记在了上面。”

五虎退翻到那一页，霸道堂皇的字迹映入眼帘。

【9月13日，晴

醉酒头昏昏呜呜。

要去给松阳送行了。

松阳很强，万一同归于尽……那就没人给松阳收尸了。

提前给松阳画个小墓碑.jpg（旁边是一小幅栩栩如生的墓碑素描）

要不要给自己也画一个？

……算了算了，我才不是没朋友松阳呢，我有很多刀刀会给我收尸的！

时政的总领还游荡在外面，他已经察觉不对了，趁着我不在，他会把事情告诉五虎退。

知道了真相，五虎退……会很伤心吧。】

五虎退拿着本子的手一抖。

【如果我侥幸在与松阳的决斗中活下来，在我因五虎退受伤昏迷的这段时间里……】

——“因五虎退受伤昏迷”。

“咳、咳、咳咳咳……”五虎退一瞬间虚弱地咳嗽，咳得停不下来，他抬头，“那个人……他早就知道我会——？！！！”

一期一振闭着眼睛：“是。”

“那他为什么……”不阻止？！

一期一振不答。

五虎退继续看下去。

【真让人担心呀，五虎退。】

“……”

世界上没有比这更让人讽刺的笑话了。

他早推测到五虎退会对他做什么，却在日记里担心，五虎退真的采取行动之后，会产生的心理问题。

下面是一系列关于假如他受伤昏迷，众刀剑和他麾下部下的工作安排。

五虎退继续看下去。

【五虎退：

你看到这里的时候，应该已经知道了“我不是竹下应葵”的真相。

很抱歉骗了你。

我放任时政的总领在外，一是因为他是逢雀的养父，我不想伤害他；二是因为……我想借他的手，让你了解真相。

骗人总是不对的，我不想再让你被欺骗了。

五虎退，你看到这段话的时候，不管你做了什么，我都想告诉你：五虎退，你没错。

骗人的人总要受到惩罚，何况是欺骗感情。

而且，我了解你。

在所有的刀剑中，五虎退，你是意志力最强韧的那个，连三日月也要逊你一筹。

你是最执着最长情的那个，一直等待应子的回来；也是最坚强最决断的那个，忍着极端的痛苦为同伴舍弃作为你半身的五只老虎。

被你当做应子依赖的时候，说实话，我有些羡慕应子；

同时，我又很佩服你。

五虎退，你是在是个很好的孩子。

在苦难中坚持，对同伴不离不弃，一直一直地顽强成长。

好你这样好，到我宁愿欺骗你，也想看你过得好一些。

想看你笑一笑，想满足你的愿望，想让你快乐地生活。

但五虎退，你不该一直被我欺骗。

……而且。

原谅我恃宠而骄一下。

你那么心软，就是泄愤扎刀，面对我这个骗子，也会偷偷地避开要害，对吧？

=v=】

五虎退弯下腰，用力地、用力地喘一口气：“……咳。”

【你没错，五虎退。

不管你对我的看法如何，我都希望，你能很好地活下去。

我救过你，是想要你过得好，我不需要你把命还我。

就像应子曾经对你细心关怀，是想你变成更好的人，活得自在，而不是要你给她陪葬。

学着释然吧，五虎退。

我不配做你的审神者，但你值得拥有一个好的生活。】

16

——你所伤害的人，一直给予你这样深重的期盼。

“咳、咳咳、咳咳咳咳……”五虎退用力咳着，什么也咳不出来。

——他或许想把自己咳出来。

“看完了？”

五虎退合上本子，紧紧抓在手里：“……文笔真差。”

却有毒蛇般的暗堕气息骤然暴涨！

“想要暗堕吗？”一期一振一脚把人踢出门外。

五虎退落在墙上，脆弱的墙体薄纸般碎落，将他埋住。

“咳咳、咳咳咳咳……”五虎退一动不动。

“你没有资格暗堕，”头顶阴影罩下，一期一振笑意冰凉，“陛下在你身上花了这么多精力，他要你过得好，你就必须——”

17

“我就必须，成为我们之中，活得最好的那一个。”身处三日月宗近暗堕气息的包围圈，全身清冽干净的五虎退缓缓道。

五虎退和三日月一起吃着晚餐：“可惜，他什么都安排好了，偏偏漏了一点——”

“他对于五虎退，早就是不下于应子殿下的……重要存在。”

“可惜我懂得太迟，而他……”再也回不来。

想让他拥有好的生活的人，永远沉睡在四十一年前冰冷的河底。

五虎退摇摇头，收拾餐具，戴上面具，一副永远从容沉静的姿态：“我努力地活成他的样子，连带他的那份……一起活着。”

“……”

“五虎退，”三日月叫住他，“我一直没有问过你，为什么划破自己的脸？”

我当初只是以为，长得和他像一些，就能让他多宠爱我一点，”五虎退背着他道，“现在想想，他看着我的时候，心里一定……努力克制着难过吧。”

“救不了应子，又害死他的我……不配拥有这张脸。”.w.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