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0

一个好玩的事实是,现在视讯通话两边的三个人中，位格至高的灵王是被封印在水晶里的人棍，躯体上处于被禁锢的弱势境地；一度超越这个维度、在世界海内为“复活一个人”四处奔走而知名度不小的太宰治,正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面上幸福与苦涩交杂；而旁观一切泰然自若的蓝染，反而成了最突兀的那个。

蓝染倒暗含兴味。

越是站在高处的人物，就越是有自己的傲慢。

太宰治这样的人，怎么可能默不作声像个罪人一样接受灵王的指责？可别说什么灵王是那位审武的朋友,就算真有什么龃龉，也是太宰治和那位审武的事,要打要骂要憎恨要原谅，也都该由审武来做,轮得到他灵王这个旁观者置喙？

这么不着痕迹地向灵王示弱，你想从灵王这里得到什么，太宰治？

1021

太宰治想要什么？

太宰治只是在未雨绸缪。

“灵王在世界海内存在的时间无法纪年，根基深厚广茂，掌握的资源和隐秘数不胜数。碾压式的信息量差距已经无法用智计弥补，我和灵王的交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公平。”

红围巾青年挂断视讯通话：“从第一次，1先生和灵王的赌局还未成立之前，我踏进灵王宫的那回，我就已经走进了灵王的局中。”

“灵王为什么要和1先生打赌？祂提出的第一个赌局没有被应允,提出的第二个赌局……既然早知赢面不大,为什么还要故意提出？这种白给1先生送礼的行为……他图什么？为他和1先生相识已久的友谊送温暖吗？而1先生……也就真那么把赌局应下了。”

面板：[1先生答应赌局,是因为他需要这个赌局。他不想忘记你，让你一个人背负记忆等待。]

“……”太宰治缓缓点头,弯了弯嘴角。

又摇摇头。

“记起我们的记忆做什么？不管方式还是结果,都太……痛了。”

[但你其实很高兴。]

“是。他就算为此重复惨痛经历,也不想忘记我……”他露出个幸福的笑容，“还有哪一个太宰治、还有世界上哪一个人，能被倾注这样深邃静默的爱意？”

[他待人向来真挚，又习惯于遭受揣测怀疑和背叛，很少有人愿意相信他。]面板又表现出对1先生的深刻了解，[这很难得，太宰治，虽然不告而别，变相将你丢下，但你没有怀疑他对你感情的真诚。]

“我早就质问过、拷打过他两次。”

[是……对，没错。]

1022

[太宰治。]面板打破沉默。

“什么？”

[做个小测试，看看你对1先生的了解有多少。]

面板在他脑内输入文字：[第一问：1先生的本名叫什么？]

“……”

“我不知道。”

[不知道？]

“……我没问过。”

面板当然知道红围巾青年答不出来，本人都不知道的问题，太宰治就算问过也得不到答案，又问：[第二问：1先生家住哪里？]

“……不知道。”

[第三问：1先生两次被你从河里捞起时，他身上的伤分别由什么原因造成？]

“……”太宰治抿紧了唇。

[那第四问问个简单的：1先生喜欢吃什么？]

记忆涌进脑海，先是聚餐的客厅里，男人红着眼眶抱着牛奶杯一口口嘬，接着是监控视频里的他无力靠在门边，手腕血线凌乱深嵌，一下一下，咀嚼辣咖喱饭。

太宰治骤然咳了声，气喘得很急：“他、还有能力……有喜好的事物吗？”

面板不解：[为什么不能？他喜欢的食物应该挺多，你随便答几个他吃过的，蒙都能蒙对。]

“你以为他喜欢？食物的味道都尝不出来，还不是给他什么他就吃什么！”

[太宰治，你认为他没有味觉？不，他的身体机能完善，对味道的感觉只会比普通人敏锐。]

“……你知道什么，我凭什么信你？”

【我是陪伴他最久、最了解他的存在。】

面板忽然出声，万千重音宏大广博，让太宰治疼出冷汗。

又切回文字：[太宰治，我无意向你隐瞒，因为我比你更迫切也更渴求效率：他与我约定，要我去理解他——可是我无法做到。所以我选中你，替我完成和他的约定。]

太宰治脑颅锐疼得厉害。

……和1先生的约定？

[他总是一个人，我需要找个人陪伴他。漫长的时光以来，他遇到的那么多人之中，你是第一个适格者，太宰治。]

“……”太宰治沉默，万千思绪刹那而过，无数疑问充斥心头。

[这么多年来，他在他人的身份底下徘徊，得到的“回报”向来大同小异，你却是第一个例外。他把你送回你的世界，甚至还留下礼物，为你把未来的一切都安排妥当，我却不能就这么放过你。]

[太宰治，你还不愿意就这么和他结束交集，你有强烈的再见到他的意愿，你绝不甘心让他从你的生命中就此消失。而正巧，你已经超越人类的局限，寿命足够，也有足以跟上他的能力；对他而言，你也正是特殊的那个。]

[所以我选中你。]

[最重要的是——]

太宰治心里一跳，产生不好的预感。

[你一无所有、穷途末路，只有他一个可以选择。]

1023

[在我的设想中，一个会愿意陪伴他的人，应当没有可归之处、没有可去之地，朋友断绝、亲人皆死，品尝过世俗最高的权力，经历过人间最丑陋的场景，对亲情、友情、爱情乃至一切情感都产生绝望，没有渴求的事物，甚至厌倦死亡。]

[这样的人，才是真正的一无所有，不剩下任何退路，只能退到1先生这里。]

说得好像是没有选择余地，才勉强拿了最后剩下的烂果子饱腹。

太宰治不适地皱眉，涌起怒意。

他的1先生值得最好的对待！

[这样的人，除了1先生别无选择。他会成为1先生最合适的陪伴者，不离左右，绝不背叛。]

[哪里去找到这种人？我曾经以为遇到了两个。然而，白色死神早就渴望死亡，逼迫他亲自动手；吉田松阳也但求一死，跟他在荒星约生死战。在1先生和死亡之间，他们欣然选择死亡。他们宁愿死亡，也不愿陪他走一段。]

面板一句话，又引出1先生的两段过往。

太宰治：“等等！”

[而你，太宰治——]面板不理，[如果你还有别的选择，绝不会选择他。这么多年来，他遇到过的那么多人，他都是被放弃的那一个。]

“我不是你口中的一无所有之人。”太宰治反驳，“我也不是没有选择余地才——”

[是。]面板打断他，[你曾与审武之书交易，代价是被自己的世界禁入，你一度失去了归处。后来1先生与你作了交换，以他再也不得踏足那个世界的代价，换得你回去的资格。]

——他把自己得不到的，给了你。

[你的友人织田作之助健在，并和你保持着作家和读者之间的通信联系；你永远有值得期待的事情去做，因为你手中的审武之书给予了你自由拯救其他平行世界织田作之助性命的机会；你所属的世界也永远对你敞开，供你栖息，等你回家——太宰治，你很富有。]

[人类总是善变。这样的你，我虽然选中你做他的陪伴者，但你也可以随时厌倦反悔，因为你有得是退路。]

[但是太宰治，我没得选择。我是在一筐烂苹果里挑个不那么烂的苹果，长久以来的这么多人，没人愿意施舍他一点善意，而你，至少还在搞死他后还愿意复活他、乃至试着给他一个好一点的人生——虽然最后被他掀了局。]

[但你至少有这份心。虽然不知道你愿不愿意代我做理解他的那个人，陪他走未来的一段路……至少现在看来你是愿意的。但不代表你将来也是如此。]

[为作保险，我会取消你归属的那个世界的存在，并从概念根源取消所有平行世界织田作之助的存在，再取消你的“死亡”，抹杀你除1先生之外的所有退路。这样的你，一无所有，就能安心待在1先生身边了。]

“……”

[对了，你刚才想说什么？]

太宰治：“我想见他……”

红围巾的青年目光渺远：“就算我有得再多，比所有的太宰治都来得富有，也比不上……我想见他。”

“不是无路可走才奔向他，只是因为他在我的心中重要。很重要。”

太宰治想起那天的酒店，他为1先生戴上蓝色的耳钉，再抬头时，见到的便是他虚无诡异的脸庞。

从那时起，他在我的心中，就已经——

“最重要。”

[你要记住你说过的话，太宰治。]

“面板，你确实想过要那样做，夺走我的一切，把我变成一无所有之人，但为什么放弃了？”

[如果让他知道了，他会生气。]面板答。

“我明白了。还有一个问题：你既然对1先生这么了解，为什么无法做理解他的那个人？他单单对你提出这个请求，显然对你有所期待。”

[我与他同生共死，却立场永远敌对——我从前一直罔顾他的意愿，以后也将如此。]

既然注定罔顾他的意愿，理解又有何用？

“……”

太宰治沉默，看不出想法。

[去陪伴他、做一个理解他的人吧，太宰治。我会提供我能提供的一切帮助，虽然人类善变，但你既然已经给了他一个奇迹，也不妨再让他遇见第二个奇迹。]

[如果你后悔了——]

“住口。想都别想。没有这个假设！”

[那就遂了灵王的意。]

[也遂了我的意。]

1024

遂了灵王的意？

太宰治把通灵者喊过来，又拨打视讯通话。

不论灵王还是面板，都在向他暗示1先生的过去，引他探索。太宰治曾经有过一点推想，那是光猜想就要窒息的痛，现在听灵王和面板言语间泄露的三两信息，太宰治就发现——他还是想得太简单了。

灵王：“太宰治。”

视讯通了。

太宰治曾掉进“回坟”，经历了一场晖王在十二国境的幻境。现在想来，那到底是一场几率极低的巧合，还是灵王在幕后推动？如果是灵王，祂的目的又是什么？

“灵王，”太宰治单刀直入，“和他打赌时，你向他要的奖励是‘接受你的邀请’，告诉我，你的邀请是什么？”

遂了灵王的意……你的“意”是什么？

“终于想起来问我了啊，太宰治，”灵王朗笑，“这个邀请的历史太久了，直到遇到你，开启这个赌局，才有了大进展。”

灵王：“我邀请审武，到我们中间来。”

“什么叫‘到你们中间去’？”

“审武是个多么优秀的人类，历经风雨却繁华不改，人性磨砺出璀璨光辉，神性愈发丰饶纯粹。”

灵王的重点显然在后半句“神性”上：“他做人时狼狈不堪，做神却天赋异禀——”

又一位至高存在于灵王宫显形，满身污秽粘稠阴冷，一半面孔美丽神圣引人跪吻，一半面孔腐烂丑陋爬满蛆虫，祂声音魔魅幽重，回响阵阵：“无面人，天生该到吾等中间来！”

黄泉女神。

灵王：“他做人时富含情感，惯于自苦，于是我向他提出邀请，来到我等中间。”

“当他以神的目光自上而下俯视时，即使身在局中，也无需投入情感。世事如棋局，人生如游戏，他只是旁观者，人已非他的同类。他不必为戏中人付出，也不必为戏中人悲伤。”

太宰治：“可是他并不愿意，不是吗？1先生想做个人，所以才有了这个赌局。”

“不、不对！”

直到开启赌局，这个邀请才有了大进展……

“你的目的不是赌局结果，而是赌局本身！只要1先生应下赌局，你的目的就达成了！”

灵王：“正是。一个方面，是那具复活后白饮的非人之躯。”

黄泉女神：“无面人一向以愿力构造人身，躯体与普通人类并无二致，会流血、会生病、会衰老、会死亡。虽然每换一个世界都会再次刷新，但物质上的相似性，很大程度上保持了无面人普通人的特性。他完美地融入人类之中，不会被人类的族群排斥，他站在人类的一方，保持着短生种的生活方式。”

“……”太宰治明白了，“白饮的非人之躯，物理意义上将他从人类中摘了出来。他长久以来维续的坚持，被打破了。如瓷器砸开一个口子，就算他心理上认为自己还是人类，但事实上人类的族群已经容不下他。当身处的环境改变，往后这个口子，只会被越砸越大。”

“多亏了你的一场复活啊，太宰治。我从前和审武聊起这个话题，他总是一副看不起我们的样子……”想起审武那堪称“种族歧视”的眼神，灵王就一阵牙酸，“现在总算有了点实质性进展。”

黄泉女神袖掩半面：“他终将来到吾等中间。”

太宰治：“那另一方面呢？”

“另一方面，就不是我的主导了。你见到审武后，可以去问问他，”灵王露出个神秘的微笑，“他做出这个决定时，果断而思虑周全，但在一切结束的现在，他是否有一点愧悔呢？”

太宰治鸢眸微睁，惊愕而怒意：“灵王、你？！”

灵王微笑。

黄泉女神亦微笑。

那是两位至高存在的重叠合音：“你不会问，太宰治！你不敢，你不能，你恐惧万分，你自忖亏欠，你不敢面对他的任何答案！”

无人能会意两方潜于水下的话题。

但太宰治沉默。

太宰治竟然沉默！

他不仅沉默，他甚至还闭上了眼！

不回答，不对视。

回避至此。

1025

太宰治再睁眼，却是转移话题：“灵王，你自称是他的朋友，却设计逼他走上他不愿的道路吗？”

灵王：“你似乎不赞同，太宰治？”

“哼。”黄泉女神轻笑一声。

灵王：“审武付出的情感从得不到正面的反馈，他做人痛苦，来到我等中间才会轻松，这对他有益。正因为是他的友人，我才看够了他做人的坎坷，不想再看更多。你认为呢，太宰治？”

“可是他不愿意，他不想。”

“啊，太宰治，等你足够了解审武之后，再来跟我说这句话吧。”

“……”

‘[如果你后悔了——

那就遂了灵王的意。

也遂了我的意。]’

太宰治忧愁。

灵王是、面板也是，我的1先生啊，你身边这帮自称“了解你”的存在，都是什么心怀鬼胎的豺狼虎豹啊！

1先生身边没个体己人。

脑补着他温柔可爱的1先生被群狼环伺茫然无助的样子，太宰治深感责任重大，保护1先生的行动刻不容缓。

随即，他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灵王，1先生答应开启赌局时，他知晓你的意图吗？”

“哼，他岂止知晓？”从头至尾从容自若的灵王暴怒，“他就是自持心性，自信得不得了，认为我等就是做再多的推手也改变不了他，打着白嫖我宝库的心思应的这赌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