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总是不开窍

《你总是不开窍》

第五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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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撩开眼前的头发,借机转向窗外,眼泪忽的呛了出来,一时没忍住,犹如开了闸的水库,转瞬之间泪湿了脸庞。

章意从旁边递过去面纸,她一边抽噎着,一边试图以笑来掩饰自己的狼狈。

“你看我,为什么要上车?我就不该看这车贵而松口,有那好奇心干嘛?本来还可以自欺欺人,现在……”

现在倒好,一切徒然,还落下个庸人自扰。

章意盘桓了一整晚的心,却在此刻忽然沉静下来。他的视线里只有徐皎半张侧脸,那侧影在光影中浮动,如同杯中的酒一直在摇晃。她的裙摆被掩盖在黑色的外套下,幽暗的车后座只有那一截雪白的脚踝,带着锋利的光芒。

他忽然清晰地意识到什么,往后一靠,闭上双目。

她的呼吸声,抽泣声,忍耐声,包括平复胸口的窸窣声,在他的耳畔忽远忽近,他的喉头微微滚动。过了不知多久,他再度开口:“徐皎。”

徐皎后背一僵。

“你……”他思忖着,“你是不是……”

“是。”徐皎说。

两人之间安静了几秒钟,她说,“但是,好像已经来不及了。”

后来的半路,车内再也没有声响。

她很久没有回学校,一开门倒把于梦和梁小秋吓了一跳。梁小秋赶紧上前,把放在她桌上杂七杂八的东西收拾了下,勉强挤出个笑容说:“徐、徐皎,你怎么回来了?我以为你不……”

徐皎在自己的位子上扫视了一圈,才发现她们是真当她不回来了,写字桌上、橱柜里,甚至床上都放满了她们的东西,显得这张桌子从来没有属于过她,她也从来没有属于过这个宿舍。

徐皎静了半分钟,把柜子打开,一把抱起衣服扔到地上。叮叮咣咣的衣架声在安静的宿舍回响,她视若罔闻,探到柜子最里面掏出一只盒子,在盒子里快速翻找着什么。

梁小秋杵在一旁问:“徐皎,你找什么?”

她一声不吭,把盒子翻了个底朝天。似乎还没找到想找的东西,她拎起盒子猛一倒扣,东西哗啦啦散落一地。

她趴在地上接着找。又过了一会儿,她扔掉手中的纸盒,走到于梦面前。

“我的网球呢?”

于梦神色一僵,随即沉下脸来:“什么网球?”

“我盒子里的网球。”

“我怎么知道你的网球在哪里?”

徐皎指着地上的衣服说:“这里面有一半都是你的衣服,你敢说你没动过我的衣柜?于梦,我再说一遍,把网球还给我,不然我就报警了。”

梁小秋一听她要报警立刻上前,神色为难地解释道:“徐皎你听我说,我们以为你不会回来了,就稍微占用了下你的衣柜,但我们真的没动你的东西。”

徐皎没有搭理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于梦。

见于梦不为所动,她拿起电话准备报警,梁小秋忙扯了于梦一下,问她:“你到底看到没有?”

“你问我干什么?那几天宿舍里乱糟糟的,扔了什么我怎么知道?”

徐皎动作一顿:“什么时候扔的?”

于梦还不肯低头,别过脸小声嘟哝:“就是昨天,或者前天吧,老是下雨,湿漉漉的,就收拾了一下。”

“扔到哪里了?”

“楼下的垃圾桶。”

整个宿舍死寂了三秒,徐皎忽然不受控制地吼道:“你凭什么?你凭什么扔我的东西,凭什么?凭什么扔掉它!”

她绕过大半个城市赶回来,为的就是收拾掉那不值一提的暗恋。她本来准备亲自扔掉它,扔掉过去,扔掉幻想,扔掉对他的喜欢,可是……

她凭什么?

“不就是只破网球,至于吗?”

于梦被她吼得一哆嗦,后知后觉地脸烫起来。她刚说完,就见徐皎冲了出去。窗外一声惊雷隆隆响起,伴随着闪电划过天空,雷暴预警再次拉响。

梁小秋气恼道:“你为什么要骗她?”

“我就是看不惯她高人一等的样子,把宿舍当酒店一样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我凭什么惯着她?真要这么在意那只网球,当初走的时候为什么不随身带着?”

梁小秋跺跺脚,见屋外狂风大作,声音不安:“马上就要下雨了,她不会真去垃圾桶里找吧?”

窗台上衣服翻飞,眼看要被台风吹走。于梦烦不胜烦,冷声道:“愣着干嘛?快收衣服呀。”

“于梦!”

“梁小秋,我告诉你,所有人都可以说我,除了你,没资格说我。你要想帮她就下去帮,反正我不去。”

梁小秋咬住唇,冲到阳台上把衣服一件件从架子上拽下来,一回头见于梦正蹲地上,收拾刚才被扔掉的衣服,她忽然有点想哭。

她知道自己犯了错,原以为徐皎没有带走的东西,即便装在盒子里也没有那么重要,一时兴起的恶作剧,不过是为了发泄被轻视和忽略的自尊而已,没想到徐皎反应会这么大。

人离开家乡太久,再回家乡时难免有种近乡情怯之感,既是羞怯,也有期待和恐忧,那样朝思暮想又触景生情的复杂情绪,难以用只字片语来描绘。

当章意离开瑞士,三年以来不敢轻易碰触独立创制的作品时,她内心也在经历相似的感情,每当她对当初的错过感到遗憾、气馁、不甘,甚至于失落的时候,这只网球都会陪伴在她身边。

可当她轻易不想起他的时候,网球就会被她收藏起来,放在轻易不会看到的地方。

想,又不敢。

不敢,可又想。

人世间的爱恋大抵都如此吧?

半个小时后,暴雨如期而至。

徐皎已经忘了那是怎样一个遥远的夜晚,仿佛也是盛夏的一个夜晚,不同的是那一晚整个苏黎世都在狂欢。七月的那一晚,总奖金额为1,340,000美金的WTA一级赛事瑞士苏黎世公开赛女双比赛结束首轮一场争夺。中国金花与美籍华裔姑娘搭档直落两盘,轻取持外卡出战的跨国组合,晋级四强。

散场后,体育场内外喧闹的狂潮挥之不去,球场上遍布散落的网球,沿街街道上全是游行车队,以及拎着酒瓶挥舞着旗帜在欢呼呐喊的群众。

一个十八岁的东方女孩,被这种狂野奔放的庆祝方式吓得逆着人群一路跑到球场后围。

起初她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试图在班霍夫大街发散区域地毯式搜索,谁知会被一场网球盛事打乱阵脚,同伴均被冲散,最后她还迷了路,拿着地图不知身在何处。

她小心翼翼地进入人流散去的外围球场,那时的她已经走遍附近街区的大街小巷,累得几乎只剩半条命,可心却不敢松懈,一直提到嗓子眼。

身处异乡的恐惧不安时刻侵扰着她,她小口小口地咽着唾沫,一边观察周围的情形,翻过低矮的铁丝围墙,一边尝试着问道:“有人在吗?”

说话间,一只网球笔直地朝她脸上飞了过来。她瞳孔骤然缩进,吓得一动不动,眼看那只网球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最后擦着耳颊掠过,击中后面的铁丝网。

她刚要松口气,就见侧门走进来一人。那人一手推筐,一手握住瓶颈,将瓶子倒灌入口中。仅剩的一口酒被榨干后,他晃了两下瓶口,直到一滴也不剩了,才把瓶子扔到一旁,捡起球拍,取过一只网球抛到半空。

“啪”一声,网球再次朝她飞来。

这回她反应快了很多,一个闪身躲了过去,紧接着一只又一只网球朝她飞来。不知不觉间她早已躲到一旁,那人却仿佛没有察觉她的存在一般,仍然重复着先前的动作,目光专注地落在网球上。网球弹到钢丝网上,发出哐哐的声响。

他始终面无表情,像一台不会疲惫的机器,不停地往复、往复。汗水从额头滴落,浸湿了他的刘海,他拉起帽子拍打了两下,很快重新戴上。

那一刻,她清晰地意识到,他们是同一个人,可又不是同一个人。白天的他好像一个诗人,晚上的他俨然一个酒鬼。

又半小时后,一只网球以漂亮的姿态飞出围栏,他大力扔掉球拍,一个失重踉跄倒了下去。她立刻从角落冲到他面前,连续叫喊了几声,发现他好似不是体力不支而是醉了,才放下心来。

年轻男人皮肤细腻,五官立体,面颊酡红,眼睛微微眯起,眼角零星有光,不知在呢喃着什么,他周身的汗水晕染着草地。徐皎不清楚他现在的状况,才要离近一点观察,他忽的睁开眼,深黑色的瞳仁被球场的大灯照得发亮。

下一秒他反手一推,将她压倒在地。她手足无措,下意识道:“我、我我是中国人,没有恶意,只是看你好像受伤了。”

他不知喝了多少酒,一个多小时的暴力运动让酒精彻底发酵出来。他双眼迷离地望着她,胸口不断喘息着,汗珠一颗颗往下砸。

她急得语无伦次,拼命串联白天在班霍夫大街的橱窗外看到他的情形,试图唤醒他同为中华同胞的意识,谁知他眉头越皱越紧,忽然低喝道:“别吵,头疼。”

她一下子闭了嘴。

他声音有些粗重,跟白天的样子实在差太多了,陌生到几乎让她害怕。她正摸索手机,打算拨打急救电话时,他骤然松开手,翻过身去:“我不会伤害你,别怕。”

那时球场明亮,天空是一种近乎于透明的蓝。她缓和了好一会儿,才让自己稍加放下戒备。他的意识正在逐渐回笼,大脑却没有很清晰,她听见他竭力组织着语言问:“你怎么在这里?”

“我迷路了。”

他停顿了好一会儿,依稀是笑:“你胆子不小,这种地方怎么敢一个人脱单?”

“我不知道今天有网球比赛,人太多了,我和同伴都被冲散了。”

他一时间没再说话,噙着“网球”两个字反复地笑了笑,仿佛睡着了。徐皎这才敢瞄他一眼,灯光下他一张脸褪去了潮热的红,转而被一种白皙的冷感所替代,有种说不清的距离感。

她轻轻地吹了口气,想试探一下他是不是真的睡着了,谁知他眼睛一睁,又是笑:“等我缓一下,送你回去。”

她忙摇摇头,掏出地图来问他:“你可以帮我圈下我现在的位置吗?”

他的目光扫过全是法语标注的地图,抬眼看她:“会法语?”

“不会。”

“怕我是坏人?”

“没、没有。”

他嘴角动了动。大概是喝醉的缘故,男人的眼神里有些轻佻的意思,只是看她一眼,很快移开。过了好一会儿,他双手撑地,艰难起身。

“听到外面的声音了吗?”他揉了揉脑袋,“给你送到闹市区,你可以自由选择,看要不要告诉我酒店的地址。”

说完他的视线在场上扫视了一圈,看到侧门入口被他扔掉的酒瓶,跌跌撞撞冲上前捡起。一晃,看早已空瓶了,他似乎有些遗憾。一回头见她还傻愣着,他招了下手:“再不快点走,街上那帮家伙喝醉就真要过来了。”

她忙收拾好随身的包,揣上地图。

后来的一路,她始终不远不近地缀在他身后。汇入主街道后,他到路边买了瓶酒,用着当地的语言跟几个大胡子交流了几句,大意是联赛万岁,尔后一路到宁静的街区,就这样一边喝着酒,一边把玩不知道什么时候装到口袋里的网球。

快到她酒店附近时,她停下脚步,他也跟着停了下来。

他还是摇摇晃晃,没有太清醒的样子,但她已经确定他不是坏人。尤其当他笑起来的时候,那眼里的湖光山色还是明亮,他还是橱窗里那个有着古老风情的匠人。

她只是想不通,为什么在同一天,他会突然变化这么大?

“我……”

她刚要开口,他转身把网球扔了过来。路灯下他们的影子交叠着,他的声音依旧低沉,却不再粗重。

“应该快到了吧?”

她看着那颗网球滚落到脚边,再顺着地砖滚到路灯旁,胸口不住地起伏。她能感觉到那个男人正看着自己,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慌张起来,她道了声谢,飞快地捡起网球,转身就跑。

背后依稀又是一声笑,她的脸颊热乎乎的。

“再见。”他用德语说。

徐皎停了一下,他接着说:“再见。”

这回是法语。

走到很远的地方,他好像还在一个人狂欢,用意大利语说再见,罗曼什语说着再见,再见,拎着酒瓶,用略显沙哑的音调吟唱着当地的歌谣。

很久以后,她每次想起,仍觉得那一晚像一场梦。关上门的刹那间,雨落了下来,拍打在屋檐上,窗下紫罗兰花蕊被打得七零八落。那句再见好像还是滚烫的,那浅浅的、温柔的吟唱好像还在耳畔回响,她的脸烧得比黎明的云霞还要红,以至于经年之后每每想起,仍会情不自禁地脸红到脖子根。

她没有想到,自己会无法忘记一个醉鬼。更没有想到的是,在她无数次后悔就那样错过他的三年后,会再一次错过他。

徐皎仰起头,冰凉的雨水顺着脸颊滑入脖颈,浸透她的身体。她望着周遭的凌乱,徒劳地张开手,什么都抓不住。

她哭着说:我的网球丢了。

我的网球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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