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火

《坠火》

第 174 章 光阴玉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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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耳的号角声越来越近了,仙宫图书馆中前来搜查的二八神们已经破开了街角一户人家的门,女人小孩惨绝人寰的哭喊不绝于耳,时不时瓷器陶罐碎裂的声音也在不断刺激着人们的神经。

在这条街的尽头,那座灰扑扑不起眼的小房子里,一个年轻女子扑通一下,跪在了一个中年男子面前——

“爹爹!女儿求您了,”她怀里抱着正在吃手的婴儿,“您是族中最擅长攀爬的人,求您带着阿阳走吧!”

这名肌肉结实的淖水族中年男性正是韩流之妻阿女的父亲,此时满脸淌着晶莹的泪:“孩子,爹走了,你怎么办?”

“女儿会想办法活下去!”阿女脑海中不断闪现出韩流惨死的模样,就在不久前,她仗着自己身材灵活小巧隐藏在围观的群众之间,亲眼目睹了二八神残忍的砍下了韩流的鼻子。

“那个小杂种和婆娘呢?”彼时她隔着半个广场都能听到领头之人骇人的声音,云梯站台上溢散而出的蒸汽带出了浓重的血腥味。

阿女狠狠地咬住自己攥紧的拳头才勉强没有呜咽出声。广场中央的韩流死也不肯松口,任由刽子手砍下手足四肢,触目惊心的鲜红渗进了地面蜿蜒的雕刻花纹中,宛如红色的蛟龙。阿女猛地恍然——这是韩流在用生命为她和孩子拖延时间!她不敢再看,在此起彼伏的恸哭和惊吓声中强作镇定的绕出人群,直到广场看守的视线外才敢拔足狂奔起来!奈何她身材娇小,又是淖水族最美丽的女儿,从小养尊处优没吃过苦,哪怕尽力狂奔,也没争取来太多时间。她跌跌撞撞的推开家门,双腿一软被门槛绊倒在地,脚下踩得早已不是青石地砖,而是沾满鲜血的棉花。

“爹!”阿女哀求道,“带阿阳走啊!”

“你爬到爹的背上来,像小时候那样——啊!”中年人眼圈通红,哽咽的劝道。

“女儿会拖累您,只带着阿阳还能有一线生机,否则我们都活不了!”阿女抱着孩子的双臂都在颤抖,不由分说狠狠地给父亲磕了一个响头,“阿阳就靠您了!”

中年男人抱过孩子,最后留恋的望了一眼相依为命的女儿,便头也不回的翻离后窗逃了。一声女人的凄厉叫喊从屋中传来,中年男人不敢回头看。大颗泪珠簌簌的落在高阳幼嫩的脸颊上,吃手的婴儿骤然停止了吮吸,像是突然明白了痛失双亲的滋味,双眼定定的盯着怀抱自己的外公。

一周后,建木庞大树干上的一个隐藏树洞里迎来了两位不速之客,为首的那位是位中年男子。他看起来狼狈不堪,面黄肌瘦,身上到处是划痕撕裂伤。怀抱的男婴却安静异常,静静的吮吸着男人黑皴皴的手指。男人精疲力竭,警觉的确认安全后便一头栽倒在了地上,昏死过去。

日升月落,转眼几日过去了,中年人在惊吓中醒来,惶惶不安地埋怨着自己的同时赶忙去看还在襁褓中的外孙。可那孩子还哪是什么婴儿,仅几日的光景竟已长成个四五岁大的孩子。儿童模样的高阳蜷缩在已经发黑的血泊里。

中年男人心中一惊,急忙将孩子翻过身来,这才发觉他只不过是熟睡而已,身上并无伤口。最初的惊觉过后,才发现这大滩的血却是来自自己身上。因高烧发热和头晕目眩麻痹的神经跑至大脑,一股钻心的疼痛从左臂传来。中年男人俯首一瞧,才发现左手的半个手掌已经不见了!断掌处还在汩汩渗着新鲜血液,白骨创口参差不齐,像是被幼齿啃噬所致。

望着熟睡的外孙,几日前与女儿永别的画面再度涌上心头,混浊的眼泪划过中年人沟壑纵横的脸。这建木真是奇迹诞生的摇篮,竟能将寿数以血肉为媒介渡给另一个人。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只可惜常人穷尽一生都无法参透其中的道理。他那只完好的右手攥紧了拳,轻轻一声叹息,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洞外喧闹的搜查声迟迟没有散去,连日来的高烧不退、饥渴难耐几乎拖垮了中年男人。又过了一日,在粉红色的夕阳透过覆盖洞口的云层时,大限之时终于降临了。弥留之际,中年人的目光拂过高阳沾满血污的五官,像洞外的夕阳偏了偏头。

啃食外祖血肉而生的高阳已经飞速长到了十岁孩子的身段,奈何无人教导,开口仍是婴儿般的咿咿呀呀。

“昼。”中年人的嗓音哑到几乎听不清。

“昼。”高阳本能地重复道。

中年人伸出仅存一根拇指的右手,指着太阳的方向,在高阳面前划了一道弧线,说道:“夜。”

“夜。”高阳乖巧的点头。

“五——”中年人想比个“5”,才发现自己早已没有富余的5根手指了。正在绝望时,却见高阳转过身,从地上捡了5块碎石子,依次摆在他面前。

“好,”中年人痛苦的扯起嘴角。

“好。”高阳学道。

中年人被他逗笑了,一阵剧烈的咳嗽后,他轻声念道:“五昼夜。”

“五昼夜。”

“离——离开。”

这回高阳可算没有盲目重复了,小手指着地上的石子道:“一、二、三、四、五,昼夜,离开。”

中年人欣慰地点了点头,拼劲力气,用拇指从颈前勾出了一条鱼骨项链,暗黄氧化的骨头上面刻满了黑色的图腾:“淖水族。”

高阳歪着小脑袋困惑地瞅着他,以他活在这世界上的年纪,能明白这些见过的事物已是不易了,让他明白一样自己根本没见过的事物,那就太强人所难了。

可中年人在弥留之际还不愿放弃:“去淖水族。”

“五昼夜,离开,去淖水族。”高阳点了点头。

中年人长舒一口气,终于放手闭上了眼睛。

五日后,高阳已经出落成了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身上披着早被陈血染得看不出原色的亚麻短衣,赤着双脚踏着夕阳,脖子上挂着那条古老的鱼骨项链,摸着建木的纹路小心翼翼地顺势而下。他从未亲自爬过树,半道被恰从人间返回、一无所获的二八神拦住时,差点脱手摔下去——

“看到一个中年人带着一个婴儿了吗?”二八神稳当的挂在枝梢,居高临下地问。

高阳紧紧的抓着树干上突出的结。他没听懂,他的语言库里只有从一到五,昼夜,离开,淖水族这几个词,哪知道二八神那一连串说的是个什么。他只能诚实的摇了摇头,困惑地表示自己不明白。

以为少年不知情,二八神也不好再盘问什么,只好灰头土脸的继续寻找。

少年高阳一路有惊无险的爬下建木,在力竭之际幸运地被出门狩猎的淖水族男人捡到,交到了族老太太手中。

“这是族长的儿子!”见到高阳脖子上那块刻着淖水族族长纹饰的鱼骨,族中有地位的青壮年喜极而泣道。

“不是,”老太太眯着昏花的老眼打量着少年的模样,“长得像阿女,大概是我曾外孙。”

高阳名正言顺地成为了淖水族最年轻的族长。他聪明,学东西又很快,性格安静沉着,疏旷通达而智慧非凡。按时令推行历法和农业生产,虔诚祭祀顽强攀登至天、为真理献出生命的祖先。高阳仅用了几年的时间便赢得了天下部落的尊重爱戴,被民众尊为与黄帝齐名的首领,后世史书将其列入五帝之一,称为——颛顼。

常言道人间一年有四季,其实这样周而复始的循环就来自处于云层那端的天界。云云山面向宫殿的方向被河水冲出了一片较为平缓的坡地。从山头到碧波滔滔的河水足有几里之宽。春季伊始,这里是姹紫嫣红、欣欣向荣之地;待到盛夏,这里又是荫凉遮蔽、小儿嬉戏之乐土;及至霜降,又见农夫猎户拖家带口来收割枯草干柴;只有初冬降临时,才是冷清孤寂、旷辽高远的。

可是这次季节轮回的冬日,云云山河谷的冲积坡地却被涌动的人潮惊醒了。

河滩两岸,万人空巷,却无任何哄笑嬉闹之态。浓重的黑云和鸦雀无声的死寂笼罩在无数梦游人的头顶上。没有议论,没有争吵,没有激情。只有临时搭建而成的刑场上空的旗帜,在寒风中凄凉的翻飞着。

地平线那端,辚辚驶来一队车马。

为首的一队骑士周身被强烈的光芒覆盖着,让人不敢直视。这是宫殿的守卫兵,在他们光鲜亮丽的身后,跟着一辆极尽寒酸的轺车,上面载着今日即将被处决的主角——

太一的头嗡嗡的疼着,他还没有被进阶为上神,对入狱后的条件自然也就不能奢求什么。昨夜彻夜未眠,再加上连日来精魂之力被强行压制,他甚至都产生了自我了断的恶念。

但他不能。

面对帝俊毫不留情的指控,太一心中平静极了。打从决心终其一生打造仙宫图书馆之时,他便是极无二虑,尽公无私。

至于昨夜那位不速之客提出的想法——他虽然最终被说服,可终究还是忍不住担忧。难道就只能眼睁睁地等待时机的到来吗?

事已至此,大限将至,再思虑过多又有何用呢?太一仰起头,冬季灰蒙蒙的云层似是要当头压下,将各种不甘和悲愤都掩埋起来。

破旧的轺车颠簸着,刑场近在眼前,太一最后一次整理好自己的衣冠,从容地推开准备缚住他的侍卫,从容地缓步登上行刑台,从容地在台中央站定。当一袭白衣的年轻神明出现在众人面前时,自幼生长在云云山脚下的百姓,加上一直蒙受太一庇护、慕名前来吊唁的图书馆居民竟以为这是他前来发布神谕了。一时间声浪山呼海啸般的袭来,人潮汹涌般的对着高台跪下。

隐坐于幕帘之后的帝俊平生第一次感到恐慌。四面八方坡地上聚集的汹涌浪潮似是要一举压上将他吞噬。他瞪了一眼身侧轻声抽泣的羲和,大手一挥,高头大马,散发金光的侍卫应声而动,齐刷刷地如尖刀一般,楔入了乌泱泱的怒潮。

人群顿时恢复了落针可闻的死寂。

“宣——处决书!”一声高亢的声音从刑场上方的高台上传出,在河谷的山峦间来回激荡。

“罪神太一,无视天庭规则,强征神民后代。挪用私辟馆藏,任由人神□□。图谋不轨,欺君罔上。为昭天理,为泄民愤,兹将罪神太一处裂身之大刑。”

“罪神太一,天道恢恢,以上种种,你可认罪?”幕帘后,帝俊低哑的声音宣判道。

太一颔首,以大礼俯身向高台一拜,凛然转身面对万千前来送行的子民,敞开双臂,悠扬的歌声弥漫在山河之间——

“山野苍茫,育我生命。

河涧清幽,佑我魂灵。

惟求真理,播撒苍穹。

功过千秋,至死无悔。”

谁知,歌声止息,台下百姓竟自发和唱起了民谣——

“东有圣神,生身云山。

经天纬地,慈惠悲民。

开蒙辟昧,博闻达慧。

神魂不灭,万古不朽。”

霎时间,天地泣然,一年四季从未经历过极寒的云云山,竟突然落下了雪丝。太一缓缓转过身,衣袂在风刃中飘飞,一如那日在宫闱之中,众目睽睽下宣判时的样子——

“行刑——!”高亢的声音声嘶力竭地喊道。

寒风掀起了幕帘的一角,一个古铜色的高大身影踏雪而出,他身负彤弓,手执素矰。流畅的弯弓搭箭,只是持弓在前的手腕在不受控的微微发抖——

“羿啊——”太一慨叹,“能得天神送我上路,夫复何求?”

“太一,受命于天,迫不得已,万望勿怪。”后羿的眼眶发红,他在下凡处理作妖作福的鬼神时,曾在建木附近有幸与太一有过几面之缘,两人相谈甚欢,却不料如今却落得这般情景。

“慷慨赴死,天神切莫自责,还望您给个痛快!”太一爽朗的答道。

“铮“的一声——彤箭刺破雪雾飞来,昔日吓破鬼怪肝胆的利矢,轻而易举地便穿透了太一单薄的身体,却未见猩红的热血。那孤单矗立在行刑台上的身影顷刻间绽放成了绚烂的白色光簇,少部分随着雪丝润物细无声的魂归故土,大部分却似终于摆脱了命运规则的枷锁,自由地向天际线飞去——

以泪洗面的羲和不顾形象的冲了出来,目送着那些雪白的光点们拖着纤细的白尾越来越远,直至汇入白雪,消失无踪。

“招魂!拦住他!”幕帘后的帝俊气急败坏。

可台下的任谁都未曾见过真正神明的裂身之刑,一时间都目瞪口呆的望着眼前壮观的场景,竟无一人回神领命!

一通电光撕裂长空,冬雷炸响紧随其后,骤然间雪雾倾盆涌下,浩浩汤汤的铺满了天地万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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