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纯臣

《不纯臣》

第 521 章 五一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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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斗的伤看起来重,但远不到致命的程度。不等沈书问,纪逐鸢说了下去:“他身边少了几个人,发现刘斗死后,我和林丕清点了船上所有人员。少了四个,是他从庆元带来的水手。这趟漕粮十分重要,经不起闪失,连赵鸣的名字也都记在名册上。那四个人极有可能是赵鸣一伙的,但不能确认,只能说刘斗自作孽。不过这样一来,就无法摸出赵鸣那伙人到底是谁派来的。”

“不是康里布达,应该也不是穆玄苍,他现在自顾不暇。洪修……”沈书拒绝着这个名字,心里先已否认一大半。洪修把戴沣派去大都后,一直在增强与皇太子一派的联系,他的重心在北移,洪修的敌人是穆华林,他对江南各派农民军兴趣本就不大,还曾支持过张士诚。直觉上沈书也觉得不是洪修,也图娜在陈友谅的军中,率领胡坊各族支持他,赵鸣是汉人,昨夜纪逐鸢交手的人也多是汉人,似乎也不是也图娜。

“还不能排除,偷袭的人武功不够强,不是胡族,也可能是陈友谅的部下。背后出谋划策的人,却可能是也图娜。”纪逐鸢道,“徐寿辉?”旋即他摇头否定了这个想法。

徐寿辉如今完全处于陈友谅的挟制下,已经不可能派出人来打劫。

“林丕呢?”沈书示意纪逐鸢把他的衣服拿来。

纪逐鸢替沈书穿戴整齐,一只手从沈书的脖子里理出他的头发,替他抚平衣襟,双手环住沈书的腰,系上腰带。

“在外面,现在要见?”

得到沈书点头,纪逐鸢出去叫人。

两日里发生的事情太过突然,早上沈书回到船上时,林丕还勉强能挤出些笑,此时整个人就像霜打的茄子,蔫儿了吧唧。

“我实在是,不想干了。”林丕整个人瘫在椅子里,苦笑连连。无人时林丕不在沈书面前端架子了,原就是因为刘斗在,林丕作出的许多腔调正是因为有外人的缘故。

“船上都知道刘斗死了?”船上七成水手,是刘斗从庆元带来的,余下的三成中,一成是各类杂吏或者文官,负责盘点,一成是纪逐鸢带来的士兵。

“还不知道。”

算你还有点脑子。沈书急着见林丕,正是为了确定这事。林丕既知道暂时不发丧,刘斗遇刺瞒不住,在场的人太多,但具体伤得怎么样,却只有亲近侍奉的人才知道。

“千户。”沈书扬声道。

守在门外的纪逐鸢立刻按剑入内。

林丕瞬间把身子坐直。

沈书朝纪逐鸢道:“把郎中的房间挪到刘斗房间左右,让士兵把守,三楼不许人随意走动。”

纪逐鸢领命就去办。

“那两个郎中口风很严,应该不会胡说,以防万一。”

林丕鼻翼翕张,眼神惊疑不定,心里又重新燃起了希望。方国珍派来的押粮官死了,沈书竟这么快就能作出决定,似乎刘斗之死并非什么塌天大祸。林丕随之也没那么害怕了。

“船要立刻上路,不要多等,大都等不起。粮食还剩多少?”

“十一万石。”林丕只觉肉痛,说话也忍不住咬牙切齿,“这伙人从船离开嘉兴就盯上了,不知道还会不会再来。”

“所以立刻启航,离开内河,入海便不容易遭到毛贼偷袭,就算抢走也不好运。反而是在河道里,这一带水上多岛屿苇荡,敌人方便隐蔽。在岸边停留一日已经不妥,也容易有人趁乱离船。现在就让船队启航,不能再等了。”沈书道。

林丕踌躇道:“被劫走的粮食太多,我的本意是想让人沿着江边上下搜索两日再走……”

“林大人!”沈书厉色道,“如果你是盗贼,要劫给朝廷的贡粮,岂会不作万全的打算?刺杀刘斗的刺客,被我严加审问,说出了实情。”

“他没有被杀?”林丕惊得眼珠几乎要从眼眶里跳出来,“人在何处?”

“趁乱被同党劫走了。那刺客叫赵鸣,赫然就在刘斗带上船的人当中,有名册可查。”

林丕张大了嘴,许久方从喉中挤出一句话:“他竟这么,明目张胆。”

“方国珍是做什么起家的?”沈书道,“要论这几家里头,他的部众是最不讲章法的。而方国珍本人,首鼠两端,重利轻义,行事全为保全自身。”

林丕总觉哪里不对劲,方国珍再不怎么样,在朝廷眼中,他的重要性完全不输给张士诚。林丕这才回过味来,令他怪异之处在于,沈书对方国珍是如此看法,更不知在沈书的眼里,他又是怎么看待主公。

“也有可能……”沈书的注意力不在林丕身上,他喃喃道,“还是方国珍也想要这批粮,所谓遇刺不过是贼喊捉贼,既然粮食已经到手,刘斗便是弃子。赵鸣已经逃遁,唯一的见证人就是刘斗,那必要杀了刘斗灭口。如此那四万石粮食就死无对证了,横竖刘斗已死,追责起来,也是我隆平的责任。”沈书长叹了口气,为难地瞥林丕。

林丕心里那点杂念顿时灰飞烟灭,紧张得口干舌燥,偏偏沈书连杯茶都没准备。

林丕四处看了一圈,撇嘴道:“到了大都,少了这么多粮食,你我恐怕性命都不保,沈大人还是得拿个主意。”

“没有这样的成例,和籴的粮草进京,若有短缺,无非是让补足短缺,或是要钱。”

林丕苦着个脸,巴掌一下接一下落在膝头上。

“我再想想,林大人不要多虑。去下令开船,即刻启程。”

林丕还想再说点什么,却见沈书已经随手拿起榻畔杌凳上的书卷,只得起来告辞。

江面上一阵骚动,之后水声连成一片,大船起锚,两岸青山不断向后移动。

沈书从窗口望出去,岸边的灯光渐渐缩成许多小点,巍峨青山与夜色融为一体,四周静谧难当,别说任何小船的影子,就是多的一个人也没有,好像天地之间,唯余下这一支船队在水上滑行。

纪逐鸢入内,看到窗户开着,顿时皱起眉头,过来把沈书按回到被子里,关上窗,解去外袍,钻进被子抱沈书睡觉。

“没发烧。”纪逐鸢的手摸得沈书觉得痒,他侧身躲了一下,把头埋在纪逐鸢的胸膛里,深深嗅闻他身上的气味,纪逐鸢一身汗味,脖颈中散发着阳刚的气息,带着皮肤的温度。沈书在他身上这里摸摸那里捏捏,睡了一整天,他又活过来了。

纪逐鸢抓住沈书的手,放在唇畔轻轻一吻,再将他的手放回被子里,抓他的手并不松开,低声道:“别动了,手臂不痛?”

“不怎么疼。”沈书道,“林丕我应付过去了。”

“怎么说的?”

沈书便把跟林丕说的话转述给纪逐鸢。

纪逐鸢听完沉默了一会,方才捋清楚,一时有点语塞,许久才说:“合情合理。”

沈书高兴起来,道:“我也觉得!”

纪逐鸢忍俊不禁。

“你跟我说赵鸣也在刘斗带来的人的名单中,跟林丕说的时候,我没怎么想,就被推着走了。竟然也解释得通。”

纪逐鸢:“方国珍疑心张士诚会占用他的船,张士诚也疑心方国珍盯着这批粮,这么一来正好,就算是方国珍派人来趁火打劫,与刘斗里应外合,完全有可能。”

沈书点头。

“最巧合的是,刘斗恰恰死了,他既然是船上的内鬼,他死了,赵鸣跑了,这就没人能作证劫走漕粮的是方国珍。全都对得上,林丕不用说,当然会信。他是副的,你是正官,这一路上他也不敢再张扬,到了大都还得指望你顶罪。”纪逐鸢一条腿压在沈书的腿上,低头凑在沈书的耳畔,轻轻舔了一下他的耳廓,“要不然到大都便联络戴沣,宰洪修一笔,把这个缺填上。”

“洪修现在何处还不知道,戴沣不会听你我的。”先安抚了林丕,现在重新上路,十一万石漕粮正在接近京城,而李维昌已经先行一步,带着那四万石粮先上京,这就能先救一些饥民的性命。沈书前所未有地觉得自己在做的事情有意义,这种喜悦是他从未体验过的,哪怕跟朱文忠攻入铜陵,一路小胜,他都没有感到过如此开怀。

“你有菩萨心。”纪逐鸢揶揄道,“错生在这个世间了。”

沈书知道纪逐鸢信奉以战止战,他只会打仗,其实也没错,只要天下不再有战争,那百姓自然安居乐业,从长远去看,这是最终的办法。不是沈书看不到远处,而是他也会看到,从战到停战这个过程中,尸积如山,死去的万千生灵。

这是圣人也无法勘破的谜题,他做不成那么大的事,却可以在自己能做到的范围内,多让一些人有机会活下去。

纪逐鸢静了许久,沈书都有点迷糊了,感觉到纪逐鸢在摸他的伤口,那手指动作很轻,像是怕弄疼他。

“我不想你再受伤,书儿。”纪逐鸢翻身抱住沈书,说话的声音比任何时候都轻柔,“不要独自冒险,无论什么时候,我都可以做你的护盾。”

沈书瞬间便清醒了,纪逐鸢突如其来的郑重其事令他既感动又不知所措。

“我知道。”

“不要只知道,你要记住,如果你受伤,我会比你更痛,如果你有危险,甚至……”纪逐鸢认真地注视沈书,一手扳起他的头,与他对视,“你若有什么万一,也许我还会有余生,但我的余生也完了。”

沈书心里猛地一跳,疼痛从胸口里蔓延出来,他的眼神闪烁了一下。

“书儿,你有事瞒着我。”

纪逐鸢的话出口时,沈书嘴唇也哆嗦起来,“没有”两个字就在齿缝中,他却无法发出声音。

“我、我是有个计划。”沈书垂下眼睛,不敢看纪逐鸢,好像做错了什么事情。

纪逐鸢按住沈书的腰,不让他躲避,一只手有力地穿过沈书的腰侧,将他按向自己,手掌贴在沈书的背上。

沈书呼吸急促地抬头,他感觉到纪逐鸢的手和脚都在亲昵地接触自己,试图安抚他的情绪。沈书慢慢放松下来,看着纪逐鸢说:“我还没有决定,所以没有告诉你。”

“那你决定好了,会对我说吗?”纪逐鸢问。

沈书挫败地察觉到自己真实的想法,如实答道:“不会。”

纪逐鸢没有生气,反而笑了起来,他以额头碰了碰沈书的额,说:“还好我今夜问了。”

沈书有点难为情,自己也开始觉得瞒着纪逐鸢从一开始就是错的,毕竟凭自己的能力,也许根本做不到那件事。

他不想纪逐鸢有危险,和纪逐鸢不想要他有危险,彼此的心都是一样的。

于是沈书靠在纪逐鸢的肩颈位置,悄声说了自己的计划。

“也许可以。”纪逐鸢却并不意外。

沈书反倒意外了,奇怪地看着他:“你不觉得太荒谬?”

“有什么荒谬?毛贵都打到柳林了,如何死的?孙策何等雄才伟略,怎么死的?”纪逐鸢道,“不过如果妥懽帖睦尔死了,皇太子必会立刻召察罕帖木儿父子进京,盘踞在京城的诸王必会有一场争权夺利的大清洗。”

“这正是我担忧的。”沈书道,“离京城最近的是刘福通派出的北伐军,京城生变,势必会有农民军攻进大都。无论是谁,一定不会是朱元璋。再则,高丽皇后及她所生的太子早就有意谋夺皇位,甚至想让妥懽帖睦尔内禅,如果皇帝驾崩,皇太子恐怕会迅速控制京城。在到达大都之前,大都的布防、兵力,粮草、军备,我们一无所知。”

“那便随势而动,到了京城先找戴沣,笼络他。如此可以尽快摸清大都的情况,再做决定。”

沈书看着纪逐鸢,突然笑了起来。

纪逐鸢眉毛一扬。

“没有,以为让你知道了会挨骂。”有些沈书没有捋清的头绪,在和纪逐鸢的对谈里也得到了解答。杀不杀妥懽帖睦尔,不只是看有没有机会动手,更要看清楚大都的形势。在今日之前,沈书几乎没有想到戴沣这个人,其实戴沣也是可以用的。而且心里放着事情,还要隐瞒纪逐鸢,那滋味着实不好受。

“那我现在骂你几句?”

沈书嘴角抽搐。

纪逐鸢大笑起来,埋头在沈书的脖颈中,低声同他说话。

沈书耳朵变得通红,许久才微不可见地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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