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当赵扬旌告知了“让她休沐时前往将军府”的消息之后，云子昱心里就有了底。她想，多半不会是什么好消息。

毕竟，封赏之类的事情，肯定不可能是在大晚上的将军府。

于是，当云子昱第三次访问大将军府的书房时，她几乎内心毫无波动，面上一片沉稳如常地等着还未过来的赵晟。一面背对书房门口坐着，一面百无聊赖地观察着书房的摆设。

赵晟的书房其实看起来很有生活气息。

书架上，书卷码的整齐却不死板，桌案上，倒扣着一本《吴子兵法》，几张宣纸旁边摆着墨迹未干涸的笔砚，虽然是未整理的模样却不显得凌乱。

木制的家具泛着温润的质感，少有的几件摆件、装饰，也都融入于书房整体，营造出一股自然又舒适的气息。

云子昱可以想象书房主人平日是如何使用书房的，他定然亲自参与了书房的布置，也十分享受在这里消磨时光。

看了一会儿，赵晟还没有来，这比他之前让自己等的时间来的要久一些，云子昱猜测可能是情况并不像他想得那么顺利。

还能怎么样呢？照现在这情形，最差也不过是得继续在玄离营待着，只是不知道，临时更换了值守宫室的侍卫，究竟是魏帝单纯的多疑，还是有什么其他的事情要瞒着师叔……

洛阳给人的感觉像是一座笼罩了重重迷雾的巍峨高山，摸不透也探不穿，能隐约感觉到山里危机四伏，却怎么也把握不住抽丝剥茧的那一丝线索。

云子昱过了一开始的浮躁和焦虑，这会只能强迫自己去思考，来洛阳的一件件事几乎都没有按照她预期的方向发展，这本身就意味着什么。

洛阳城局势复杂，多方势力纵横交错，而如今三个月过去，她也还只能算是个初来乍到的外人，可能连入局的资格都没有，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将要和什么作对，又凭什么觉得能掌控局面？

一片茫然的未知中，只是一个细小的偏差都有可能造成完全不同的结果，而她自己的运气一向不好，不要指望这偏差会朝着有利于她的方向变化。

敌暗我明，只能见招拆招。

等了大概半炷香的时间，赵晟终于姗姗来迟。

一看到赵晟脸上复杂的神色，云子昱当下便了然于胸。

“师叔，不知您的伤势怎么样了？”

似是没料到云子昱会主动先说话，还是关心他的伤势，赵晟有些意料之外，“啊，已无大碍了。并未伤及要害，都是皮肉伤，再将养一阵便好。”

云子昱点了点头，没有再继续追问。她和赵晟三个月前根本没有见过面，也没有过任何联系，实在说不上有什么深厚的师门情谊，连问安也需点到为止。

话说多，就是逾距了。

好在，被云子昱这样一插问，赵晟找回了应有的态度和准备要说的话。

“抱歉，”赵晟的眼中流露出些许歉意，“陛下并没有主动提及过你，即便我主动举荐，也没能让陛下对你另眼相看。若是现在让你入朝为官，也不是不可，只是职位……”

说到最后越发缓慢的话音，被云子昱主动打断。

“师叔不必介怀，中秋夜宴之事全在你我预料之外。陛下多疑，信不过我是正常的，眼下，晚辈愿意继续待在玄离营，等待其他的机会。”

“如此……便先这样，”赵晟看起来并不是没有预料到云子昱可能会有这样的反应，但他好像也并不因此感到放松，反而显得更加愧疚，“只是辛苦你了。”

“师叔言重了。”云子昱依旧神色平稳，不卑不亢，冷静如常地离开了将军府，但内心却难以抑制地心头火起。

你为什么要抱歉？为什么要愧疚？

被意外而打乱计划，只能说明我还不够强。

只不过是互有好处的一个交易，难道相处了这短短几个月，还当真对我生出了些同门情谊，觉得心怀不忍了吗！

那当初又何必把你整个将军府都绑在我身上。

师叔，就是因为你这优柔寡断，才被魏帝拿捏至此……

一股从未有过的烦躁涌上云子昱的心头，她忍不住地在心里质问赵晟，一时间的迁怒让她握紧了手中的长剑，从小臂到手背青筋暴起，剑鞘被攥得发出一丝让人牙酸的“吱兹声。

良久，这条手臂缓缓放松了绷紧的肌肉，又回归了松提长剑的姿态。云子昱刚刚走出将军府的大门，便在数丈之外的街头，一眼发现了徘徊于此的时燕。

吸气、呼气，已经融入到身体本能的气息功法，早已在不知不觉中自行运转了起来，脑中纷纭的念头依旧在转，但身体却可以不受影响的一步步稳重又坚定地向既定的方向走去。

眼前的一切、周遭的环境，突然变得极为清晰，云子昱看见时燕那张一贯摆着些许高傲的脸，现在还表现出一点不耐烦，居然还能分出一丝心神来，暗骂他这暗卫当得实在不合格，让人一眼就被发现。

不对，她突然想起来，时燕现在的身份，想必早就不是暗卫了，郢山培养的人，哪怕在底蕴深厚的风氏家族里，也是足够值得重用的。

那估计就是不满了，风执明派他亲自来见我，看来是觉得很没必要吧。

一片才随风翩然落下的黄叶，还没来得及归于尘土，就被云子昱踩碎，发出“咔”的声音，这声音很细微，但总算是吸引到了时燕的注意，让他看见了正走来的云子昱。。

云子昱走到了时燕的面前，在看惯了各色美人的“上等人”眼里，她那张略显寡淡的脸上面沉似水，这副没甚表情的模样让时燕越发不耐。

他见到的云子昱，几乎只有这一种形象，心下并没觉得什么不对，只想把自己主人交代的话尽快说完，他好走人。

时燕记得之前在郢山的时候云子昱就是这样，几乎从来不主动和别人搭话，偶尔有事找她，也是站在那里盯着人先开口把要说的话说了，才点个头同意或者摇头拒绝，实在需要语言交流才会惜墨如金地蹦出几个字。

要等她给点反应，不如自己赶紧把话带到，反正风执明没有让他一定带来云子昱的回信，肯定也是觉得自己会白来一趟。

想到这里，时燕迅速把话倒了个干净：“主上约你三日后到邀月楼一聚。”说完觉得自己已经完成了任务，也不管云子昱有什么反应准备掉头就走。

“你在跟谁说话？”

刚转过半个身子，时燕就感觉到强悍的压迫感铺天盖地地从自己背后席卷而来，自己身上的每一根汗毛几乎都竖了起来，刺戳着他缓缓转回了身子。

只见依旧面无表情的云子昱，此刻却全身上下散发着一股骇人的威压，一瞬间爆发出来的刚才，压得他差点膝盖一软。

时燕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喉结上下滚动一番，发觉自己嘴里竟有些发干，但他还没有慌乱，仍然保持着镇定，他甚至怀疑此时云子昱的气势惊人，只是他的错觉。

但他的身体本能做不了假，云子昱的下一步反应更是打破了他所有的侥幸。

“我问你刚才，在跟谁说话？”云子昱又走近了一步，沉声问道。

她和时燕的距离每拉近一步，时燕所感受到的威压就更强几分，到了面对面，他被迫直视着云子昱幽黑似墨的眼瞳，甚至感觉自己的头皮都炸了起来。

“咕咚”一声，吞咽口水的声音在时燕的耳边变得如此清晰，这帮助他唤回了一部分理智，时燕张了张口，仍旧不想在云子昱面前落下一分气势，尽力维持着强硬的口气。老幺小说网首发 www..

“呵，你方才没听见吗！”

云子昱没有持剑的右手猛地向右划开，带起一道凌厉的气劲，这股气劲无比霸道，冲的立时将时燕推向了街对面的砖墙，“砰——”的一声响，甚至将他嵌进了墙体几分。

但时燕本身也是功力深厚之人，这一击尚不能让他失去意识，只是冲断了他暗暗聚起的内力。下一瞬，时燕立马将自己摘出来，迅速拔出了随身的佩剑，摆好架势便一鼓作气攻了上去。

似乎视而不顾，时燕全力以赴的同时，云子昱依旧脚步不乱，一步步地往前走，一边走一边才不慌不忙地拔出了若钧，银灰色的剑身表面看起来朴实无华，和她此刻闲庭信步般的姿态竟有些相得益彰。

“锵——”

时燕手中的佩剑被云子昱横剑格住，他一次次加力，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抵挡得住面前毫无色泽、黯淡无光的若钧，自己却反而被一点点逼向后方，脚底的砂土被一点点碾过发出刺耳的“嘶拉”声。

而后，云子昱一个猛推，时燕便毫无反抗之力地再次撞上了方才的那堵墙。刚刚从上一瞬的冲击种恢复意识，时燕就感觉到一股犀利的剑气正冲着自己的眉心而来，仓促之间，他只来得及拼尽全力举起自己的佩剑，拦下了即将命中他要害的这一击。

“嗡——”

是自己的佩剑在发出战栗的嗡鸣，时燕心跳如擂鼓，他现在完全不怀疑云子昱的下一剑，可以彻底终结他的生命。

云子昱微微俯身，而被若钧压迫下的时燕只能单膝跪地，这个姿势让云子昱得以俯视原本比她还高一个头的时燕。她冷漠地死死压制住时燕，而她自己看起来尚且游刃有余。

“你好像忘了自己的身份，我和你主子才是同出师门的竞争对手，而你，只不过是风执明的一条狗，还敢在我面前大言不惭？这般口无遮拦，你也配！”

说完，云子昱一剑劈下，格断了勉强挡在若钧下的剑身，崩断的剑体有一段直接插进了时燕的右肩，温热的血液马上浸红了他的衣裳。

而云子昱手中的若钧，仍旧纤尘不染，没有沾上一丝血迹。时燕看着云子昱从容地收剑入鞘，直到剑锷也搭上了剑鞘，最后发出“哒”的一声。

仿佛是一个信号，云子昱笼罩全身的骇人威压慢慢消散殆尽，她看起来又像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少年人。

时燕仰视着后退一步与他拉开两步距离的云子昱，耳边传来一道声音，“回去跟风执明说，我就不给他接风洗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