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特琳娜的话，像是解开了颜叙大脑中的某种封印，原本模糊不清的记忆，在逐渐消散的云雾背后显现出嶙峋的全貌——

他的出生。

美丽善良的母亲。

温和可靠的父亲。

父亲抱着他探望战友的遗孤，问他想不想要一个妹妹。

他把自己手里的小黄鸭给了那个哭个没完的小女孩儿，于是女孩儿停下哭声，含着水光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皇帝邀请他们一家人参加的宴会上，一名打扮格外低调朴素的公主，过来向他们打招呼

那公主看向他父亲的眼神灼热又克制，再仔细分辨，似乎就只剩下几分普普通通的孺慕与崇拜。

颜叙差点儿以为自己又要多个姐姐。

4岁生日那天，父亲战死的消息传来，母亲一病不起。

曾经以救助者的身份收养战友遗孤的人，如今也成了墓园里的一个名字。

那些嘴里感慨着将军英年早逝，可惜了国士无双的贵族们，像当初他的父亲乔允探望乔楚一样，打着探望英烈遗孤与遗孀的旗号来看他们。

眼中的欲望磨刀霍霍，对着他们母子三只待宰的羔羊。

——小叙想不想和叔叔/阿姨回家？

——不用了，谢谢，我可以照顾好母亲和妹妹。

母亲很快病逝，他与乔楚被送入抚养军人遗孤的幼儿园。

他的身体越来越差。

幼儿园的老师说他生病了，因为他患有先天性的基因缺陷。

他不太明白，从小就被检测为S级体质和精神力，一直被父母称赞为小天才的他，究竟有什么样的“先天性基因缺陷”。

因为“病情”日益严重，他时常陷入昏睡中，连妹妹也很少有机会见到了。

等他再次恢复了一些清醒意识的时候，已经被送到了联邦首都星的银桥医院，大脑空空如也，忘了他出生以来曾经拥有的一切。

只记得他的名字里，有一个“叙”字。

以及他的生日在每年的六月十七——

那是所有黑暗与苦难的开始。

颜叙跟卡特琳娜在舞池里跳瘸腿慢三的时候，乔楚一直盯着舞池里的人。

结果卡特琳娜仿佛当她是个死人，从舞池里出来又给她们家颜叙来了个轮椅咚。

乔楚几步冲过来，一把捉住卡特琳娜细瘦的腕子，力道大得几乎要把她的腕骨捏断，眼神“核善”——

“差不多得了，夫人，难道你觉得我一个人满足不了你吗？”

颜叙：……

曾经的他以为自己的妹妹是个不会说话的傻子。

现在的他宁愿自己的妹妹是个不会说话的傻子。

卡特琳娜的表情明显空白了一瞬，汹涌如潮水的情绪卡在胸口不上不下。

纵有千言万语，也只能化作一个百转千回、饱含幽愁暗恨的白眼。

颜叙一伸手，将乔楚拉到自己身后。

既然知道了这是自家妹妹，那就不可能放任乔楚一个人脑残志坚地在不知深浅又不知敌我的外人面前蹦跶。

——万一给人打死了怎么办？

——他可能会忍不住鼓掌的。

只是想想就觉得大快人心。

舞池中宾客络绎，不时有暗藏试探的目光落在卡特琳娜和颜叙他们身上。

卡特琳娜看起来并没有再和谁跳上一曲的意思。

“不知道将军有没有兴趣和我聊一聊？”

“聊什么？”

“就随便聊聊，”卡特琳娜纤柔的手指在插入自己的发间，慵懒随意得不像是在参加一场正式的晚宴，但却一举一动都是风情万种。

她习惯了这样。

习惯了将自己的每一个回眸和微笑，都化作危险又诱惑的武器。

“比如你的记忆为什么会突然恢复，再比如你的父亲，为什么会在一场平淡无奇的战役里死去？”

卡特琳娜的休息室延续了她那个专属套间的豪华风格，一脚踏进房间，几乎要错以为误入了一片馨香扑鼻的花田。

大片鲜红似血的山茶花田，在视野尽头处盛开成一片荼蘼的烈焰。

房间内的地面极其柔软，踩上去像是泥土，但是并不会真的弄脏鞋底，也不会扬起呛人的烟尘。

一些号称想要“体验一下普通人家乡村风情”的贵族，就会在自己家里搞些类似的模拟装置。

是有钱人家的“农家乐”。

卡特琳娜将镶嵌着各色珠宝的，亮晶晶的高跟鞋，利落地脱下来丢到一边。

两只莹白的脚丫踩在虚拟的“草地”上，无论是微粉的指甲还是细瘦的脚踝，每一处都是真正的农家女无法匹敌的细腻精致。

偏偏那些叶公好龙的Alpha，最爱她这种由无数处心积虑与虚情假意堆积出来的浑然天成与返璞归真。

“随便坐吧，那些木椅和石台都可以坐。”卡特琳娜率先找了张花藤环绕的秋千椅坐下来。

家政机器人打扮成稻草人的样子，从不远处一处农舍的篱笆后面滑出，头顶托着几杯饮料，卡特琳娜伸手一捞，捡了一杯樱桃酒出来喝。

家政机器人没有厚此薄彼，头顶的樱桃酒被主人取走之后，又兢兢业业地滑到几位客人跟前。

颜叙意外地从中发现一杯照着乔楚独门（孕期）养生配方调制的热果汁。

——卡特琳娜这是什么意思？

——是想告诉他们，她其实什么都知道？任何事都瞒不住她？

脸上骤然被温暖的杯沿碰了碰，颜叙有些无奈地抬眼——果然是乔楚。

“身体不舒服就好好休息，别想太多。”

颜叙接过乔楚递过来的果汁，杯子整个都是暖的，握在发冷的手心里，倒是刚刚好。

赵南川看见颜叙拿了杯子喝水，正好他自己也有点儿渴，于是也有样学样拿了杯无酒精的莫吉托喝。

卡特琳娜看到颜叙与乔楚相处的状态，似乎很欣慰的样子，“你们兄妹感情倒是很好。”

噗——

赵南川一口甜水喷在草地上。

再一抬头，发现包括他们将军在内，屋里的三个人都一副一切了然于胸的模样。

——所以他是从什么时候被排挤在小团体之外的？

——还有，兄妹是怎么回事？没人解释一下骨科的问题吗？

房间里的三个人暂时都没有给他作出详细讲解的意思，只有家政机器人关注到了寂寞如雪的他，滴滴响了两声，麻利地滑过来打扫被他喷湿的地板。

赵南川：……

刚刚陪着卡特琳娜到处与人寒暄的两个男人并没有跟着她一起进来，仍旧留在宴会厅里面，替她承担起宴会主人的工作。

独自一人面对休息室里三个战斗力不弱的军人，卡特琳娜依旧从容。

如今的她，早不是颜叙记忆里那个眼神清澈，如含露花苞一般敏感单纯的女孩子了。

山茶花荼靡的红色绽放在她柔软的唇瓣上，正是绚烂人生恣意盛开的好年华。

卡特琳娜温柔一笑，“我先简单解释一下将军记忆恢复的原因。”

“银桥医院针对受试者的记忆干扰，都是基于同样的原理——对大脑内负责长期记忆储存与调取的蛋白靶点，和精神力同时进行干扰，以达到封闭受试者部分记忆区域的作用。”

“与其他更为粗暴但更为彻底的记忆干扰方式相比，这种记忆干扰方式具有副作用小、见效快、精度高的优点，对于受试者各方面数据的削弱作用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唯一的问题就是，这种记忆封闭方式是可逆的。”

“但军研所制造出基因改造者是为了加快人类社会的发展进程，而不是为了制造出一群清除记忆后就彻底废掉的傻子，所以经过多次商讨，军部高层最终还是决定冒险采用这种最为温和的记忆干扰模式，这种模式被称为梅丽尔记忆封闭法，简称梅丽尔法。”

“只说梅丽尔这个名字，作为非业内人士的你们可能没什么概念，但这位大脑与精神力领域的专家还有另外一个身份——她是布尼尔·贾斯帕的堂妹。”

“两天前，你们两个刚到卡莱星的时候，我就让艾可把你们带到了菲尔德的诊所。”

“我用一批实验资料跟菲尔德做交易，让他给你们安排了基因调整手术，顺便帮你恢复记忆。”

“不过因为恢复记忆的技术和相关设备只有梅丽尔有，所以我不得不同意布尼尔代替他堂妹到卡莱星来见你的要求。”

“至于他能不能成功说服你，那就不关我的事了。”

颜叙：“我们在军部从来没听说布尼尔·贾斯帕有这么一位堂妹在军研所任职？”

“梅丽尔的研究，保密级别比接下来十年内基因改造人的‘引导人’分配方案还要高。你们当然不会听说。”

“就连布尼尔想见她，还要向总统和元帅打申请呢。”

“至于你父亲的死因，早些年，你妹妹乔楚应该也调查过，倘若我说的你不愿意相信，可以向她核实。”

“简单来说，其实就是你们家族的旁系，眼红你父亲的权势，串通虫族来暗杀他，结果等你父亲死后，直接被其他大贵族生吞活剥的故事。”

“没什么新鲜的。”

“不过，当初你们家族的人害你的父亲，包括给你下毒造成你重病的假象，又把你卖到联邦黑市这些事，其他的大贵族，包括皇室在内，也没少参与。”

“当年，人们都说，只要帝国战神存在一天，就能保证帝国在虫族的入侵下，安然无虞。”

“想想看，一群掌握了国家70%以上财富与资源的人，整天想的却是怎么能挖掉自己国家的根基，来满足一己私欲，你不觉得这太可笑了吗？”

“无论是帝国还是联邦，都已经从内部变得腐朽不堪。拘泥于现有规则之下的普通变革，恐怕很难推进，更难取得预期的效果。”

“同为人类，在普通民众风俗习惯、语言信仰已经逐渐趋同的今天，面对资源枯竭和虫族入侵的外部压力，两个各自为营的内耗政府，实在没有存在的必要。”

卡特琳娜眼神明亮灼热，里面却不再是面对帝国战神时的孺慕崇拜。

几十年追逐那个曾经星光熠熠又遥不可及的人物，让她的灵魂也拥有了闪闪发光的能力。

她也想让自己，如同她钟情一生的男人那样，在宇宙无垠的永夜里，为他人指引航向。

——“将军有没有兴趣，跟我一起，建立一个新的国家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