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夺舍人的躯体, 以容寂修为，只是一瞬的事。

遑论是一具被雷劈得不省人事的身躯。

可容寂元神魂魄入侵时，却倦鸟归巢感, 新的人类肉身竟让他没半分不适，如同这本就是他的身体般契合。

人类很小，可放大其体内『迷』阵一般星罗棋布的经脉，一根连着另一根，如密密麻麻的阵线通往四肢百骸。

容寂感觉到这具躯体的与众不同，他一面探索, 一面融合，似乎只了很短的一刻，却不知魔界已了三年。

魔族寿命无穷无尽。

只要在魔气的地方，便生生不息, 哪怕受了重伤，只剩一颗脑袋，一截残肢，只要回到魔界, 便被四周浓稠的紫黑魔气所养，滋长出新的身体。

若将人类掳回魔界，长期受魔气侵蚀，平凡人类会逐渐入魔。

三年时日, 对魔族而言, 就是打个瞌睡的工夫。

一群魔族蹲在地上，围坐在火堆前，串着烤肉吃。只一串肉，却一圈人分享，一人一口, 到最后那魔族，只『舔』树枝上残留的肉汁。

三年前，魔君景凌妄图用屠仙阵囚住人界魔头容寂，搬空了魔界所储存的灵石，不料恰逢容寂的雷劫下来，灵石全毁，灭了一个魔族军团。

这没关系，他们人多势众，少了数千上万的大军不算什么，魔族不靠灵石灵气修，灵石对他们用处不大，除了可以带出去，进人界换吃食、让魔尊大人布阵以外，别无用处。

灵石还是换吃的更实在——但从封魔阵被一个尚修补后，他们就再无法出去打牙祭了。

一块肉，要一群兄弟瓜分。

这时，魔君无意识间腾空起的躯体，在魔界边缘的封魔阵前遇到阻碍，那一层厚厚的魔气形成的屏障，挡住了他。

魔君沉睡时，玄机老人给他喂了粒丹『药』，却不起作用。

玄机老人甚至怀疑，景凌是不是惨遭容寂夺舍！这是他为准备好的躯体，如何叫人抢占先机？

可玄机老人神识入内探查，景凌还是景凌，没被夺舍的痕迹。

哪怕容寂修为略高于他，不可完全没踪迹。

至于为何景凌会昏『迷』不醒，玄机老人认为许是他平素就痴傻，雷一劈神智都给劈没了，沉睡年不是什么太稀奇的事。

玄机老人曾被容寂挖一只眼，虽在魔气滋养下很快恢复，可他对容寂却恨之入骨。

他凝神将景凌悬浮半空的躯体引回。

容寂寄宿在景凌身体中，耳旁呼唤他的声音消失了，他指尖微不可查地了下，睫『毛』轻颤。

要醒了？倏地，玄机魔尊洞察到封魔阵外古怪，双目精光一闪——

赵乏塔骤然往后一退，眼前幻象瞬息湮灭，她哎呀一声，抬手『摸』了『摸』炽热的第三只眼。这只额心的眼平素都是闭着，太脆弱，是她肉身命脉所在。

她嘟囔一句：“里面高手。”

竟然直接朝着她的第三只眼攻击。

一旁的古遥，还维持那个伸手触碰紫黑魔阵的姿势，手停在半空，眼前回到三辰殿积雪的密林。

“方才……是幻觉么？”他蹙紧眉心，倏地抓住赵乏塔的双手，“可我真的感觉到了，他人就在里面，赵师姐，你再带我去一次好不好？”

赵乏塔拍了拍他的手背：“是幻境，却不是幻境。”

这是她在人间游历四五年中领悟的神通，懵懂。

可造化万物，将外人拉入她造化的世间，比方说将眼前造化作极寒之地，她以前制造的塔中幻境不同，这是在真实的人间中搭建真实的幻境。

赵乏塔：“你说容不故在里面，我这么想，不那个地方……”

狐狸是□□凡胎，比一般的人类还要弱，那紫黑瘴气易『迷』『惑』人，赵乏塔想，那应该就是魔界了，还是一个人去吧。

她说：“那地方你我人进不去，很危险的，你放心好了，容不故『性』格很差，但修为很强，他可以出来的。”

“我不怕危险！我可以进去找他！”

赵乏塔：“你这狐狸！虽你驱万剑，但那是容不故留下的神念，他们保护你，却非你的实力，遇到刚才那高手……”眨眼就灰飞烟灭，再无转世可。

古遥后退一步，再次警惕：“你怎知我是什么？”

“我不仅知你是狐狸，这什么了不得的，我还见你亲容不故呢！”

在她造化的世间，两人不受控制，人在幻境中相依为命的故事，让造化塔记了许久，因此真的萌生了，想试试做人滋味。

大概是这想法，让她产生了变化与进阶。

造化塔称不上仙器，她只是半仙器，但具备修界诸多法宝没的特质——成长。

她只是器灵，却可以如人那般学习，感悟。

“赵师姐，你不要胡言『乱』语！”

古遥未意识到她在说幻境之事，脑里转个场景，什么时候亲他了，难不成是中狐精散那次？当时意识模糊，但发生之事后来都记起。

狐精真的在师哥手里散了，那感觉难以言喻，想起便会战栗，好像很快乐，又仿佛很痛苦，继而便是深切难——如果没此事，师哥不会……不会遭遇天劫。

造化塔看着他，忽地伸手，纤纤素指点了点他的眉心，。

古遥脑中闪一段雪浪般的白光，仿佛忘记了什么，他站在松软积雪里，抬起脸来，望着眼前的赵乏塔。

赵乏塔的三只眼都紧紧锁住小狐狸那双困『惑』的圆杏眼，一字一句道：“狐狸，你只需知晓，容不故还活着，他会回来的。”

这狐狸傻，赵乏塔或许是除了容寂之外，最了解他的人。幻境中，她变作一草一木，路边人，在人身侧数十年，这狐狸什么脾『性』她都清楚，心眼，狡诈，却只是物的心眼与狡诈，人的不同，况且，一旦涉及容不故的事，狐狸就会变得犯傻。

她怕他不管不顾去魔界以身涉险，便叫他忘了方才造化出极寒之地之事。所以古遥现在只记得她说容不故还活着，却忘了方才被她“带到”魔界封魔阵外，还觉察到师哥的事。

翌日。

隋忍带着古遥一起，坐在一艘帆船造型的地阶飞法器上。此物唤作“遁海”，是极度平稳的飞法器，哪怕途中遭遇攻击，不会颤。

离开上界之前，古遥最后回头望了一眼极寒之地的北方。

不知为何，他觉得，师哥就在那里。

旋即，尖锐的船体破开天穹，形成一道窄小缝隙，将这小船吸入其间，鲸舟的云层不同，虚空隧道是一片茫茫混沌，四周静寂，一点声无，漆黑中不时闪耀眼极光，刺目，一条条长到看不见尽头的各『色』光线朝前，形成一条只足以让他们的船经的甬道。

隋忍提醒道：“这光线，不要碰触。”

古遥问为何。

隋忍答：“因为这是虚空，中洲上界之间的通道，周围这光，如果不小心碰触，不巧被‘空界’吸入，那就完了。”虽不是一定碰了就会遇见“空界”，但没人想冒险。

古遥又问：“隋长老，空界是什么。”

他沉『吟』道：“我没去，你可以理解为虚空夹缝，人被吸入后，就再回不来了。传闻临霄剑圣曾带着他的虚空剑进去，只他回来了。因为他一把可以破开虚空的神剑，那是独立于时间法则之外的空间法器。”

“就是那把透明的长剑？”古遥记得。

“剑圣回来后，描述了‘空界’，说那什么没，一片白茫茫，没法用芥袋，没法用联通宝镜宗令牌联系外界，还不时一诡谲生物来攻击他，他称为“空”。”

隋忍的身上恰好这本打发时间的《临霄传》，在虚空之中无法打开他的储物袋，为此他身上带了许多符咒，剑背在身后，还带了书，翻开给古遥讲解：“就是这个东。”

古遥看着纸张上黑漆漆的一个圈，像墨从笔上滴落的污渍，他陷入沉思：“这是灵兽？”

“是一没见的灵兽。”

隋忍伸出右手指尖，点在黑圈圈上，小半截指尖被吸入，他将手指拔-出：“就是这样可以吞噬万物的灵兽，临霄剑圣说，此兽一定意识，语言，但他语言不通。临霄剑圣感觉似乎在里面去了许多年，无人陪伴，一边击溃‘空兽’，一边跟‘空兽’说话，试图跟这灵□□个朋友。后来他出来后，才知道外界仅去半年。他却说感觉内里度日如年，仿佛一甲都去了。”

听着临霄是个很意思的传奇人物，古遥好奇地用手指试了试。

那《临霄传》的纸张，“吞噬”人的手，但其实就是个简单障眼法。他一边玩，一边听隋忍讲故事，说他的狐狸非常粘人：“我护送你去下界，要离开一段时日，我养的灵宠不愿，临出前躲在我带符咒的锦囊里。”

“那你带灵宠了么？”

隋忍摇头。

这赤狐是当年宗主赐予，他便一直养着，可凡间赤狐，只十年的寿命，或许吃了丹『药』，多活一时日，可终究很短暂，每每想到这一点，隋忍便怅惘。

古遥扭头说一只狐狸：“不出前，我让画仙峰主帮我饲养一段时日，对了，我还一条蛇，等出去后给你看看，是一条很漂亮闪闪发光的黑蛇，不最近它在冬眠……”

他打着哈欠，抱着腿坐在船上，下巴支在膝盖上，好像发了很长的呆，鎏金磷光映照在他清澈的眼底，忽地发问：“隋长老，我们还要多久才到下界？”

“这是虚空隧道。你忘了，刚刚我跟你说的空界，里面度日如年，虚空虽没那么夸张，但的确会感觉时间变慢了，外面十日，我们在虚空隧道里面却感觉去了两个月。这是修的好时机，船上贴了指路的符咒，我们不用管船，它会抵达目的地的。”

古遥点点头，脑海中里浮现出的功法《极乐经》，再看看怀中黑白长剑，叹了口气。

打坐的隋忍扭头：“觉得难熬？我这玩具，你要不要试试，我养的狐狸很喜欢的。”

古遥沉默地摇摇头，垂下眼，脸颊贴着温凉剑柄。

他只是想师哥了。

与此同时，从他们进入虚空后，探便火速用传音符，将这重要消息传到谯明山。

文曜真人立刻起身，化形后，穿上隐匿袍：“我倒要看看，虚空之中，他是不是还召出万剑与我对抗！”

心里想着，文曜真人当即祭出飞剑。

这是一把足以媲美天阶的地阶剑，是他的收藏中速度最快的飞法器！关键是没人知道他这把剑。

飞剑腾空放大，文曜真人一步站在其上，瞬间隐匿身形，悄无声息腾空，破开蓝『色』天穹，眨眼进入虚空。

这毕竟不是什么光彩事，文曜真人一个洞虚高手，去虚空隧道伏击一个结丹一个元婴，此事还是不要让外人知晓比较好。

以文曜真人的修为，隋忍是没办法察觉到他的靠近的，但他座下强悍的飞法器是沧泱给的，船尾挂着的铜铃叮铃作响，隋忍反应极快地起身，跃到船尾，坐着的古遥立刻警惕，乐游剑脱鞘而出。

“怎么了？”

倒退的虚空之中，除了刺目极光，什么没。

他拧眉，盯着后方许久：“……没什么，可是我想多了，时候上界其他元婴之上要去中洲办事，会走这个通道，会撞上不意外。”

到中洲的虚空通道，只这一个，既定的一个。

但没人会在里面打架斗法，因为搞不好打着打着，大家全都没了，进了空界就出不来了。

“遁海”平稳地直。

外界了约莫九日，里头却了一个月的感觉，快到之时，前面突然出现一人，踩在一柄细长的蛇形长剑上，一言不发瞬息发起攻击！

一圈灵索上去就将古遥锁住，在他尚未反应时，文曜真人将他拽到了的剑上，隋忍大喊：“古遥！”立刻祭出长剑去斩断金红灵索！

可那人速度极快，隋忍的遁海以平稳着称，可加速，只是会失去平稳的特『性』，在虚空之中摇曳像暴风雨中的一片树叶，隋忍勉力站稳，追上吼道：“你是何人？！”

古遥被这遮住脸孔，分辨不出到底是谁的黑袍人锁住，他喊道：“这是文曜真人！”

在疾驰的文曜真人：“？”

“我猜的！”古遥喊，“我看他不要脸，卑鄙如斯，不是文曜真人是谁？！”说完，古遥朝文曜真人一笑，身后背着乐游轻巧地割断灵索，古遥肩胛骨腾地生出一对火焰般的烛龙双翼！虚空中倒退一步，他手持不故，锋锐剑气朝他劈去！

这剑气之猛，让文曜真人差点打滑，身一歪，再次站稳，难以置信地盯着他手里那不起眼的黑白长剑。

其间凶戾尽现，一股肃杀之气，竟给他一容寂身上的那恶气！

“漂亮！”隋忍大笑两声，灵索倏地如虚空极光般朝他掠去，直将他捆住，拨到遁海下面，隋忍一个不稳，差点掉落，双手抓住船身，身体悬空落在虚空之中，五指骨节收进。他笑不出来了，这人修为高深莫测，他打不。

隋忍一拍船身起，没飞身去，这里是虚空，若是不慎掉落，进了“空界”就麻烦了。

文曜真人一声不吭，他太信，出来时除了一把飞剑一根普通灵索。什么没带，芥袋在虚空打不开，但他认为已绰绰余了。

很快，隋忍与古遥不敌，“遁海”在对方强硬的法术下了破损，在虚空隧道中摇摇欲坠地漂浮着，速度减缓。

文曜真人俯身『逼』近人的飞法器。他是要活捉这剑尊弟的，『逼』问他召唤万剑之法，这等秘术，想来应该是容寂传给弟的，可容寂又怎么学会的？定是他师尊临霄剑圣习的！

这秘术，原理应传给！

还“遁海”，以及这结丹弟后背烛龙双翼，这非同小可的飞法器，竟让两个小弟驱，这本都该是他的，宗是他的！

文曜真人胸腔怒气翻涌，脚下飞剑腾地翻在手中，顺着中指食指指尖朝那白船猛地攻了上去！蛇形雷光在“遁海”上爆开，古遥下意识展开烛龙双翼，隋忍意识到不妙，一下跃起，站在的长剑之上。

文曜真人瞬息『逼』近，凝神化作万千剑意，将碍事的隋忍隔绝。古遥被一股无形的力挤压，四肢被撕扯，他后背双翼紧缩，倏地坠去，隋忍大惊，闪身用剑将他托起。

看似打了个回合，可却都是眨眼间之事，对方修为恐怖，古遥已无力抵抗，隋忍甚至难以保，眼看着前方白光，是出口，他一咬牙，身上被剑光划拉得鲜血淋漓，却还在往前冲，旋即被文曜真人用神识锁住，无法弹——

古遥对隋忍传音：“隋长老，我师祖在下界的东来寺，都叫他阿讷尚……”他话里意思显然，他害怕无法活着离开虚空隧道。

说完这句，忽地，古遥手指上的灵宠戒被挤压碎裂，小蛇惊醒，缠绕在他腕间，紧跟着胆小地顺着袖口躲进古遥的衣服里。

小黑蛇不知发生了何事，但物对危机的感应却极其敏锐，他瑟瑟发着抖，出千面老祖会他的□□幻术神通！

就在古遥即将坠入空界时，黑龙倏地从虚空中遁出，龙鳞烁光闪耀，那可怖身形，占据眼前一切的庞大，将文曜真人震得霎时一愣：“这是……龙？”

没错，就是古籍记载的龙！

言语难以形容他的震惊，望着黑龙，他心底难免发怵，一股不可抵挡的退缩之意，席上心头。

隋忍虽震惊，但仍反应极快地带着古遥往出口急速掠去。

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想跑？！”

文曜真人不知黑龙是怎么回事，不免想到了年前听闻的落日山脉黑龙遗迹。后来从遗迹出来的人，说内里没什么传承，都是骗人的，反而死了不少人。

没想到黑龙竟出现在了虚空！

文曜真人一瞬心思电转，虚空隧道竟然龙，不，不是虚空的龙……这龙是突然出现，他犹疑不定地望着黑龙，黑龙只是在他面前游走，连一声龙『吟』无，且未攻击人。

那巨大的黑眼盯着，瞧着仿佛在保护容寂那结丹弟。

文曜真人眼中寒意乍现，阴翳目光锁住一旁脸『色』苍白，嘴角溢血的古遥。

此秘密诸多！若不为所用，杀了便是。

思及此，文曜真人便一挥长剑，剑气将碍事的隋忍劈开，古遥一下失去最后的支撑依靠，身体不受控制地直直地往暗黑虚空坠落。他已精疲力尽，结丹境小妖低微的修为，无力跟这样的强者对战。

古遥抱着不故剑，坠落进一片白光中时，嘴唇翕，仿佛在唤。

“不故。”

悠长而无声。

与此同时，魔界中央城。

刚刚醒来的魔君景凌又向众魔族展现了他高超的御空术，整个人如一柄闪烁幽光的长剑，直直向着封魔阵外掠去！

魔界不同于外界，无法破碎天穹进入虚空，容寂在封魔阵前停顿了一刻，将紫黑魔气撕开裂缝，身体骤然朝天穹『射』去。

军师嘴角将要溢出的：“甚好，飞得比上次还快。”霎时从嘴边止住。

分明是人的血肉之躯，却比容寂石头做的身躯要更强横。

破碎虚空的磷光之中，身上穿着黑衫的容寂，似一柄漆黑古剑、他真的本体般，在漫长得看不见尽头的危险却美丽的虚空之中，以肉眼不见的速度，剑光疾驰。

恰修士乘坐法器去中洲，只见一道风流，如这虚空之中变幻莫测的万千鎏金碎光。

——容寂双臂接住了他。

古遥怀中不故剑，融进容寂的新身体。

虚空之中的时间变得极慢，文曜真人被一道可怕神识锁住，尚未反应来，一身骨肉爆开，容寂抱着古遥，双臂环住他的腰，坠落得又慢又轻，一片破碎白光，如一片羽『毛』，落在古遥的脸上。视线变得朦胧，那通明白光，极像《临霄传》描述中的空界。

背后，却是属于人类的体温，是温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