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这才是我的好外甥，舅父没白疼你，哈哈哈。”

黄巢四顾大笑，说着便要扶林言起身入帐。

林言略退了小一步，继续跪拜道：“孩儿奉命前去转移粮草辎重，却误信谣言，导致粮草尽焚，连同孩儿带去的人马，孩儿也没能约束好，去时三千，如今只剩下两百。孩儿有负舅父厚望，心中羞愧难当，恳请舅父责罚。”

黄巢立于台阶上，望着林言看了一会，叹道：“我的言儿长大了。”随后携林言入帐，“许多事情原不怪你。你能毁掉粮草，不使之落入贼军之手，又安然归来，已是大功一件了，舅父怎忍责罚你？”

入帐后，是一间仿皇宫正殿布置的大厅。黄巢自去高堂上的龙椅上坐下，又命人在龙椅旁放一软墩，招呼林言坐墩上。

林言惶恐。

他不忍拂黄巢美意不得不坐，但也记得先同厅内众文臣武将抱手作揖。

文臣这边，杨希古、沈云翔、刘允章等人俱在，大抵是他们一介书生，想从军中逃出去也无可能；

武将这一列，则让人唏嘘不已。回想起含元殿登基称帝的那一天，操持权柄者有尚让、赵璋、孟楷等人，威武勇猛者有朱温、费传古、张归霸、葛从周、李唐宾等，无不是百战留名的赫赫战将，而如今，竟无一人留存。此刻站在帐内的，除了黄揆、黄邺、黄皓三个黄家人，余下的林言一个也不识，尽是些无名小卒，被挑上来凑数罢了。

“我们刚说到哪里了？”落座后，黄巢问。

“回陛下，正讨论渡水后的去向。”回话之人叫曹全实，本是东都上阳宫内一名宦官，四年前草军破东都时主动投靠。物以稀为贵，草军内什么都不缺，独独缺太监，便让他做了宦者令。草军破长安后，曹全实也跟着风光了一段时间，还效仿李唐的宦官制度，给自己安了个枢密使的职务，就差也组织起一支神策军了。

曹全实小心翼翼提醒道：“方才大家伙的意见不统一，正辩驳着呢，就听见小林将军回来了。”

黄巢点了点头，却问林言：“言儿怎么看？”

林言进帐时便看见了居中铺设的地图，知道众人汇聚中军帐，是在商讨军务。可他才刚进来，既不知道大家缘何争执，也不知道争执的点在哪里，怎敢擅自回答，“孩儿只管听从舅父的安排，不管舅父如何吩咐，孩儿照做便是。”

“好！”黄巢大声激赏，“诸位若都能如林将军一般，忠心侍奉，一心为我大齐国效力，何愁伪唐的贼军不破？又何愁我大齐国不能重拾河山？”

“哈哈。”瞟了一眼堂下诸人后，黄巢轻笑两声道，“朕知道你们心里想的什么，也知道你们在担心什么。但朕告诉你们，自此北上两百里，便是朕的老家冤句。想当年，朕聚十八好汉起事，外有州兵围捕，内有乡党勾结，数次险遭身灭，比之今日之情形如何？不照样让朕躲开重重劫数，打下这片江山。其后，转河南、进淄青、过淮南、下福建、战岭南，哪一步不是险难万分，旦夕有祸福？再其后，出岭南，沿湖南、荆襄北上，直至破潼关、入关中，又岂是一帆风顺？古来成大事者，必有大磨难。功名富贵，全得从刀尖上舔取。”

黄巢一番豪言说毕，黄揆等人山呼万岁、大齐永昌，杨希古和沈云翔两人无可无不可，抚须凝思，唯有刘允章十分不识趣地冷哼了一声，在一众赞颂声中格外刺耳。

黄巢没有理会，再道：“晋文公弃家去国，流亡十九年，试尽人生艰险，终成一代霸主；汉昭烈辗转十几年，饱尝寄人篱下之苦，才方得了西川一隅……何况我等？我大齐尚拥甲十万，忠勇男儿无数，眼下这点小小波折，不值一哂。山河锦绣，我辈岂能不奋作？且天下苦李唐久矣，天命在我大齐，诸位又何须忧虑？只待杀出中原时，再登高一呼，天下义士必定云集响应，齐聚吾等麾下。彼时再取李唐性命，易如反掌耳……”

“哈哈哈！”黄巢话未说完，刘允章已不受控制地大笑起来，“可笑，可笑之极！一贩盐蟊贼耳，一朝得势，侥幸入了京师，便也能建国称号，妄谈天命？居长安时也就罢了，跳蚤臭虫尚能蹦跶几日。如今被逐了出来，四处逃窜，惶惶如丧家犬，竟还不醒悟，赶紧自刎以谢天下，还在这里大言不惭！世事颠倒，一至于斯？”

“匹夫！你三番五次地要寻死，好，朕今日就成全了你。”黄巢再也忍耐不住，勃然大怒，“左右何在？拖出去，斩！”

刘允章本就是冲着死来的，听得此令，反而理正了衣襟，朝着黄巢作了一揖：“生未能全忠节，能死于贼手，无乃英雄乎？谢黄王成全。”

黄巢更怒，只不耐地挥着手，“赶紧拖出去。”

沈云翔面有不忍，似要劝解，最后也只是无声地张了张嘴，杨希古则始终一张木头脸，对身外事毫不在意。在这二人看来，刘允章求死得死，倒正是一种解脱，还可以留下一个“宁死不屈，遂为黄贼杀”的美名，又何必阻拦。

其余黄揆等人，向来就看刘允章等文人不顺眼，又尤其刘允章迂腐不堪，对他们张口闭口就是草贼的喊，早就想一刀剁了他，更不会劝阻。

眼看着帐外侍卫已进了帐，架着刘允章便要拖出去砍头。

“且慢。”林言站了出来。

他长期呆在黄巢身边，知道黄巢并不想杀刘允章。他一回来，黄巢便如此高兴，无非是因为值此军心涣散、人人争相叛逃之际，他能率部归来起到了表率。黄巢即兴发表豪言也是同样的原因，鼓舞士气，敛聚人心。所以，这个关头上是不适合杀人见血的。

再且，林言也是有私心的。在这个混乱的末世里，军阀、盗贼蜂起，争相鱼肉生灵，不缺乱世之枭雄，缺的是治世之文臣。能保一个算一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