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千帆，为什么？”

看清内容的林千帆一僵，面容被白光照得有些惨然。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她勉强笑了笑。

“林大美女。”萧然语气松动了些，问道，“为什么给阿判这个？你知道这些照片的后果吗，你不是李什桉的朋友么？”

林千帆一时没法面对也无法承认，指节蜷紧，“我……”

朋友……吗？她对她没有恶意，真的没有。只是……只是……

“怎么了？”

手腕从后面被人握住，林千帆情急之下急急收起手机，侧过身。傅冰没察觉，用一副坐实萧然在欺负人的眼神将他看着，“说什么呢？”

林千帆立即抬头。

“……聊天。”萧然一摸口袋，随意摸出个东西来送给傅冰，“给。我跟林大美女单独聊两句啊，你边儿去。”

狐疑地打开纸团看了两眼，她的脸陡然黑下来，“给我女生的情书干什么？证明自己也不是那么的一无是处？”

萧然一惊，连忙抢回来换了张纸上去，哂笑道：“拿错了，拿错了……”

“……”傅冰掌心躺着张皱巴巴的一百块纸钞，在发飙的边缘，“萧、然，你找死。”

“我没什么啦，跟萧然说个事就回。”林千帆拉了拉她的手。

毕竟老早就认识，萧然也没怎么咄咄逼人，等人走远了说：“……之前你也说过，只要他出来澄清大家就会相信，可为什么没有——你也清楚吧？”

“他是为了谁在遵守规则，你看不出来么？不是的，你只是，在装糊涂。”

林千帆唇色一白，痛了才知道自己无意识地咬着嘴唇。屏幕的光熄下去，她在昏暗中维持着所剩无几的自尊，不为自己辩解，也不承认。

“如果你一定要‘亲眼’确认。”萧然拿回手机翻出陆判十几天前的朋友圈，横在她面前，“喏。”

[Mybaby.]

那是一张女孩子的照片，没有脸。

但……她见过这条黑色的裙子。林千帆眼睫一颤，难堪地垂落下来。

“我会跟阿判说我没查到。剩下的……”他听了听操场那边的动静，“就看你了。”

……

“……以上是我对方法论的一些看法，接下来我想说说D大。”宣导完例行的正能量部分，什桉稍稍一顿。

听见后半句第一排的校领导太阳穴当即一紧——又自由发挥？这事先没报备啊？D大怎么了？今晚下面可坐着不少D大出身的人呢！

“我对现有的学科暂时没有偏好的倾向，现阶段侧重在物理……是巧合。”她的视线在黑压压的人群里扫了一圈，停在高二，“但众所周知，D大的ESI物理学一直稳列全国第一。作为这个领域同龄人中的佼佼者……你应该考虑最优项，不要平白浪费自己的天赋。离高考还有一年，如果你还没有确切的目标或者动力，可以试着考虑一下。”

“D大的学生可以想怎么修课就怎么修，修满学分前你就是规则，学院对顺序时机不会有任何要求，更没有那些强制的学生活动。”悉数着种种优势和D大特色，什桉看着那个方向一字一句道，“很适合你这样没规矩的人。”

话音刚落，大批D大出身的“没规矩”的校友及老师们一下子就乐了，点着头会心一笑。

D大H大可谓相爱相杀已久，一个说对方比木鱼还无趣，一个说对方自由过了火，但再怎么互嘲在外人看来也是神仙打架——无论如何都是个顶尖的、拥有等量齐观竞争和友谊的，大神云集的地方。D大之所以被指目中无人也是因为D大人有天生的自豪感和自我放松机制，“不学无术”在他们心中绝对是个褒义词。

一中学生不明觉厉，但关注的重点高度一致——目光往这个“你”上飘。

他在人群中声色不动，一派的镇定。可要是再多观察一会儿……就能发现他袖管下两条清羸的手筋，正因为愈渐紧绷的意识而微妙伏动。

他听到了，也接收到了。

他再一次，完全地、彻底地为她所动。目不转视地凝望着那个身影，似乎从脚底猛窜上来一股绵而密的栗，冻得他怔傻了。

“……另外D大还有国内科研实力最强的量子材料中心。光学所、理论所也很支持本研，有很多很厉害很知名的导师……你想玩么？……唔，算了。这些估计你也不感兴趣。”

里里外外吹了好一通D大，吹得大佬们荣光满面——哪怕D大的人总喜欢相互攻击调侃母校，听别人夸还是很受用的——没想到还没听爽就戛然归结于一句轻描淡写的“不感兴趣”。

什桉自己终结了煞有介事的科普和安利，继续道：“总而言之，我想问你。”

她的音色和她外露的气质一样贯透着些清冷，这种声线最容易让人平静和安定，操场上嗡嗡的嘈杂渐趋于无，等她下文。

“……我想问你，你愿意考D大吗？”

你愿意为了我，努力考上D大吗？

底下的人再也按捺不住——高三一帮子快脱离苦海的老哥姐们开始放肆起哄和回应，纷纷代入自己高喊“愿意”，考不上也过过嘴瘾。纪律乱成了一锅粥，连管舞美的灯光师都上道地编了几束效果灯打向观众，谁成想珒北一中一百二十周年校庆的第一个高潮居然在开场就以这样一个出人意料的方式到来了。

领导班子再迟钝这会儿也嚼出了味儿。原来这个“你”并不是他们想当然的宏观统一体，而是某个特指、且就在现场的单一个体……这、这是在当着他们面儿告白啊！

高中国不知道那个“你”是谁，大事不妙还是知道的。周围人的反应虽然很正面良性，可……可教育局的人也在，终归不妥吧？有老师悄咪跑过去阻止，但音响里突然又响起一阵尖锐的短啸叫和“噗噗”的电流音。

什桉少见地愣了一下，以为是自己离话筒太近导致的音噪，就马上退开了几步。噪音很快消弭，整个操场上空却传来了一道她极其熟悉的声音——

“原来是什桉啊！要不是中考上了报纸，舅舅都认不出来啦！……怎么了这是？怎么想起到舅舅这儿来了，是不是……你妈死啦？”

几乎条件反射地，她猛地蹲下身捂住耳朵。

观众席刹那间由喧闹变得静得可怕，所有人不知所以，但本能地都在为这起突发事件创造最优越的条件。

陆判霍然起身，神色惊怒。

“舅舅，该还钱了。”

她听见自己在说。

“你这个有爹生没爹养的东西，老子什么时候欠过你钱了！……”

“法院……？法院？”广播里的男人怪笑了两声，然后就是重重的“啪啪”两记耳光，“……我看你真是没爹管，敢这么跟老子说话！……让你要钱！你妈都不敢来跟老子讨钱！你算什么东西！让你威胁老子！……”

谁听了，都不会不懂这随之而来的是什么声响。

“我操……我操！”萧然骂道，“这他妈是人？！是舅舅？！”

周子游和赵朝阳惊得说不出话，满脸的难以置信。

一声她压抑的嘶气，他的心就像被人往下生扯了一公分。陆判的胸膛急剧起伏，铁青着脸二话不说奔向多功能楼。

“你确实是你爸的种，这臭脾气一样的讨人厌！”

“……都是你这个丧门星害的！克死自己的老子不够现在跑来祸害我们！江月眼珠子似的养了你十几年到头来还不是也要被你克死！我要是你我早就自己找个地方藏好了！你就是个……”

音频被剪辑过，省去了一些无关紧要的对峙直奔主题，反复循环着沉重的踢打和羞辱。她的闷哼、喘息，男人女人不堪入耳的谩骂、对她父母的诋毁……施暴的画面栩栩如生，仿佛就在眼前，就在那张灯光灿然的舞台上上演。

举校哗然。

声音向来比纸面来得更富想象和冲击，它真实得残忍、恶毒，三言两语就能瞬间把人带回到它想让你触摸的情境里，不管是别人的亦或自己，无一例外。

她一个人跪伏在台上，嶙瘦的背弓成了一弯颤栗的坚硬躯壳，同时抵御着最艰晦钝涩的过去和汹涌而来的风议洞视。她一时不确定该把视线依托在哪里，鲜艳夺目的红色地毯刺得她眼睛都痛了。

整个操场像一片赤黑的海，别有居心又危机四伏地向她涌动着。什桉迷茫地站起来，对近在迟尺的惊愕、怜悯、鄙夷、恍然……包含太多的目光，而第一次可怜地瑟缩回去。

她被人剖开了。

她不怕痛，不怕厌恶，但可不可以允许她保有最后一点空间，可不可以不要逼她。可不可以不要相信他们的话。

可不可以不要以为她父亲是不好的人。

可不可以，不要认定她就是一切不幸的根源。

……

插曲发生得猝不及防，男生们个个都懵了，一班更是瞪大了眼六神无主。只有文静一边哭一边冲去了功能楼。

唐丽眉间紧蹙，从前排站起来厉声朝自己班喊：“钱松！立刻去广播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