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宵走后不久，赵珩收回了目光，侧身，极其不符合自己仙风道骨修士形象地靠在了桅杆上，态度闲适悠闲。他的眼神又落在飞舟外不断变化的景物上，但那眼神显得有些空，似乎并没有具体地着眼于某处，只是单纯地看着外面而已。

良久，赵珩又是轻笑了一下，喃喃道：“经历会改变性格吗……”

修仙界大陆远比秦宵所生活的那个世界要大得多，飞舟也比秦宵认知中的所有交通工具都要快，不过短短几天，飞舟便已飞了“九十万又三千里”，停在了某座桥头。

外面已经下起了雪，所幸修真界的修者们都身着法衣，又有灵力护体，可以不惧寒冷，因而在场两人都没对这场雪做出任何反应，只是下了飞舟，慢慢朝着桥上走去。秦宵走在后面，虽然并不冷，但他还是条件反射一般地打了个寒颤。

秦宵不愿为了这种冷耽搁时间，他拢了拢自己身上的衣服，跟着赵珩往前面走去。

天地之间，因为这场雪，开始显得有些朦胧。

秦宵朝桥上看去，便看到落着薄薄霜雪的桥对面，站在一个黑发的女人。

他目光一凝，竟然隐隐约约感觉到了某种相牵的感觉，秦宵正欲仔细分辨。却发现自己明明可以看见她桥的另一边，却无论如何也分辨不出具体的方位，一种玄之又玄的感觉切断了他的方向感与距离感，让那个女人的身影仿佛相距千万里一般遥远。

“不必管她，跟着我就好。”赵珩的声音从前面传来。

“嗯。”秦宵收回目光，应了一声。

走着走着，周围的景象渐渐模糊起来，只有雪花落在发肤之上的感觉，还依稀残留着。虽然身上并没有因此发冷，但这种接触着冰凉事物的感觉……

隐约唤醒了一些秦宵的回忆——

他有一瞬的恍惚。

在黑发女人所布置的这个领域中，实际感觉到的方位与目光触及之处的变化完全不一样，这种错乱会令修士的神识也产生极大的混乱。

即使是修士坚定的心，也会为这片混沌的冰冷所扰乱。

秦宵不暇多想，立即收敛心神，只一心看着赵珩的背影，跟着他的步伐走，只要不强求自己注视着扭曲的空间，那种昏眩之感便瞬间缓解了许多。

“已经走到桥中间了。”不多时，赵珩的声音朦朦胧胧地传来，似远似近。

“那很快了。”秦宵正放松了些，周围的景象忽然又变换了起来。

雪花依旧飘着，一股黑色的魔气却缓慢地开始侵占这个空间，它渐渐地遮蔽了天空，散发出极其压抑而又暴戾的气息，强势地压迫着两个人的神识。

这个法阵，露出了自己狰狞的一面。

杀意，疯狂，伴随着朦胧而分不清距离的，恍如梦境一般的感觉，一层层地侵袭向两人的神识。

秦宵是第一次身在现实中体会了这种感觉。

压抑了数十年的暴躁杀意，再度被牵引而出，秦宵的眸光开始有些混乱起来，他难受地捂住了开始隐隐绞痛的额头——透过指缝，他还能看见赵珩依旧向前走着的背影，但眼前所见的世界，已经开始染上狰狞的血色。

发生了什么事……是那股黑色的魔气变化了吗？

亦或者……眼前所见的一切，的确是真实存在的吗？

他恍惚的眼神渐渐凝聚到了目光所及之处唯一的一个人身上。

恐怕是梦境，是的，这一切，应当是梦境。

他骤然陷入了一种异常冷静的疯狂之中。

该杀死眼前所能见的一切。

首先要杀掉赵珩。虽然没有任何理由要这么做，但是得杀掉他。

秦宵若有所思地放下了捂住额头的手，完完全全由杀意所构成的思绪里，开始考虑如何才能杀掉胜过自己三个境界的赵珩。自己曾在梦中用过的各种杀戮方式，一一在他脑海之中重现，在发觉目的难以达到之后，他忽然再也遏制不住自己的暴躁。

因为久久未得到缓解的杀意，已化作了冰冷的刺痛，牢牢支配着秦宵。

“唔……。”他泛着血色的眼里浮现出兽一般的凶戾。

赵珩似有所觉，停下了自己的脚步。

秦宵未能立即反应过来，踉踉跄跄向前走几步，才终于稳住了身子。仿佛再也无法控制自己般，他缓缓地吐出两口浊气，慢慢地朝赵珩的脖子，伸出了手……

“秦宵？”赵珩回过身，似是不经意地伸手，握住了秦宵停在半空中的手掌，他看见了秦宵眼中的杀意，但仍旧没有改变脸上的关切表情，轻声问道，“怎么了吗？”

他的手非常温暖，被握住时，能感觉到掌中几道粗粗的茧痕。

这样的温度，未曾在冰凉的梦中出现过。

雪花飘落在周围，冷而轻柔，好像将这一方世界与外面的一切隔离开了。

秦宵从赵珩的眸光中看见了自己双目赤红的样子。

“……不是梦吗？”秦宵恍惚询问。

赵珩摇了摇头，安静地看着他。

凭着最后的一线清明，与手中传来的一点温暖，秦宵从梦中醒了过来。他低头，闭上了双眼，声音中带着些疲惫与战栗，朝赵珩说道：“刚刚，对不起。”

赵珩没有立即回答，反而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他一直都温和的目光中，带上了一点审视，但秦宵低着头，并没有注意到。

“无事。”片刻后，他悄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眼中的审视退去，“若还有这样的情况，就跟我说，这法阵对出窍期以下的修士压迫极重，届时，我将你送出法阵外等待消息。”

秦宵立即摇头：“已经不会再这样了，我们继续走吧。这毕竟是我的事，一直都麻烦你，实在是不好意思。”

“好吧。”赵珩看起来有点无奈。

他没有松开秦宵的手，反而又轻轻拉了拉，示意秦宵继续跟着自己往前走：“既然你坚持的话，就继续往前走吧，只是要记得，别再注意旁边的东西了，只看着我就好。”

这一次，赵珩的脚步放慢了许多。

“嗯。”秦宵知道自己的情况，也没有扭捏，任由他拉着自己往前走。

不过……只看着他吗？

“当做是一场噩梦就好，我很快就带你出去。”他的声音，这片雪地中，温和地从身边传来。

“如此……很好。”秦宵失声短短地一笑。

哥哥也曾经跟他说过这样的话——梦境终会结束的。但那么多年过去了，梦境依旧顽固地停驻在他的灵魂之上，秦宵已经不再抱有什么希望了。

“发生了什么？”丰堰迷惑地冒头。

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这两个人之间却突然有了这么一段莫名其妙的对话？可恶，如果它能悄悄听秦宵的心声就好了，那样一定就不会有这种被排外的感觉了。

它没在秦宵的耳边唠叨，自己在心中委屈地念了起来。

果然，秦宵斟酌片刻，还是回答道：“没什么，他只是提醒我小心。”

“这样吗……”丰堰感觉自己有点失落，“唉，唉，唉。”

丰堰刻意地叹了好几口气，秦宵也没有再出声安慰它。

果然是发生了什么嘛，算了，不吵他了……让他好好安静安静吧。

长久的无言里，渐急的风声中，两个人鬓发上沾着雪花，相携着走出这片法阵。

一步踏出，天地骤变。

在走到黑发女人身后的那一刻，暗沉如夜的天空恢复了踏入桥内之时的样子。

漫天的雪花，顷刻间像幻梦一样消散了。

女人没有回头，依旧背对着两人，却一连串地笑了几声，毫不意外地说道：“小朋友来了？本以为你会就这么被吞噬，想不到还有这番机缘在。旁边的那个人，就是你请来的帮手吧。”

这……的确是那个骗齐梦腾的女人的声音。

只是她现在小腹平坦，穿着一身华丽的衣袍，完全看不出之前见面之时的样子。面对着两人，她抚了抚自己墨黑的长发，轻笑间，铺天盖地的魔气从她身上涌动而出，在半空中凝结成一张张狰狞扭曲的脸，将这座安静的小桥渲染得地狱般阴暗可怕。

赵珩放开秦宵的手，往前走了一步。

他也没有做什么动作，只是稳稳地踏出那一步，魔气顿时像遇到了什么恐怖的东西一样，被他周身的清气骤然逼退数丈。赵珩表情淡然地问道：“还有一只魔物在哪里？”

感觉到自己的魔气受挫，黑发女子面色微变。她捂着额头，站起身，阴狠地看了过来。

赵珩不为所动地站在秦宵与她之间，见她眼神狰狞，甚至还挑了挑眉毛。

“哼……”黑发女人冷静下来，无视了赵珩，朝着秦宵眨了眨眼，妩媚一笑，“另一只？我们魔族之间，可没有什么要抚养幼子的习惯。不过呢……他身上的力量倒是很充足，所以我就全部吞了——难道是你还记得我之前说的话？果然是个可爱的孩子。”

“……”她故意挑衅，秦宵自然不会理她。

赵珩见她如此，便又往前走了一步。

清气主动朝周围蔓去，黑衣女修被逼面色一白。

“说起来我们也不了解她，该怎么才能知道她有没有碎片哦……”丰堰忽然出声。

“如果是持有金手指的人，应该不会忍着不用，”秦宵在心里回道，“她现在已经很狼狈了，有的话，应该会使用……”

他思忖片刻，开口：“你——”

“真是可惜了。”黑衣女修骤然打断了秦宵的话，“为什么来得是你们……如果是新的猎物，也许……我还能再撑一会儿！都是你们的错！”她放下了捂着额头的手，原本只露出一点的美丽脸庞，已经完全变得扭曲而又疯狂了。

或许这才是她的本质？

看见黑发女修那张熟悉的面容，秦宵的瞳孔顿时猛地一缩，差点忘记了自己要说什么。

这并非是他发现了什么不同，而是因为……还是一模一样的！

她与齐梦腾初见之时，容色苍白，神形憔悴，只有额上一只赤红的眼，是最夺目的颜色。现在依旧如此——又一只赤红的眼，牢牢地印刻在了黑发女修的头上。

“怎么回事？！”丰堰又惊了，“齐梦腾不是发誓承担了她的罪孽吗？为什么……”

赵珩的目光一冷，那种奇特的冰凉审视感，再度从他身上浮现出来。不过他没有露出生气的表情，反而一如既往地温和一笑，语气中含着点叹息，说道：“在如此短暂的一段时间里，你就沾染了更加无可饶恕的罪因吗？来的人不是我们的话，你就会继续诓骗来者，让他为你发誓，承担一切罪孽。”

罪孽重重的魔族怎么会知道悔改呢？

即便知道漩涡的厉害，即便好不容易摆脱了“眼”，她依旧会忍不住作恶的心。

黑发女修没有否认，轻轻一眨眼睛，笑道：“难道不可以吗？”

“她咋回事？”丰堰直接迷惑，“该说，不愧是这么快又长上了‘眼’的女人？？”

赵珩完全没把她的挑衅放在心上，他自己也嘴角含笑地回道：“因此来的人是我们。”

“……哼，”黑发女修无话可回，再度冷哼一声，脸色越发阴沉，她的目光又回到了秦宵这里，她眼中的疯狂之色，再度开始涌动，“果然是带着他来找我算账的吗？我原本是想用领域抵住你们，然后逃走的，不过……时间好像已经来不及了啊……”

“跟我一起走吧？”

她从袖口里掏出那朵袭击过齐梦腾的莲花状的法宝，往空中一抛，花瓣飘落，整朵莲花忽然就消失了。顿时，整个空间都仿佛上了锁一样，与外面的风雪分割成了两个世界。

黑发女修割开手腕，使血液流到地上，形成一个巨大的法阵。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她看着秦宵和赵珩，捂着额头，非常开心地笑了起来，“跟我一起——去漩涡里吧？”

“她的眼已经变红了，漩涡马上就会降临。”赵珩没有立即出手对付黑发女修，反而看向秦宵，好像一点也不着急一样，“你还有什么想对她说的吗？”

“让我想想。”秦宵先回了赵珩，然后非常果断地跟丰堰说，“检测她。”

丰堰还有点舍不得动用自己的检测机会：“一共就两次机会，真的要检测吗？”

“既然有两次机会，就不要犹豫了。”秦宵很肯定，“快去吧。漩涡之内可是无人生还的，即使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也得保证碎片不在她身上，不是吗？”

“嗯！”丰堰则应了一声，迅速从他身上飘出来。

捕捉、分析一气呵成，一点儿时间也不愿意耽搁，它以最快的速度获取到了自己的失望和庆幸：“秦宵，没有碎片！不是她！”

“好。”秦宵转而看向黑发女修。

他看得出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但迷茫的孩子总是需要一个肯定的答复的，于是秦宵对着她说出了自己的最后一个问题：“你骗‘我’，不是因为未出世的孩子，也不是有苦衷，你只是想找一个替死鬼，好让自己拜托漩涡的吞噬，是吗？”

到了现在还说这样的话？

黑发女修怜悯地看了他一眼。她本来是不想回答的，但不知出于什么心情，竟也开口，带着微妙的笑意，颇为认真地解释道：“果然是个天真的孩子。所以到底是为什么不行呢？到底是为什么不可以呢？我若活得不舒服，便要动手去改变，谁让我不舒服，我就杀谁。这世间的魔族都是跟我一样的，这世上规则也是如此，你替我担了这眼，不也是自愿的吗？”

秦宵对她本来就不会有什么好眼色，听罢，直接就跟赵珩一样，脸上毫无异色地点点头，同意了她的话：“是啊，规则就是这样，你被漩涡吞了也是自作孽。”

这句话，也是为齐梦腾而说的。

“……”黑发女修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难看了起来，纯黑的魔气之中，带上了猩红的血色。

“噗。”丰堰见她吃瘪就开心，“可以的，可以的，你跟赵师兄都戳她心窝子里去了。”

旁边青年修士听完，也笑了笑，手上捏出一个法诀：“说完了吧？”

“说完了。”秦宵冷漠地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那么，我们走吧。”

法诀放出，一柄散发着寒铁光泽、剑身上镌刻着如玉一般颜色花纹的青白色长剑，从赵珩的身上被引出，在空中如游龙一般绕了几圈，周围有如实质的魔气，顿时被这剑身上清凌凌的剑气划出数道巨大的裂痕。

赵珩态度闲适，手上法诀一变，那长剑便骤然化为一道流光，在黑发女人的头顶一划而过。

半空中一朵虚幻的莲花，被长剑斩为两段。

封印空间的结界轻而易举地被解开了，黑发女人脸上的笑顿住了，她的嘴角缓缓流下了黑色的血，不可置信道：“这等修为……你不是出窍期……你是化神？！”

黑发女子惊诧不已，赵珩却没有理她，他一边带着秦宵迅速后退，一边专注地看向这片如琉璃一般碎掉的结界中，掺杂着的另外一些东西。分辨出了“界限”之后，赵珩加快了速度，退出了他判断出的“漩涡”的席卷范围。

几乎没有任何间隔地，两个人刚刚离开领域，黑发女子所在的那一点，就骤然破碎出一个空洞，一种未知的引力由这片空洞中钻出，如利爪一般攀向四周，将所有的一切都往那处空洞内吸去。

声、风、光，温柔的雪，似乎没有什么逃得过“漩涡”的引力，星空也为之扭曲着。

黑发女修大张着嘴，却没有一点声音能透过漩涡，传递到两人的耳中。

仿佛天命降临，无人可逃。

身为漩涡的中心，黑发女人第一时间就被拉入其中，秦宵深深地看着她被漩涡最中心的力量撕成了碎片，一并吞了进去，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大概是因为他们一来到这里，黑发女人就已经感觉到自己的死期将至，所以毫不掩饰本来面目，他这次还算平静：齐梦腾的灵魂波动也没有司流那么强烈，在她一口气被漩涡所吞噬后，秦宵就能感觉到他的灵魂更加平缓了。

令他更意外的是，赵珩那看似随意的一个捏诀，竟然直接打烂了黑发女人的法宝。

他还记得从齐梦腾记忆中找出的关于赵珩的那部分，最有潜力的“新秀”，前所未有地在短短几百年便修成了出窍期大能。就算秦宵第一次进入修真界，也早就知道，境界每上一层，修炼便更加艰难，几百年间修成出窍就已经是前所未有，结果，赵珩竟然不止是出窍，他还隐藏了自己的修为。

而且他还直接将这部分实力展现在了自己的眼前。

想到这里，秦宵心中有些复杂。

或许是吃到了想要的“祭品”，空洞渐渐变小，漩涡也就开始停下了。

近距离地看着漩涡把范围内所有东西都吞噬，原地只剩下一个巨大的土坑，从这种不可抵抗的“席卷”中，秦宵好像品到了一种“天命已至”的味道一样。他长长呼出一口浊气，在心中对丰堰说道：“关于‘眼’我已经有些想法了，不过还没有确定。只是不知道去哪里找碎片……”

“找机会去九玄门看看？如果说有缘，那就是齐梦腾的师父和师兄师姐师弟妹了吧。对了，还有齐梦腾的父母，也去看看？”丰堰回道。

秦宵嗯了一声，看向旁边的赵珩。

大约是修行了袖里乾坤，白衣修士身上几乎没带任何装饰，只跟齐梦腾一般，衣上用金线绣着些精致简单的法文，看起来很大气，不过他的法文跟齐梦腾法衣上的有所不同，大概是因为两个人身份地位的差别造成的。

如果是没有“眼”的人……不，不能光这样判断，知人知面不知心，在这里，还能让人发誓以转移额头的“眼”，即使他的气质温和，身上没有像教主那样的扭曲感，也不能全盘相信。

毕竟——他有可能就是这个世界里持有“碎片”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