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走了一会儿，秦宵终于看见了赵珩所说的“唯一一条向上的路”。

那是一座很高很高的“山”。

不，将它说成是山有些不确切，它的姿态更像是如山一般广大宽阔的墙，高耸入云。注视着它时，脑海之内会回想起一切形容高大的词，没有任何人会在看见它后，质疑能否顺着这“墙”离开地狱底层。

但恶臭之味亦从此处传来。

因为，那是由无数狭小笼子堆砌而成的“墙”，每个笼子的长与宽加起来都不足一米，彼此之间没有丝毫空隙，好像世界创立之初就已经是这个模样。

——每个四方的笼子内，都装着一个人。

在这样狭小的笼子内长年累月地蜷缩着，所有笼内人的身体都已经变得纤细而扭曲了。有的笼中人还能发出悲鸣，将瘦得皮包骨头的手臂从笼子缝隙中伸出，往外挣扎着，但是更多的人，都已经完全丧失了自我，成为了笼子的一部分。

赵珩站在笼子的旁边，安静地站了一会儿，对秦宵说道：“看来，此处既是‘向上之路’，也是位于十八之底的‘鬼狱’。”

介绍完后，他又说出了自己的感想：“他们也许是在这里受刑。”

秦宵望着这样怪异的景象，不禁觉得只要自己经历的世界够多，大概什么样的场景都能看到吧。

那些笼子与普通的铁笼外形上没有区别，往上攀爬的话，应该要比无处着手的岩石陡山更好着力一点，所以攀爬起来也会更加简单。秦宵本来想深吸一口气的，但是闻到那股恶臭，他又及时地停下了这个动作。

“说来奇怪，若从此处跌落的人都会沉入黑水中，那为何这里的气味如此难闻，黑水中却没有任何异味？”他若无其事地开口，装作自己没有被熏到的样子。

赵珩抿抿唇，语气颇有些意味深长地说道：“可能是因为灵魂不再有味道，只有颜色了吧。”

“呃……”秦宵一下子理解了他的意思。

鬼狱里的笼中人，出于某种原因，仍拥有躯壳……但黑水里沉没的，就只剩下灵魂了。

原本他还想问问赵珩，关于笼中人的其他问题的，但是现在秦宵产生了点联想，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他怕自己爬墙的时候，因为想着这些东西而分心。

“你也要爬吗？”秦宵平复一下自己的心情，问道。

“嗯，毕竟我也是落入地狱之中的人了，这条‘路’是走不得任何捷径的。”赵珩嘴上这样说，表情却依旧很闲适，让有些惴惴的秦宵也放了点心，“所以我会跟你一起爬的。”

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索性就直接上了吧。

秦宵二话不说走到笼子前面，无视掉那些悲鸣：“好，走吧。”

看着他准备让自己先走的样子，赵珩久违地一挑眉，伸出右手：“我走你后面吧，刚刚也说了，这条路对‘罪人’而言很危险，我在下面的话，若有什么意外发生，也好及时应对。”

小光点也非常自觉地当了他的说客：“是啊秦宵，咱们不逞强，让他在后面。”

所以为什么都认为我会逞强？方舟那个世界最后也是这样的……

其实对形势能认得很清楚的秦宵不由得叹了口气，这叹气，他还不想被这两个人看出来，所以只能自己在心里默默地叹着，然后用行动表示了自己的回答——秦宵伸手，一把抓住头顶的笼子，然后使劲向上爬去。

后面的赵珩安静地跟了上来。

先前有言，这些笼子的外观与铁笼类似，现在一上手，秦宵就感觉到了，构成笼子的“铁丝”上坑坑洼洼的，遍布着红色的锈迹，当真与被风吹雨打后的铁笼没有什么区别。

赵珩似乎很讨厌这些“铁锈”，上来之后眉头便没有再松开。

所幸两个人皆是灵体，动作比较轻快灵敏，那些锈蚀，稍微拍一拍也就脱落了。

比较令秦宵感到不适的，是那些伸出来的手。

下端的人大约是停留在这里的时间太长了，几乎都已经放弃了挣扎，伸手的很少，但在两个人爬了差不多半个小时后，情况就变了：笼内的人挣扎变得很明显。他们伸出极度纤弱的手臂，不断地发出“啊、啊”地声音，浑浊发黄的目光茫然地看着秦宵和赵珩向上爬的身影。

秦宵甚至被其中一个人的指甲刮了一下脸庞。

那人的力道并不大，或许只是在无意识地挣扎中碰到了他。

但是秦宵就是被那种如同稻草拂过脸颊一样的感觉，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不像手臂，简直就像是破旧的布一样，在半空中摇晃着。

“……”他收回目光，继续向上爬。

越是向上，伸出的手臂就越来越多，动作也越来越有力。

丰堰与秦宵共享视野，同样也被上方如稻草一般密密麻麻的手臂吓住了：“呜哇……如果能有其他的路就好了，在下面看就已经很恶心了，爬上来就更加……”

就算身处秦宵的灵魂里，它还是动作异常谨慎地观察着，好像自己也会被伸出来的手碰到一样。

它觉得这不能怪自己太小心，应该要怪这些笼子和手太恶心。

“唉，也不知道往上究竟还要爬多久。”它只希望这段“路”能赶紧到尽头，如果还要一直爬，别说秦宵的灵魂体力够不够了，它自己可能都会在这种恶心的地方发疯。

想到这里。丰堰一愣，突然反应了过来。

“欸，秦宵？累了吗？”

如果是在平时，秦宵早就会对它不停搭话的“烦人”举动做出反应了，毕竟他表面看起来冷淡又平静，内心却是对它极为包容的，就算在想着别的事情，也一定会对它的话做出回应。

这也是它会和秦宵讲这些东西的原因。

于是它换了一种更加小心的语气：“秦宵，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在它的询问声中，秦宵攀爬的动作突然僵硬地停下了。

已经不知道多高的半空中，所能看见的唯有眼前的笼中人、晦暗的天空，和底下不知道什么时候浮现的黑水——这一次没有纤细的手从黑水内伸出……

但他们渺小的身影，都一一倒映在了……笼子下方骤然涌现的黑水之内。

诡异的血色，从秦宵的皮肤中钻了出来。

他的身体，骤然往下跌落。

“秦宵！！”

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事，但他听到了一个人的呼唤。

意识像是一叶舟，像是变成了无机质的死物，随着冰冷的水，流到了地狱最深的地方。但是那里什么都没有，但是那里除了冰冷和黑暗之外，什么都没有。

生命在此处显得荒谬无比，因为它毫无存在的意义。

好冷、好冷啊……这里为什么会这么冷……这里为什么会比那一天还要冷？

“秦宵……秦宵……”

那个断断续续的呼唤，和水的流动，是这片死寂之地唯一的声音。

“再次……回到……我的身边来……然后……”

“回来……？”

秦宵动了动手指，极力睁开眼睛，想要看清呼唤自己之人的模样。

那个声音好像听见了他的回答一样，变得充满了期待：“回来……对，回来……”

在无尽的黑暗里，在血色的长河里，他隐约看见，有一个比墨色更深沉的、不属于此岸的影子，走向自己，张开了双手，这刹那，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无比清晰：“一定……要回到我的身边来……一定……要遵守我们之间的契约……一定要来……”

就在此时，他骤然停下了呼唤，沉默地看着秦宵。

“……”

没有办法完全睁开眼睛，没有办法看到这道影子的表情，但是，却能感受到他的失望。

漆黑的影子放下了双手。

“还不行……还不够……在你的身上……还有其他的约定……”他呢喃着，失望地退后了几步。

席卷他而来的潮水退去后，被冰冷所淹没的刺痛渐渐回到身体之上。

“你……究竟……是谁……？”秦宵奋力地挣扎着，想要看清他的面容，“为什么……要……呼唤我！”

“顺着黄泉之水……离开……”影子对着他挥了挥手，他的身影，像秦宵梦中的其他人一样，模糊而又错乱，甚至是漆黑的，但这样漆黑又错乱的影子，却能够深深地烙印在他的眼中。

“我的梦……跟你有关！”

秦宵攥紧拳头，用自己最大的力气喊出了这句话。

“梦……”那个影子没有追究秦宵的冒犯，他听到这样的话后，又走到了秦宵的身边，俯下身子，摸了摸他渗出血的脸庞。

“还会……再回来的……秦宵。等到那个时候——”

他像是被推出了这片空间一般，再也无法抵抗住那股令自己睡去的力量。

但是，在最后一刻，秦宵看见了，那道影子并非是怪物，也并非是野兽，他拥有人的轮廓，手腕上有一道尖锐的伤口，里面流出了淡金色的血液。

但他没有管那道极为可怕的伤口，只是定定地站在原处，看着血色的河带着秦宵离开。

无尽的黑暗再度淹没他的身影，连同那片黑暗里唯一淡金色的光，都消失在秦宵合上的双眼里。

“……”他又张了张嘴，最后说了句什么。

但淅淅沥沥的水声，流淌着，如同在下雨，将黑色影子的话都吞没。

他是谁……他为什么要呼唤我？我为什么会来到这里？我们，做了什么样的契约？他为什么要等我回去？

这些记忆缓缓地消融着……

明明仍有无数想不清楚的事情——

混沌不堪的脑海中，唯有那一道伤口，与其中淡金色的血液，深深地烙印在了他的心中，无法因黄泉之水的冲刷而忘却。

“一定要遵守我们的契约……回来……然后……”

黄泉……想要我做什么……？

最后，带着无数的不解，秦宵在冰冷的黄泉之水中，沉沉地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