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下方的赵珩被秦宵的骤然坠落吓了一跳。

他来不及多想，在秦宵落到自己身侧之时，一把抓住了秦宵的手，拉住了他，而后，滋滋的腐蚀声从两个人灵体接触的地方传了过来。

“这是……”赵珩低头，看向秦宵。

秦宵紧紧地闭着眼睛，他的身上，布满了散发着黑气的、咒文一样的血迹，狰狞而又不详。

血之孽！

赵珩的眼神一沉。

黑水之下的“那个”果然就是影响着他的东西，只要离开这个“世界”，应该就不必担忧了——还不必想这个，除了笼之墙，这个地狱没有任何出口，他们绝不能停下！

他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杂念都摒除脑后，连连呼唤道：“快醒醒，快醒醒！现在还不是能睡的时候，难道你想坠入黑水之中吗！”

“唔……”秦宵在他的呼唤和摇晃中，睁开了眼睛。

他……为什么昏过去了……

身体上渗出来的是……我想起来了……这是，黄泉之水……

这痛意与被血孽侵蚀的感觉一模一样，秦宵已经有点麻木了，而且，比起痛，他的大脑中有另外一点记得更清晰的东西。那是一个黑暗中的影子，朝自己张开了双手，“他”的手腕上，有一道淡金色的伤口……那个人是神！

一直呼唤着他的，是神！

意识到这件事，他的意识飞速清醒过来。

“醒了就好。”感觉到他的苏醒，赵珩松了一口气。他的意识从那里回来就好，短时间内黑水之下的东西不可能再进行召唤与投影，就算是古神，那个世界也离这里太远了。

秦宵回过神来，只觉得疲倦无比：“我……不……应该，没事了。”

那个一直呼唤着他的声音，已经停下了。

神为什么不再呼唤了？是因为……对我失望了吗？我的心情，为什么会如此失落……

还有……

秦宵的目光落到了自己与赵珩相握的手上。

在神的呼唤消失之后，他听见了从赵珩身上传来的声音。虽然只有一瞬，但，那的确是非常让人震撼的声音，像暴雨、像狂风，在整个世界都呼啸着，让身体都为之震颤的……哭声。

“是这样啊，”他的脑海中闪过许多画面，“我明白了……”

怪不得赵珩要询问他，是否能听见这个哭声。

因为那是从仙骨之内传出的声音。

丰堰告诉过秦宵，仙骨是气运的化身，是世界的遗骸，是人不应当拥有的东西，他本来没有多想，现在却明白了。

世界毁灭之后，气、灵、运这样虚无缥缈的东西也不复存在了，与它们一同逝去的，还有“众生”，毕竟但凡活着的，便无法逃脱毁灭，众生芸芸，不过也只是生活在这个世界里的生物。

仙骨为何以骨为名？这副玉白的骨架，是以众生的骸骨，承载着残存的灵运。

赵珩一直背负着仙骨，直到与自己在被眼诅咒的世界见面时，亦是如此。

不，或许还有更多他不知道的东西，正为这个人所背负着。

秦宵思及此处，忽然又笑了一下。

……幸好，幸好他见过长大后的赵珩，所以他可以理解“赵珩”是个什么样的人，所以，他可以告诉这个赵珩，这哭声究竟是为何存在。就当做是他救了自己的回报吧。

赵珩将秦宵拉上来后，把他背到背后，用自己的手拖住他的身体。

“还有力气继续向上爬吗？”他的另一只手死死扣住笼子的细丝，低声问道。

秦宵身上的血孽透过实体化的衣物沾到他的肌肤，霎时冒起一阵水汽，在他的身上留下灼伤的痕迹。赵珩不是畏惧这种痛楚的人，他侧首看向背后的人，稍微提高些声音：“看样子是没有了吧。”

清醒之后，秦宵身上的血已经止住，他勉强打起精神，回应道：“……嗯。”

他抓着赵珩的手指都开始因为无力颤抖起来了。

这情况真不妙啊……赵珩尽量躬起身子，让秦宵的重量落到自己身上，缓解自己手上的压力，然后仔细地嘱咐道：“没办法了，我背你上去吧。你把我的发带摘下来，捆住我们两个。”

“好……”秦宵将他长长的发带解下，用自己最大的力气，将两个人牢牢地绑在一起，“绑好了，可以放手了。”

少年的头发顿时松松散散地披了下来，显得有点杂乱。

但是赵珩已经没有多余的心思去管自己的头发了，他试探着松开手，发现秦宵绑得很好，便放心地将另一只手也用在了攀爬上，不厌其烦道：“你尽量搂住我的脖子，这样我会轻松一点。”

“知道了。”秦宵听话照做，“在睡过去之前，我尽量。”

“……”赵珩有点想扶额。

另一边，感觉危机化解之后，小光点压抑着哭腔的声音才迟迟响起：“秦宵……呜呜！秦宵！”

发现秦宵身上流出血的时候，它要吓死了。

“已经没事了，丰堰，你先等等，因为我待会可能会睡着，在此之前，我有些话想和赵珩说，所以先等等。”秦宵轻轻地安抚了它，“不要怕，我们会平安上去的。”

丰堰在他的灵魂里拼命点头：“好的，好的，你说！”

只要安全了就好……如果秦宵在这里出事的话，它一定会愧疚终生的。

是它让秦宵帮自己寻找碎片，也是它没有抵抗住那个血雾的侵蚀……安全了就好……

于是秦宵在心里嗯了一声，伸手，摸索着，以手掌贴住了赵珩的胸口。

“赵珩。你所听到的哭声，是从这里传来的吗？”他问道。

赵珩向上攀爬的动作猛地一顿。

这一刻，他颇像被戳穿心事的普通少年，咬了咬牙，低声道：“把说话的力气省下吧，上面的路不知道还有多长，如果我掉下去，你就要继续自己去爬了，你还有心情管这个？”

“啊……”秦宵应了一声，无视他的话，继续问道，“那个声音，现在仍听得见吗？”

他是不会轻易放过这个话题的了。

一定是因为刚刚灵魂体的接触，让他听到那个声音了。

赵珩的眼神变幻了好一会儿，才一边闷头向上爬，一边回答道：“嗯。”

“仍能听见吗……果然，你是这样的人啊。”秦宵叹气。

“……什么意思？”赵珩不知道他又想到什么，皱起了眉头，“从刚刚开始，就很突然地在说跟现在情况无关的话了啊。”

“不要着急，听我说。”秦宵的声音缓缓在他耳畔响起。

虽然低沉而又虚弱，但不知为何，这声音却没有被哭声所冲散，让他不必聚精会神去捕捉，都能一一听清。是因为他在自己耳畔说话的缘故吧，暴雨才没有将他的声音淹没。

“我知道，背负着罪孽的感觉，是很沉重的，罪恶感足以压垮人的脊背，但是……”

“比起罪孽，希望是更难背负起的东西。”

“所以，即使仙骨已经不在你的身体中了，那哭声才会依旧响起……”

“……”赵珩沉默下去，没有再回答秦宵。

他只是继续往上爬，背着秦宵，穿过伸出笼外的、层叠稻草一样密集的手臂，往上爬着。

秦宵贴在赵珩胸膛上的手掌，能从这具并非实际存在的身体上，感觉到心脏有力的跳动——他的脑海内回想起了另一个赵珩的模样，那个赵珩的话，大概早就已经意识到这件事了，所以能成为他所见到的那个模样。

原来，在这趟旅途里，自己也见过许多背负着重担的人了啊……

他沉沉地喘了几口气，趁着自己还没有昏睡过去，缓缓说道：“我不知道，你所背负的是什么，但是这份沉重……”

少年的脸庞映入他模糊的视线中。

在这一刻，秦宵好像又听见了那个一直笼罩着赵珩的声音……呼啸着的，狂风掠过般的哭声，仿佛将周围世界的都尽数淹没。

于是，他闭上眼睛，轻轻地笑了一下：“这份沉重……是你仍没有放弃的证明。”

……许久没有再听见背后的人说话，赵珩偏过头，看向秦宵，便发现他已经靠在自己的肩膀上睡着了。

“说得好像很了解我一样。”他不禁从鼻端发出一声嗤笑，“你应该跟另一个我很熟悉吧……怪不得我会出现在这里。”

并非是在笑他，而是在笑自己。

竟然在秦宵睡过去之后，自己才敢接他的话。

不能反驳。

不能狡辩。

——所以只能沉默。

“而且，我与另一个自己，是真的很不一样吧？”赵珩的指尖抓紧了布满铁锈的笼子，目光无焦距地注视着上方，“但就算你知道仙骨是什么，应该也还不知道，那些更深的东西吧……”

比如他赵珩的真实身份，比如这个世界的真相。

比如，那个呼唤着你的声音是什么。

终究说到底，只是在拥有仙骨之后，赵珩觉得，在这样的世界之中，好像没有什么东西对于自己来说值得深究罢了。

保护秦宵也只是另一个自己托付的任务，他自己并不认识这个人，对此并没有任何想法。如果秦宵太过危险，就将他弃之不理，离开此地，如果他是值得费力保护的人，就将他送离地狱，仅此而已。

这么想着，赵珩忽的叹了一口气。

“我啊……一直以来，都是听着那个声音而成长的。越是意识到它的存在，众生痛苦的哭嚎就会越发哀戚痛苦，我一直都觉得，迟早有一日，它会真的成为暴雨，淹没过一切。”他喃喃道，目光在笼中人之间逡巡而过，“如果说，世界终究会不断毁灭，既而又崭新地诞生——”

“那么，上个世界的哭嚎、挣扎、绝望，仅仅将我一人笼罩，又有什么意义呢？”

时间过去得越长，攀爬之人所能感受到的重量就越发沉重，就算是灵力所化的赵珩，背上的也只是秦宵的魂体，但到了现在，也已经有了不能承担的感觉。

笼中人的手还在胡乱拉扯着。

在赵珩于此处踟蹰时，甚至有一个笼中人浑身血淋淋地挣脱了笼子的束缚，摆动着扭曲的身体，从笼子里探出了身体。

仅剩一点意识的“罪人”，奋力握住了构成笼子的细丝，想要向上爬去。

下一秒，“他”的手臂便因为无法承受身体的重量而猝然折断，躯体与断裂的手臂一同从半空中跌落，从赵珩的旁边经过。

他伸出还完好的那只手，想要拉住赵珩，被赵珩一偏身躲过了。

“啧。”赵珩低头望了望，没有看见他跌到了何处。

想来应该是被沉入黑水之中去了。

明明差点被拖下去，但赵珩却并没有因此愤怒、也没有任何后怕的情绪。

他反而一扯嘴角笑了起来，好像已经忘记了自己刚刚的呢喃，对着沉睡的秦宵，第一次叫出了秦宵完整的名字：“秦宵。”

然后，他骤然向上伸手，攀出自刚刚以来的第一步。

“你说得没错。承担过更重的东西的话，此处的罪孽，对于我来说，简直是……”

“……微不足道啊！”

或许是因缘相牵，或许是那一刻心意相同，少年再度启齿，做出一个保证——那是另一个他，也同样说过的保证。

“所以，就当来到这里是场噩梦吧，我很快就会带你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