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叫第三遍时，裴重苍的门被敲响了，山里的夜比想象的更为寂静，睡着后就没怎么做梦，但他中途还是醒来过，因为鸡叫。他真的很少被鸡叫起来过，虽然奶奶家的鸡也叫，但早就被养得没了按时打鸣的习惯，有一次大中午鸡叫，跟另一户的鸡像吃了火、药似的非得对着干，打擂台一样你叫一声我叫一声，你叫个长的我就叫个更长的。

风峤山的鸡大概只养了一只，满山回荡的都是它悠长激扬的鸣叫，没鸡和它打擂台，它也能尽职尽责地叫够时长。

就非得把所有人叫起来才罢休。

“裴公子，早膳已备好。”

侍女的声音正如山间晨起的温度一般冰冷，裴重苍往被子里缩了一分，心里盘算着这饭他要是不起来吃会怎样。

“主上与秦先生已在膳厅等候二位。”

裴重苍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这饭，得吃！

他拒绝了侍女伺候更衣的询问，利索换上自己的衣服裤子鞋子，打开门发现侍女就站在门边，刚才他就注意到了一个词“二位”，于是问道:“章......柒还没起吗？”他发现这里的人都叫柒而不是章俨。

侍女道:“柒公子在我敲门前便已起身，想来此时已到膳厅。”

靠，从他门前过居然不出声也不等他！

裴重苍在侍女的前引下来到膳厅，这是他在这里吃的第三顿饭，还好，早饭还算清淡简单，一碗白粥一碟咸菜而已。他向众人点头示意，而在他落座后，明心冽率先拿起勺子，其余人才陆续开饭。

裴重苍真的无比想念自己那个没有规矩随便自由的家，早上他可以晚起，也不必承担家里人在等他一起吃饭的压力——等等、这里好像......不是家吧。

裴重苍斜了眼章俨，发现他慢条斯理吃得自在得很，一点没有要照顾人的自觉。

几人很快吃完，裴重苍以为明心冽把勺子一放，像昨晚一样说一句“请自便”就可以了，没想到她坐正了说的是:“吃完就收拾下山吧，孔颖会送你们。”

章俨微讶，“现在？”

明心冽看他，意指裴重苍，“今日周一，得上课，不是吗。”

章俨看了看裴重苍，他已经跟吴充留过话了，他应该会和殷樱商量看着办，向学校请假并拦截班主任打给家里的电话应当都在其中。他回道:“他好不容易来一次，风峤山这么大，还没带他好好玩玩呢。”

秦陟开口了:“不学习如何考大学？听说北京大学很难考。”

裴重苍心想，看来他这是从别处得知了京师大学堂更名细节，倒也是，只要他想知道就可以知道，既然有可靠的信息来源的话，当时确实没必要听自己胡侃。

章俨说:“他是没有考北大的希望的，能上个二本就行。”

裴重苍很想骂他小看自己，但看现在的情况好像真是这样。还以为自己终于遇到奇遇、贵人什么的，也做一回故事的男主角，却没想到他也不过是他人计划中的一颗棋子、小小的一环。而且也没有男主光环，怎么没有记忆面包什么的给他吃一吃，这样就算考不上北大也可以轻轻松松考上别的什么重本。

看左二那样风光，说不羡慕是假的，放眼全校，有谁敢说不羡慕左二吗？没有，恐怕连不可一世的喻净楚江，在面对“给你个机会成为左二”时，也没那么轻易能说出拒绝的话。

咱厉害归厉害，也就是个人才，但左二是天才啊。

你敢说你不想看看天才脑袋里是怎么运转的吗？你不想看看遍地是天才的清北，是怎样的不同天地吗？

裴重苍至今没有体会到此番“奇遇”所带来的不同。

游戏排名是他靠自己打出来的，学习成绩也是靠自己考出来的，既没有变得更能打也没有变得更聪明，甚至没有变得更有钱。仔细一想，这奇遇只给自己带来了杀身之祸，而他四处求爹爹告奶奶，也没有给自己求得一线生机。前天他本来是想给自己挣得一条生路，却被章俨活生生打断。

也不知道那会儿怎么想的，明明章俨也是要杀自己的人啊，为什么就那么相信他上了他的车呢？

想不通。

裴重苍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并没有听见章俨的低声呼唤，“你昨天不是说对射箭很感兴趣吗”，章俨说了两遍了。

裴重苍回过神来，无视了章俨殷切的眼神，站起来对着明心冽说:“不好意思，我对射箭不感兴趣，也不想在风峤山逛了，方便的话尽快送我下山吧，我还得回去上课。谢谢。”

章俨噎住，他还想着拿些烂理由在山上多待两天，好事多磨，只要他们不放弃，总会有解决办法的，但不知道裴重苍怎么回事，又闹小孩子脾气，站起来说要走，该不会还在生昨晚的气？

“站住。”章俨拉住他手腕，皱着眉。

“如此便好，孔颖，送。”明心冽不给章俨再次争取的机会，说完走了，秦陟对章俨无奈摇了摇头，跟着走了。

裴重苍挣回自己的手，侍女退到了门外，等着带他们回房间收拾东西，章俨站了起来，说:“你什么意思，不想活了是不是？”

裴重苍毫不怯懦地回视，说:“我倒是想活，你们给机会吗？”

“我带你来不就是来争一个机会的吗！”

“但是人家拒绝了！”

“拒绝了就再求啊！我去求！你拉不下面子张不开嘴，我去说行不行！你就只需要在这里好好待着不可以吗？这很难吗？”

裴重苍一时沉默，章俨的声音很大，表情很凶，比开车时快开到实线却被告知要左转那会儿吼时落崖还凶。这是他第一次冲自己发火，这里面既有对他的担忧，也夹杂了对他的不满。

“我就是这么任性，用不着你管。”裴重苍好些话涌上心头，却只选了这么一句，“以后也不用你管了，我活与不活、好与不好，都和你无关。”

章俨没有拉住他，虽然明知道只要自己伸手，这个人就一定走不掉，因为他打不过自己。但是拉住有什么用呢，这是他的命，他有自己决定的权利。他说的对，自己没资格管他，从那一纸文件下来，他们就无关了，只不过两人一直选择视而不见，还当朋友。

可是在明府，哪有什么真正的朋友呢？

不要和同事做朋友。

裴重苍没什么可收拾的，出了膳厅就说可以走了，侍女应是，说马车已经准备好了，就在门口，然后带他过去。章俨没跟着去，裴重苍也不在乎他去了哪里，总之在马车上等了一会儿人就来了，手里提着鼓鼓囊囊的包裹，还有两件被他忘记的御寒服。

跟我反正没什么关系，裴重苍心想。

为了避免对视的尴尬，裴重苍一上来就坐了正中间，这样章俨就只能坐左右两边，两人一路都没说话。

赶车的侍女和这两天见到的是同一个，裴重苍这才知道她原来叫孔颖，她在外面例行询问两位是否都已坐好，裴重苍不吭声，章俨甩了句“走吧”。

马车行得异常平稳，裴重苍很想掀开帘子看看这路是不是水泥的，明明应该是个陡峭的山路啊，就算没有石子难道还没有土包吗？又不常有人上下山，路整那么好做什么。但他强忍住了好奇，愣是一动不动直视前方，既不看也不问。

这有什么可好奇的，总不能是在天上飞，裴重苍这样告诉自己。

马车行进了一阵，然后裴重苍感觉到逐渐降速，然后开始有左右拐弯，还有了人说话的声音。这山里还有别人居住？裴重苍试图辨别这些人说的什么，但听了一阵发现说的不是普通话，大概是和普通话天差地别的方言吧，他想。

然后马车停了，孔颖在外头说到了，章俨率先掀开帘子跳了下去，只拿了御寒服，裴重苍拿上他忘拿的包裹，本来也想那么流利地完成这个帅气的动作，却在掀开帘子后暂停了。

他们在孤蒙酒店门口？！

他本来还在想，来时的那个门分明在林间，马车要怎么顺利地进去，可能是停在路边让他们穿过去吧，他不确定。却没想到，马车居然直接把他们送到了地界！

不需要穿门吗？

他看了眼孔颖，此人不像是乐于答疑的人，还是不问了。

裴重苍才走上几阶台阶，章俨就已经出来了，两人在中间相遇，章俨把他的手机还给他，说:“走。”

原来只是来还东西取东西的啊。裴重苍看看手机，又看看人来人往的酒店大厅，回身跟上章俨的脚步。

章俨比他先上车，还坐在下车前的位置，没有看他，没有给他尴尬，也没有给他破冰的机会。

这回他是真的生气了吧，裴重苍把包裹轻轻放回原位，心想。

“二位都坐好了吗。”孔颖冰冷的声音传来，裴重苍觉得她就是故意看自己笑话的，明明可以提醒自己不用下车，不用拿上行李，却什么都不讲。

“走吧。”章俨还是这两个字。

马车在巷间穿行，过了好久终于停了，章俨依旧先出去，这回他拿上了包裹，裴重苍便知道是该下车了。

眼前是一道凭空出现的裂痕，好似空气被人凌空劈开，此处没有人也没有房子，但是回望能看见高耸入云的孤蒙酒店。

“二位好走。”孔颖说道，然后驾车离开。这回裴重苍看清了，马车虽然沿路行驶，却并没有接触地面，真是凌空飞行。

章俨凝视着这道裂痕，看了看一无所知的裴重苍，说:“走吧。”

看来也是一副不想解释的样子，裴重苍心想算了，爱说不说，只要回去了，就再也别联系了，我问谁不好，难道就你一个人知道吗，嘁。

正高傲地想着，手腕被熟悉地握住，裴重苍条件反射一躲，没能挣脱，他仰视着这张大手的主人，眼中写满了冷漠与不满。

章俨却没有回视他，只是淡淡说道:“别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