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一日,谢君山他们也没有等到那位茶妖瓜片姑娘上门的消息。
其间妇人鬼鬼祟祟进出了几次。
但谢君山以为既然她对妇人说过连恶咒的事,以妇人对她那宝贝儿子紧张关注的程度来看——
不可能闹出什么鸡飞狗跳……大的幺蛾子。
是以谢君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没有放在心上。
萤雪姑娘的寒症本来拖得人铅华消减……病怯了不少,没想到甫一喝了夜倾带回来的药,病症立马有所减轻。
她咽下喉头的辛辣药味,对上谢君山细致清丽的面容。
突然发起了愣——
君山姑娘长得就像该被人保护的样子啊。
为何她初初关心则乱,把谢君山当救命稻草,慌不迭地反而求谢君山他们去救茶妖瓜片姑娘。
……现在总算反应过来了,人也不再那么迷糊。
眼圈略略一红,萤雪姑娘咬着唇道:“君山姑娘,对不起。我不该让你们去救瓜片姑娘。”
谢君山抿了一口茶,抬起眸子不解道:“为何?”
热气袅娜间仍可窥见萤雪姑娘眼中的水汽。
萤雪姑娘一脸正色道:“我不能因为想救瓜片姑娘,让你们替我犯险。之前听你们说灵力什么的,你们应该是修仙之人吧……除了危险,瓜片姑娘她是茶妖,要是因为我去救瓜片姑娘,应该……也会影响你们的前途吧?”
谢君山拧眉,正想说点什么。
“不让我们出手,你又打算怎么做?”
少年清泠泠的声音响起,山涧银松冷泉般的气息扑面而来。
夜倾刚好掐着点进来送新的茶汤,她们的一席话也听了个大致。
萤雪姑娘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瑟瑟发抖,但仍努力撑直了身子:“你们说阴婚的时候瓜片姑娘一定会出现,我会想办法说服她不要帮我。实在不行……实在不行,我就活埋嫁了吧。这样大家都无事。”
说完这话,萤雪姑娘脸颊本来零星的一丝血色,瞬间消失殆尽。
……整个头也毫无生气地垂了下去。
夜倾把茶汤稳稳立在几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只击手抚掌,轻叹一声道:“自我牺牲,挺感人的,但能感动的,也只有你自己吧。”
“夜倾……”
“我说得不对吗?她自己都没活下去的欲望,我们还劳什子费心费力救她。反正,她自己亲娘都巴不得她活埋。”
平日如碎玉的声音,此刻分明陡然凌厉——
如寒冰利刃。
……冷意翩然,兜头砸下。
除开被钉在耻柱的那次,就算被践踏,就算面对肝髓流野、暴骨如莽的境地,就算下一秒就要化为魔界骸骨相撑的膏腴之土中——
无足轻重的一抔。
他都从来没有放弃过生的念头。
不是为了魔界众人各怀心思但又虚无缥缈的报仇,而是为了自己——
他想要活下来。
自混沌的裂缝中愈加坚定清晰的愿望。
他觉得这并不可耻。
于是每一次,无人窥见之处,他都在努力为自己挣得一条生路。
还好……每一次,他也都成功了。
从万千骨骸的缝隙一步步踏上足够匹配他的位置。
蝼蚁尚且偷生。
他不明白,世人怎么把生命看得如此轻贱?!
“夜倾。”谢君山再次唤他,只声音更柔。
她感觉到了夜倾平日一贯示人的那张面无表情的壳子下……今日似乎有那么一些波动。
……是她没有瞧见过的陌生。
她心下惶惶,也觉得不安。
谢君山默默仰起了脸:“你没错。”
夜倾垂目一愣:“你……刚才叫我名字不是为了打断我?你觉得我没错?”
谢君山摇了摇头:“你是我的徒弟,我选了你,你选了我。我们对彼此本来就是认可的……再说,你过去经历了什么我又不知道,我怎么会随随便便就认为你行事这儿那儿就是错的。”
谢君山侧过身,没有任何拖泥带水认真道:“萤雪姑娘……我跟夜倾是一个意思,虽然听着像我们做了理中客,我们作为旁观的人,站着说这些话也不大光彩。但道理是不糙的,我也希望请你好好想一想。”
“人死了大多数还能投胎往生,但瓜片姑娘身为茶妖,不惜搭上千百年修行。若再等一日,她还是没有来裁缝铺,便只能在阴婚的时候跟那帮道士硬碰硬,还要苦心孤诣寻机会救你……若那个时候你跟她说了你的死志,你觉得……她会作何感想?而且,你真的以为你死了,她就能安然无恙全身而退?”
“说这么多,其实还是希望你能明白。这个世道有时候是很不好,但人总要给自己活下去的希望。有希望,还有可能活。没有希望,便只有一条亲者痛仇者快的死路。”
甚至,有的亲者还不一定会痛。
见萤雪姑娘一脸恍然转为逐渐清醒。
谢君山低头拨了拨茶叶,抿了一口,神色平静。
声音放柔了几分,继续道:“也谢谢你替我着想。以前我不被理解惯了,你能这样想,我虽然不太习惯,但心里已经很高兴了……也很感激你,真的。”
“我不是修仙的,虽然别的不济,但自问还是有几分能耐……把你跟瓜片姑娘都救下来,应该不是什么大的问题。至于影响嘛……”
谢君山心一横:大不了就是被告状,领受她前几次在白鹤仙尊的庇佑下侥幸逃过……没尝试过的天罚,又大大得罪了红鸾仙尊呗。
反正都是亏本买卖,那就破罐子破摔,一条路走到黑好了!
……
萤雪姑娘一双杏眼飘进了几丝水雾。
她似乎卯足了所有勇气,上前盈盈一福。
楚楚道:“君山姑娘,我刚才骗你们的,我想活……我也不想死。”
谢君山展出笑容:“嗯,想活就好。等这事了了,我会去找一个顶好的大夫,治疗你的旧疾。唔……若是等你病好了,你想做什么呢?”
“我想跟瓜片姑娘一直在一起生活……我还想……想做生意。”
萤雪姑娘说得有些急。
“做生意?”谢君山眸中露出赞许,随之跟着轻叹了一口气:“不过,萤雪姑娘,瓜片姑娘可能并不知道。妖不能长期跟人在一起。这样对妖不好,对人也不好……”
萤雪姑娘轻咬着唇……委屈地快哭了:“那能不能我做生意的同时,她偶尔还能来铺子里见见我,或者我去哪儿见见她。影响我没什么,不管是什么我都不怕都能接受,但只是偶尔见见……这样也会影响到她吗?”
谢君山喉头堵塞的酸涩渐渐落了一些,顿了会儿,方说道:“偶尔见见,没关系的……对你跟她,都不会有影响。”
谢君山说这话的时候,夜倾看了她一眼,眸中有光浮浮潜潜。
其间意味不明。
萤雪姑娘闻言,几乎是扑通一下跪在了谢君山面前,闭上眼就准备磕头。
“君山姑娘大恩大德无以为报。”
谢君山弯腰躬身,收紧手指,搭了一把手肘的力,立马拉萤雪姑娘起来。
“不要跪。你得先自己学会站起来。”
“是。”萤雪姑娘应道。
一个短短的“是”字仍是颤抖不止。但萤雪姑娘也依言昂首挺胸尽量……立得笔直。
……
夜倾把谢君山单独叫出了屋子。
“师尊,为什么刚才你说妖跟人偶尔能见?你难不成……是打算给他们两人分别渡些自己的灵力?”
谢君山干巴巴地打了个哈哈:“到时候再说、到时候再说……”
夜倾伸出手来,手指一挑,捏住袍袖的一角,戳了戳谢君山袖口边的钱袋子。
丢下一句不咸不淡的——
“瘪了。”
杀人诛心!!!
谢君山心比黄连还苦,讪讪地掩了掩袖口。
抬起半耷拉的脑袋,拿捏了一副平静的语气,咬着舌尖道:“看破不说破。”
夜倾闻言闭了嘴,嘴角却仍是噙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
谢君山想了想,突然上前几步,踮起脚,摸了摸夜倾的头。
尺度把握地极好,没有任何狎昵之意。
仰首伸眉,谢君山声音柔和:“夜倾,好好活着,不好的都已经过去了。”
……是无关风月的关切与安抚。
谢君山还记挂着夜倾对萤雪姑娘开口自选死路时的反应。
她不想窥探人的心思,也觉得如果夜倾有天愿意跟她说他的过往,自然——
那时她也会知道。
但眼下……实在看不得他那副犹带挣扎、神色不宁的黯然。
慰情聊胜无,也总比无好。
夜倾狠狠一愣,有些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嗯。不管我信不信命,我都会好好活着。师尊……也要是。”
谢君山眉心微低,吐字如断金截玉:“嗯。我也会好好活。”
“不过,夜倾你刚才对萤雪姑娘说的话还是太重了。”
夜倾从感动中拎回了神,眉毛一挑:“师尊不是说我话没错吗?怎么,又改主意了?”
谢君山顾盼间笑了笑:“话是没错,但是方式可以再放柔一些嘛。大多数姑娘家,都是需要哄的需要心疼的……你以后跟喜欢的姑娘,最好不要这么虎了吧唧地说话哦……”
谢君山口不对心地说这些的时候,突然觉得牙齿有些酸。
于是她心下自己做了决定:不想说的话以后一定不要勉强自己说。
“我看未必。”纤细白净却坚毅孑然的身影落入眼中,夜倾不知为何突然魔怔道:“我会喜欢的姑娘,说不定不似世间大多数女子一样扭捏,她明事理地很,道理点清就是了,根本不需要虚情假意的哄。”
这会儿不是牙齿了。
谢君山胸口蓦地一酸。
她小声颤声道:“你的故剑性格真好。”
“师尊说什么,我没听清。”
“没什么……”
谢君山把头扭向一边,没头没闹地拿出来沁水,在空气里小范围比划——
有什么好神气的,我还不是有故剑?!
……
第二日夜,也就是阴婚之日的前一天晚上。
王员外家送来了棺柩,并着一些绸缎锦匣,纸糊的锦衣。
来人又向妇人确认了第二日来负责单鼓、单唢呐的几位“搭尸骨”的小侍。
谢君山不远不近地乜了妇人一眼。
妇人在一旁,按捺着心头恶气,捣头如蒜,不敢多言。
来人中的一个是王员外府上半个管家,本来就是鸠形鹄面的半个人精,瞧着谢君山——
越瞧越眼熟。
咂摸了半晌,管家拍了拍头道:“姑娘不是前几日来我们府上自荐唱戏的那位班主吗?这么晚了,姑娘你怎么也在这儿?”
谢君山绞了会儿手指,做出一副唱戏习惯性的做派,面不改色心不跳忽悠对方道:“许是与王员外家有缘,唱戏虽然不成,但幸得在府外结缘了一位公子,愿与我结发为夫妻,于是我想着赶着王员外家公子大喜的日子,一并凑个热闹。”
——我信你个鬼!?
管家心里嗤道:“怪不得我们芳心国轻贱女子。眼下女子果然这般不要脸,就为了挣我们府上几个银子,先是说唱戏现在又是乱成亲凑热闹,无所不用其极,连名声都不要了。也不知道哪个公子同意了跟她成亲,眼瞎成这样,莫不也跟这陈记裁缝铺的妇人儿子一般……是个傻子?”
但面上还是恭维道:“姑娘好福气!”
“好说好说。”谢君山没脸没皮地默认了对方的恭维,她突然想起来一事,试探性问道:“管家,我到贵地不久,有些好奇你们这儿结阴婚,新娘子是不是也跟我们那儿一样,有嘴上封胶的讲究?……我们这些活着的明天凑大热闹的人,又有哪些需要注意的事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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