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里只坐着几个面目潦草的班主任，也都是刚到，互不搭理地等下课。陈芷汀觉出了温暖，倒杯热水暖暖手，喝几口润润肠胃，又找几块饼干临时充饥。

“铃铃铃——”

“晚修时间结束了，同学们辛苦了，请离开教室，关好门窗，回宿舍休息吧——”

温和的女中音响起。陈芷汀感觉更亲切了。

班主任都到齐了，方芳和潘小琼说着不来也来了。李红英很高兴，关切地询问两个人的孩子怎么办，方芳耷拉着眼皮慢腾腾地说：

“还能怎么办？关好窗户，锁好阳台门，看动画片呗。”

李红英讪讪地回道：“让孩子睡觉呗。”

“睡着万一醒来，家里没人，吓着了不更麻烦？不如告诉他妈妈要去看哥哥姐姐睡觉，让他等着爸爸回来。”

潘小琼没有理她。李红英也不想多嘴，又打电话给吴主任汇报：班主任都到了……

张健正从旁边经过听到了，哼了一声。也不嫌人家烦，汇报个鸟！拿个棒槌当令箭，天真在进化的路上。郁方平、岳晓明、周榕、徐前进正好值班，看着几个不值班的班主任专程赶过来，道声“辛苦”，打着呵欠一起向宿舍走。

看着面色憔悴的一帮人脚不点地地走向学生宿舍，陈芷汀徒然生出一种亲切感，长出一口气，面上不动声色，一池冰水却起了春天的波纹，轻轻的一点皱褶，让她的心活泛起来。又想到学生的事，不想跟老师们走在一起，担心岳晓明或者张健正问起学生家长的事又搅得心乱，如果让其他老师听到传出去，传来传去就传歪了。现在有些人的心态很古怪，打听别人生活中出现的麻烦不是出于想要帮助你开导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事？说出来大家开心开心！

烦恼好似洪湖水，总是一浪打一浪。

人人都有压力都有不痛快，但是看到别人的麻烦比自己的更甚，于是乎，压力荡然无存，烦恼灰飞烟灭。知道鸡毛蒜皮的人，会无偿地添油加醋；了解前因后果的人，更是不计报酬地义务宣传，直让看着伤心吃着窝心的工作餐因为有了这一点点佐餐小料变得活色生香意犹未尽。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本经藏在家中掖在怀里，不显不露就当没有，看到别人不小心泄露的经文，嗯嗯哼哼念几句，回去后与自己的比一比，量一量，做些简单的加减法，幸福多了几分，烦恼轻了些许，暂时的心理安慰让精神获胜，也是一种浮云般的快乐。

什么是幸福？幸福就是别人的烦恼没有落在自己头上。

陈芷汀听过很多别人的麻烦事，现在轮到自己，不走一下过场不可能。她从来不喜欢在别人面前谈论孩子和老公，就算徐珊也只知道她看到的，三口之家的隐私和秘密，她从来不喜欢说，这也是徐珊和老公出问题那么久没有告诉她的原因。她不告诉徐珊自己的隐私，徐珊绝对不会自暴家丑。而在同事面前，她温柔清雅，做事一丝不苟成效显著，与人相处即不过于亲热，也不拒人千里，这反而拉开了她与众人的距离。现在，因为学生的事，她的舞台拉开了深蓝色的大幕。这本没有什么奇怪的。剧情虽有不同，主题都一样；演员面目有异，情感并无差别，只是她长期以来的习惯让她感觉一点点私密的事被人看到了都好像天塌下来一般。可是，有什么隐私是见不得人的？好像也没有什么啊？为何她如此羞恼，如此沉重？

陈芷汀不明白自己的问题在哪里，为什么有的老师被家长吵到办公室，告到校长处、教育局，还可以坦坦荡荡陈述原因申诉委屈，她怎么就连家长无理敲诈都不敢公之于众？无端觉得羞愧。她有什么好羞愧的？想到自己曾经获得的荣誉，那些美好的称号，“优秀班主任”“教书育人先进个人”“德育先进工作者”……竟然遇到这事，会不会有老师借机“八卦”她？她目前的家庭状况会被好事者打听到嘛？裘江与那个“狐狸精”有结伴出行嘛？被熟人或者同事碰到过嘛？……

她的脑子像失控了一般，无法遏止地绕来绕去。剧情，细节，疑问，追踪，一条一条展开，失控般停不下来。

陈芷汀如往常一样与老师们打招呼，喝水，翻看明天上课的备课资料，清点学生作业，神智却一直处于恍惚状态，魂魄好像游离于身体之外，在上空飘浮。她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脸部是僵的，眼睛是木的，手足的移动只是习惯的模式。

徐珊说她尽纠结些没必要的事，一切都是“你以为”，没有人会真正在乎别人，赞美你是一时兴起，时间会检验它的对错；嘲笑你是一时抽风，自己的麻烦跟在后面呢。理得它！凡事就是眼前、当下；眼前争口气，当下出恶气，其他的，容后再议。

她想不明白徐珊怎么会比她通透，她在哪里读了人心这本书？她不信徐珊，也就不相信是自己以为，她感觉那些切切察察一定存在，周围人给的压力也同样紧紧地包裹着她。

走完跟老师们打招呼的常规程序，她躲进洗手间，想自己静一静。

赶快过去吧——这么一点小事。不要造成恶劣影响，好不好？陈芷汀在心里念叨，默默向无主的神诉求。她闭住眼睛，不让蓦然感到委曲的眼泪流下来。没有什么好哭的，她告诉自己。

陈芷汀有意在洗手间里多呆了一会，估计老师们都走了才出来。一出来就看到李红英站在宿舍楼下面。这个位置是班主任去宿舍楼的必经之路。

“陈老师，我以为你会请假不来了。有事就请假呗，反正我也要到。”

陈芷汀笑笑说：“还是自己来落实更放心。”陈芷汀知道李红英，老师请假她一付不乐意的样子，会立马汇报上去，但是你有事不请假来加班，她又会好言好语地关心你。不知道她这样做有什么意思。

第一间男生宿舍，舍长是副班长刘恺，一个标准的“别人家的孩子”，瘦削高条的个头，端正阳光的五官，眼睛明亮，眉毛俊挺，看见老师来了立刻面上带了笑，关了风扇，招呼同学们洗漱睡觉。第二间男生宿舍有两个颇得陈芷汀喜爱的男生，体育委员梁俊杰和搞笑大王赵阳春，德智体全面发展，年年运动会为班级拿许多分。看到老师来看他们睡觉，梁俊杰穿着短裤从床上跳下来，摆几个健美先生的造型，秀身材和肌肉，圆头圆周脑的赵阳春立刻站在旁边补位，完美再现健美先生比赛的画面。陈芷汀哭笑不得。说他们还小吧，已经发育了，身长腿长；说他们是大男生了，又瘦里叭叽，傻乎乎地不知害羞。

“哪里有小扫帚？”陈芷汀问。

“老师我们拖过地了。”舍长说。

“没看到这两个在找抽嘛！”陈芷汀故做严肃地说。

赵阳春立刻心领神会，转过身抓住梁俊杰对着肚子狂“揍”起来，被“揍”的梁俊杰配合着节奏“啊！啊！”大叫。男生都笑起来，已经睡下的也爬起来看热闹。陈芷汀瞬间紧张了，怕笑声传出去，拍拍手叫同学们安静，立刻休息，转过身子，出了宿舍门才开始笑。无声地笑了一会，抹去脸上的笑纹，去了最后一间男生宿舍。这里有几个让人头疼的学生。

陈芷汀轻轻拍拍门，推门进去。一个男生坐在床边，正专心地看一本卡通漫画书。有同学大声提醒他，老师来了，他都没反应。陈芷汀走到他身边一下抽走他的书，他大喊，“走开别烦我”——一看是老师，吓得赶紧站起来。

陈芷汀没有心情批评他，强调了一下注意事项，准备走时，赵鹏胖胖的身子蹭到身边来：“老师——书——”

陈芷汀看看手中的书，随手翻了几页，立刻发现此动漫不同于女儿常看的那种动漫，有几张女孩子身上的衣服基本没有。虽然是漫画，但也不成样子。不像画！她的脑袋又开始嗡嗡叫。赶紧合起画本。

“你说什么？！”陈芷汀无法抑制心里的烦躁，口气很冲，回头看了他一眼。

“啊——不是——我是说——老师——我好冷啊——能不能把你的外套——借给我穿一下。我妈妈明天早上才送衣服来，我妈妈一送来我就还你。”

赵鹏就是李红英口中的肥仔，因为绰号名如其人，真名反倒少人叫了，老师也经常肥仔肥仔地叫他。相貌倒是不赖，却总是惹人厌烦，身上一股贱嗖嗖的小市民气，刚教他时不知是从哪沾染上的，及至一见他母亲立刻明白“贱”出何处。上学期因为肥仔上课看卡通漫画书乱写作业，下课教给同学打游戏升级上成人网站，陈芷汀叫来家长谈谈。只来了他母亲。同样肥硕而且相貌不赖的母亲，一来就点着儿子的头大声说：

“你告诉我，老师有教你上课看漫画书嘛？你为什么上课看漫画书？老师有教你在家里打游戏机嘛？你为什么在家里不写作业天天打游戏？老师有教你乱写作业嘛？为什么你作业写这么乱！老师有教你上不该上的网站嘛？老师有教你……”

“好啦！说说说说——说什么呢！！谁他——他——他班上的老师这么教学生！教——教训儿子带外面去！”

来找陈芷汀调课的张健正在旁边等着她停下来，等了半天也没有停下来的征兆，陈芷汀也不打断，心里那个烦躁。什么玩意儿！火一下冒了上来，凭空一个焦雷打了过去。

肥仔妈妈摸不着头脑，吓得住了口。不讲理的家长也怕耍横的老师。明明在家里不管孩子，一开尊口全是老师的错。什么问题都解决不了，烦得陈芷汀只好让她走了。回家的路上却为张健正将国骂急转弯变成“他班上的”偷偷乐了好一会儿。

陈芷汀做班主任，一向被评价为有爱心有耐心有方法的模范班主任，但心里也实在不喜欢这类学生。小孩子穷点笨点都不怕，就怕这种占小便宜撒小谎信口胡说、面相是孩子心机是大人的学生。因为不喜欢，陈芷汀反而要有意识地隐藏这种情绪，觉得让学生看出来不好。

陈芷汀刚想脱下来，一转念就想到这个肥仔最喜欢模仿电影电视玩花招，停下来，说：“你明天穿长袖衬衫就可以了。”

书是肥仔的，他想要又没敢开口，看老师拒绝给衣服，立刻来了精神，要挽回书被没收的面子。

“老师你借给我吧，我真的怕冷，万一我明天上午感冒了，会传染给大家的！老师您最关心学生了，学生生病会让您比自己生病更难受是吧……”

陈芷汀看看其他同学都停下手上的事，看着她和肥仔，担心继续拒绝会让学生产生不好的想法，特别是这个肥仔被妈妈教得一嘴的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全部用来要胁别人，甩卖廉价货般抛出去，谁被砸中了谁就得具有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的优良品质，不然就对不起她满嘴的高大上。要在往常，她会认真教育肥仔一顿，让他改掉信口胡说的毛病，但是今天……这本书里有不能让老师看到的内容，他一定会执着于要回去，为达到目的必然纠缠不休。索性脱下来给了他。

其他同学立刻笑了。陈芷汀看出他们的笑不是对老师行为的褒扬，而是对肥仔行为的佩服，类似于“这家伙真厉害，老师的衣服都敢要”，他们才不会中了这种弱智的激将法。陈芷汀瞬间觉得自己的幼稚和虚伪站到了一起，反而不如率性而为的霸道更有威慑力，要是岳晓明和张健正在，哪个学生敢信口雌黄，把最佳颁奖词拿来挤兑老师，非骂他个狗血淋头，用一点都不“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来树立我就是“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就是这个样子！看明白没有！！

我觉得我是我就是，不是你觉得那是那才是！

……可是，自己……算了吧。不想继续纠缠，骨头缝里挤进的丝丝凉气让她心慌气短头发晕，突然想到晚饭还没吃——疲惫地挥挥手，叫学生赶紧上床休息，叮嘱舍长几句，关了门走出去。

一拐弯就打了两个喷嚏。楼道里的风已经冷得刺骨。爬到六楼女生宿舍，叮嘱学生几句就往下走，班长佘晓凤追出来说：“老师很冷啊，你穿着短袖能行嘛？我把外套给你穿一下吧。”

“不用了，老师很快就到家了，你自己穿好明天别感冒了。”陈芷汀挥挥手继续下楼，心里还在想，教这样的学生才有意思。

下到楼底，已经冷得浑身发抖，胃里隐约的痛疼让腰板也微微弯曲下来。抬头看到李红英黑着脸站在楼梯口，不知谁又惹了她。

“陈老师，快穿上！这帮混蛋挨千刀的，叫我狠狠骂了一顿。”

“怎么回事？！我听到你班上一间男生宿舍有哄笑声，悄悄推开窗子看。肥仔正穿着一件蓝外衣，学着你的样子走来走去，其他男生围在旁边笑得前仰后合。我一眼就认出是你的衣服，问肥仔怎么回事，肥仔说要考验考验老师，看老师是不是真的关心学生，问你一要你就给了，他就穿着玩。气得我把舍长和肥仔一起训了一顿，要来衣服，就在楼下等你。”

“就算你关心学生也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嘛！他说要你就给？那下次……”

“好啦李级长，我有点不舒服，赶紧回，明天再说吧。”

陈芷汀穿好外套，感到骨节酸痛浑身无力，心想别有什么事，明天那一关一过就没事了……

裘江等在家里，说要谈事，坐在沙发上，西装都没脱。

陈芷汀昏沉沉进到卧室，还嘟嘟囔囔说着什么。要挺住要挺住。到底没挺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