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教师的七色人生

《一个女教师的七色人生》

第16章 必须牺牲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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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江终于下定决心要提出离婚。他没忍住又和蒋纹纹好了。每一次的和好都要在精神需求上加码。蒋纹纹不做“欲望都市”的女人,她要真爱,要灵与肉的结合,裘江也不能把自己庸俗化,于是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向上走,走到了婚姻的殿堂前。

裘江进退两难。必须牺牲一头。

在蒋纹纹的床前枕边,他做出了让她满意的决定。

蒋纹纹的欲擒故纵计再次告捷,自然快马加鞭,尽效西施之媚,倍添鱼水之欢。裘江如狼似虎的年纪,一入牢笼就不舍得出去。“离婚的事下次回去一定谈。”蒋纹纹笑眯眯地攥了攥细白的拳头。给力!给力自己!

纹纹很快睡着了,裘江翻腾着无法摆平一颗忐忑不安的心。就让我做个背信弃义的人吧!什么都给你,房子,车子,孩子……想到真真,裘江心口突然痛了一下,痛疼让他睁开眼睛,看到睡在一旁的蒋纹纹。雪白的皮肉在偶尔闪过的灯光下有模糊的质感。裘江突然有点反胃,好像吃肉的孩子一下吞下太多的肥大肉,消化不了,微微上漾的恶心……窗外的街灯忽明忽暗,疾驰的车声忽远忽近,有细碎的声音很近地在耳边絮语,又听不出在讲什么……恍惚听到电话响,起来接听,又没有声音。不知不觉走了出去。

夜晚的大街异常安静。没有车辆驶过,只有昏黄的路灯。他顺着一条开满淡色野花的小径往前走,熟悉而又陌生的地方。前面有光,他走过去。眼前突然开阔起来,有一个大厅出现在前面。他觉得有些异样,慢慢靠近。不祥的感觉氤氲在四周。大厅空荡荡的,恍惚有人影在不远处晃动。但那跟我有什么关系。他想。这时有一个影子过来,带他往前走,窅然幽深的走廊尽头,拱形门影下,停着一口深红色的棺材。

什么人在里面?他想。他怀着忐忑的心情望向里面。还好,里面没人。他松了一口气,却看到那个影子不满的表情。怎么了?他有点奇怪。不远处就是自家阳台,陈芷汀坐在摇椅上,手搭在一个大花盆上。花盆里没有花。原先种了些蒜苗和香菜,吃完没有续种,空有泥土。裘江想叫她,叫不出声。于是走过去。陈芷汀慢慢转过脸,轻轻出了一口气。裘江突然呆住了,赶紧扭脸避开。周身发冷,四肢僵硬。陈芷汀似乎在笑,她的身体无声地抖动。是欢快的笑,是她想到了什么。笑完的她回归清凉,好像刚才的笑只是水面的一阵微波,一漾,就过去了。她的面容恢复素净,嘴唇像脱水打皱的木芙蓉花,额头却异常明净,像白色大理石,反照着不知哪里来的微光。裘江的脚好像粘在了地上。地下潮潮的,暗红色的。他没有低头看那是什么。他想移动脚步,却无法动弹一下。受伤红肿的眼睛悬浮在身体一侧,等着他回头看……

他站在车道旁,在送什么人。送谁呢?又不是很清楚。

莫非!莫非!一辆老旧的火车从迷雾中开了过来,在他面前停下来。送谁呢?火车开动。

莫非!莫非!火车渐渐驶入前方的迷雾中。

送谁呢?他迷迷糊糊地站着。

一阵风吹过,夹杂着咸涩的泪,寒冷刺骨……泪珠滑进嘴里,品味一下,分明是溪涧的流水,清凉中带点泥土的腥气。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埋头在拐弯的溪涧边,捧水痛饮。这一路都是土山,长着稀落的灌木和不大的树,最缺少的就是水流,走上几十里山路,拐过七八个弯,快到镇上时才有一条小溪流出现,这是少年饮水的唯一机会。虽说是在镇边学校读书,但村里的孩子没有带水壶的习惯,哪里有水哪里喝,双手一拢就是天然的水杯。影影绰绰喝完水的少年抬起头——一只手迅疾挡在眉眼之前,像胆怯的孩子挡住了血腥的场面。

为什么呢?又不是我……

裘江突然醒了,全身冰冷僵硬。

房间里的空调是纹纹定的。她总是将空调定在很低的温度上。裘江跟陈芷汀生活多年,家里的空调一直开在二十五六度,像这样动辄十七八度,他真有点受不了。

看看天色已明,他烦躁地起来准备上班。这么冷的空调,冻死老子嘛?他莫名生了气。对于自己近期总是做一些莫名其妙的梦有了根据。长出一口气,让自己放宽心。一个梦嘛,就算反复,也没必要深究。

坐到办公室,他再次想到怎样跟陈芷汀提离婚的事。依据她的性格,应该不会有什么难度。但是——怎么开口呢?一想到女儿,就感到自己从衣着体面、小有名气的律师,变成一只奇丑无比、黏湿腻滑、瘰疬凹凸的癞蛤蟆……

快到家了。不知道为什么,小车开到城区边缘,他烦燥的内心平静下来,懒懒地想,再拖一拖吧。

裘江心急火燎又无可奈何地守在医院,没办法向纹纹解释,干脆发了个短信,说老婆病了,迟点再说,直接关机。

第二天上午十点多,陈芷汀才睁开眼睛。四周望了好一会,明白是在医院里,说声“坏了坏了”,就要下床。裘江赶紧压住她,说给她请了假了。陈芷汀死活不愿意躺着,反复嚷着有事要办,要回学校。看着脸色苍白头发蓬乱,神智似乎有点不清的陈芷汀,裘江火了:

“烧到39.6c还回学校,你不想活了?学校是魔教嘛?生个病就把你吃掉?你不在乎,学校也不在乎?你这是重感冒,入秋了,传染给学生怎么办?”

陈芷汀终于停下来。世界性流感“SARS”之后,教育局、卫生防疫站对流感很重视,一到春秋两季,就要登记流感发病的情况,做好预防措施。想到这,陈芷汀消停了一会,又说要打电话,没带手机,要裘江的手机,说打给同事,让他不要偷听。

裘江怕她翻看自己手机里的短信,出去后把门留了条缝偷窥。陈芷汀没动那个心思,有气无力地托人办事。裘江听完她的通话,气得脸都白了。

陈芷汀打给小杨老师,让她先拿两千元给梁进发的妈妈,她一出院就还她。可能是小杨老师不同意,还劝说她,陈芷汀反反复复说明已经讲好了,不是敲诈是她自愿给的,就这一次,出院就还她。估计还是不行,小杨说要告诉李级长。

“关她什么事?你告诉她干嘛!”

陈芷汀气得把电话一下挂断了,脸白得像一张纸,躺在床上喘气。原来想打给岳晓明或者张健正,考虑到两千元对男人来说是个大数目,只怕这二位拿不出,如果向老婆开口再给学生家长……想想都知道有多麻烦。小杨就不同了,钱包里经常揣着千儿八百的,拿出两千块钱对她来说是小菜一碟。可就这样的小菜,引领学校时尚潮流的小杨也不愿意拿出来。还能找谁呢,陈芷汀想不出。

裘江明白了,陈芷汀没听他的话,还是想给钱了事。

他处理过几起这样的案件,事主没有一个不是破财免灾的。

一家小甜品店老板的娘是个有善心的老太太,一天来看儿子到店里坐了坐,望见外面有几个乞丐拄着拐棍拿着饭碗乞讨,进进出出的人没有一个理会他们,看都不看一眼,心下不满,自去厨房端了几碗甜品出来给了那几个乞丐吃。店员以为老板他娘是帮前台小姑娘做事,也没多嘴。不一会儿,那几个乞丐躺在地上打滚,说是甜品有问题,是馊的给了他们吃,坏了良心,要报警。闹到老板过来,本想给点钱打发了事,老太太不愿意,要和他们讲道理,说佛家因果报应的故事,躺着打滚满身污垢的男女笑了,笑完也不起身,闹腾得更厉害了。结果搞到警察来了都没办法解决,于是上诉法庭,找到裘江做律师。裘江明知甜品店会输,还是接了手。双方约谈之后,私下叫老板骗老娘,说那几个乞丐被律师说动,承认了错误,再也不会干伤天害理以德报怨的事了。然后他整装一新去拜访老人家,夸奖老人家不仅有善心,还能够劝得恶人回心转意,功德无量。老人家信以为真。虽然起先动了气,但最后终究是趁了心,高了兴。甜品店老板赶紧将老娘送回老家,老娘回去没多久就去世了。甜品店老板认为是这事伤了老人的心,动摇了老人生活的心劲,为此恨毒了沿街乞讨的人。

处理完这件事后,裘江开始严禁陈芷汀和女儿给乞丐任何施舍。“有困难可以找政府,找民政局,打110都行。我们的社会不会放任贫苦人流浪街头,走失了,迷路的,被遗弃了,都可以向相关机构求助。就算有一两个部门虚与委蛇,也总能找到解决问题的地方。”甚至专门带陈芷汀和女儿去看了一个男人圈住几个孩子在十字路口乞讨的情景。

“看看爹妈在哪?那个是吗?没砍断手脚算是仁慈的吧!”

“你还给钱?你越给钱他越要逼迫孩子出来乞讨,讨不上就打,打得孩子放弃人的起码尊严扮可怜。”

“没有利益就没有伤害。大家都避而远之,他不得利,说不定这些孩子还能得到解放……”

女儿吓得脸色青白。陈芷汀被堵得一句说不出。以后类似这种事情,陈芷汀再也不和他说了。

“民众最应该做的是不受大恶的影响去做小恶,而不是抱着宣扬的心态去行小善。蓄意为善是另一类恶,以获取更大利益为目的行善,败坏了善的名声。人们曲解了善,不再相信纯粹的善,才是人类的危机。”

“就算为了宣传而行善也没有错呀,说不定大家看了宣传也去行善呢。”

“这是沽名钓誉。”

“就算他要钓鱼,鱼饵多撒几下,池子里的其他鱼也受益了呢。”

裘江扑哧笑了。这在夫妻争论中很少出现。陈芷汀的语言风格偶尔也会转性。

陈芷汀说不过他,但也不信他说的,因为他自己就很像那种以善为伪装做不大善也不大恶之事的人。再细想一下,似乎裘江从没把自己当作良善之辈。也许恰恰是他的不良善,他才清楚问题的根本在哪里。陈芷汀不和他说,也不能和徐珊说,只能想自己的。

教了那么多年的书,陈芷汀发现中国知识分子的通病,“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可是,能够“达”的读书人又有多少呢?“会当凌绝顶”“长风破浪会有时”“不破楼兰终不还”“留取丹心照汗青”,这都是雄心壮志,伟大事业,做到的又有几个?与其感叹“壮志未酬”,还不如踏踏实实干点自己能干的事。帮助一下有困难的人有什么错?就算是被骗了,那几个小钱,对自己也造不成什么损害。说不定帮助他的人多了,解决了他的经济问题,他良心一发现就不做骗人的勾当改做好事也说不定呢。而裘江呢,觉得陈芷汀太天真太自以为是太以己度人了,骗取他人善心的人会回头是岸?那才是老天不长眼呢!噢,年轻力壮时靠欺骗积攒财富,等我老了幡然悔悟,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美得你!盲目施舍爱心就该你破财,骗取他人善心就该你来世下地狱,自作孽天不饶,做什么报什么,回头是岸就报不了了。

裘江的观念体现了来自农村的基础教育。进入城市,他的观念有了更新,没人管的事小老百姓不要瞎起劲,瞎起劲的百姓多了才滋长了利用盲目爱心诈骗乞讨的行为。既然没有可靠的规章制度把爱心保护起来,就不要盲目献爱心。一是一,二是二,遵守规则,比献什么爱心都有作用。

规则是什么?鲜花长在花园里,垃圾丢进垃圾桶里,这就顶好了。以为摘下鲜花献给别人就是高尚的人,幼稚!大街上乱七八糟扔着鲜花和乱七八糟扔着垃圾,性质一样。脑门一热塞把钱给别人,也不去回访调查是否“真需要”,需要的量是多少,没边没沿的自我陶醉,爱心过度,发酵成了狼心狗肺且臭不可闻,于是乎,好端端的爱心变成了粪土,无根无土的鲜花送出去还乱了大街臭了小巷;而那些拿着顺手吃着顺心的人,由弱者变成强者,在没有规则限制的情况下演变成恶人,一旦吃不着反口就咬死你。网上群起而攻之咒骂一些变质的受助者的无耻,捐助者没有责任嘛?既然利用爱心行乞诈骗成为一种问题,就可以一个子不给;既然扶危济困可能带来麻烦,就可以袖手旁观;宁可让弱者继续做一个弱者,也不可让弱者变成恶人;变成恶人的弱者可能会召唤一批人步其后尘。弱者的存在让人们对社会的未来充满期待,期待他们变成强者,而恶人的增多却只会带来失望,带来绝望,甚至带动其他人也变得冷酷自私。

恃强凌弱是大恶,不把弱者当作同类;恃弱凌强是更恶,因为这种弱是自己不把自己当作人。卑贱将泥土溺陷成沼泽,妄想噬强者入泥潭以获利的过程,跨过了人性的底线。这个过程不让人愤怒,也激不起人的血性,却让人厌弃同样为人的同类。别人不把你当作人是对方的失智,自己不把自己当作人就可怕了。为了获利,宁愿自己当牲畜、当虫豸、当烂泥、当垃圾,这才是人的悲哀了。

愤怒不是问题。‘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还行;哀其不幸,厌其不争,就不行了。如果你碰到这种人,同情他,又厌恶他;伸手去拉他,又厌恶他的手触到你的皮肤,那才是真正的麻烦。

裘江没想到,一语成谶,预备了陈芷汀的悲剧。

这是裘江的理论。两个人没法达成共识。陈芷汀觉得“人人成社会,社会是人人”,我是人人中的一个,社会有问题我就有责任。我做好自己,以己推人,人人做好自己,用微弱的氧分子改变身边的环境,其他的,想那么多、那么远,毫无实际用处,不如不想,只做。

但她辩不过裘江。裘江一旦发现猛烈的炮火没有取得绝对的优势,对手没有屈服且点射很有杀伤力,就立刻在狂轰乱炸之后停火,取得形式上的胜利。裘江知道这样做过分,但想到人心险恶,宁可过分一次,不要惹火烧身麻烦一生。他没有想到这些形式上的胜利也可以造成实质上杀伤。陈芷汀的困惑没有找到答案。

所有的问题都应该有答案,这是中国人,中国老师,中国学生的通病,没有正确的答案给一个模糊的、玄虚的、暂时无法证明的都行,都可以去相信,不信多听几遍多说几遍多传几遍就信了,但不能没有。没有给出答案的问题就一直是问题。困惑会增添迷茫,迷茫会导致失眠,失眠会转化成痛苦,痛苦像细细的针捻动在大脑神经未梢,无法可想。裘江应该取得实质性的胜利,否则就认同陈芷汀的说法。可以不执行,但是要认同。现在,陈芷汀将问题埋在心里,空澈清明的心海有了这一点酵母菌,慢慢地发生着变化。当一波一波的海浪激起酸涩的苦味,这个疑惑肆无忌惮地霸占了整个海域。在沉寂的夜晚,陈芷汀睁着无从质疑的眼睛望着黑暗。她问自己读了多少书,浩浩书海连一滴都没有;她问自己找到问题的答案没有,可是她的问题是什么自己都一片茫然;她问自己有没有单独属于她个人的错,无可回避地必须独立负责的错,似乎有很多却又一个没有,每一个都能找到亮堂堂的理由。不知什么时候她停止了质疑,走上只有她一个人的法庭,判了自己的刑。没有人为她辩护,所有人都有自己的事要忙,而律师就躺在她的身边。她请出了父亲,父亲只有沉默。

裘江气哼哼地走开。在做足了功夫的情况下,她竟然还能干出这种事情来。

迂腐。

愚蠢。

不可理喻!

想想手机在陈芷汀的手上,又赶紧回去。陈芷汀脸色腊黄地躺着,稍微清醒点,还要打电话,裘江说要跟事务所同事说点事,要走了手机。一会,陈芷汀吃了药开始迷糊,等她睡着了,裘江叮嘱一下护工,赶紧回家。打开陈芷汀的包,果真有两千元躺在包里。他把钱拿走,把家里的存折也拿走,又到外面饭店吃点饭,叫了个小米粥、葱油饼和炒青菜,给陈芷汀打个包,再赶到医院。

拐到内科住院部时,看到有个四五十岁模样的妇女,身板壮实,大花衬衫棕色裤子,在陈芷汀的病房外窥头窥脑。他没在意,让过她,推门进去。陈芷汀还睡着。裘江放下包,松口气,帮她掖好被角,出来透风,看到一个年轻护士的背影,身材很好,突然想到蒋纹纹,赶紧给她电话。

裘江很耐心地解释为什么没有提出来,又好言让她放心决不辜负……突然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辐射一般穿过身体。回头看,有个身影一闪不见了。转过去找,只看见刚才那个劳动妇女模样的女人站在楼道旁的窗户边,面无表情,模样很粗笨。

“神经病。”他嘟囔了一声,继续给纹纹解释,信誓旦旦,一旦陈老师好了就一定提出来……早就没有共同语言了……没感觉了……说着说着,倒好像把感觉说上来了。他非常不舒服,是预感离婚会比较困难,还是对陈芷汀躺在医院,自己却在和别的女人儿女情长心怀内疚呢?他也说不上来。犹豫一会,收了线。

转过楼梯口回病房时,感觉背后冷冷的。辐射还在。走到病房门口时回头看,楼道空荡荡地,没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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